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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南,有这样一座文学村庄 ——清溪村纪行
来源:文艺报 | 岳雯 徐健 罗建森 许莹 教鹤然 康春华  2024年03月15日08:26

俯瞰清溪村 邓旭东 摄

“节令是冬天,资江水落了。平静的河水清得发绿,清得可爱。一只横河划子装满了乘客,艄公左手挽桨,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点,把船撑开,掉转船身,往对岸荡去。船头冲着河里的细浪,发出清脆的、激荡的声响,跟柔和的、节奏均匀的桨声相应和。”

这是作家周立波在《山乡巨变》中描写家乡的文字。

2024年2月29日,我们一行来到清溪村的时候,时令已是初春,然而,一场冻雨的降临,迟滞了春天的脚步。

1954年,周立波离开北京,回到家乡湖南益阳。在这里,他俯下身子、卷起裤腿,沿志溪河逆流而上,逐门逐户走访,将沾满泥土的脚印留在无数村落。

离开家乡近30年,周立波走过上海、走过北京、走过桂林、走过尚志、走过延安,经受过革命的洗礼,也承受了战火的锤炼。故园东望路漫漫。在时代的风云激荡中,偶尔,他也会想起那些“山茶花下的金色的年头”,想起“樟树、鳜鱼、竹鸡和春笋”,想起“阳雀子、狗尾巴草和五月的稻花的香气”。清溪村的一草一木,那“好象黏着在禾场上、谷仓里、山茶下和藕塘边的童年的种种记忆”,始终都萦绕在他的心头,多年来不曾远去。

他无法忘记清溪村,无法忘记那些可敬可爱的乡亲们。少小离家老大回,从幼时的“犟伢子”、少时的“凤蛮子”,到一腔热血赴国难的有志青年,再到别人眼中儒雅敦厚的“周部长”“大作家”,周立波在这里出生和成长,又在人生的壮年时分回到清溪,以身先士卒的工作劲头和笔耕不辍的写作热情,反哺这片山清水秀的茶子花地。

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劳动人民。《暴风骤雨》和《铁水奔流》的创作,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作为人民的代表,我一定要永远地生活在农民中间,和人民呼吸同样的空气,尝同样的甘苦”。为了能够更好将根深扎在人民之中,“反映国家蓬蓬勃勃的建设和广大人民的思想与情感”,他将锐利而温润的目光投向清溪村,投向自己无数次梦回的美丽故园,决心用漫长的岁月,去记录这片土地上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去记录乡人们辛勤的劳作与滚烫的汗水。

太多故事,在志溪河畔款款上演,又在后人的怀想中娓娓道来。

70年时光倏尔而过。如今重走立波路,明月照荷塘,清风入画廊,作家笔下那座离城二十里的丘陵乡,穿越漫长时空,正在今天焕发出崭新的勃勃生机——

“立波的恩情,我永远牢记在心”

在清溪,有太多周立波留下的珍贵遗产,向人们诉说着他的人生点滴。一枝一叶总关情。时隔多年,他的故事仍然在村人间口口相传。

“我和立波第一次见面,是在1954年的冬天。”

已经97岁高龄的周萼梅老人,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举手投足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发意气。

回忆起堂兄周立波,老人家激动起来,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趣闻轶事。

“周立波回到益阳的时候,我正在桃花仑乡,协助开展农业合作化工作。有一天,益阳市委紧急通知我回机关开会,打电话的人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只是让我赶紧回去。等我走进市委机关会议室,当时的市委书记指着一个留短发、戴眼镜的陌生人问我:‘你认识他吗?’我仔细地端详了他,表示不认识。那个陌生人站了起来,对我说:‘我是周立波,你凤翔哥啊!’我才明白是他回来了,连忙过去跟他握手。”

面对这位比自己年长20岁的堂兄,周萼梅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尽管之前从未见过面,但有关周立波的故事,他早就听过许多。

“周立波读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是哑巴,家里很穷,每天只吃两个红薯,穿的也是别人送他的旧衣裳。有一回这个哑巴同学在扫地,不小心绊到了别人,别人就去打他,周立波马上过去护住他,制止别人欺负这个同学。看到他没衣服穿,周立波就回家拿了自己仅有的两套衣服中的一套,送给了他。”

回到益阳的周立波,在周萼梅等人的陪同下,先后到谢林港区石岭村初级社、姚家湾村、高桥村、楠木塘村、中山村、谢林港村、株木潭村、牛角湖村、藕塘基村、金银山村及大海塘乡竹山湾村等多个村子走访调查,了解农业合作化的发展情况,积累了许多创作素材。原本就是文学爱好者的周萼梅,也在接触和陪同周立波的过程中,深受这位大作家的感染,决心像他一样,投身到心向往之的文学事业之中。

然而,当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周立波时,得到的不是肯定与鼓励,而是周立波的谆谆教诲。

“立波并不同意我的想法。他告诉我,眼下农村建设正需要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多出汗、多出力,我应当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写作的事情,可以往后放一放。”

年轻的周萼梅听从了周立波的建议,一门心思扑到了工作中。但他对文学的喜爱从未消退,随着岁月的积淀而愈发强烈。

契机出现在2008年。当地政府准备维护修缮周立波故居,并重新恢复清溪诗社,邀请了一系列相关人士,讨论如何更好完成修复工作,其中就有周萼梅。在大家的建议和鼓励下,周萼梅找到当初诗社成员的后人,重新建立起了清溪诗社。这个由周立波之父周仙梯等人成立于清末民初的古老诗社,1944年因战火而消亡在历史长河中,如今被周萼梅们打捞起来,重新焕发出文学的光彩。

“昔日村民灾难深,贫富差分,苦度昏晨,兵灾人祸害黎民。先辈拼争,有梦难成。红日东升耀楚荆,蔚起人文,经济繁荣,新楼栉比吻晴空。巨变山乡,遐迩闻名。”(周萼梅《一剪梅·石桥村今昔》)

清溪村的悠久文脉并不曾断绝。立波的后生们,承继前人的宝贵遗产,用自己赤忱的文情,接续起心怀天下的文学传统。

怀念立波的,不仅仅是周萼梅。村民周权的奶奶已经90多岁,曾经长期接受过周立波的经济援助,“一个月5块钱,都是直接从他工资里扣的”。对于那些有困难的亲属,以及村里的一些孤寡老人,周立波向来都是慷慨解囊,自掏腰包为他们解决基本的生活问题。

“村里有个寡妇,体质比较弱,劳动能力不足,没办法参加集体劳动,挣不了工分。立波就自己掏钱,买了头小猪,交给她来养,跟她说自己已经和队上打过招呼,养猪也可以记工分,解决了她的生存问题。当年立波会用很多这种类似的方式,结合实际情况,一点一滴地帮助村民们改善生活,减轻一些压力。”

提起周立波,奶奶坐直了身子,竖起大拇指:“周立波是个大好人啊!他帮助过我,也帮助过很多困难的人。立波的恩情,我永远牢记在心。”

更为村里人所津津乐道的,是离周立波故居不远的那片梨园。20世纪60年代,回到故乡的周立波,因感慨对面山头陈树坡的野草萋萋,三次拿出自己的奖金和积蓄,请村里买来桃树苗、梨树苗,栽种在陈树坡上。他不但亲自下地,与村里的干部群众一起为树苗挖坑、培土、浇水,即便是在离开益阳后,也依然记挂着梨园,去信嘱咐村里,一定要把梨园照顾好。

梨园建成后,一度成为村里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尽管因为种种原因,梨园中途毁坏荒废过几次,但值得庆幸的是,进入新时代后,随着文化自信的不断增强和乡村振兴战略的推动实施,当地逐渐认识到立波梨园作为宝贵文化遗产的价值,组织实施了恢复重建工程。

如今的立波梨园,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已经成为村里重要的文旅景观之一。更重要的是,今天的梨园,成了立波故事的重要载体,无论村人还是游客,走过郁郁葱葱、“普山普岭”的梨树、桃树、李树、橘树,看到树下那些讲述梨园故事的连环画展板,都会想象和追忆立波与乡亲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亲切场景。

“梨园带给我们的经济收益,是实打实的。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人,小时候靠着梨园带来的收益,才有衣穿、有学上。”

回忆起这片梨园,村民卜雪斌有说不完的话。

“从小就从长辈、邻居口中听说,梨园是由一个会写作的大作家捐款建设的。记事以来,梨园的树上就挂满了金黄色的梨子。小时候放牛、打猪草,最喜欢躲到梨园里去。风一吹,梨子就掉下来,金灿灿的,香香甜甜的。我们把长裤脱下来,打个结,裤腿里塞满从地上捡起来的梨子,再想法子混出去,梨园盛满了我们这代人的美好回忆。长大后了解了立波先生的其他经历,对这片梨园的情感更厚实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今天,行走在清溪村,无论男男女女、老人小孩,如果被问到“周立波是谁”,都会自豪地回答:“周立波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大作家,是我们清溪村最有名的代言人!”

“清溪村的每个人,都应该读一读《山乡巨变》,都应该了解周立波的故事。不光要自己知道,还要能讲出来,让游客们也了解这些故事,让它们传播得更广、更远。”

这是卜雪斌的愿望,也是清溪村民共同的愿望。

“要让村民的腰包鼓起来,更要让他们的精神生活富起来”

虽然周立波离世多年,但对他故事和精神的挖掘、继承和弘扬工作,一直都在推进之中。

20世纪80年代,益阳就曾组织开展过周立波学术讨论会,百余位文艺界人士参加,留下了宝贵的文学研究史料。进入新世纪,对历史文脉的传承和对清溪村“文学村庄”特色的设计与打造,更是成为当地文化建设工作的重中之重。

书香四溢的清溪书屋,历史回荡的周立波故居,典籍汇聚的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以及遍布村庄角落的文学标识……在清溪村,关于文学的一切,共同构成了村庄的亮丽风景。

依山傍水的周立波故居,距今已有236年的历史。这座藏身于青碧山坳之中的古朴民居,是周立波祖上的老宅,也是他出生、成长以及后来创作《山乡巨变》的地方。

屋前水塘清明如镜,屋后竹山四季常青,与粉墙黛瓦相映成趣。走进故居,两侧展厅陈列着周立波的生平事迹介绍以及相关的珍贵文物,无声地向大家讲述着他卓越的文艺成就。

“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一定要到周立波生活和写作的地方看看。”村民邓春生帮助过好几位在前往故居过程中迷路的游客,其中有位老军人,让他印象深刻。

“这位老军人是跟团来的,有八九十岁了,腿脚有些不便,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掉队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在我家院子外,靠在栏杆上喘气。我连忙请他来家里坐,跟他喝茶聊天,知道了他是要去周立波故居。我问他为什么要来,他说就是因为仰慕周立波,知道这里有他的故居,所以一定要来看看。”

随着当地政府对故居的进一步保护和修缮,如今的周立波故居,成为吸引四方游客前来探寻立波笔下山乡风貌、体验乡村文化的热门景点,同时也是当地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和乡土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

漫步在故居中,人们不仅能感受到一代文学巨匠的不凡人生与高尚品格,更能深切体会到中国传统乡村文明与现代文化思潮间的交融碰撞。这座庄重静谧的老宅,诉说着过去,也启迪着未来,连接起不同时代的人对生活、对文学的无限热爱。

“作家应当要向人民学习,既要学习某些服务于写作的专业知识,更要学习他们对时代的敏感、对未来的信心,学习他们面对困难的勇气和坚韧,学习他们在深厚的传统中形塑出的品格。”2023年5月,来益阳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作家活动周”的作家罗伟章在参观过故居后,对周立波深入生活、向人民学习的事迹深有感触。“如何将自己的一滴水,融入时代和人民的江河,进而写出新时代的山乡巨变,是我们需要共同面对的写作课题。”

2018年,为纪念周立波诞辰110周年,清溪村启动了提质改造工程,以周立波故居为基点进行延伸,下大力气进一步打造“文学村庄”的美丽景观。一期工程重点打造了印象广场、清溪画廊、清溪荷塘、立波梨园等14个景点,二期工程开发了清溪剧院、清溪里民宿、映山红花谷等优质文旅项目,三期工程建设了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清溪书屋、智慧农业展示馆,并计划完成志溪河河道整治与生态修复、书香民宿、露营营地等项目。2023年,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已正式启用,两期共21家清溪书屋也运转良好。

2023年2月,曹孟良来到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应聘负责人的岗位。此前,他在益阳市做过新华书店的店长。

“我来的时候,珍藏馆还没有完工,正在建设之中。2023年5月,中国作家协会要在益阳举办中国作家‘益阳文学周’,我们集中全部力量,用7天时间进行开荒保洁、设备架设、馆藏整理等工作,很多同事累到一坐下就能睡着,最终较好满足了承办活动的基本需求。”曹孟良不无自豪地介绍道。

2023年5月22日,“益阳文学周”期间,珍藏馆举行了落成揭牌仪式,“人民艺术家”王蒙为珍藏馆亲笔题写馆名。

珍藏馆的整体设计,以益阳民居为主要风格,以坡屋顶为主要设计形式,犹如一本古典折装书,在山谷间徐徐打开。各馆群依山就势,布局竹林、院墙、曲径、连廊,构建“一塘两庭三院”的中式院落格局,其中珍藏馆面积超过2000平方米,可容纳藏书50万册。

2023年2月,由中国作家协会发起征集倡议,珍藏馆计划面向全国征集10万册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截至2024年2月,馆内收到藏书58000余册。

“最忙的时候,馆里一天要收到200多件快递,都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签名本图书。这些图书,我们都在恒温恒湿的条件下,进行了妥善的保存,并且定期在馆内轮换展示,半个月左右轮换一次,每次展出量在1万本左右,以向大家展现当代文学创作的丰富面貌。”

2024年春节期间,珍藏馆面向游客全面开放,每天进馆人数都在500人左右,2月总进馆人数超过1万人。不少读者还办理了图书借阅证,有一些是村民,还有一些专程从益阳市区赶来。

“我们希望能把珍藏馆打造成一个‘文学圣地’,让珍藏馆成为中国当代作家作品重要的珍藏展示平台和创作交流平台。此外,我们也在积极调动资源,搭建版权交易平台,推动优秀文学作品的版权交易和影视转化,保护作家创作权益;尝试通过网络直播的方式,让更多人看到我们的珍藏馆。”谈到未来的一些愿景,曹孟良说。

与珍藏馆相隔不远,就是清溪村另一幢标志性的文化地标建筑——清溪剧院。这座外立面呈淡褐色、由淡蓝色钢化玻璃搭建而成的剧院,远远看去,犹如一块坚毅的石头,切面闪闪发光,屹立在群峰之间。

据湖南花鼓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副经理龚凯介绍,剧院共有916个座位,平常演出上座率在一半以上。2023年剧院演出共计126场,除花鼓戏演出外,还引进了一些其他优秀剧目,如儿童剧、木偶剧等。今年开始常态化演出的实景剧场《又回清溪》,以精致的舞美和编排,向观众讲述发生在洞庭湖畔的新老故事,展现了锐意进取、百折不挠的湖湘文化。

“目前我们正在打磨根据周立波小说《山那面人家》改编的花鼓戏《山那边人家》的沉浸式环境演出版,计划打造10个特定场景,融入现场互动、非遗体验等元素,把游客带回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清溪村。”

龚凯谈到,清溪剧院实现了村民们在家门口看戏的梦想。剧院依托一些惠民演出补贴政策,通过低票价或福利的方式,把精彩的文艺节目带到村民们身边。“乡村振兴、共同富裕,不仅是要让大家的腰包鼓起来,更要让他们的精神生活富起来。”

如今,清溪村内一步一景,真正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村口的印象广场上,一座长29.98米、高9.98米的群像雕塑巍峨伫立,周立波坐在田间地头,左手拥着孩子,右手握着钢笔,裤脚上挽,面带笑容,与乡亲们亲切交谈。围绕在他身边的,是抽着烟杆的老农、手执红缨枪的民兵、神采飞扬的妇女、执鞭放牛的青年、手拿书本的干部……一只小小的凤凰落在他的背包上,与乡亲们共同构成这一帧山乡巨变的定格画面。

“红桃花色”“梭梭里里”“蹬脚舞手”“搭信舞信”……一块块刻有益阳当地土语的石碑,展示着当地独特的方言趣味。

21家以国内知名作家和出版社命名的清溪书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村落之中,这些书屋由极具地方特色的民居改造而来,根据冠名作家的出生地、作品内容及创作风格,进行设计装潢,呈现出“一屋一景,一屋一风格”的别样景致。

“很荣幸,在周立波先生的故乡设立了我的书屋,我以后会经常来这里看看,一是看中国乡村沧海桑田的巨变,二是重温老一辈作家留下的作品,他们创作这些作品时的方法和作风,对我们是难得的提醒和教育。”2022年8月,来清溪村参加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启动仪式的作家阿来,站在阿来书屋前,感慨万千。

铁路高架的桥墩上,巨幅的贺友直手绘连环画,生动再现了《山乡巨变》的激荡故事;溪水两边,活泼生动的人物塑像和阳光通透的十里画廊,带领游客重新回到那个劳动生产如火如荼的年代。

如诗如画的映山红花谷,碧波荡漾的清溪荷塘,美化了当地的生态环境,有力推动了生态与文旅的双重发展。2023年,清溪村共接待游客120万人次,旅游收入1224万元,同比增长40.3%。

今天的清溪村,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积淀与时代气息并重的文学村庄,二者相得益彰,共同汇聚形成乡村振兴的强大动能。从传统的农家村落,到现代化的文旅胜地,清溪村华丽转身,实现了新时代的“山乡巨变”。

科幻作家刘慈欣第一次来到清溪村,惊异于这里的文学氛围之浓厚,也深切体会到了新时代“新山乡巨变”的具体含义。“现在科幻文学描写都市比较多,相对而言,农村科幻题材的作品比较少。文学应该包含时代的元素,更要符合中国的当下语境。鲜活的、发展变化中的中国,是一个充满未来感的国度,而农村的变化是最大的,也是最有未来感的。”

“开门就能闻到荷花的清香,我这里可是独一份”

乡村振兴,文化先行。清溪村对文学、文化产业的大力建设、积极推动,有效激活了清溪村的人文底蕴。优秀文学传统与现代文旅产业的紧密结合,让这片古老而年轻的土地重焕生机。

清溪村传统的经济业态,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村民们不再局限于田间地头的辛苦劳作,或者外出务工、四处奔波,而是以文化为纽带,在家门口办书屋、卖擂茶、开民宿、经营农家乐,共享文旅融合带来的发展红利。

卜雪斌原来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煤矿工人,在看到家乡发生的新变后,毅然决定回到清溪,把自家的房子“贡献”出来,改造成村里第一家清溪书屋——立波书屋,并和妻子一起经营擂茶馆,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当时我问了很多同乡和工友的意见,他们都觉得,咱们天生就是搬石头的命,怎么能吃上‘文学饭’呢!都说我异想天开。但我相信咱们村会有一个好发展,相信政策会给咱们带来实惠。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一系列产业转型,实实在在惠及了清溪村民。他们从多元化的产业发展中获得了更为丰厚的经济收入,生活质量显著提高,乡村凝聚力也进一步增强。

这个书香环绕的“文学村庄”,正以其独特的文化产业发展模式,推动乡村振兴在每户人家落地生根、结出硕果。

清溪村原党总支书记贺志昂,村民们亲切地称呼他为“昂爹”。2023年3月刚刚卸任的他,参与并目睹了清溪村华丽蜕变的历程。

“清溪村的蜕变历程中,有三个重要时间节点。”贺志昂介绍说,2008年,清溪村提出要发展文旅产业,以作为新农村建设的重要名片,对外着重展示作家作品、田园民俗与现代文旅相融的乡村特色,“大家对周立波和《山乡巨变》,以及现代科技、美丽田园和优雅生态都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但是发展过程中,我们有一些硬件设施跟不上发展形势,规划方面也显得有些‘小家碧玉’,使得发展受到一定制约。”

2018年,中央印发一号文件《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清溪村借乡村振兴的东风,在原有基础上提质改造,对空间结构重新进行科学规划、整体开发。到了2022年,中国作协在益阳举行的一系列重大文学活动,则把清溪村与文学的缘分推上了一个新台阶。

“中国作协在这里启动了‘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和‘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把清溪村的发展思路与中国作协推动新时代文学高质量发展的计划部署相衔接,授予清溪村中国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新时代文学实践点,还邀请了全国知名作家来清溪村开展文学讲座、签名售书、采风创作等系列活动……清溪村由此实现了乡村振兴质的飞跃。”

有书可读、有花可赏、有美食可尝,更要有经验可取。贺志昂谈到,在乡村振兴方面,清溪村有很多经验可以推广出去。比如要有强有力的基层组织,要培养一帮人、引回一帮人,在人才方面做好长远规划;要稳定一村的产业,种稻谷就要把稻谷种好,养小龙虾就要把小龙虾养好;要充分保留和发挥村域特色文化,同时加强乡村形象建设,每家每户不仅要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与人之间也要和谐相处;最重要的是加强对村民的培养,不论是理论政策、科学知识还是人文知识,都要让村民加强了解和学习。

在湖南省优质水生生物繁育及加工研究院负责人李斌看来,文学与经济在乡村振兴战略中的协调发展,犹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两者相辅相成、共同推进,才能有效促进乡村的全面振兴。

在清溪村,加快推动新型农业产业建设,大力发展新质生产力,通过技术创新和产业结构调整,形成具有高科技含量、高附加值的新业态和新模式,也是推动乡村振兴的重要工作内容之一。

“每年春季,油菜花进入盛开期后,这里都会形成一片金黄的海洋。我们在清溪村及周边地区推广种植了由官春云院士培育出的高油酸油菜品种‘湘油708’,既提高了当地农作物的品质和产量,又为乡村旅游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吸引了大量游客前往观赏。”在智慧农业展示馆前,面对大片绽放的油菜花海,清溪村现任党总支书记蔡真介绍道。“清溪村是‘文学新村’,基本发展思路就是以文促旅、以旅彰文,农文旅要融合、协调、均衡发展。”

无人智慧农场、智能灌溉系统、小龙虾种繁科研示范基地、高油酸油菜“稻油”轮作示范基地……今天的清溪村,正在以科技创新引领乡村振兴,将传统农耕文化和现代化的智慧农业紧密结合,旨在打造集生态、旅游、科研于一体的新型农业发展模式,为全国其他乡村地区提供可资借鉴的样板。

在清溪,越来越多“80后”“90后”青年,在看到家乡新变后返乡创业,用自己的双手,为家乡建设添砖加瓦。两年来,先后有60多名年轻人从广州、深圳、长沙等城市返村,投身家乡建设。

2019年底,在深圳工作的邓旭东接到了“昂爹”的电话。电话那头,贺志昂热情邀请他一定要回到家乡看看。思虑再三,邓旭东决定放弃高薪的钟表评测工作,回到清溪村自主创业。这位1992年生的小伙子,和父亲邓春生一起,筹备开设了“禾场上”家庭农场,大力发展林下经济。

“当时很多家庭都已经开始经营农家乐、擂茶馆、民宿,但还缺乏配套的农业生产源头产业。于是我和父亲商量,决定从林下经济、生态循环入手,开发这个家庭农场。”

1956年12月,周立波根据自己在益阳、清溪的生活经验,创作出短篇小说《禾场上》。在小说中,主人公邓部长来到村民们纳凉的禾场上,同村民一起聊闲话、拉家常,为大家宣讲政策、答疑解惑。

“给农场取这个名字,既是表达对立波先生的怀念,也蕴含着希望未来越来越好、大家都能过上富裕生活的美好愿景。同时,我们也在思考,应该如何把传统农业、现代农业、文学文化、生态循环等各个方面,更好地有机统一起来。”

在邓旭东的农场里,林下饲养着成群的走地鸡,鸡、牛、猪等动物的粪便收集起来综合发酵,成为蚯蚓和面包虫生长的温床。蚯蚓和面包虫反过来用于饲养走地鸡,而经它们挖掘和改良后的粪便,又成为山茶树的优质肥料。

“我们希望通过这种绿色、健康、无污染、现代化的农业生产方式,来促进农场增产增收,进而带动集体共同富裕。”邓旭东谈到,未来农场还将进一步拓展经营范围,紫云英、山菌和蜂蜜是他们下一步准备研究生产的方向。

“70后”的邓海波是一名退伍军人,退伍后曾去广州打过工,也与人合作开过公司,但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家乡,和妻子开了一家农家乐餐馆。

“别人家都是老婆当服务员,老公在后厨,我们家不一样,刚好是反过来的。我在外面跑堂招呼,当家掌勺的是我老婆。”邓海波这样介绍自己的餐馆。

过去两个人都在外奔波,聚少离多,随着村里的发展态势日渐向好,妻子便提出经营家庭餐馆的想法。为了能够让想法落地,原本不会做菜的妻子从零开始学起,并在餐馆开张后承担了从买菜、备菜到烹饪的工作;邓海波则负责招呼客人、介绍菜品、照顾菜园,以及其他大小家务事。两人齐心协力,将餐馆经营得有声有色。

当被问及经营餐馆是否辛苦时,邓海波笑着说,辛苦当然是辛苦的,但是苦中也有甜。能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没有比这更让人安心和踏实的事情了。“我们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一家人在一起,日子比过去要好得多。”聊到这里,他指了指门外的一大片荷塘,开心地说道,“清早开门就能闻到荷花的清香,我这里可是独一份的嘞!”

“我们要告诉孩子们,不忘记先辈们的辛勤劳作,更不要荒废自己珍贵的时间”

文学、文化让清溪村走上了一条独具特色的乡村振兴与共同富裕之路。一系列相关举措,不仅提高了村民的生活水平,拓宽了村民的收入来源,更激发了当地创新创造的活力,实现了从单一农业经济向文化旅游等多业态并举的产业转型。

如今的清溪村,面貌焕然一新,无论是街头巷尾的标语墙绘,还是散落各处的地标建筑,都深深地烙上了文学的印记,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共同前来感受这份独特的文化魅力。

当然,经济的发展并不是全部,更为潜移默化的变化正在发生。

在清溪村,文学早已深深融入村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滋养着他们的心灵,丰富着他们的精神世界。

走进立波书屋,游客会惊异于书屋主理人卜雪斌的出口成章。这个看起来木讷朴实的中年汉子,讲起《山乡巨变》中的情节和周立波的故事,可谓信手拈来。驾轻就熟、绘声绘色的讲解,让立波书屋成为所有书屋中客流量最大、经济营收最好的一家。

“完全是出于对立波先生的尊重和喜欢。”卜雪斌谈到,自己过去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对文学也没什么了解,改变都发生在经营书屋以后。为了更好经营书屋,讲好立波故事,服务好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卜雪斌猛补文学课、苦练普通话,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立波专家”。其他讲解员在讲解过程中,如果有拿不准的地方,都会来他这里询问和求证。

对文学的深入阅读和体悟,也让卜雪斌萌生了自己写作的想法。经营书屋之余,他会写日记,记录自己在日常生活和阅读中的一些感悟,也创作一些打油诗。“过去写一百个字都很难很难,因为文化水平不高,写不出来的。现在经受了几年文学的熏陶,也想写点东西了。”卜雪斌笑着说道。

不过,比起个人文学水平的提升,卜雪斌更在意对下一代孩子们的教育和影响:“周立波曾经说过一句话,‘读书有味,作田也有味’。‘耕读传家’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要告诉孩子们,不能忘记先辈们的辛勤劳作,也不能荒废自己珍贵的时间。”

在立波书屋,卜雪斌通过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方式,告诉他们应该如何更好铭记历史、学习先辈,让“山乡巨变”精神得以继承和延续。

“白天做事、干农活,获得实实在在的粮食,把家庭经营好;晚上读书,获取优质的精神食粮,提升自己的素养和水平。这是清溪村人现在的生活常态。”卜雪斌说。

2023年刚考上大学的程湘,是卜雪斌的“忘年交”。家住益阳市区的她,机缘巧合知道了立波书屋的存在,之后便常来书屋看书、自习,和卜雪斌讨论关于文学的话题。从小喜欢阅读的她,在填报志愿时选择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希望自己能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取得成绩。

迟子建书屋的管理员孙桂英,被村民称为清溪村的“东北媳妇”。孙桂英的老家就在额尔古纳河畔,父亲是清溪村人,在黑龙江农场当知青时,与土生土长的本地姑娘结婚,并定居在黑龙江。1982年出生的她,因父亲年长,想要落叶归根,经人介绍,于2003年嫁到清溪村,并定居在村里。从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的隔膜状态,到操着一口纯熟的“益普”,孙桂英成为了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清溪村是她的第二故乡。

迟子建书屋的布景和陈设,充满了东北边地的独特风格。崇山峻岭,柴门风雪,总是让孙桂英想起自己东北的那片故土。“我特别喜欢《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书,翻看过许多次。每次翻开这本书,我都觉得重新回到了家乡。”对她而言,清溪书屋不仅是自己工作的地方,更是一条纽带,让自己与久别的故乡产生联结。

刘震云书屋的管理员缪青湘,出生于2003年,目前在海南空乘专科学校读大专,是21家书屋里最年轻的书屋管理员。2023年7月,她返乡来到清溪文旅集团实习,承担起了书屋管理员的工作。在没有游客的闲暇时间,她会在书屋内上网课、做笔记,准备接下来的专升本考试。

贾平凹书屋的管理员徐英,也是类似的情况。毕业于专科学校西班牙语专业的她,放弃了原本在外贸公司和直播机构的高薪工作,回到清溪村来,想要尽己所长,为家乡发展出一份力。过去在直播机构负责人事工作的她,从幕后走到台前,经营起短视频账号,开起了直播,用益阳方言和英语来介绍清溪的美丽景色。和缪青湘一样,她也在利用空闲时间复习专升本和英语等级考试,“我希望能在学业上更精进一步,让自己的能力更好匹配上清溪村的发展变化,为宣传清溪村作出更多贡献”。

书屋为这些年轻人提供了工作机会和接触社会的窗口,也为他们提供了奔向更好明天的平台。

儿童文学书屋的管理员李群芳,很早就和丈夫在村子里经营擂茶馆,后来也积极参与到书屋的建设中。她对屋内图书的陈设很有一番自己的考量,特意将《美丽乡村》和有关袁隆平的童书绘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旁边既有湖南本地作家汤素兰创作的故事绘本,也有许多外国名家的童书译本。小朋友和家长们来到书屋后,不论要哪本书,只要跟她沟通过,都能及时找到。

“儿童文学书屋是21家中最特别的一家,不仅外部设计活泼可爱,内部还专门设置了供孩子们阅读和玩耍的空间。在书屋氛围的感染下,来这里的孩子们经常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安安静静地看书,家长也乐意让孩子来这里接受文学的滋养。”谈到在儿童文学书屋的工作,李群芳觉得特别满足。

“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清溪村的孩子们,除可以享受到文学阅读的便捷条件外,还可以在周末参加徒步活动,通过远足来锻炼身体。“伏羲之家”幼儿园的老师周子裕,从2021年开始,就带着幼儿园的小朋友和家长们一起徒步旅行。这支队伍的规模常在五六十人左右,以每周一次的频率,用脚步丈量清溪村的每一寸土地。队伍中的孩子们,小至三四岁,大至十四五岁。他们带着干粮和水,扛着旗子,走土路、爬雪山,来回路程常在15至20公里左右,风雨无阻地持续了3年时间。

“我们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孩子们更熟悉和了解自己的家乡。”周子裕介绍说,在幼儿园平时的课程中,老师们会按照二十四节气的交替规律,让孩子们体会不同时节的农事民俗,掌握播种、养殖、做饭等基本的生活技能,“这是在孩子们心中种下两颗种子。一颗是食物和土地的种子,另一颗则是文学的种子——在立波书屋诵读《大学》《论语》《中庸》等国学经典,也是幼儿园教学的重要内容”。

邓旭东的父亲邓春生,除和儿子一起经营农场、参与村里的公共事务管理外,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农民诗人”。他有一个随身携带的黑色笔记本,闲暇时间会在上面进行诗歌创作。现代诗、古体诗、打油诗,格式不拘,语言幽默风趣。

“开书扉,卷珠帘,青山那面有人家。茶花枝,土地庙,山乡巨变又东风。红桃花色,文坛泰斗,秋水醉了高粱红。孟夏月,文学周,立波故里带花归……”

一首《清溪叙》,生动刻画了清溪村的人事风物。这首诗还以诗歌朗诵的形式,登上了今年清溪村“村晚”的舞台,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目前清溪剧院已成功举办了两届‘村晚’,两届活动都是在我们和村民进行沟通后,由村民选送节目,我们的专业演员再对其进行一定的辅导,然后搬到舞台上来。一些村民还会把村规民约融合到节目中,制作成快板、广场舞之类,广受当地群众喜爱。”龚凯介绍道。

在作家王跃文看来,清溪村的巨大变化,生动诠释了文学能在乡村振兴中做些什么。“社会发展进步是各种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文化是其中重要的一股力量。作家们把亿万农民追求幸福生活的生动故事记录下来,本身也是对乡村振兴的贡献。”

凭借自身深厚的文学底蕴和特色文化产业,清溪村已经成为吸引高校师生前来进行研学活动的重要目的地。多个高校,如复旦大学、中南大学、长沙理工大学等,纷纷组织师生来到清溪村开展社会实践,让学生在实地考察和体验中,感受文学文化和乡村振兴的力量。长沙理工大学文新学院中文系主任侯承相,就曾在2023年上半学期,带领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30名学生来清溪村研学。

“当时学生们恰好学习到现代文学中有关周立波先生的章节,我们知道益阳有这样一个有关文学的研学点,所以想带学生亲身来感受一下。在清溪村,同学们收获了非常多的知识,村里颇具特色的农家书屋以及现代化科技的加持,都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侯承相谈到,让学生们走到作家成长的环境与作品描述的环境中去,对于学生理解作家作品都有很大帮助。“春夏之交的清溪村风景优美,雨后的田地里,蝴蝶翩翩起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书本中所描写的场景,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色完美印证。”

——“不上五年,一到春天,你看吧,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嫩黄的橘子花,开得满村满山,满地满堤,象云彩,象锦绣,工人老大哥下得乡来,会疑心自己迷了路,走进人家花园来了。”

是的,周立波在《山乡巨变》中所描述的美好愿景,在今天已经成为了活泼泼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