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3期|杨知寒:汪洋界(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3期 | 杨知寒  2024年03月21日08:06

杨知寒,回族,生于1994年,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曾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人物奖、萧红青年文学奖。

1

拿着一本薄薄的旅行手册,我站在船头,看岸越来越近。喊声也近,来自几个老朋友,几双手挥着,太远,分不清谁是谁,但最高嗓门一定来自魏双。看到她时,她反而站在最远,正给烤肉炉扇火,周围烟还不大似的。李芜和吴卓群站在一起,俩人脸色都有点儿怪,今天他们穿了身儿相似的冲锋衣,一个蓝,一个灰。灰衣服李芜等着我转回刚上岸的地方,笑容战战兢兢,解释说,想不到我真能来。我很想知道另外三人是怎么商量好这趟相聚的。吴卓群抠开一听啤酒递我,跟上他,我们走到稍远地方寒暄。

他问我这儿怎么样。地方是他找的。四下看,跟手册介绍的还有差异。如果拍照,给照片提升点儿对比度的话,倒有宣传上的效果。不知岛上种的什么树,它们三五扎堆,凡是团结生长的地方,透不进一点儿光来。雾很重。那么也许我冤了魏双,这个名为汪洋界的地方,不论是否煽风点火,都是朦朦胧胧的所在。空气蒸汽般潮湿,岛上随处可见葱郁的绿色,树顶更是毛茸茸,衬得江水也饱浸铜锈,像带点儿复古感的翠。喝上啤酒,我和吴卓群还是无可避免地,开始了对暌违十年老友的眼神审视。他说,你没怎么变。世上没比这句更假模假式的话了。吴卓群戴了顶黑色鸭舌帽,遮得半张脸阴云密布,好一会儿我才反映出在下雨。他伸手试,确有水滴落在了他掌纹复杂的手心,几滴雨顺着他冲锋衣淌下,像人强作镇定时,自然溢出的冷汗。湿漉漉的,我觉得很不舒服,他等我说话,当意识到在我俩之间,有种言简意赅无法攻破的壁垒时,吴卓群以更成熟的姿态上前搂人,用笑话人的语气说,别僵着了,都刚到不久。不聊点儿啥?再没话,咱们就得干活儿了。他说得不错,李芜和魏双不时就会从烤炉上抬头,监工似的,看向我俩。我觉得还是该先把处境聊明白,然后再聚会、劳动还是什么的。是李芜通知我来的,跟过去朋友我都鲜少联系,不知道她是从哪儿翻着了我的邮箱。初中注册后,我一直使用它,比起电话、住址,它的一成不变颇有忠诚意味,忠诚到连我自己,也几年想不起来开一回。

那是个平常的下午。我会从起床开始,握上手柄,将主机连上电视,看屏幕里汪洋恣意的海上,我率领的舰队是如何用火炮打沉一艘艘敌舰,借此度过时间。江南四月,雨何其多,这样的白天,对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而言,似乎没善加利用的必要。我会把工作挪到晚上,准备借几听啤酒产生的热情,和白天游戏里的海洋一样,写下我同样汪洋恣肆,属实是单机游戏的壮阔诗篇。我已足足写了两年的诗。发表不畅,因我不投,多是在一个朋友的公众号上被当作沧海遗珠来介绍,激不起一点儿水花。那天我被糟糕的心情折磨,想起还是该投稿,可以给某市级刊物投一篇。一首模仿之作,但仿得很用心。诗关于林海。

消失的树木/扩成绿海,在干涸的期盼上/结一个个死沉的泡沫……敲到一半儿,瞥见收件箱上累叠的数字,五百二十三。打眼我就认定这数字该有个说法,当看到最近的一封居然不是来自广告,它署名李芜。正是李芜的名字让我糟糕的心情坠入不可言说的深渊。她的名字,容易联想一些意象,都是写诗养的臭毛病,生活离不开蒙太奇了。她这样说:吕弛你好。也许你不记得我了。(怎么可能不记得。)今年我和魏双、吴卓群先后取得联系,想到十年前我们也在六月十二号,高考结束后有过一次美好的聚会。(美好吗?记忆不牢靠。)十年没见,想对这个日子有所纪念,算在平常生活里,找寻一点儿浪漫感。(你想要浪漫?)希望你赴约,地点是十字县,汪洋界。在岛上,我会带好两顶帐篷。(哦,谁和谁睡呢?)如果你来,别的全不需要准备。(我看你要的还不少。)

谁想到因这一封信,我矫揉造作,寝食难安,折磨自己多日。能给人造成距离感的人,也许半数都在饱尝同样的痛苦,有距离,是我们从来不懂拉近的艺术。在我来前,吴卓群已支好一个帐篷,暗粉色的,他特意向我介绍,欣赏下吧,女生宿舍。我和他一块儿把另外的帐篷铺开,由他选在合适的位置上,我立钉,他固定。男生宿舍是深蓝色,跟他穿衣颜色有点儿撞。或许他们都听闻了我如今靠卖字为生,但行业与行业,到底有壁垒,所以他们到底不能发现,我已凭敏锐的观察,发现了帐篷上一行标志,写有“群假日”的字样。相同字体的标,在吴卓群左胸口上也有一行,那么不用问,我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能以名字作商标,群老板家大业大,我想离他再远点儿,更后悔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后悔从我坐上由杭州去南昌的高铁,便高潮迭起。路上我不断想,最好由始至终谁也别问,我为何赴约。魏双躲我,躲不了我看她。帐篷安好,四人围到烤炉前,吴卓群一再摆手势,跟有什么惊涛骇浪要他压服似的,手掌不断向下,压着挤着,吸引着我们。他说,肉是魏双出资。双儿还在老家,老家肉最好,风吹草低见牛羊嘛。双儿,你讲两句,让大伙儿提提精神。我发现魏双老了许多,那么她躲我的理由也找到了,当李芜也劝,魏双该作为我们一帮人过去的开心果多说话时,我终于看到她从浓烟中清晰现身。记忆中魏双苹果似的团乎脸儿,一时皱得像秋末冬初摔在地上忘了捡的烂果。她张开嘴,没太打开,一样容易瞧见,两排牙都透明得发黑。

她当然比上学时候胖一些,人人都胖,不过有的明显,有的真能藏住。魏双属于前者,她看着很热,将印有史努比图案的薄毛衣,各卷起一边儿袖口,背对我站,还对另外二人笑哈哈。炉上的肉,都因她孜孜不倦,烤得恰到好处。而她不是躲在李芜背后,就是伸出两条壮胳膊打吴卓群,在我看,他们不像十年中没见过的。我拿走一串羊肉,坐石头上嚼,非常沉默,极想打破,谁又会没这种经验?热闹中越是沉默越被关注。此刻我只想静静观察三人,好搞清楚我不清楚的一些恩怨。过去,魏双是多可爱的姑娘,不是如今她不可爱了,而是在看到岁月对一个人如此无情的摧残后,你当然联想,她遭遇了不可爱的事。此刻她表现的活泼,真假不论,都引人心碎。我咬上羊肉,承认是好肉。好家伙,连味觉都在攻击我,感觉周围无不像李芜计划着的,被拉回到了十年前的五月二十三。那天的魏双是自己蹬车来的。十年前的早上,我和李芜、吴卓群,从公园存车棚偷了辆没上锁的三人自行车,一路欢歌骑去郊外,吴卓群在最后坐,抱着炉子和炭,我打头骑,李芜在当间儿,只专注搂我的腰。我们谁都没听见身后百米不到的魏双,是怎么撒开两条大辫子,外加两条短腿,呼哧带喘追人的。她边追,边叫我名字,叫李芜的名字、吴卓群的名字,跟喊号子一样,一二三四,她气愤兼鼓励自己,去他的五六七。

好姑娘,哪怕过去十年了,我依然想给魏双竖个大拇指。后来我把她写进好些诗中,比写到李芜的,还多几首。这种欣赏,要放在十年开外,才有心情,去鉴赏过去不够珍惜的人和事。而珍惜再真挚,也无可能让人重经当时,就会按住了刹车,作浪子回头状在清早的意气风发里,停滞不前。我不会在当时等待魏双,正如我会在今日缅怀魏双。当勇敢历历鲜明了,仍无法左右时间,叫我无法在十八岁时不去期待自己后背上,仍是那个人,最好永远是那个人——李芜此刻轻拍着巴掌,跟着吴卓群放出的音乐打起节奏。她的脚,她的腰,她眼睑下轻微的丧气都和二十岁时一模一样,所以,十年二十年过去,人都还原地绕着圈。

2

天暗下来,雨也停了,岛上雾没散,感觉只有在这个被帐篷和烤炉划定的小区域里,视物才清晰,却也只够瞧见彼此的脸,随身音响放出的乐声中,氛围不可挽救,变得冷落。吴卓群提议肉吃够了,不如喝酒,他像带了百宝袋来,两个姑娘带的都没他全,别提两手空空的我了。只见他从半人高的旅行包里拿了瓶女士喝的低度酒,李芜拒接,说想来红的,魏双也跟着要。围在炉边,捧着四个高脚杯的彼此,恍然如梦,像在度过一个青春期时会幻想的野营场面,有男孩女孩,有火焰,有水,最重要的是夜不归宿。我视线避着李芜,用眼神或别的方式忽略别人,是十年来我修炼最精到的一门儿手艺,可以让人察觉不出,前提是得给自己找个别的关注点。魏双喝酒很快,已经在用圆滚滚的手指捏上半空的酒罐了,酒劲儿一上,她大方冲我开玩笑。吴卓群看我,再看她,恨铁不成钢道,老哥们儿又聚一起,感觉比我手底下刚毕业的大学生还腼腆,怎么搞的一个个?李芜说,没喝开呢,急什么。吴卓群说行吧。从他手腕上,露出块儿流光璀璨的腕表,我不认得,但想应该很贵。流光随他转头的动作,一齐摇着,吴卓群现在说话必配手势,跟半拉意大利人似的。想到当年四人,属他成绩好,举止乖,不像个小小子,脸爱红不说,还有点儿没主见,谁说啥,都得接住一句,仿佛任何话落下地,都是他的责任。如今吴卓群也是最显胖的,人像被在各个方向上扯开几厘米,五官因之陌生,只有他含笑沉默的样子,还让人相信,和过去是同一个人。这时我终于意识到,在吴卓群和李芜之间,也有一份儿像吴卓群过去对我的,下对上不宣之于口,然而实打实的从属关系。

吕哥,来一支不?他拿出我看不清名字的香烟盒,现在男人都变了,好抽女士烟,细白纸棍儿夹我手上,刚点上,注意到他却没抽。戒了,但平时人情往来得备着,吴卓群解释说。李芜脸上一阵微妙,再转瞬即逝,也不由人不注意,合着这趟聚会,谁拿谁当傻子?我说,暗度陈仓了属于。李芜低头,我们也是去年才走到一起。是,我俩现在是一对儿。她咄咄逼人看我,我不能再避,也认真回看她,火光摇曳中,居然叫不准,她是否还是我朝思暮想、文学创作中那个已经死了八百回,还拥有金刚不坏身的缪斯。四人中数李芜变化最小,身材保有曼妙的曲线,如旧白皙,柔软,脱去外套,穿身儿坎袖裙子的李芜,仍会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这印象她一直有,只是在我记忆中,是她穿着安踏T恤,将发育不良的小胸脯显得平坦,不成山丘,成两个你不知道是否真存于地下的雷炮那样的,总于不勾引处勾引人的小小暗示。我问,啥时候办啊?李芜脸上再现我熟悉的内容。凡事要是她说快了,就没有可能。

吴卓群字斟句酌,脸已喝红,还能把握语言,这些年他是历练到了,不过舌头还是大,话不连贯,将手搭我肩上说,吕哥,再见你,我是非常高兴。你高兴不?我说,高兴。他又问魏双,双儿你呢,满意不?这地方一般人进不来。我和包岛的人做过买卖,双赢,他才给安排了。说这个不是让你们感谢我,都老朋友,单纯给你们讲讲这里头的门道儿。要不你们还以为,我故意选个放火烧山都没人报案的地儿,寻思干啥呢。魏双一笑,牙花子龇出来,她和李芜对看一眼,又对吴卓群说,吴老板,你选的地方,我俩都喜欢。我喜欢,是现在岁数大了,好静。李芜喜欢,是盼你给她个惊喜。吴卓群问,惊喜?魏双说,对啊,晚间炉火,雾气茫茫,怎么看怎么梦幻。你该求个婚了。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将话头转到魏双,跟先前转移我的注意力一样,问她现在过得如何,在做什么。魏双说,在庆云市场,支床子,卖袜子。说完乐个不止,笑容半晌含蓄下来,嘴抿一线,是她学生时代不会笑出的样儿,喊吴卓群把烟扔给她。魏双的烟瘾、酒瘾平齐,难说哪个更大,她说完笑着去拉李芜跳舞,远看,俩人像一对舞场中的男女,魏双个头儿更高,身材更壮,当她将手游蛇似的在李芜背后不住一番摩挲,看得我和吴卓群,火烧火燎的。

双儿现在挺会啊。吴卓群跟我坐近,她们跳舞,我俩碰酒,杯声清脆。他向我透露,魏双如今过得不好,成老姑娘了。在老家相过好几次亲,都没成。李芜和她这些年联系多,毕竟上学时她们就一寝室的,偶尔推心置腹,已足够知道外界不能知的酸甜苦辣,探来的话也都由她传给吴卓群。说着他给我一拳,还不是因为你,吴卓群说,当时太不谨慎,睡了人家,个把月后又装没事儿人似的,说你俩是朋友,你还爱着李芜——没事儿,哥们儿心胸大着呢。其实吧,这次我没多想聚,是李芜觉得有必要。她想让我俩共同的朋友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了。我俩共同朋友的确少,多少也有忌讳,于是想起你们来。我实事求是地说,我真不该来。吴卓群笑,那你也来了。咋,别告诉我还扎心啊!有什么的?男男女女就那码事儿,今天我跟你,明天我跟他,不涉及薄情寡义。独别像你那样,吃干抹净了转头装那个马失前蹄,干吗呢这,拿人当小姐了。我盯着吴卓群,他抬手轻给自己两个嘴巴儿,赔笑,就那意思,就那意思。吕哥你别老发怒,过去你就脾气不好,给自己惹多大是非。不为这,李芜能甩你?他不再扇自己了,笑意盈盈的吴卓群,拿眼光扇打起了我。

我脸上的确辣辣的。很想揍他,就像十年前我很想用拳头把周围一切都砸上一遍,也是种解决。当年我和李芜是朋友眼中情投意合的一对儿,我们的确好,留下不少快乐记忆,但那时我还没开始写诗,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何总是变化,又为何变化无穷。李芜可以头天早上还搂着我的脖子说离不开我,到第二天晚上我想找到她,已经难于登天。焦躁不堪的我在所有人眼里可能都是个野兽,而我真正用牙齿和爪子伤害过的,只有魏双一人。魏双陪伴我度过了几天醉生梦死的时光,恍惚中,让我以为自己也有些爱她。我永远难忘记和她脸蹭着脸,泪水在我俩脸上交织流淌,混合到一起,有如胶水,那种难解难分却并不舒服的感受。吴卓群又说,他和李芜观感一样,再见面,我真像个怪物。他问在我身边有没有其他人这样评价过。我摇头,他要是认识我朋友,布考斯基和丹尼斯约翰逊,就不会这样说了。我和周围人,都觉得彼此不错。不知不觉,和吴卓群喝了不少,他六我四,我还保有理智。他灌着灌着就给两个姑娘喝声彩儿,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这一幕当成了某次团建。我说,明天我赶最早的船走,你们睡你们的。说完要钻帐篷,被他劝阻,说想再喝点儿,酒不多了,包里最后一听。

能看出他在装醉,虚浮的眼皮下是透着精光的一双眼睛。等他又一次有意无意把眼神在我身上聚焦,我忍无可忍,抓住他一侧胳膊——他身体软和极了,还当我也要和他跳舞,自己原地转上一圈,像个风尘女子,攀我手,不断将肥厚的身体凑过来。吴卓群吐着酒气在我耳边,说他也觉得很无奈,很多事都无奈,希望我理解。我说我不理解,我想不明白李芜是出于何种兴趣,非要组织这场已越来越不快乐的聚会,就为让前任见证她如今的快乐?那对魏双一样够残忍的。所有人都知道魏双曾对我多痴心,我又有多伤害她。我和魏双,应该在一个时间过去更长的节点上,以成年人体面成熟的方式,相视一笑,在私下里,由我道歉,由她来对我谅解。黑暗中,头顶树的枝丫都成剪影一样梦幻的线条,远处棉花糖似的薄雾中,水已经看不到了,偶尔有水声传来,温度降得厉害。我打个寒战,却还在怒火中质问吴卓群,并希望他把话带到李芜耳朵里,质问她为什么这么残忍。吴卓群一脸迷惑,再掩饰不了他没醉的事实,嘴唇张半天,告诉我,这次不是李芜组织的。李芜只是负责通知你,毕竟你的联系方式我们谁也不知道。我干笑,这更无聊。所以是你组织的?为让我们知道,如今你多改头换面,不当谁的小弟了。吴老板能耐啊,包了个岛,明天我的船你也安排吧,现在就打电话替我约好,还不晚。我看看手机,九点不到。催他,快点儿叫。吴卓群说,什么时候走,你说了不算。我问谁说了算。他示意我去看坐在石头上,相互隔着距离的两个女人。他说,听魏双的。我们都是听魏双的,才来一趟。

3

请你跳舞你拒绝吗?魏双笑容灿烂地向我张手。我当然说不,虽然有点儿困了,一重又一重的情绪压力折腾得我比平时更没精神,尤其是,当我看到李芜搀着吴卓群,已双双钻进了那个粉色帐篷。好家伙,原来那不是女生的粉红,是恋爱中男女的艳色,他们进去,迅速拉上了门帘。你看着还那么冷,也还那么好说话,魏双一直笑,拉我到她和李芜刚刚跳舞的空地上,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就这么和她拉着手,抑或像舞池里那样的,将手搭到她腰间。魏双叹了口气,我闻到她身上相当古怪的味道,不单烟酒气,还有种腐烂的味儿,一种批发市场才有的,烂胶烂塑料的味儿。她在史努比长袖外面套了条背带裤,款式不错,就是线头太多。她如今没留辫子了,近三十还会给自己留俩大辫儿的女人毕竟是少,魏双现在头发中短,也能随舞姿一扬一扬,在肩膀上摩擦盘旋开。我还看到,她一只手背上有三道鲜明长疤,不像容易愈合的样儿,山脉似突兀着。

我老想咱们能聚会,她说,我小学、初高中同学都聚会了,而我也基本参与了每一场,为啥咱们不能聚呢?我想看看大家成人后的样子。我说,让你失望了。那俩人还有所长进,我在后退。抓着魏双柔嫩的手掌,我和她旁若无人,也真无人旁观地开始一场华尔兹,曲意悠扬,当音响里唱出罗大佑的旋律“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她曾在深秋,给我春光;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她曾在黑夜,给我太阳”,魏双再一笑,你什么时候会拿别人话当话呢?我说是,我傲慢。双儿,和我说说你现在。她问,现在啥?我说,讲你的情况,让我听着能安慰点儿的。魏双说她不能让谁安慰。我于是说,对不起。当初非常对不起。以为自己的痛苦是世上最重大一份儿痛苦,就忘记了你的。魏双挺挺脖子,绷紧肩膀。歌声中,我跟她的步调走,渐渐远离帐篷和炉火,来到雾气深重的茫茫领域,远望没有边界,雾都有点儿悖论似的,自成一体,让颜色全模糊,再难分清楚什么是坚硬,什么又是软。一曲结束,我告饶,真撑不住了,得回帐篷睡一觉。

哪个帐篷?她问。我说男生宿舍。她边笑边搂紧我腰,吕哥,你傻了。她笑得女妖一样,蓝帐篷只能睡下咱俩,还是你想再来一遍当年?我说,不,双儿,我不是。她将桃花满面的脸凑我跟前,可以是,魏双说,你可以,大家都老了不少。可咱俩还是和当年一样有共同点,对不?你单着,我也是,我们完全可以再整一下子。我卖袜子卖够了,你写那点儿破诗,也够够的吧?年前我去庙里算了一卦,算姻缘,签上说百转千回始为真。别不信啊,不然我要啃你一口了。你怕的时候真可爱,和当年一样。我撒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夜里雾重得吓人,加上酒,我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个方向。若真像魏双说的,我俩不得不共享一个帐篷,那此时此刻我在动用自己所有知识,想在野外度过一晚的可能性。魏双在后追赶,喊,现在你怕了,明白我不是那么容易甩了?我想说点儿什么,和吴卓群刚刚一样,张不开嘴,这小子,也许已经在温暖的帐篷里睡倒,头枕在李芜绵软的胳膊上,打响一个个呼噜。我想起了他俩,想到他们或许可以帮我化解此刻的难堪。魏双仍在追,往前是河呀,她歇斯底里地笑,真是河呀哥哥,别走了,没用。让我们安静地聊上一会儿,让我把思绪重新理清楚,要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棉袜十块钱三双。

李芜和吴卓群不会坐视不理的。想来,如果我是他们,如果的确是魏双牵头,此行无非要他俩扮演“理中客”的角色,更能让这两个无法从婚姻中取得团结的男女,因共同观赏他人的笑话,站到河岸上。我必须大叫,李芜!我几乎是扯开了嗓子,将心中积蓄十年的狂热叫喊出来。过往,它们只在诗歌零散的句子里假托他物,输出半分,甚至,不到半分。我能看到平静的水面和人一样,打出一个个微弱的气泡,像个睡眠不好的孩子,整夜昏昏沉沉,不确定自己是真陷入了沉睡,还是良好的健忘。岛上所有植物都成我的障碍,在我不断和叶子接触,手上传来粗粝的感受时,有的叶子还在后退,怀疑自己是真碰见了它们,还是又陷于感受的泥潭。被一棵巨木绊倒时,魏双在我身后不过三米。她气喘吁吁,追问,吕哥,你到底怕我啥?我说,没,我找不着帐篷了,非常困。她说,我带你回去,不行吗?我说你在前面走吧,我跟。魏双说,雾这么重,林子又密,手拉手呗。我只好拉她的手,回去路上,梦游一般。魏双讲话的神采,让人很难不联想十年前的五月二十三,当她终于骑车追着了我们,在郊外的荒野蔓草间,我和吴卓群已热火朝天支起了烤炉,李芜在旁边对我含情脉脉,唱起了歌谣。突然出现的魏双,脸色青白,喘不上气,将她的坤车一脚踹倒,跳跃着来到我们中间,张开绵延的双臂。二十不到的魏双曾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哭起来,哭到李芜不唱了,我和吴卓群缄默对缄默,都万分难堪。魏双看看烤炉,看看江水,说,我想你们是都忘了通知我。是吧?我想你们是忘了在红灯时等我一脚。李芜?咱天天一屋吃一屋睡,你不能忘了我。吴卓群,你埋怨吕哥不拿你当回事儿,喝大的时候,也没忘让我陪你,替你宽心。吕哥呢,他更不会,我信,其实他很喜欢我。是吧?雾让人如置汪洋,心一上一下沉浮着,此刻手里她的手,是双不得依靠的桨。

她絮叨不休,我半闭眼,想快速熬过一切。魏双说,常言道,真心换真心,真如此吗?有几年,每晚我都梦见你。梦里我还和二十岁一样,五脏六腑都空设,很难有痛苦的感觉。后来和李芜说起这些,我们还互骂几回呢,她先是骂我不要脸,我骂她狐狸精。可很奇怪,骂着骂着,我们总会痛哭在一起。到最后,不是我安慰她,就是她安慰我,我们最安慰彼此的一句是,人做什么事儿,全看目的为何。若只为达成你的目的,屈辱不算屈辱,算准备。李芜现在是尘埃落定了,就是不跟吴卓群,她也活得明白了,往后还有别的跳板,剩下我,始终起跳不灵,跳不出,人很难挨。你知道批发市场里,都是什么样的女人在做生意?人人心眼都向外使,在追求一块八毛钱的利润时,心怀一个不存在的宇宙。算来算去,发现人生疆域就这大点儿,后面没指望。可到底是谁让我们选择了这一亩三分地?是谁让我们打消了相信人、宽宏大量的念头?

我要的是一点儿爱。她说。魏双攥紧我被她握着的手,紧到我感觉能和她共享呼吸的频率。她停下不走,让我以为睁眼就会看到恐怖的画面,却只见她低头瞧自己鞋子的脑袋瓜,魏双怀疑着,我目的达成了没?她有些摇晃,还挂着诡异的笑,问我,或问自己,我屈辱回本儿了没?听这么久,我恍然大悟,摇开她手,坐到了潮湿的地上。我请她一起坐,双儿,如果你要我和你磕头,才痛快,才不折磨自己,大半夜的,我磕也没什么。不过你说的,也真触动到了我。我努力想唤起十年来养就的放荡不羁,但发现至多,我只能做到把腿盘在泥地上,盘得稳一点儿时,天上出现昏暗暗的色彩,周围凝聚潮湿湿的空气。有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经不住变化,也当真变化无穷。发现了我在年过三十,于古今中外所有诗词歌赋间明白的道理,居然被在批发市场的袜子内裤间计算一块八毛钱的魏双,早朴素地参悟了,我难以抑制,捂脸号开。两腿跪实,随泥下陷,还是魏双搀我一把。我涕泗横流地仰脸看她,她还和傻大姐一样笑着。不算完,魏双说,这样不可能完。你得学我当年那样,要不,你对屈辱的理解,始终隔一层啊。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