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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2期|梁宝星:北方来客
来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梁宝星  2024年03月18日08:47

编者按

2023年最后一期《天涯》推出“类型文学大展:武侠小说”小辑,反响热烈,本期继续将类型文学引入“纯文学”,推出“类型文学大展:科幻小说”小辑。梁宝星的《北方来客》让苏轼与其在海南收的学生姜唐佐走进“科幻世界”,令人耳目一新,末世的生死抉择更显“生命永恒”

现推送梁宝星的《北方来客》全文,以飨读者。

北方来客

梁宝星

末日

且慢,M还在挣扎。

后脑勺里的蓝色液体所剩无多,M抽搐着、颤抖着,直至最后一滴蓝色液体流尽才低下了头。M曾坚信机器人的生命是永恒的,可再坚硬的金属也有被打穿的一天。

地面不时发生震动,被岩浆焚烧过的泥土一片黑,大雨扫荡也无法洗掉这层颜色。乌黑的云飘得很快,太阳被挡在云后,平原一片泥洼,水雾与岩浆接触时世界满是蒸汽。不久前天空出现了耀眼的光芒,紧接着细碎的陨石焚烧着从头顶划过,天空进行着一场烟花盛典,以无数天体的残骸作为燃烧的代价。

无可奈何,M的脑袋垂到了胸膛,他坐在平原上一动不动,我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告别。再见了朋友,我对M说,既然无可避免要死去,死在哪里又有什么所谓?把M的残骸留在平原上,尘埃会将他掩埋,流水会将他腐蚀,我无需为他挖坟立碑。

外宇宙的巨大陨石已经撞击过来,只是宇宙过于浩瀚,冲击波尚未袭来。从地表震动可以察觉,宇宙中的所有规律都已混乱,引力平衡点不复存在,世界在奔向末日。我不为M的死感到悲伤,他不过是先我一步离去,在世界彻底化为乌有之前。

只是有些孤独,后脑勺的蓝色液体安然无恙,我还有相当长一段寿命,或许我能等到末日到来,但我无路可逃,要么被强大的引力吞没,要么被大爆炸的冲击波撕碎,结局都是——毁灭。我的金属身躯还算完好,以前是因为M站在身旁,他庞大的身体替我挡下了从天而降的碎石。如今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形只影单。

信号接收器被我护在肋骨之间,最开始的时候接收器还能捕捉到信号,发出沙哑的音波,大撞击发生后就彻底哑了,宇宙中再也没有可被接收的信号波。我把接收器放回身体里,不管它是否失去了作用,它仍旧是我身体的一个部件,就好像即使我不再去思考问题,我仍应该保留自己的脑袋。

对于即将到来的末日,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不清楚宇宙中还有多少机器人像我一样苟且偷生,想必还是有那么一些机器人,他们在遥远的偏僻的星球上,独自或者三五成群。假如真不止我一个机器人存在于世,那么他们会做些什么呢?乘飞碟逃到外宇宙?太空中的天体碎片以及未知天体的巨大引力是他们逃亡路上的障碍。俱乐部当年将我和M派遣到这个蓝色星球,连飞行器都没有给我们留下,假如地表马上被岩浆或者海水吞没,我没有任何逃脱方式。

在平原上默默行走,砂砾在我身上留下一个个凹痕,雾气弥漫过来时身上的灰尘被清洗干净,磨损的金属露出白色新鲜的伤疤。无边无际的虚无像雾气将我团团围住,机器人存在主义曾经是我的信仰,我和M一样坚信机器人是永恒的,机器人文明高于宇宙文明,我们是空间的统治者,主宰着各个星球的命运。

这一切都已幻灭。

岛屿

世界还剩下什么?

一路向南,我走在辽阔的平原上,满目疮痍。跟俱乐部失去联系后,我就变成了一只金属蚂蚁,在滚圆的石头上进行无意义的行走。继续往南我会抵达哪里?我想是回到原点——M残骸所在的地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走到陆地的尽头,海浪拦断了我的去路。

看见跨海大桥的那一刻,我觉得是一股神秘力量在引导我。桥上有焚烧过后的汽车残骸,被酸雨腐蚀的牌子上面“琼海大桥”四个大字依稀可见,我走到桥的最高处俯瞰,脚下是汹涌的波浪。桥在风中摇摇晃晃,挂满枯死藤蔓的铁索随时可能绷断。曾经统治这个星球的人类,他们建造了这座大桥,最后竟是方便了一个机器人。

琼海大桥对岸是琼州岛,我从狂怒的海浪之上毫发无伤地穿过,双脚刚接触到岛屿的地表,身后的大桥竟轰然坍塌。我看着被波浪吞没的大桥,心有余悸,如此壮观的大桥在海上不过是一条细线,海浪吞没大桥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仿佛大桥从未出现过。我更加相信自己是被引导至这座岛屿上的,这个信念是我唯一的寄托。

海水为我挡下了紧追不舍的砂砾,仿佛M一直在我身旁逗留。我拿着铁锨在岛上四处挖掘,就如我的机器人生涯一样,保持向下挖掘的姿态。我希望挖掘到金属表面,我猜测这座岛屿是一架巨大的飞碟,我只要将泥土挖开,找到飞碟的入口,就能离开。

走走停停,挖了好些深坑,都没有发现金属层,琼州岛不过是个普通岛屿。我坐在礁石上仰望天空,无数燃烧的陨石匆匆划过,留下轨道痕迹,地球也是飞逝途中的一颗石头,正朝着毁灭性的引力深渊奔去。

海面上竟然有海鸟在盘旋,它们从惊涛骇浪中寻找海鱼的尸体。从礁石上跳下,脚板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俯下身去把四周的沙子挖开,发现是一副人类骷髅。

泥沙之下,骷髅的骨头竟然一块都没有少,我把骷髅摆设成人的形态,将自己所剩不多的蓝色液体分了一半给他。骷髅获得蓝色液体后有所动静,关节开始响动,他缓慢而费劲地站立起来,看看自己的身体又看看外部世界,他不是M,他有自己的身份,他活在人类文明的中期,距今已有好几千年。蓝色液体在骷髅身上漫延,他的行动变得更自然、敏捷。蓝色液体赋予他表达的能力,于是他跟我说出了他生前的身份、地位,所生活的宋朝,家庭状况,以及死亡原因。

一切都过于复杂,我姑且把他叫做姜,那是他名、字、号以及诸多身份标识当中最响亮的一个字。

呜呼哀哉,世道之一去不复还也,姜对着眼前的大海说,大海曾置我于死地,如今宇宙将先于我而死。

北方来客

骨与铁,在姜眼中并无区别。

作为骷髅的姜站在前方细细打量着我,还用发黄的手指骨抚摸我的金属躯体。我多次提醒他,是我复活了他,他早已死去几千年,我复活他是为了在走向毁灭的路上有个陪伴,而他应该听从我的指令。姜不以为然,他认为我跟他的地位是平等的,说我也是被复活的产物,只不过我是铁,他是骨,总而言之都是骷髅,不过是一副架子。

海浪在吞噬岛屿,姜的话让我无言以对,这个被我复活的骷髅竟这般刁蛮,不过也算是个意外惊喜,我对他维护自身的行为感到吃惊,虽然我不时用自己的钢铁硬度来威胁他,说我可以轻易捏碎他的手臂,姜却站在更高的层面来反驳我,说他是母亲十月怀胎生育出来的,我不过是作坊打造出来的,论文明程度,生命高于手工品。我辩解说自己不是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同样是母亲胎生。姜摇摇头说,可笑可笑,汝欺人太甚。于是我把机器人文明以及我到这里来的前前后后向姜做了一番解释说明。

北方来客,姜说,天圆地方,汝等所谓机器人者,亦将死于天灾人祸,上天之公道,无一物能豁免。姜把所有从岛外来的称作北方来客,无论是人还是机器人,他所理解的机器人,是毁灭了一个朝代而重新建立起来的王朝。

宋朝共历十八帝,享国三百一十九年,我说,蒙古入关,灭南宋建立元朝。姜对宋朝之后的历史不感兴趣,按照他的说法,时代终究是会改变的,几千年太久,中间会发生很多事情,改朝换代在所难免。只是对于宋朝被蒙古所灭他有点于心不甘,耿耿于怀。胡人侵犯边疆,终得逞,姜说,大宋新政难有成效,苏公所言甚是。宋朝的命运未能引起姜的同情,反而让他想起了故人朋友。自从复活了姜,他从未提及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也未曾提及君臣邻里,苏是第一个被他提起的人。

苏公乃东坡居士苏轼,姜说,北方人也。姜做出挥袖的动作,他忘记自己已是一副骷髅,身上一丝不挂。生前的记忆重新回到姜空荡荡的、风可以随进随出的脑壳里,挥袖的动作并非条件反应,是记忆的驱使。谈及苏这号人物,姜几次感慨时运不济,苏在漫长的旅途中,在天涯海角,面对荒海野岭无处释放他的才华。姜问了我几回,假如苏当初受到重用,能否改变胡人入关的结局。

结局是无法改变的,我说,无论谁都无法改变,生活在四维空间的机器人也无法改变。姜不懂得何为四维空间,但他相信结局无法改变,说再多的假如也毫无意义。苏公出口成章,满腹经纶,姜说,爱民如子,乐善好施,假若为朝廷所重用,必为好官,但也未必能改变时局。

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姜吟唱道,此乃苏公所作诗文,苏公眉州人,贬谪南下,四海为家,无尽荒海亦风景,故自比儋州人。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我念道。姜对我吟诵苏的诗文感到震惊,问我是不是认识苏。我摇摇头,作为一个机器人,我的数据库里有足够多的资料支撑我去了解人类历史中的任意一个人。《赠姜唐佐生》中的这两句诗文是我面对眼前境况时出现在我思绪当中的,脑袋里漂浮着许多句子,我恰巧捕捉到这两句。

雪泥鸿爪

何为诗词?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姜说,苏公在儋州所教也。几千年前,苏在儋州声名在望,姜是前来向他学习的诸多年轻人之一。绕着岛屿行走,姜和我通过谈话勾勒苏的形象,姜当然还记得苏的样貌,只是姜的记忆无法跟我联通,他无法把苏的样子投影到我的视网膜。一具骷髅,一个铁架,站在坚硬的石头上张望北方,姜张望的是苏北去的方向,我张望的是我来时的方向。在姜口中,苏是一个不得志的政客,在我的归纳当中苏是一个哲学家。

天上风云突变,海浪时而汹涌澎湃,时而平静,我和姜在岛上被困了许多个日夜,太阳依旧在,因此还能出现日夜更替,只是月球已经看不见了,即便夜晚天空晴朗无云,也不见月球的影子。也许,月球早已在某个时刻被更大的引力牵走,在太空中与陨石或者其他星球相撞而粉碎。海鸥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岛上尽是枯死的草木,海边都是鱼兽的尸体。由于细菌病毒无法生存,浮在水上的尸体并没有腐烂,海浪将它们抛到岸上,沙石将之掩埋,它们会慢慢变成化石。海鸥吃着死鱼,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它们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爪印,姜被爪印深深吸引,躬身观察。姜说,苏公有诗《和子由渑池怀旧》曰: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姜端详着沙滩上海鸥的爪印,若有所思,突然,他转过头来望向我。渑池到底在何方,姜说,那里几时下雪?我一番搜索之后,很快就找到了资料,并告知姜,渑池在四千里外,冬天下雪。姜又问我是否见过雪,这让我感到惊讶,雪在我眼中是极为平常之物,跟南方的雨水一般,怎会没有见过?再说我在宇宙多个星球逗留过,别说雪,再新奇的气候现象我都亲眼目睹过。

姜把留有海鸥爪印的那一捧沙挖起端在胸前,告诉我,他当年被《和子由渑池怀旧》深深震撼,无法忘怀,苏离开岛屿后他继续在岛上苦读,为了有朝一日穿过海峡到北方去,一是考取功名,二是一睹雪泥鸿爪。未承想,凑齐盘缠,准备赴京考试的他在海上遭遇巨浪,被卷进海底淹死了,流动的沙场将他的骸骨挪到了岸边。

我无法与姜共情,也万万没想到姜的一生都被困在这座岛上。姜生活的那个年代,跨越海峡是一趟艰难的路程,他没有看见过雪,只能在苏的诗中想象下雪的情景。为了安抚姜,我说雪就是白色的沙子,只是比沙子更冰冻。听到“冰冻”两字,姜更加惆怅。果然,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姜说,我乃夏虫也。

南方没有鸦啼

杀死苏的,是那群乌鸦。

南方少有乌鸦,却多海鸥,嘈杂的鸟叫声缠绕在耳旁。姜摇头晃脑,他要给我讲乌台诗案,这一起有关语言的案件我在整理人类历史的时候就有所发现,我和M看到过《湖州谢上表》,皱黄的纸上第一段话写道:臣轼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讫者。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顾惟何人,亦与兹选。臣轼中谢。

乌台议政者,英雄是也,姜说,苏公英年该如是。在探索人类历史的过程中,许多目的性行为让我无法理解,考取功名就是其中之一。考取功名在机器人社会相当于到俱乐部行政学院学习,毕业后到行政中心去工作,跟其他专业课程和专业技术无区别。绝大多数机器人并不向往行政中心的工作,因为行政中心的工作枯燥乏味,多为流水线操作。过于机械的工作会消磨机器人的计算功能,荒废系统,逐渐呆滞,计算系统崩溃后甚至会瘫痪成一堆废铁。

考取功名在姜心中是体现价值的一种方式,在机器人社会里,一切存在均有价值。苏考取功名却也受尽功名之苦,乌台诗案中,苏为自己抱不平,骂世道不公、奸佞当道、小人作怪,按照诗言志的说法,并无不妥之处。我始终认为语言是属于个体的,乌鸦拿是非蒙蔽了旁观者的眼睛,从而给发言者安放罪名。《湖州谢上表》中,苏写道: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乌鸦诬蔑其居心不轨。

遣词造句与咬文嚼字,理应有前才有后,遣词造句的目的不在于为咬文嚼字提供脚本,语言有时候是利器。机器人社会中的语言犯罪多表现为篡改系统程序,从而让机器人的行为偏离轨迹,做出一番破坏行动。机器人世界从不缺少乌鸦、不缺少入侵和控制其他机器人的黑化分子,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黑化机器人同样被叫作——乌鸦。

海鸥展翅盘旋,海鸥站在黑色礁石上扭头侧视,我和姜都惧怕眼前密密麻麻的海鸥突然发出一阵啊啊啊的叫声。乌鸦之是与非终被揭穿,姜说,苏公之蒙冤终有澄清之日。即便被澄清,苏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我说。猛一抬头,天空中乌云在旋转,酸雨倾盆而下,我和姜躲到岩洞里,我们的身躯都不能承受酸雨的腐蚀。通过洞口看向来回飘动的乌云,我和姜又不约而同想到了乌鸦,一阵哆嗦,南方没有鸦啼,乌鸦却无处不在。

冲破乌云中坠落的带着火光的石头掉入深海,海浪一层高过一层,岛屿快要被淹没了,漆黑的海面上漂浮着几个白色影子,可能是海鸥的尸体,可能是陨石上的白色物质,我和姜更希望是船。

嵩山寒骨

苏公离岛那晚,亦是风大浪高,姜回忆道,船在水中浮沉,我等一行人在码头与苏公告别。

在姜的回忆里,苏是在一个有风浪的夜晚离开的,苏六十二岁南下儋州,离岛时已经六十五岁。码头上站了好几百人,苏离开时所乘的船是三年前送他过来的那一叶扁舟,船夫还是三年前的那个船夫。海上的风呼啸着,苏的长须在风中舞蹈,众人皆说天气恶劣不宜过海,可待天明再启程。

苏扬扬手臂,他的手臂满是皱纹,血管突出,在火光中像一根老树枝。一生跌宕起伏,跌宕着回去又何妨?船在海浪上轻飘飘地朝北岸划去,苏的影子消失在黑夜里。唯海水未曾变,姜站在岩洞前说,苏公年老色衰,未抵京都便逝去也。

死讯是苏死后两年才传到岛上的,姜听闻苏死在上京路上时悲痛欲绝。岛上哀嚎不绝,姜说,捧椰子作诗之人安息矣。姜望着海的另一边,没有海雾的时候灰色的海岸线依稀可见。姜自嘲为守岛人,如今,同样被困在岛上的,还有我这个机器人。苏公葬于嵩山,姜说,其四海为家,终归山水。海浪在前方呼啸,姜带着哭腔吟唱苏的诗,好似受伤野狼的一段呜咽。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姜吟唱道,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在姜的声音中,我听出他在哭苏的同时也在哭自己,正如北方的雪,遥不可及的中原是他心中的一道伤疤。绕岛屿行走一圈用时越来越短,说明海水淹没的地方越来越多。

苏曾跟姜讲过中岳嵩山这个地方。嵩高维岳,峻极于天,姜说,苏公于岛上教读《诗经》,每每念及此句,便转身面北,仰望良久。岛上的山没有峰,虽也有险峻之处,始终不及中原的山,苏给学生讲课时总忍不住提及嵩山,嵩山背靠黄河面朝颖水,七十二峰形状各异。

听闻苏公榻中有言,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姜说,苏公之声名必恒远而不朽。姜低垂着头,为自己的无用懊恼良久,浩瀚的海水不但断绝了他考取功名的路,还阻拦他前去嵩山祭拜苏墓。姜从传信人口中听闻,苏对弟辙所留遗言——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姜想到嵩山去亲眼看看辙所写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想亲手抚摸墓碑上的文字。

苏墓和他兄弟之墓在同一片地方,后人修缮过后,山上有牌坊和石阶,苏墓由一张石桌、一张石碑、三个石瓶和一个土堆组成,尸骨就在土堆下面。墓四周古树参天,我跟姜说,石碑早已被风雨侵蚀,铭文模糊不清,可我能搜索到《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一字不差。

念毕《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我看向姜,姜朝向北方沉默许久,脆弱的骨架微微颤抖,假如给他一副皮囊和一双眼珠,他定会潸然泪下。

陨石

罢了罢了,姜摊手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乌云曾短暂地散去过,太阳和月球同时出现在天空,天体之间已经失去秩序,我感慨月球并没有被引力撕碎,其为地球挡下太多陨石碎片,变得千疮百孔,无数黑色的陨石坑,如面孔上的创伤。

尽管如此,很多时候,陨石碎片还是会掉落在我和姜身边,甚至直接砸到我们身上,砸断了姜的一根骨头,在我身上留下一个个凹痕。燃烧着的陨石碎片落在地上变成黑色的金属,这些稀有金属坚硬无比。姜把陨石碎片叫做天铁,意为从天上掉落下来的铁片,天铁在姜所生活的宋朝充满传奇色彩,具有某种神秘力量,或者是一种预兆。

天铁被供奉于神龛,此乃天上之物,姜说,绍圣四年夏,琼州岛红霞满天,天铁划过传出阵阵虎啸。姜回忆那场壮观的流星雨,一块拳头大小的陨石坠落在岛上,造成一阵剧烈爆炸,岛中央燃起大火,岛民以为天将下凡,纷纷跪拜,大火熄灭后不见山上有动静,却听闻大文豪苏轼已至码头。

好巧不巧,苏在岛上三年,由于官无实权,多闲时,平日除了与前来造访的学生探讨学问,就是在岛上游玩,他在山上散步时,找到了那块拳头大小的天铁。被烈火打磨过的黑色石头沉甸甸的,比一般的铁重。其表面光滑冰凉,有几个稻草秆大小的孔。苏把天铁带回住处,摆放在大厅的茶几上,如一神兽,端庄素雅。前来拜访之人道出此天铁和苏同时降临琼州岛,苏意味深长地看着天铁,感慨自己的旅途将以此地作为尽头。

苏跟姜等人说,假如自己死在海岛上,要把他的尸体同天铁捆在一起沉入大海,天铁会保护他的尸体不被海鱼吃掉,不被海水泡烂。姜再去看望苏时,天铁已不在茶几上,苏把天铁交给铁匠锻造,铁匠烧了几天几夜才把天铁熔化,又花费巨大力气才锻造出一个铁盒。铁盒锻造完成后,苏展示给众人看,后来又收好了,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

残酷的诗和远方

苦难可有意义?姜问。

苦难自有意义,姜自答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海鸥的叫声中,姜絮絮叨叨,陨石已经击中他好几回,断了几根肋骨,头颅上有个窟窿,下雨时候,雨会从这个窟窿流下来,我想到黑洞,想到陨石撞击宇宙留下的巨大缺口。姜摸摸自己的脑袋,清楚自己将再一次死去,我分给他的蓝色液体维持不了多久他的生命。

相对于刚复活姜的那段时间,此时的天空趋于平静,陨石坠落得没那么频繁,地表也少有震动,乌云化作雨落下来的暂歇中,我能看见月球和太阳都在,也许陨石撞击宇宙形成的冲击波在一段时间里会趋于平稳。

苦难当然有意义,但不能为了意义去赞美苦难,我对姜说,苦难不是唯一的意义。人类世界有通过苦难和修行来追求真理和指引的人。我在接触到人类的这段历史时,将其归纳为虚无与迷惘,通过修炼和受苦来获得顿悟和开窍。我对姜说,诗与远方是一种迷惘,所有的追求莫过于此。

苏的一生都在追寻所谓正确的方式,无论是政治方式还是生活方式、新政或旧政、仕途或归隐他都犹豫不决,直到晚年他才有所觉悟,于是结束了漂泊远行。姜不理解,他的动作变得迟缓,我才发现他的椎骨上有好几块陨石碎片,我不能将这些碎片取出,否则他将哗啦一声散成一堆碎片。

苏公晚年得何所悟?姜问。

至于苏晚年悟到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我说,但他肯定悟出了个道理,他作出了决定,这个决定就是他最终的结局。姜疲软地坐在沙滩上,我想他猜到了苏最后的想法。正想上前去拍拍姜的肩膀,好让他把他想到的告知我,姜的身体比我想象中的脆弱,我的铁臂刚放到他身上,他的手臂就断了,他正在变回一堆散骨。

抚摸姜头颅上的窟窿,我替姜感到可惜和担忧,也为自己即将回归孤独感到恐慌。姜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将残缺不全的身体拖到岩洞里。我再也不敢触碰他,害怕轻微一次接触他就彻底粉碎。

天外来信

下过几场大雨,乌云明显薄了几分,依稀可见的阳光透射到地面上,海水竟没有继续上涨。姜提醒我,世界不会毁灭,一切还得继续下去。濒临解体的姜几乎不能动弹了,竟还能说出这样一番使我惊诧的话。宇宙似乎真的不会走向毁灭,陨石撞击可能会造成部分天体破碎,可即便陨石没有撞击宇宙,天体之间的运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宇宙奔往的是没有尽头的引力源。

将陨石锻造成铁盒,说明苏早就有回中原的心,他根本不想死在岛上。姜断断续续发出声音,讲述苏收到皇帝大赦消息时热泪盈眶,又踌躇不定。他终于在晚年收到了北方的来信,信到眼前时似乎有些晚了,一切都已经发生改变。姜说,朝廷未曾忘却,天无绝人之路,苏公在鬼门关前接诏书......说完“诏书”两字,姜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失去了动静。

我很难再唤醒姜,只好把他身上的陨石碎片剔除,把散落在地上的骨头捡到一起,用玉石修补好他头颅上的窟窿,然后将他重新埋进沙子里。我开始了我的环岛徒步行走,行走能减轻孤独。行走途中,通过无限的计算和绘图,苏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视网膜中。我开始了自言自语模式,当一个机器人开始自言自语,多数时候是身体或者系统出现了故障,导致语言系统瘫痪。

站在跨海大桥曾经所在之地,我想起了M,尽管M已经死去,他身上的信号接收器依然能够捕捉在宇宙中飘浮的信息。当初陨石撞击宇宙,机器人文明将面临灭顶之灾的信息正是M身上的接收器捕捉到的。跨海大桥的桥墩露出了海面,海水不知在什么时候退去了,我再抬头时发现乌云已经散去,炙热的太阳在熊熊燃烧。

太空灾难已经过去,我料定如此,我的觉悟比姜还晚,不由得自嘲一番。宇宙中肯定有机器人像我一样苟活着,机器人俱乐部也许没有被冲击波和火焰摧毁,俱乐部控制着最先进的飞行器,能够及时逃出生天。我站在大桥坍塌的地方,海峡不会变成陆地,徒步跨越琼州海峡的想法是无法实现的。岛上的草木早已被烧得精光,想造一艘船浮在海水之上也是痴心妄想。

天朗气清,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地球上的一切都劫后重生,我像濒临死亡时的姜,躲在岩洞里面等候俱乐部的来信。漫长的等待中,身上竟然长出了枝叶,我以为时间将我的身体催化成了有机土,发现是藤蔓穿透岩石爬到我身上来了。我一阵惊喜,枝叶带着希望来到我面前,信号接收器发出了红色的闪光。

把信号破解出来,竟是一串数字,我不清楚发送信号的是一个机器人,还是俱乐部总部,也不清楚这是一条号召机器人集合的信息还是一条求救信息。这串数字在我的系统中进行了无数次组合拼凑,许多个日夜之后终于解开其中的奥秘——这是一个地理坐标,是发送信息的机器人所在位置。假如只是一个普通坐标,我很轻易就能解读出来,但这是一个五维坐标,其中一个数字来自黑洞。

希望很快就转变成了烦恼,我无法抵达这个坐标,无论这是俱乐部的所在地,还是落难机器人的处境。但这可以证明,黑洞是一个五维空间,而且黑洞通向的空间机器人能够生存。在我面对着浪涛接受阳光照射时,信号接收器竟再一次闪亮,这次收到的是一个三维空间坐标,坐标显示的地方竟是我所在的琼州岛。

环顾四周,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引导至这座岛屿,岛屿是我的避难所。

海岛铁盒

白色沙滩银光四溅,我所抵达之处,海鸥哗啦啦飞向天空为我开出一条宽敞的路。

世界恢复平静后,这个蓝色星球上又冒出了许许多多的生命,除了海鸥,浪涛之上还盘旋着黑色的鸟,白肚子的海鱼不时跃出水面,还有庞大的鲸在浪中翻滚。沿着海岸线往北走,沙滩留下我的行走轨迹。这曾是我环岛行走的路线,在过去是一段短距离,此时我却不想太快走完。我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假如是一架飞碟,我是否应该飞向黑洞?假如是一个基地,我该不该引导更多机器人前来?

行走的过程中,我越来越确信五维坐标是逃亡中的机器人撒网式发送出来的信号,通过唤醒俱乐部曾经布置在各处的基地,以获得可停靠的回复。既然我收到了岛屿的坐标,在太空中流浪的机器人同样能捕捉到。

坐标所指处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棵大榕树,榕树已经枯萎,只剩下光秃的黑色枝干。我走到榕树面前,发现榕树是假的,枝干是铁铸造的,这榕树形状的铁器是一个信号接收发射器,而榕树下面大概就是基地所在。沿着树根挖了二十米深才触碰到钢铁墙体,门上有一道密码锁,任何破坏式开门都会导致内部的自我毁灭,而机器人只要把手指伸进钥匙孔,门锁就会被打开。

铁门一开,果然是一个隐秘基地,基地像一个铁盒,也像一个坟墓。我终于明白俱乐部当初为何派遣我和M到这个星球,原来是为了寻找这个跟俱乐部失去联系的基地。从狭窄幽暗的廊道走到基地内部,基地不大,里面的灯已年久失修,满地废弃的铁部件。

基地中央,有一台机器在运转,红色的灯一闪一闪,正是这台机器发射出去的信号,暴露了岛屿的坐标。我正要靠近红灯,脚下踢到了一堆铁器,一个趔趄不小心按亮了墙上的屏幕,才发现地板上是一个已瘫痪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选择了自我毁灭,用子弹打穿了装有蓝色液体的后脑勺。机器人代号为X,从他身上的系统资料可知,他当初是带着征战任务来到这个星球的。

X之前控制着基地,断绝了与俱乐部的往来,他自我毁灭后,俱乐部便重新唤醒了基地。我不清楚当初出于何种原因X选择背叛俱乐部,把基地隐藏在岛屿上。也许X遭到了诬蔑或者不公正的待遇,才决定死在宇宙的边缘。操作台上有个方形的物体吸引了我的注意,走过去才发现是一个铁盒,上面竟雕刻着这个星球上的园林造境。打开精巧的扣锁,铁盒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的笔迹依稀可见——《儋州谢上表》:

臣轼言,承蒙陛下浩恩,不计过往,遣臣回殿,陛下之大赦,臣感激涕零。臣过往之无能与过失,实难数列,臣自惭形秽。先帝问罪乌台,为小人蒙蔽,诗本无意,轼不群而招围攻也。自南下二十余载,不惑之年多不解,花甲之后目始清,江南虽好,不能立足,岭南刁野,几富人情,臣命贱而鄙劣,且能忍受南海荒土飓风。今皇恩遍覆南蛮荒岛,虽回京之路艰且远,当伺陛下至臣死,鞠躬尽瘁。奈何臣老矣,命无多日,前无治政良策,后无谏言之式,游历多年,溺诗词,乐酒肉,行遍大宋山河不得真谛。陛下治理有功,天下太平,群臣毕贤。臣自知必死路途,寒骨归入黄土,有违陛下恩典,望轻治臣罪。轼无任。

我想,X当初在岛上捡到了这个铁盒,在我之前了解到苏一生的故事,他恍然大悟,和我此刻一样,发现自己与苏命运的规律轨迹,作为北方来客,我们被弃在岛上,死在途中。X自然不能为这座岛屿带来什么,但至少可以减少征战破坏。于是他选择叛逃,自我了结在地下。

基地里还有一间密室,密室里是一架小型飞碟。绕飞碟走一圈,我爬出地面,在铁榕树前方的空地坐下,满腹惆怅。我制止了信号接收发射器再往外发送信息,所幸之前发射出去的坐标是三维坐标,天体的不停运动使地球坐标随之改变,假如有机器人捕捉到坐标信息,也只能找到地球曾经所在的地方。

思索许久,我还是担心机器人寻着地球的运动轨迹追踪过来,于是再度钻进基地,伪造了好几组五维坐标发射出去,然后炸毁了基地。做完这一切,我捧着用陨石打造而成的铁盒来到海边,死是我必然的下场,我决定选择苏和X的方式,死在茫茫路途中。

驾驶飞碟飞升到太空,燃烧过后的太空温度很高,散落着萤火似的光,离开银河系后我不断往外发信息,用千万条信息阻挠其他机器人追寻地球基地坐标。然后我义无反顾奔赴仙女座白矮星,我会在靠近白矮星之前被巨大的引力摧毁,在浩瀚的太空中灰飞烟灭。

我的死将换来无限的复活。

梁宝星,199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小说发表于《花城》《中国作家》《芙蓉》《江南》《大益文学》《大家》等刊物,曾获有为文学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出版小说集《海边的西西弗》《塞班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