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青年文学》2024年第3期|王莫之:聚会(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4年第3期 | 王莫之  2024年03月21日08:30

王莫之:一九八二年生于上海。作家,编辑,乐评人。二〇一二年开始发表小说,中短篇作品散见于《收获》《花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现代变奏》《安慰喜剧》。

聚会

文/王莫之

上海与老师们经常聚会时的模样是渐行渐远了。那天路过建德坊,手机被一片废墟中的独栋危楼所吸引,橙红色的楼体内部掏空,像只熟透的大闸蟹,是老饕表演的那种吃干净还能完整还原的绝活。

突然想起卢淳的一句话:你又进步了。水默回头观察童见宏,后者现在已经学会了开共享单车,但是仍旧戴着那顶起皮的鸭舌帽,正在用手帕擦汗。这哪里像初冬的一日,气温逼近二十五摄氏度,周围还弥散着塑料燃烧的味道。可是当它们凑到一起,成为开启童见宏人生之书的一张书签,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初识童见宏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嘛,水默感佩于童的大气、深邃、迷幻,就像学生时代在曲阜路买到《月之暗面》打口磁带的那个泛黄的午后,他听着Walkman骑车汇入晚高峰的南北高架路。

童老师哦——在水默的回溯中,此处需要停顿,正如点烟的时候最好深吸一口——他的办公室里有老大一面书架,堆满了书,他对我讲,过去看看,欢喜啥就拿回去。滑稽吗,这是第一趟碰面哦,水默说,我当场啊了一声,我讲,童老师,这些书都是你的吗。他轻描淡写地讲,没啊,大部分是我同事的。水默说,我差点没昏过去。后来他又讲,不过这些书他们都不要了。水默说,我就过去翻了翻,乖乖,全部都是签名本,甚至是钤印签名本,用毛笔题词,写满了整张扉页,不是请某某老师雅正斧正惠存雅存,就是不晓得从哪里抄来一段硬奶油诗歌。水默说,童老师看我在笑,就讲,如果要,先拿扉页撕掉。我问他为啥,他讲,这上面写了我们名字,传出去不大好。随后他帮我讲了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发生在副刊已经退休的某位同事身上。这老兄呢,有一日接到某外地诗人的电话,这老兄骨头就有一点轻,好像要证明自己跟大诗人是赤膊兄弟,就在办公室里开免提哦,接电话,结果喇叭腔了,被人家辣豁豁训了一通,等他意识到不对,大家已经没心思工作了,都竖起耳朵在听,他就关掉免提赶快逃进男厕所。啥情况呢,为了一本一九九七年出的诗集的钤印签名本,当时大诗人还是文坛新锐,这老兄后来跟同事解释,以前送掉的书,不晓得怎么流到二手市场在拍卖,哎,这记要出血了。

童老师要是碰着这种情况,后来与他相熟,水默也想过类似问题,不过只敢问自己。水默觉得,童老师是绝对不会花钱受这种冤枉气的,因为他本质上就不买书。他身为大报编辑,掌管副刊的散文和书评版面,他要读新书,可以跟出版社提,相关人员看见他在微信上发这类消息会分泌出一种类似被翻牌子的多巴胺。他如果要看旧书,可以寻他的朋友卢淳,人家在图书馆工作,要调阅民国文献或者古籍史料也是一句话的事情。他如果要看繁体书、外版书,还有电子书联盟可以倚靠。遇到难题,大家只要在微信群里问“电子书沙皇”:鲁总,这本书你有吗。通常都会是happy ending。

面对童见宏,水默习惯了仰望,仿佛外地游客跑到陆家嘴看东方明珠。不过他看东方明珠有一点上瘾,好比本地的书虫每个礼拜天去文庙书市报到,有一阶段,他经常去报业大楼,乘地铁二号线,南京西路四号口出来,顺着威海路再走半站路,这时他已经开始给童见宏发微信了,他没有童的电话号码,全靠微信救命,不然他就只配在底楼大堂看墙上的语录,因为进楼必须刷员工卡。有一回,他在大堂的可的便利店喝了两瓶农夫山泉还没等到童见宏,只好灰溜溜回去。刚上地铁,微信亮了,童见宏回复说,抱歉,中午有作者请我吃饭,吃到现在,你还在吗。水默说,回去了。童见宏说,真不好意思。水默说,童老师,你手机号码方便给我吗。童见宏说,我手机坏掉了,没办法打电话。水默问,那你应该再买个手机呀。童见宏秒回道,没这必要。水默说,没手机怎么用微信。童见宏说,用网页版。水默无法理解这种操作,但他还是识趣的,改口问童见宏明天下午是否方便,还是两点钟,过来查资料。

水默研究某外国文化在上海的早期传播早于二〇一六年。他自认为很适合做这个课题,毕竟他以前组过一支叫阿默林的乐队,算是圈内人,联系采访相当方便。讽刺的是,阿默林在他活跃的五年多时间里没能发表一首歌,所有成员都走上了文学的歧路。乐队临近解散时,已经有一些人开始称呼水默作家,二〇一二年初秋,他甚至应某文学杂志之邀去了一趟杭州的晓风书店,在“南腔北调”讨论会上聊了聊吴语方言在小说中的魅力。

童见宏在威海路问过水默,你写小说不是蛮好,为啥要来抢我们饭碗。水默说,我写小说没啥进步,一开始编辑们或许觉得我是一只潜力股,结果买了以后套牢。童见宏盯紧电脑屏幕,键字如飞道,套牢要割肉了。水默说,是呀,所以就被退稿了。童见宏叹气道,退稿是蛮头痛的。水默惊讶童见宏能把普通键盘用出机械打字机的声势,他说,车子堵在路上,动也不动,索性下来改踏脚踏车。童见宏说,脚踏车好,我上下班都靠脚踏车。水默说,童老师大概是天天对着电脑,踏车子当健身哦。童见宏说,这倒不是。水默说,那是为啥。童见宏说,我一九九三年大学毕业进报社,一开始就靠脚踏车,习惯了。水默说,九十年代上海的公交车还是蛮挤的,我当年在南市区读书,踏车子更加方便。童见宏说,没啥方便,落雨天淋得汤汤滴。水默说,落雨天乘公交车呀。童见宏点击保存键说,照踏,风雨无阻。随后他坐的转椅吱一下侧过来,他说,好了,电脑让给你。

水默之所以要来威海路查资料,是因为报业集团拥有一个内部的数据库,几乎覆盖了新中国成立后上海发行的主要报纸和一部分杂志。这些刊物在上海图书馆有不止一份完整的收藏,但查阅起来挺麻烦,很多都需要从库房调实体,一页一页翻,效率低下,不比在童见宏的单位电脑上可以关键词一键检索。所以当卢淳搞清楚水默的课题诉求,想当然就介绍他认识童见宏,介绍的方式是聚会,请旧雨新知吃饭。聚会是卢淳的性命、活招牌,他总是说:人生一天世界,不如聚会。他为水默新建了“孔家弄”的微信群,拉进来的都是约好周五聚会的朋友。童见宏@水默说,查资料对吗,周四下午我在单位,欢迎你来。水默说,好的好的,谢谢童老师。又说,要么我先加你微信。童见宏发了一个很传统的“OK”表情。

三天后,在旧南市某动迁地块一栋搬得只剩独户的老房子的天台上,水默接受了聚会文化的第一次洗礼。“电子书沙皇”鲁总下午四点半就到了孔家弄,站在被天台与三楼夹在当中的灶披间,喝着皮爷拿铁与正在处理波士顿龙虾的房主聊天,这个高定私宴的妖怪地方是他推荐给卢淳的,房主是他朋友,之前在五星级酒店当主厨,等拆迁款谈妥了就要移民澳大利亚。五点敲过,天台的茶会已经初见规模,卢淳介绍彼此认识,水默与鲁总聊了一会儿国外某电子书平台,用什么软件登录,年费多少。

夕照下的空调外机闪着轰隆隆的光芒,周围很难找到一块像样的完整瓦砾,老虎窗大多开裂,唯有新上色的云朵仿佛生锈的钉子户拒绝改变。水默说,不晓得为啥,从这种老房子里看天,总归觉得有一群鸽子飞过来,飞过去。卢淳说,吴宇森的电影看多了。鲁总说,我觉得水默没讲错,我也有这种感觉,水默你小辰光住在南市区对吗。水默说,对的,住在小东门靠近十六铺。鲁总说,我是卢湾区黄陂南路,我们是同病相怜啊。水默激动地与鲁总再次握手,随后侧身问,卢老师是在徐汇区对吗。鲁总起哄道,卢老师成了名人之后,住在武康大楼,跟巴金是邻居,他小的辰光,孙道临还抱过他。卢淳打断道,水默,你不要听鲁总瞎讲,他一贯是拿自家的事情套在我头上,你看到他随身背的双肩包了吗,一边一块硬盘,一块塞满电子书,一块塞满日本电影,这种人哦。

抽烟斗的言老师突然喊出声音,来了来了,脚踏车来了。大家无不掉转方向,像旧社会的舞客听见当红女歌星登台献唱,凑到天台边上望野眼;只见一部二十六寸的老坦克吱吱吱在楼下刹住,倔强的撑脚架一身傲骨,坑坑洼洼的地面好不容易接纳了它,那顶鸭舌帽为此长舒一口气,却被楼上童老师、童老师那么一叫,慌乱中差点跌落在地;怎么进来啊,童见宏托着帽子仰望道。水默惊讶于天台的哄笑声,想不到一个读书人做一个动作、说一句话,竟然有如此的喜剧魅力,以至于他再看童见宏的时候,眼神里多了一丝同情的暖色调。

伟大的童老师姗姗来迟,卢淳迎接道,叫我们苦等啊。童见宏拿手帕擦额头的汗,一面说,约好六点钟,我没迟到呀。鲁总说,确实没迟到,但是你没到我们不敢入席啊,只好在天台上吃西北风。童见宏一瞥说,明明是乘风凉,还瓜子剥剥。鲁总笑嘻嘻招呼大家下楼。又破又陡的木头楼梯经受着它毁灭之前大概是最残酷的一轮折磨,纪录片导演葛老师拥有那种进电梯会让同乘者感到脚下一沉的实力,他进雅间入座之前已经坐稳的几位主动起身,仿佛欢迎IMAX摄影机。

圆台面可以折叠,此刻铺上一次性台布,被九人围坐。雅间空调开足,大门不关,方便上菜,房主身兼厨师、跑堂,冷菜摆齐,又抱来五大瓶圣培露气泡水;鲁总从双肩包里翻出飞天茅台一盒。卢淳说,硬盘呢,一道拿出来。鲁总笑得狡黠,说,回去再讲。童见宏说,肯定又收了一批断命的电子书。鲁总说,低调,低调。又问大家谁喝酒,接着叫房主,要六个云吞杯。

冷菜消灭过半,鲁总对外面喊一声,十分钟以后上热菜。话题回到童见宏选编的一套丛书。水默方才就听说了这套海派史料的主编名讳,他插话问,是不是老早经常在纪实频道当嘉宾的郑英老师。童见宏说,就是他。随后继续吐槽,现在数据库那么方便,用得着这种书吗,真是脱裤子放屁。卢淳说,民国文献对普通读者来讲还是有门槛的,我在图书馆上班,经常碰着各种年龄段的读者来服务台问,想翻几几年的《申报》,我讲,你到前头的电脑去查就是了。他们连《申报》已经电子化了都不晓得。童见宏冷冷地说,这种就是戆大,连工具都不会用。大家不响。水默忍不住溜了童见宏一眼,还好,没有上脸。卢淳为他倒酒,说,这套书对你有价值就好了,管人家做啥。鲁总笑道,这是童老师第一趟当主编吧。童见宏说,主编是郑英,我是执行主编。鲁总说,执行好啊,大权在手。童见宏说,郑英一百样不管,统统掼给我,所有文章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打进电脑。不过他的确身体不好,也不好怪他。含着烟斗的言老师说,你寻个人帮你打呀,这又没啥技术含量的。童见宏说,你错了,这有技术含量的。随后举杯浅饮,报出一个名字,鼻翼轻蔑地一哼,他说,这老兄编了那么多民国作家的书,结果连同文兄都不识,居然自说自话改成同仁兄;又指着水默说,问他,我昨日已经考过他了。水默说,我还当是一道写同人小说的网友呢。童见宏立即纠正道,是一道在某份报纸、杂志写文章的人,叫同文,或者同文兄。大家不响。童见宏说,还有文章缺字,字没印清爽,怎么办,这都是技术含量。卢淳举杯说,来来来,敬敬我们伟大的童老师。喝圣培露的水默跟着举起一次性纸杯,那玩意碰上脆脆响的云吞杯就成了一只闷鸽子。水默说,昨日我在威海路,领教了童老师一边打字一边跟我聊天的本事。鲁总说,水默,童老师的伟大你要慢慢体会,这就像吃小笼,要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唆汤。童见宏说,好了好了,搓我搓不停,当我豆沙小圆子啊。然后把最后几片鲍鱼蘸了酱料夹到嘴里。言老师捏着烟斗说,上班还是卢老师最吃力,不停有读者上来问你,打断你。卢淳说,是读者倒好了。读者顶多问你,厕所在哪里,报纸杂志哪里看,参考借阅的书普通卡可以借吗,都是几秒钟就能回答的问题。真正难搞的不是读者,是有一肚皮疑难杂症没地方解决又不肯出钞票解决的人,他们觉得图书馆是包打听,而且是免费的包打听,这种人最头痛了。鲁总附和道,关键这种人还特别多。卢淳低头说,怎么办呢,如果不跟各位老师聚会,我老早得忧郁症了。一直在动筷子的葛老师抽空说,图书馆里怪人太多,上趟我去寻老卢,碰着一个老爷叔抱了一台扫描仪问他借拖线板,那口气不是借,是命令。言老师说,这老兄我也碰着过的,专门调六七十年代的报纸杂志,然后看到啥稀奇的就扫描下来。卢淳说,一开始我们没人睬他,结果他回去以后写了几封信,领导一级一级问下来,怎么办呢。鲁总说,其实这人去图书馆是不对的,应该去威海路寻童老师,扫描仪都省掉了,PDF直接下载。童见宏说,直接被我赶出去。鲁总冷笑道,水默,你发觉吗。童老师其实是个双标党。童见宏大惊失色道,啥。鲁总说,他对别人像对阶级敌人,对朋友还算客气,比如讲我也写文章,也犯低级错误,但是面子他还是给我的,总归是在群里跟我指出来,不像对别人哦。水默有点恍惚地说,是吗。老唱片收藏家杨咏坚持不响,此刻发话道,水默,我刚刚一直在想你做的课题,我觉得蛮好,其实还可以进一步延伸到民国,你想呀,旧上海的时代曲包含了大量的爵士音乐,也是外国音乐在上海的一种早期传播。卢淳说,对对对,水默,这方面你应该好好请教杨老师,还有言老师,他们都有一肚皮的故事。水默说,之前在天台上我就讲过了,时代曲我真的老欢喜的,尤其是言老师的爸爸帮白光写的几首歌。

楼梯闷头咚咚响,热菜上来,恰到好处地替水默解围。聚会到将近夜里十点,水默都不知道是谁买的单,仿佛不用买单,只不过是去快要搬迁的朋友家里蹭饭。下楼的时候无人表露醉态,外面的世界是气味浓郁、黑黢黢的废墟,抬头能望到上海市区的璀璨。好比在城中村夜行,大家掏出手机,照亮了周围的破屋烂瓦;碎石异物戳得童见宏的自行车惨叫不已。水默又问,童老师,你真的要踏回去吗。童见宏推着老坦克说,没问题。言老师提议,要么我叫车子送你回去。童见宏说,我住在彭浦,你住在愚园路,完全两个方向。大家不响,就这样稀里糊涂走入广博的光亮,好些手机从手电筒切换到叫车模式。自然是童见宏先行一步,他和自行车的影子被街灯放大,像一个颠倒、颤动的V字,迎着昏黄的夜幕、清凉的风、老城厢的遗韵。

水默说,我有点担心啊。卢淳说,怎么办呢,他要是听劝,就不是水晶先生了。水默啊的一声。卢淳说,我车子来了,水默,今天特别开心,我们以后要多聚。说着钻进一辆黑色奥迪,关门,降车窗,深情地与诸位老师挥手道别。

从这天起,水默感觉自己肩上多了一个课题。的确是因为在做课题,他经常去威海路,对童见宏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一直在观察这位水晶先生。童见宏习惯像城管那样在微信朋友圈、在卢淳的聚会群巡逻,是任何话题最积极、有力的评论家,不遗余力地展示他的博学与尖刻。或许是因为用力过猛,童见宏在威海路居然成了一个孤僻的人,与同事很少交流。在童见宏的办公室待久了,水默有一种特别强烈的被隔离的感受,仿佛那个工位是一块飞地。有时童见宏在上厕所,恰好他的同事进办公室,与水默的目光相遇,对方并不关心为何是陌生人在用童的电脑,而当童与水默同框,无论他们谈什么都无法唤起周围的好奇。童见宏也很少说起同事,在水默的印象里只有一次,还是在办公室现场,童见宏说,最早某社交APP有点苗头,来谈合作,希望可以转发我们的文章,当时领导看不上人家,结果呢,现在我这些同事碰到自己编的内容被“头条”转发,就像福利彩票中奖一样开心。你讲戆吗。水默不响,确认了周围的情况才附和道,是蛮戆的。

在卢淳的聚会群,也有一小块类似的飞地。卢淳不断地拉新的老师进群,都是名人之后,随着这种浓度的提纯,水默意识到自己和童见宏是两个例外。其他群员皆有相近的身世,他们的家族在旧上海累积了财富与声名,然后这些物质与非物质遗产经历了犹如海浪拍岸的失而复得。如今,他们的站姿可以像字的格式一样切换大小写,就像那个“后”字,可以是后代,也可以指某种状态;当他们需要那重身份,他们就切到大写,与此同时,被无情放大的还有失落、委屈、抱怨、悲观。所以,不难理解,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与微博上的主流意见大相径庭,尽管他们在各行各业都是有影响的人物,但无力改变什么,甚至都不敢把在微信说的话复制到微博,他们虽然痛心于此,却并不孤独,这或许也是他们经常聚会的一个理由,而不聚会的时候,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借助卢淳的聚会群。

还有一种排遣抑郁的渠道叫偶遇。相比聚会的刻意,偶遇就像蔬果标明有机,荤腥强调野生,似乎遵从的是冥冥之中,但实际还是纪录片的摆拍。卢淳在聚会群最常说的台词是“想念各位老师”“各位老师今天在哪里开心”“求偶遇啊”。试过几次偶遇,水默搞清楚偶遇是饭店小桌的规模,像公众号推崇的轻奢,最简单的就是大家寻一爿独立咖啡馆吃杯手冲,聊个把钟头,复杂点去米其林馆子吃顿便饭,或者到古北的居酒屋用夜宵。

名人圈子八卦最多。水默现在晓得童见宏有好多绰号。水晶先生、老报人是最容易听到的,叫他老报人其实是破格提拔,因为老报人在本地特指那些新中国成立前就从事媒体工作爬格子的朋友,童见宏并不符合,但认识他的人都愿意这么叫他,说他的老,就和他写的文章一样之乎者也。童见宏曾经在水默的朋友圈留言:文章蛮好,可惜“了”字太多,口水略多。水默开微信小窗说,童老师,你写文史刊谬的文章,看这种文章的人习惯了你的文风,我写的是有点考据味道的散文,谈音乐的,读者本来就少,再照搬你这套不是更加赶人家跑吗。童见宏勉强接受了这套解释,但是依旧会在水默转发文章的朋友圈底下挑刺留言。水默逐渐看清了水晶先生的肚皮,是真如水晶一般透明。

到了二〇一九年夏天,水默的课题进度过半。他完成了百余人的口述史采访,所有录音整理成文,他是预备将来出一套书的。但是这种城市文脉的另类口述出书很难,也是为了换一点生活费,他把成果切分成若干主题,写成一组非虚构作品,像调查记者完成的产业特稿,一篇万余字,也只有上海的一家新媒体愿意发表,每篇给两千块左右的稿酬。他此时已经有三年多没有写小说了。在他身上,那个虚构的世界以K字头绿皮火车的速度完成了一次非虚构。

聚会群的老师好奇水默是怎么为生的。有一次在咖啡馆偶遇,卢淳问他,你又不上班,又不写小说,你靠啥过日子。水默说,靠卖黑胶唱片。卢淳说,啥。水默说,我从二〇〇七年开始买黑胶,那个辰光黑胶真正是跌到谷底,港台的唱片问广东人收,二三十块一张,现在起码涨到三四百块,欧美版都是从日本的垃圾站当垃圾运过来的,卖给我们最便宜五块一张。卢淳说,比盗版CD还便宜。水默说,但是当年根本没人跟我们抢,一直到世博会以后,要抢了,一抢就贵了。卢淳放下咖啡杯说,是吗。水默说,洋垃圾黑胶都装在土黄色的箱子,八十张左右一箱,四十箱一吨,我最厉害的一趟,跟一个朋友在灰蒙蒙的仓库里戴着口罩手套,从早上看到凌晨,开头箱,开了整整五吨。卢淳说,辣手的,哎,这你应该写小说呀,比你写非虚构值铜钿,可以改电影的。水默说,先等这个课题做好吧,我是有这想法的。卢淳说,所以你就靠黑胶买进卖出过日子。水默说,是只出不进,我屋里有两面墙的黑胶,做这个课题属于拆了东墙拆西墙。卢淳说,不容易。水默说,做到现在,我觉得自己有底气讲一句,我做这个课题是最合适的。卢淳黠笑道,这话千万不要被葛老师听到。水默说,他要是出手,肯定做得比我好,但是他那种皇帝脾气,要人家围着他,哄他,求他,要他像我这样摆低姿态一家一家去做采访,怎么可能。卢淳冷冷地说,你越来越像童见宏了。水默不响。卢淳的语气突然变严肃,说,水默,我要提醒你一句,葛老师对你目前的课题成果不太满意。他跟我反映过好几趟了,认为你是刻意在打压他的丰功伟绩,他讲,为啥水默写了十几篇文章,我要么失踪,要么是配角,这啥意思。水默急忙辩解道,他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写的,所以我一直没动笔,先拿容易的写掉了。卢淳说,对啊,我也是这样跟他解释,但是人家不认可。水默不响。卢淳说,你还是应该多参加我们的聚会,这样有啥误会也可以解释清楚,天底下有啥矛盾是聚会解释不了的,如果一趟不够,就两趟、三趟,对吧,你讲。

咖啡馆内,那位穿露脐瑜伽服的女士戴了蓝牙耳机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接受甲方的修改意见,她的爱犬听不懂主人讲的英语,耷拉着眼皮,似乎在打瞌睡。马路对面,某知名私立小学的正门口挤满了等待接孩子的家长,因为私家车的占道停放,骑共享单车的男青年与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车主起了冲突。

卢淳聊到童见宏呕心沥血在编的那套书,传言是第一辑的六本已经在二校了。水默说,童老师真心不容易,我每趟去威海路,就看见他在打字,赛过建筑工地民工搬砖头,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卢淳说,怎么办呢,他就适合当孤胆英雄,老实讲,他跟人家蛮难合作的。水默说,而且他有强迫症。比方讲我今天来查上海最早的咖啡馆,他就真的跟我一道研究啊。卢淳说,没错,你寻他查资料,他不仅肯帮忙,而且比你还起劲,查好,资料全部打包给你。水默激动道,对对对,真的老夸张的,我觉得这是一种强迫症。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卖你的面子所以对我特别热心。后来我发觉他对所有人都热心。因为我查资料不是要用到他的电脑嘛,我就看见微信不停在亮,不停在亮,不停有人跳出来寻他帮忙。卢淳喝咖啡苦笑道,能够进威海路数据库的人多了,为啥大家都欢喜寻他帮忙呢,总归有道理的。

这点道理同时也在给童见宏创收。仿佛旧上海的红帮裁缝,他每天都在为别人制作嫁衣,又像冲浪运动员,惊涛骇浪将他脚下的那块彩虹滑板冲到一片陌生的海域,他拥有新媒体UP主的勤奋,将乘风破浪的过程、体会写成短文发表。每次他突破知识盲区、拓展学术领土,都会把成果转发到朋友圈,也会做成《童见宏文集》的PDF文件贴在卢淳的聚会群。鲁总很爱为这些千字笔记捧场,有一次他顺着童见宏的观点说,不过呢,最近茶餐厅的生意也蛮好。水默说,是吗。童见宏说,茶餐厅卖啥的。鲁总说,一般认为粤菜清淡,其实茶餐厅蛮油的,漏奶华这种东西我吃一口就腻了。水默说,对对,师傅切配烧味能切出一碟子油。鲁总@童见宏说,难道你没吃过茶餐厅。水默说,有可能。童见宏说,绝对没有。水默说,童老师,你太作孽了,像旧社会过来的。卢淳说,没错,他就是研究旧社会的。鲁总说,童老师最近写了不少谈吃的文章,你写的物事你都吃过吗。童见宏说,当然没有。我是借史料谈吃,跟吃没吃过又不搭界。卢淳说,看你写大壶春生煎我有点馋。鲁总说,童老师最近稿费拿了不少,应该请我们去吃大壶春。童见宏说,没几钿,都是小钞票。鲁总说,吃大壶春够了。卢淳说,要么约起来,先去大壶春偶遇。童见宏不响。群里安静了好几个小时。

如此振聋发聩的不响后来在聚会群又上演了一回。那时水默已经退群了,退群的原因是不满某老师针对他的文章在朋友圈说了几句狠话,水默原本打算学童老师挑刺,在那条朋友圈底下留言,他忍住了,却没能忍住不在聚会群为自己辩护,双方争吵,以水默退群落幕。事后,卢淳试图拉水默回群,无果,但是他偶尔会开小窗分享一些群内趣事。有一次他说,葛老师明天在图书馆开讲座谈爵士,你晓得吗。水默说,晓得的,我看到他发的朋友圈了。卢淳说,是吗,我还以为他被你拉黑了。水默说,不至于。卢淳说,刚刚群里有不少人表态要去捧场,葛老师讲,夜里请大家吃饭。我就讲了,嘉宾费只有八百块,总不见得让你倒贴,还是AA吧。大家都讲好,结果童老师不响。后来葛老师表态,老童这份他来出。你猜怎么。水默说,童老师不响。卢淳说,对,被你猜对了。你讲尴尬吗。水默说,聚会还聚吗。卢淳说,聚,当然要聚,还有啥事情比聚会重要。水默说,哦。卢淳说,明天你来吗,你来葛老师肯定欢迎的。水默不响。此刻,他特别渴望与童见宏碰面,拥抱对方,紧紧抱住他。

渐渐地,大家适应了上海的变化。老百姓出门必戴口罩,早晚高峰的地铁有时候太拥挤,你都能感觉到对面那层天蓝色的无纺布在深呼吸。餐饮行业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喧哗,收银台周围必摆放含酒精的洗手液。卢淳搓揉双手、非常兴奋,天天在聚会群喊口号——“想念各位老师啊”“我们已经有二十四个小时没有见面了”“今天各位老师在哪里开心”“求偶遇”。他担任群主的这个阵地不断壮大,已经具有二龙山并入梁山之前的规模。水默也有大半年没来威海路了。这天他突然来找童见宏,后者也像卢淳一样责怪他把各位老师给忘了。水默说,老实讲,我并不像卢老师那样欢喜聚会,而且一直吃人家的总归要回请吧,请一顿几千块,我每趟请好,回去又要卖唱片了。童见宏说,你想多了,老卢其实是《水浒》里的柴进,你先是退群,再是聚会不来,这都是面子问题。水默激动道,对对对,童老师,你讲《水浒》就对了,我觉得他开口闭口老师,就像《水浒》开口闭口哥哥一样。童见宏不响。水默接着絮叨他目前深陷的创作困境。童见宏打完两篇文章,转椅调个方向说,我觉得哦,非虚构要比虚构难写,活人要比死人难写。死人不会看你到底怎么写他,但是活人要看的,无论你如何表扬他,只要没表扬到位,就是不好,就是不开心,就是要寻你麻烦。你讲对吗。水默瞪大眼睛说,童老师,你大概也被活人伤害过的。童见宏说,这话是老卢要我带给你的,他叫我一定要当面跟你讲。水默不响。童见宏说,他建议你赶快以葛老师为主角再写一篇。水默打断道,我有空啊。真是吃饱了。葛老师不是讲我霸凌他,扭曲历史嘛,不是讲我根本没资格写嘛,那么我就不写了。童见宏问,真的不写啦。水默赌气道,不写了。童见宏说,做了四五年的课题,真的不写啦。水默思考之后说,再讲吧。目前我不想再跟他搭讪,童老师,麻烦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他的名字。童见宏说,没这必要吧。水默说,惹不起,逃总可以吧。童见宏说,这倒是叫我为难了。我编的书下个月要办首发式,到辰光总归要请他的,你难道不来吗。水默改说普通话道,这是你的大喜事,我肯定要来的。

二〇二〇年酷夏的一天,出版社为那套书的第一辑在展览中心举办了盛大的首发式暨研讨会。童见宏当天打扮得仿佛新郎官,至少在水默的印象里,那是童老师屈指可数的帅气亮相,他穿了白衬衫、藏青色的西裤,破天荒没有戴鸭舌帽,露出灰白浓密的卷发,让那些抱守刻板观念的人大跌眼镜。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性而言,童见宏的身材保持得相当好,黝黑的肤色像是经常出没健身房。

门口有签到席,但是与水默无关,要签到的(譬如葛老师)都是受邀名单上的人物,坐在靠前的嘉宾、媒体席位。现场像卢淳这样踊跃的与会者是非常罕见的,他为了参加这个活动,或者说聚会,专门请了半天的事假,所以他坐的也是没有红色席卡的赤膊椅子,即便如此,上面还是放了一份新闻稿以及限量的黄皮试读本。活动开始之前,童见宏穿过道贺的声音、手势,悄悄对卢淳说,这本是好东西啊,只印了三百册;碰巧,他的叮嘱被前排两个耳聪目明的书虫听见,这个秘密后来经由他们的努力(主要是试读本在网上的挂售信息)成了首发式“出圈”的一大亮点。受邀名单上的人与一部分名单之外的人,他们最直接的交流集中在那本黄皮书的扉页,童见宏题签了好几本,若非客串主持人的新书责编及时对着话筒喂喂几声,预告活动即将开始,他肯定愿意再签一些,而不是一路小跑回到主席台,不过看得出来,他在这两组动作中表现出来的欢喜如出一辙。

首发式遵循那些重大图书发布的流程,出版社的领导率先发言;随后是郑英,身为主编,他介绍了这套书的缘起、意义、学术价值,嗓音衰弱、语速缓慢,说到一半还卡痰了,费劲地清了清喉咙,同时向大家致歉,为最近的身体欠佳,顺便提了一嘴童见宏,说这套书的地基都是童见宏负责的,完成得非常卓越。这是童见宏的名字在那个下午比较罕见的集中登场,此外,便是在主持人的串场词里有一次无法回避的亮相。研讨会上的发言次序也让水默困惑,十几位名家的马拉松式表态将主编郑英与执行主编童见宏分隔成了牛郎织女。童老师这算压轴吗,水默不过是轻轻地触碰了思绪之弦,立刻陷入了自我批判的深渊——这话千万不能被童老师听见,否则他又要像啄木鸟捉虫子那样纠正我了——你错了,是压台,不叫压轴,这是基本常识啊。

媒体的提问环节是对这一系列安排的呼应与拓展。他们整齐划一地向郑英表达了关切、敬佩,抛出一些不容易回答的好奇,老先生疲于应付,语音越来越弱,好几次,他把话筒拉得离自己再近一点,就像游泳时浮出水面的口鼻与空气的短暂而亲密的接触,那一刻,他和闲到心慌的童见宏面对的仿佛不是记者,而是一整排的行刑队。可以确定的是,多年以后,童见宏并不乐意回想起站在郑英的阴影里直面媒体的那个酷热的下午,如果有冰块的话,他会在主席台开一听红罐可乐,然后将它们倒进玻璃杯,这样或许能够在新书首发式的后续报道里为跑龙套的绿叶加一场戏,而不是尬坐主席台,无聊到在新闻稿上乱涂乱画。

童见宏画了几只毛茸茸的小鸡,这些即兴的涂鸦后来送给了水默,夹在他那册黄皮试读本的扉页,成了水默书房的一名非常特殊的新房客。它周围的邻居是几本外国文学,譬如《失踪者》《单行道》,以及《等待,遗忘》。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