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镜海之思
唐贞观年间,吐蕃占领松州以西地区后,从吐蕃阿里地区移民于此繁衍,土著自称为“阿里娃”,后来简称为“阿娃”,藏语意为“阿里人居住”,喻之为“阿里人开发的地区”,汉语写为“阿坝”。如果说阿坝是一部传奇史诗,那么它的浓墨重彩则是来自九寨沟、黄龙、四姑娘山、达古冰川的绝色美景。这是一个可以种植梦想和黄金的所在,是彩虹的栖身之地,是一个旗云与鹰翅将天空抬高的凛冽壮丽的世界。江流如练,冰瀑如丝,阿坝大九寨旅范围内稠密的水网,圈定出一个水光灿烂、山势崔嵬的风景主义的版图。
海子是九寨沟惊艳绝世的动词,是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上“水世界”最绚丽的代表,也是千千万万慕名而来的游人们竞相目睹的天下最奇异的景观。渴望大海而不得,当地人把湖、河、瀑布等叫作海的儿子,简称海子。遥想上世纪80年代,当“旅游”这个词并不为大众所熟知时,有两位诗人以奇异的方式,让世界知道了九寨沟。所以,似乎与现实无关的诗人,反而成为普及旅游的精神导师,这就是现实给予人们的反讽。
杨炼的名作《诺日朗》,让九寨沟的瀑布成为世人向往之所,让无数不知道九寨沟的人心驰神往。这里河道纵横,水流顺着呈台阶形的河谷奔腾而下,形成数不清的瀑布。有的细水涓涓,有的急流直下,有的若玉带飘舞,有的似银河奔泻,宽度或长度超过贵州黄果树瀑布的就有6条之多。诺日朗在藏语中是“男神”之意,将雄性主义高挂为天幕,也成为那个寻根时代的精神基地。诺日朗瀑布高约30米,宽达300米,水从静海穿林过滩慢悠悠流来,又从陡岩上猛然跌下深渊,藏匿在水中的惊雷在水面复活,点燃了一个久远的神话。
2008年之前,九寨沟一共有118个海子。2008年汶川地震后,火花海水脉阻断干涸,但又冒出一个双龙海,数量不变。长海有1500多平方米,是九寨沟范围内最大的海子,无鳞鱼搅动的水波,一直探寻着梦的边界。著名诗人海子反复咏叹着“海子”,让那些根本不知道海子的人,明白九寨沟就是海子的栖身之所。“海子”同样体现了一个火焰的镜像。水不是火的反词,水是液态的火,大地的海子宛如火焰的镜子,成功地把自己置身于双重的燃烧过程中,传递火焰反转的资源。水的身体是火的甬道,正在抵达尽头,那里摆设着火的御座,海子要完成彻底的合一。独立意志与心灵的合一,浪漫与激情的合一,诗歌与历史的合一,火与焰的合一。
写到这里,我联想到了2023年秋季我在九寨沟看到的一个水面镜像。我走到了一棵冷杉树下,多少忘记的往事迎面扑来,簌簌而落。也许那是一场多年前的冷雨,终于落在了我的额头。
这就是著名的风景点镜海,就是一面完美的镜子:那里有钴蓝色的天空、雪一样的白云迅疾变为怒狮,阳光又为云层镶出一道花边蕾丝……
我举起单反相机,在镜头的散射作用下,会出现一串七彩光圈,重叠而成一根光柱。
“镜海”水面之下有已经钙化的池底,已经倒伏的大树、树根、石块、水草、高山无鳞鱼,完全与天空的构造一致。
我眼前的境况是:水下的和空中的景物,毫不失真地复制到了水面。当晨曦初露,朝霞染红东方天际之时,镜海平如透镜,蓝天、白云、雪山悉数被映放在海面,呈现出“鱼在云中游,鸟在水中飞”的奇观。
那么,我如何通过这一面水体之镜,去区分来自水底的、天上的景象?
如何去甄别梦与现实、梦与过去?
如何去分辨过去、现在、未来的投影?
相互镶嵌、彼此焊合的水体镜像,具有一种相互发挥、相互发明、相互生辉的“对撞生成”之术。
这就意味着,英国作家福斯特是采用了“水平线观察法”去关注故事演绎为情节。而我在九寨沟触及到的,是如何去区分(激发)现实与梦境、流水与眼泪、实体与影子的合谋。这是我解决历史散文写作的一个入口,或者说,是一个立场。
这分明是一种“垂直的观察法”。
我突然意识到,镜像和影像是不能区分的,物理的镜子因为影子而存在,影子因为镜子的托举而获得了生命。镜就是影,影就是镜。虽不可分,但二者又不完全是一回事。这与我眼前的山与石、林与木、水和波、云和雾的道理相同。
我的梦不但是一面镜子,而且是“双重镜像”:一方面,镜像呈现了天上的全部秘密,一些仅有谜面,一些提供谜底,供我取舍和判断;另外一方面,镜子还把水面之下的世界构造,也予以了放大。因为水的散射作用,经常会把一个庸者放大成大人物。这样,我游弋于双面镜像之间,水下的奔马与天上的游鱼互为因果,豺狼必与绵羊羔同居,豹子与山羊羔同卧。我逐渐厘清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以及事物的勃兴与沉落,我会把事体的阴影与影响捡拾起来,逐一披到它们的肩头。
这一情景,是我在九寨沟景区看到镜海时的思考,思考的触媒是作家福斯特的话。
回忆起来,在我的散文里,往往还具有突然性的拐弯,甚至是连续拐弯,强力扭转着文体的走向,这就像镜海的折射作用。一个人突然被一个句型照亮,被一个句子点燃,直到自己也成为这个句子的组成部分,成为灰烬的主要部分。而一句话,从灰烬中起身,从容起舞。灰烬将这个句型擦出金属的本色。发光,但不燃烧。
置身于事件碎片酝酿的迷宫,处于波诡云谲的变异中寻找和谐,在恒在的反面寻找瞬间,在对立当中寻找放弃,要在孤独的深处寻找释然,要在云顶的大光里寻找眼泪。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需要这些。真的就是如此!在云朵与地下的洞穴里,那些藏匿在幻彩金边、钙化地表之外的,也许是虚空,也许是虚无,那才是应该装满我的想象的所在。
哲学家西蒙娜▪薇依讲过一段话,似乎就是对我的耳提面命:“区分开上面的状况和下面的状况的东西,正是在上面的状况中,并存着数个重叠的层面。”(《重负与神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11月版,第51页)
这样,我就不敢再轻易相信我看到的东西了。也许上面呈现的东西,既不是它的反照,也不一定是地下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敢于置身于双重镜像之间,我至少要成为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只有如此,我才能去拾取事物的影子。
西蒙娜▪薇依继续说:“只有永恒不受时间影响。为使一个艺术作品能永久被人们欣赏,为使爱、友谊能持续整个一生(甚至纯洁地持续一整天),为使人类条件的观念历经沧桑、经过万千体验仍保持不变,必须要有从天的另一边降临的启示。”(《重负与神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11月版,第177页)
我过于平庸,我的梦也是平庸的。薇依关注永恒,我只能关心瞬间,但却是来自永恒的瞬间。但要记住:“要有从天的另一边降临的启示。”
但是,当双面镜像中的我,对于一面镜像多看一眼,往往会遭到另一面镜像的嫉妒,它不耐烦了,会变乱自己的背景,让我迷失参照物。写作的中途,我就只好停顿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我从梦里抽身出来,才发现已经写完的手稿,被一面镜像偷走了,我不得不在下一个梦里去哀求她……但下一个梦中,她彻底忘记了上一个梦的不快。
“要有从天的另一边降临的启示”,我是否可以置身于双重镜像之外,在白日梦里观察黑日梦逐渐褪色的晨曦与夕照?!
这些来自梦中的启示,我基本上都加入到了我的散文、我的随笔、我的非虚构写作中,证明了我的在场,由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以及历史与我对撞生成的心灵史、新性史、心态史。
特意之文,宛如女人身上之美不是肢体或肢体的修饰一样。约9世纪的印度著名诗人和学者欢增指出:“可是领会义,在伟大诗人的语言中,是与字面义不同的东西。这是知诗者所熟知的,在大家都知道的修饰了的或则被了解的肢体成分以外的,正像女人中的美一样。正好像在女人中,在美的方面有一个单独被看到的,在所有肢体以外的,某种不同的,成为知诗者眼中甘露的,另外的东西;这一意义就是这样。”(阿难陀伐弹那《韵光》第一章)
所谓“另外的东西”,恰恰与“从天的另一边降临的启示”具有同构。
2021年1月16日,在成都一苇书坊,我见到墙上的一句话。一查,是马克·吐温所言:“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现实其实是具有惯性的,在机遇的排列组合中,又深蕴一种“坏,只能更坏”的铁血逻辑。就是俗话所言: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而从写作角度来看,在真实(非虚构)的粗粝地界尽头,必须动用想象的高架桥,才能让这一地界直起身体走向远方,与更遥远的畛域融为一体。逻辑与非逻辑于龌龊与扭捏中圆凿方枘,彼此互嵌直至卯合,消融在天际线深处。
苏轼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确,历史能够保留一些人的名字和气味、踪迹已属万分侥幸,历史不再为之记下任何溢美之词。如像张献忠、洪秀全、石达开、骆秉章、丁宝桢、王闿运等人,如果说他们本就是历史上的“箭垛式人物”,由原型到多元演化、总是引致不同时空的多层面观照的话,那么,我们的写作,则是举高这些箭垛到无蔽处。所以,他们偶尔也会被如像我这样跑偏的箭头“歪打正着”,撞出一连串火星。火星不足以自明,火星只是为了勾勒出那个箭垛的大丰收盛况。自然,他们的生命原本会不会像我等一样毫无用处,他们更非插满了利箭的“箭垛式”的稻草人,他们是用脚下不断涌出的血,谱写出了“血的踪迹”。其作用既不能证明神的真道,也不能勾勒生活、自由的姿容,它只表明:伦理与权力需要更多的血去浇筑地盘,最后锈死板结成了历史与现实。
但是,由此我们方能体察到,每一个夜晚的自适与自由,是多么金贵。
站在九寨沟的水边,天地寂静下来,四周只剩下动人心魄的一片洁白。抬起头,雪山略带着点怜悯地俯视着你,凛凛然不可近却有露出些娇态。只有在这样的地方,金雕才显得那么伟大,使我抛开世间一切纷扰纠缠聚散逢离,用全身心地膜拜去领会去顿悟,什么是一瞬,什么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