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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3期 | 姚十一:雪烬
来源:《山花》2024年第3期 | 姚十一  2024年03月19日08:40

姚十一,90后,宁波人,弃医从文。作品见于《山花》《文艺报》《青年文学》《西湖》等。著有小说集《月亮照常升起》。

认识陈伏生的时候,他已离开万岁山两年了。

那晚七点左右,落起了雪,我撩开厚门帘,咽下最后一片烩面。雪飞进来,打在椅边,很快就化为水点。我扭头问他,能不能让我在店里过一夜。

他答应得爽快,说认识我,我是唯一背着相机吃面的人。

我擦了擦嘴,示意他坐定,然后将他与一块深蓝色塑料背景装到镜头里,那张脸稍显古怪,和背景板格格不入,我捣鼓了很久,才将一张侧脸安放在面馆苍白的一角。

“你看看。”

我跨坐到他对面的储物箱上,他的瞳孔比常人黑一些。

“没有那种感觉了。”他说,大概捕捉到我的困窘,又补充道,“你来马庄做什么?”

“找人。”

“是女人吧?”

我点头。

“得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算什么。”

沉默片刻,他递给我一件军大衣,衣背隐约可见一行小字:万岁山。

“你挺像一个记者。”

他指了指我的相机。

“你可不像个厨子。”

他大笑起来,黑色瞳孔放射虎纹般的光彩,说:“对,我是林冲。”

陈伏生的话我自然不信,林冲早就死了,他若是林冲,那个林冲又是谁?他问我抽不抽烟,我谢绝。他说,我也很久没抽了。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了,你写出来,然后离开马庄,再也不要回来。

四年前的傍晚,我、刘东、祁波坐上了离家的火车。我们三人,刘东最年长,那会儿他三十一,第二任妻子刚过世。我和刘东打小玩到大,他性子温和,着急时说话有些结巴,会改装自行车,还修复过搪瓷浴缸。祁波是刘东的表弟,带上他纯属偶然。祁波没考上大学,他说上不了大学就去当明星。祁波长得好,可我们知道,当明星不能只靠脸。

我清晰地记得四月的天色,在火车行进中剧烈变化,大片的田野,连绵的晚霞,被彼此相距甚远的电线杆织成一件温柔的披风。我们通过玻璃,和远去的庄子、红杉、河流挥手告别。祁波开了瓶啤酒,泡沫漫到公用桌上,他用嘴吮吸,对面的女人盯着他看。车厢里,疲惫的妇女,打电话的商人,哇哇哭闹的婴儿,闭着眼睛的学生,他们靠得那么近,又一副互不相干的样子。

“来,看镜头。”

刘东掏出手机,祁波比了个中指。

为什么离开?我问自己。

一个月后,我们在汶城南面的老小区安顿下来。我和刘东进了配件厂,祁波因为年龄关系,暂时在附近烧烤店做收银员,同时负责三人的晚餐。我们过了大半年不咸不淡的日子,刘东学会了远离爱情,而我学会了抽烟。你一定会问,那和万岁山有什么关系?别急,很快就会说到。

十二月七日,祁波生日。刘东带来一个女人,一米七的个子,齐刘海,颧骨苍白。那晚,我和刘东蹲守在门口,月亮从我们面前踱过,猫头鹰在遥远的树上看着我们。

抽完一包烟,门开了,那女人慢悠悠从我们面前走过,惨淡的灯光照亮她纤细的脚踝,我们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被猫头鹰的叫声吞没。

她留下一张名片。那天晚上,祁波告诉我们,他要去万岁山。

“万岁山是什么地方?”我们问。

“可以让我实现梦想的地方。”

祁波铁了心,我和刘东一人劝了他一句,刘东说,那是小孩子过家家,你是小孩吗?我觉得刘东的话没什么说服力,我说,祁波,没有人可以活万岁,大家都是要死的,包括万岁山上的人。

祁波早已拿出黑帆布行李箱,往里面装衣服和锅碗,第二天一早,祁波就走了。

刘东后悔给表弟找了那个叫小玉的女人,她们就是这样把男人骗上山的吗?我们一边收拾弄乱的房间,一边咒骂小玉,然而,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多年以后,尽管我的心里住了别人,还是会想起,小玉远去的背影被猫头鹰哭声吞没的那个夜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听我说。祁波走后不久,我和刘东的配件厂就倒闭了。我们没有找到新工作,只能接点散活,后来,刘东提议去万岁山找祁波。

说到万岁山时,陈伏生眼底涌出幻境般的悲戚,这与我第一次见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张脸,细纹美丽如影,双颊赤红干燥,因为激动凸显的唇峰,笼罩在穿越遥远岁月抵达的勃勃生机中,我举起相机,他意识到了什么,别过脸去。

“嗳,万岁山好像是宋徽宗堆起来的。”我故意插话。

“徽宗?”

“就是那个艺术家皇帝啊。”

“我不认识皇帝。”

“那你知道艮岳吗?”

“艮岳在哪里?”

“万岁山。”

“哦,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他呷了口浓茶,继续讲自己的事。

那年春节,范县到汶城第一条高铁通车,电视里鼻尖通红的女记者兴奋地播报今年的旅客人次,万字前面的数字每年都在翻倍,仿佛所有人都唱响了回家的歌,而我们永远留在了万岁山。

异乡的第一个年,也是我新角色第一场演出。

演出结束,卸掉脸上的浓妆,已近十一点。

“别说,你还挺适合做演员。”透过镜子,我瞥见刘东用沾湿的手指撕鬓边的白胶。

“你觉得我像林冲?”

“演起来很像啦。”

十一点,万岁山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在小钟楼跨年。更衣室渐渐空了,离开时,一位女演员与我们擦肩而过,她简直快要冻僵了的样子,衣服上也带着寒气。她回头看了一眼,真是张招人怜爱的脸啊,匀净得只有五官的完美轮廓和淡蓝色阴影,略上翘的嘴唇因为寒冷呈现粉红色。这时,我想起一个名字,莎莎。我和刘东对了个眼色,裹紧大衣向门外走去。

小钟楼大约有六七十人,除了跑进跑出传递消息的,其余都围在各自的圆桌前。梁柱下结着彩笼,一个女孩在下面蹦跳着,伸长手臂拍打彩灯的流苏。我们就近坐下,白酒和食物的醇香在炭火催化下越来越令人感觉亲近。两个店小二装扮的男人把一车酒运进来,朝我们吆喝着什么。一碗酒下肚,喉咙热热的,眺望窗口,钟楼外一片漆黑。我想起母亲。那年冬天好冷啊,我们围着炭盆取暖,妹妹给母亲倒烧酒,不慎洒在褥垫上,她连忙道歉,还是被母亲扭伤了胳膊。

“这里好啊,都是损坏的人。”

刘东说,很快有些醉了,和身边人诉说接连丧妻的遭遇。

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所有人抬起头,看向远方的敲钟人。

那一刻,我找到了那张脸,事实上,我一直在寻觅在更衣室遇见的人。我默默靠近她,站在她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注视着她美丽的下颌,然后听钟声敲响十二下。新年快乐。

回去时,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踉踉跄跄冲过来。

“啊,刘东哥,伏生哥……”

“是祁波啊。”

刘东立马搀住他倾斜的身体,他努力站直,睁大眼睛微笑着,我和刘东一起扶他回宿舍。

祁波没带钥匙,我们只好在门外干等,后来一个跟祁波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开了门。

“祁波哥又喝醉啦……”

我和刘东相视一笑,从来是祁波管别人叫哥。

“不好意思啊,我提早回来了,刚洗完澡。”

室友腼腆地拉出两把椅子,我和刘东把祁波放到下铺。

“是刘东哥哥和伏生哥哥吧。”

“他小子还念叨咱俩呢。”刘东说,“你多大了?”

“十八。”

“叫什么?”

“小司。”

“没问你戏。”

“就叫小司,司令的司。”

他恭恭敬敬站在浴室门前,手里抚弄着一枚铜质戒指,像小媳妇似的对答。小司身形瘦小,有用力眨眼的习惯,短暂的目光交汇已使他很不自在,时不时转头看祁波,我才发现他有一个极耐看的鼻子,和更衣室里的她一样。小司到万岁山比我们都早,他十六岁高中辍学,被一张海报吸引,稀里糊涂就在这里待了三年,仅仅扮演一些小兵小将。

“怎么不挣个正经角色?”

“都一样啊。”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陈伏生的话没说明白。我忍不住问:

“你们三个都做了演员?”

“可以这么说,别以为是电视上那种,我们更真实。”

“作为舞台演员即兴的真实?”

“当然不是,角色选择了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角色里。”

“活在角色里……你比前一个演员更适合当林冲咯?”

“不,因为他走了,被迫的。”

“被赶走?”

“那个人,他为角色寻找合适的演员,他决定谁走谁留。”

“他是老板?”

“他是混蛋。”

“都是‘损坏’的人。”

“是啊。”

雪仍然下着。陈伏生看了眼屋外,短暂地默然。

她叫马芜,我们打算明年夏天结婚。

有这个念头时,我们只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和那个叫小玉的女孩不一样,当然,我不是说小玉不好,她和祁波没发展成男女朋友,因为她很早就离开万岁山了。我们不该评价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尤其是第一印象不太好的。我们骂她,那是因为生气,气她让祁波昏了头。祁波后来才告诉我,他接替的是小玉的爱人,那个被烟火灼伤眼睛的男演员。

好了,还是跟你说说我和马芜的事吧。

四月的傍晚,最后一场演出五点三十准时结束,稀稀落落的掌声在淡蓝的天幕尽头消散。一片黑云停滞不前。地上的火把已经熄灭,林冲没有死。在这段表演里,林冲永远活着。我拾起打斗时掉落的红绒披风,拂去雪珠,想到夏天不远了,到时穿它一定会闷出汗来。

台下还有人。

是她。

我一下就认出那个完美的下颌和水袖般纤长的背影。

我的喉咙还发不出她的名字。如果我早点知道她名字的发音,就会隔着篱笆和秃树,跨过错落的座位喊住她,然后在她惊讶地回过头时,消失在舞台上。

我后来才知道,她在捡拾游客的失物。

“怎么了?”

她的绒花掉在地上,我假装从舞台后出来遇到她。

“是这个吧?”

我捡起来,小巧的淡紫色绒球,结了长长的飘带。

“你就是站在我后面那个人吧?”

我愣住。原来目光和呼吸也无处可藏。

我们交换了姓名,一起吃晚餐,像游客一样散步。

我记得这天她穿了水蓝色薄呢外套,领口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她的鼻头红红的,皮肤有些透明。舞台的光从我们中间穿过,留下一道闪亮的沟壑,好像一种暗示。

生命的暗示总是被我们忽略。

认识马芜后,我的双脚就无法在地上行走,我总是被现在和过往的记忆绊住,这些记忆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们彼此分担,又同时承受着双份的疼。我想我应该可以挣脱掉的,凭借自我意志和对生活的失望。但是放弃并不会改变我们的现状,只会将我们推向更深的深渊。

我们常扮作游客看演出,有时会聊起自己的角色。

“这束光真是太丑了,”马芜扬起头看向我,夜晚的气息在她脸上蔓延,“演员的脸完全被扭曲了。”

“对哦。”

“我的脸岂不是也变得很丑?”

“哈哈,才没有,你是最漂亮的女演员。”

“那你是因为我好看才喜欢我咯?”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我是吗?我从后面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头发,有股淡淡的烟味。

之后两天我们没有见面,我知道她没有怪我,我也没有生她的气,我们信任彼此。

在化妆间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和一枚卡进头发的珠花怄气,然后气呼呼地说:

“我讨厌作家。”

“为什么?”

我过去摸了摸她的脸。

“他们是自大狂。”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读小说。”

“我从来不读自以为是的人写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椅背上悬挂的演出裙,“我讨厌我的角色。我真想杀了她。”

她饰演《红楼梦》里的巧姐。

“她已经死了。”

“真是奇怪,我以前从来不觉得。”

“或许可以求老板换一个。”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然后故作轻松地帮我卸去脸上的油彩。若即若离的触碰,令人心安。我闭上眼睛,感受她站在我身旁时空气的温暖流动,人与人的情感是从空气开始的。

我想起故乡的妹妹,她也帮我擦过脸。用她那只好的手。

父亲说要给我们过生日,小巴是十二月生的,我是九月,父亲说放在十月一起过。这就同时避开了我们两个人的生日,我和小巴都不觉得是自己过生日,但还是很高兴。母亲平静地和面,腰间蓝色波点围裙沾了面粉,她没有生气。父亲去买蛋糕了。天快黑的时候,小巴为许愿发愁,我告诉她,我的愿望是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小巴说,难道愿望不应该保密吗?

我们的父亲回来了,拎着倾斜的蛋糕和半只酱鸭。

“蜡烛可以点久一点吗?”小巴请求。

父亲同意了。小巴悄悄把奶油抹到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像国王一样富有。

忽然一痛。

“是白头发耶。”马芜把它举到光下。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把它藏起来。”

她像孩子一样把玩着那根白发,已经忘了让她生气的作家。

我们的爱是从自己开始的,还是从角色的悲情开始的?

除了恋人,我和马芜一定还有某种更深刻的联系。我渴望更深的关系。当她捡起游客遗落的一串钥匙时,我立刻抢了过来。

“你这个小偷。”

她睁大眼睛,粉红色蔓延到耳垂。

她惊慌失措地看向我,我一下子心软了。

她对我说:

“你就不对别人的东西感到好奇吗?它们带着主人的体温,在长廊上孤孤单单地等待,那么多空气,那么多脚步,它们没有用了吗?我一想到手中拿着别人遗落的东西,一串钥匙也好,一把雨伞也好,我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我和另一个人有了联系。”

“嗯……”

“然后呢?”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

“小偷。”

我吻了她,开门的时候碰到了祁波。

宋徽宗的艮岳造了五年多,那里的石头、草木、池塘、瀑布都是根据他的画堆叠摆布出来的,连土都是有名有姓的,说奢靡不足以形容,那是罪欲的极致呈现,是徽宗一个人的艮岳。

“艮岳有三座山,东北方最高的是万岁山,宋徽宗就在那儿,坐在亭子里,和大臣们一起吃荔枝。”

“呵……”

陈伏生有些不乐意,我只好收回话头,接着他的讲述说下去。

“祁波知道了?”

“管他呢。”陈伏生说,“虽然规定演员不能谈恋爱,但规定不合理的时候,就不要管规定。”

“所以,你们一起做了小偷?”

“我们才不是小偷,我们只是为没有主人的东西找到新的归属。”

陈伏生脸上露出轻轻的嘲弄,然后突然盯着我说:

“你就不是小偷吗?想想你偷了谁的时间,你偷了谁的记忆,谁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是小偷。”

陈伏生说我是小偷,我轻轻哼了一声,他说得对。我的母亲是位矮小的语文老师,我的父亲是个木匠。我在夏天午睡的时候,从他们脱下的裤子里翻找硬币,然后把它们变成条形果冻和糖渍杨梅。我是个孩子,也是个小偷,从我出生开始就是了。我十二岁的时候,爸爸从做工的图书室拿回了一本《中国象棋谱大全》和被撕掉了一页的《红拂夜奔》,我在寒冷的被窝中读完了后一本书,蜷缩着干瘦的身体,在脑海里拼凑消失的那一页。谁撕掉了它?它现在在哪里?我有一百种方式找回消失的文字,可我从没这样做。消失的就让它消失吧,过去的就不要再找了,我们经历的缺憾就像雨落向大海。可是她呢?她被我偷走的生活呢?

“你说林冲到过皇帝的园子吗?”陈伏生问我。

“你不就是林冲吗?”

“唔……”

他继续说下去。

雪下得正紧。

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

林冲伏在庙内听门外的人说话。

“行得通吗?”

“回到京师,禀过太尉,保你两个做大官!”

“我爬进墙里,朝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

“这早晚烧个八分了。”

“再等等,好歹拾他一两块骨头回去。”

林冲提枪推门而出。

雪下得正紧。血溅在雪上,远方火光冲天。

林冲将三束头发结在一处,摆在山神面前,穿了白布衫,把毡笠子戴上,将葫芦里的冷酒都吃尽了,提了枪,出庙门东去。

雪飘到观众脸上。他们忘了这是初夏的夜。

我提起地上的花枪,念出最后一句台词:天可怜见林冲!

舞台的光熄灭,观众散去,我在第七十七场演出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要到万岁山来?

周末,我们约好去植物园看梅花鹿。马芜穿了一条栗色连衣裙,领口花边是米黄的,腰身收得很紧,以至于坐下时,勾勒出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路上,马芜不时从观光椅上站起来,撑平腰上的褶子。

她说,要是妈妈看到了,一定会笑话她。

我第一次听她提起家人。

“妈妈是个特别爱美的人,她的柜子里挂满了漂亮的裙子。准备晚餐时,她喜欢穿宽松的螺纹裙,流理台前,露出一段洁白的手腕,我听见水流过她的肌肤。睡觉前,她就换上薄薄的吊带裙,那条裙子我偷偷穿过,丝绒质地,半个背裸露在空气里,弯腰的时候要用手挡一下胸口。如果出去见朋友,妈妈一定会把头发挽起来,露出耳垂上的蓝宝石。她喝咖啡的时候,从来不会把口红沾到杯子上,她喜欢把饼干用刀叉切成四瓣。妈妈把家里照顾得很好,我和……爸爸都很爱她。”

“原来小芜更像妈妈呢。”

“才不是。”

她把头靠在我肩头。

“我在家的最后一年,妈妈卖掉了首饰,睡觉时,只穿棉背心,她不再早起,也没有人来家里喝下午茶了,咖啡机蒙了灰,家里唯一值钱的是一套日式餐具。爸爸离开后,没有人接济我们。”

“离开?……过世?”

“比过世还要惨一点呢,他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我感到肩膀有些沉重,那张透明的脸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似乎也要继承某种不幸。

一只梅花鹿来到我们面前,马芜蹲下来,抚摸它纯色的后颈。我给她们拍了照,她把脸靠在梅花鹿身上,裙边垂落在泥地,而梅花鹿的眼睛直视前方的我。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收到妹妹的短信。

小巴上大学后改了名字,看到短信署名蕾蕾时,马芜以为是我的旧情人。

短信:哥哥,不到一年就毕业了,本打算留在北京,男朋友希望我随他回老家,我还没决定去哪里,反正对我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你在那边还好吗?有女朋友了吗?昨天食堂做了豆花面,使我想起以前的日子,温暖的记忆还是很多的,好啦,我会努力生活的。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哦。还有,妈妈住院了。

马芜似乎比我更担心,说如果需要,她可以去找以前的爸爸。我很感激她,但不希望因为这种小事连累她和不好的记忆打交道。何况,母亲的病并没有让我特别意外,我从小就觉得,母亲一定是生病了,她的体内生长一种可怖的植物,当叶子颤动的时候,就会害她发脾气。

我请了一周的假。出发前刘东给了我两千块钱,大概是马芜告诉了他。

其实我只在医院待了一天,其余时间,都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并没有很沮丧,相反,她比以往更显慈爱。我到医院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毛线球从白床单上滚落。她大概在给自己织一顶帽子。

父亲告诉我,医生建议手术切除子宫,配合放化疗。

我说,让她自己拿主意吧。

尽管这样说,还是上网查了资料,因此知道母亲患病前的种种不适,和今后将要遭受的折磨。一具坏掉的身体要怎么修复,我无法给出建议,她也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匆匆离开医院,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医院门口一辆三轮车把我载回家。脑海里全是关于疾病的字眼,以及不良反应,术后康复,生存率……

我不由得仇恨起父亲。

手机有十多个未接来电,一个是刘东的,剩下的都是马芜打来的。

我给她回了电话,告诉她母亲的状况并不太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说出来哦。”

“嗯。”

“其实不用那么悲观啦,我姨妈好像也是这种病,听说是在国外动的手术呢,现在也好好的。”

“是吗?”

我不太想听马芜的安慰,便匆匆挂了电话。

几轮治疗后,母亲剃光了头发,红底白花的毛线帽一直戴到来年春天。母亲开始自救,她疯狂进食刺梨。听父亲说,母亲每天要喝两瓶刺梨汁,早晨吃糖渍刺梨,晚上则用蜂蜜泡水喝。她的脾气温和了许多,突如其来的暴躁慢慢被沉默替代了,那时候,我才看到贯穿母亲一生的品质:顽强。

那几天,马芜总用宽慰的眼神看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反过来安慰她。当我把盒饭里的鸡块夹给她时,她说:“被人看见了不好。”

一定是哪个嘴欠的说了闲话让她听到了,那些人就是喜欢八卦别人的事,说谁跟谁好了,不用本名,用戏名,比如王熙凤和镇关西有一腿,孙悟空和李师师在搞对象。我能想象马芜面对哪些笑嘻嘻的面孔时忍受的羞涩和屈辱。

“你知道小曹哥吗?”

刘东给我使了个眼色。

“前一个演林冲的演员?”

“知道他为什么走吗?”刘东快速扒了口饭,“他非礼了一个女演员,在假山后面,被巡夜的保安逮了个正着,他还说那是他女朋友,谁会用袜子把女朋友的嘴堵住呢?”

我一时没有话。

冬季来得很早。

从小钟楼俯瞰万岁山,视线所及,盛夏蓬勃的青红逐渐过渡成发昏的灰黄,水上表演已关停,巨大的海船搁浅在干涸的水池上,池里落满了枯叶。空旷的弧形城寨,像一把生锈的弯刀,连续半个月的冷雨将它浇得愈发黑黢。围着工程布的新园区无人问津,一辆独轮车停在入口处。鹅卵石和青石板相接的步道,在整个十二月,几乎没有游客踏入,只有白色穹顶下的马戏演出,偶有孩子们光临。

我们因此获得了充裕的时间。

时间令人恐惧。

大部分时候,我待在马芜的宿舍里,像只昼伏夜出的老鼠。

她换上母亲的墨绿色丝绒裙躺在我身边,手指在空中抓握着什么,我握住她的手,她把头埋进被子里。电磁炉上焖豆腐散发温暖的香气。我感受着时间的流走,和马芜一起的日子,我像烟一样消逝。

我没有告诉她,我又想起莎莎了。

奸污她的人,把她丢在雪地里。

好冷啊。

“好冷啊。”我说。

马芜紧紧抓住我的手。

当我终于感到身体濒临崩溃,我翻过身来。她是那么瘦小,平坦的裙子在胸口勾勒出的起伏像画家描摹月亮用的线条,她凝视着我胸口的汗珠。

凌晨五点左右,我穿好衣服,把前一晚喝掉的啤酒罐和碗碟残羹收拾干净。她醒过来抱住我,告诉我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她回到了原来的家里,手里拿着烤饼干,躲在挂满裙子的檀木柜里,透过柜子的缝隙,看到父亲用皮鞭抽打母亲的后背,直到纱裙开裂,她一边痛苦地扭动,一边又似乎充满快乐。马芜用睡袍裹住我,请求我将她当作一块布料撕碎。

我想我必须爱她,像气味一样附着在她身上,像绳索一样拧住她的意志,用尽我全部的力气。如果还有什么能帮助我们忘记一个人,那就是用力去爱另一个人。爱新的记忆,爱新的肌肤,让自己习惯另一种声音,另一种触觉,习惯欲言又止的对话,直到过往的灰烬不再复燃,直到自己的生命完全被另一个人占有,那样的话,我们就解脱了。至少在当时,我相信这很管用。

另一部分闲暇,我和刘东祁波在一起。

祁波长到一米八了,我和刘东打赌他会长到一米九,赌注是一袋皇氏麦片。祁波帮我们写了小条,我们签了名,贴在上铺床板下。他二十岁的生日快到了,我们问他打算怎么过。

“我想再见见小玉。”

“你小子……”

刘东假装挥拳头。

“我就想看她一眼。”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昏。”

一年前的初冬夜晚,那个颧骨苍白,脚踝纤细,身后响着猫头鹰叫声的女人,她从我们眼前离开,脚步轻巧无辜。

刘东又开始兜售过往的伤疤,告诉祁波爱情是一种治不好的癌症。

“你还年轻,容易被迷惑。”刘东说。

“被什么迷惑?我喜欢小玉,不是迷她的身子。”

“那更糟糕啊,被人利用了,还不死心呢。”

“嗳,刘东,那个被派去艮园修亭子的演员是你吧,我就知道,那差事好……”怕刘东没完没了地说丧气话,我赶紧打断他。

“有什么稀罕,也就是打发时间。”

“哥哥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了吗?”祁波说。

刘东不语。

“只是想而已,哪有那么容易再见到。何况一个人在你心里待多久,也不是由你说了算的,越是想赶走她,越是会想她。有些东西,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刻得那么深了。”

祁波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摇晃罐装啤酒。突然他扯掉拉环,啤酒沫自瓶口奋力喷涌,像一座苏醒的喷泉。

刘东从床上跳下来。

刘东用身体护住他的床,啤酒打湿了他的脸和膝盖,他舔了舔脸上的酒,一把按住祁波,祁波把整罐啤酒抛向空中。

“日子不能永远这么过下去啊。”

祁波说得没错。日子不能永远这么过下去。

刘东又骂了一句娘。

“可我怕啊。”

我知道刘东怕什么。

“你们不怕,可我怕啊。”

他又说。

我们把所有啤酒都摇了一遍,它们变成汹涌的喷泉,房间变成酒池。我们挥舞着瓶子。挥舞。挥舞。

日子还是照样过下去。

“刘东怕什么?”

“命。”

“你呢?”

“时间。”

命运和时间有什么分别呢?

“上午,两个老头在面馆门前相遇,其中一个说,你又来遛弯啦。另一个回答,是啊,要不时间过不去啊。他们经过彼此,没有告别,因为明天还会相遇。万岁山的那段日子,就是这样,我们只是等着时间过去。”

我看了眼挂钟,十二点了。

“你……喜欢林冲这个角色吗?”

陈伏生露出一个苦笑。

“恐怕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

“那个雪地里的女孩……”

陈伏生打断我,问:

“你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小玉。”

“唔……”

雪地上留下一串往返足迹,也许有人想吃碗热面。

陈伏生朝门外探出半个脑袋,空无一人。

“你看,我手机里找到了万岁山。”

我把手机亮给陈伏生,陈伏生不瞧一眼。

“当年宋徽宗为了生皇子,从江南搞了那么多太湖石,修了这艮岳。”

“造孽。”

“帝王梦嘛。”

“那他生了多少个儿子?”

“三十二个儿子,三十四个女儿。”

“去他妈的。”

轮到我出场。

谋杀的秘密已经揭开。

所有人都知道,林冲将由两个差拨推向舞台,观众伸长了脖子,等待一个必然的经过,他们熟稔结局,却还是对英雄人物受尽屈辱后的爆发报以期望。

第一百零一场雪落下。

我冻僵的手指握住花枪,一个趔趄,扭身刺向陆虞候的胸膛,他应声倒地,雪地剩我一人。

如果那天没有下雪,我一定能听见莎莎喊我的名字。

我们像往常一样告别,她抓了几颗栗子塞进我的口袋,她说不用送啦。我把护耳脱给她,她缩了缩脖子,连连哈气,说,再见哦,再见哦。

再见哦,莎莎。

万岁山的日子,雪的记忆一次又一次从回忆中来到现实,我在表演中悼念她,在刺伤中完成看不见的复仇。我恨那个把她留在冰冷雪地的施暴者,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在那对纤细手腕上留下深紫的勒痕,任由那具温暖的身体瑟瑟发抖,直到冻僵。我应该送她回家的,雪那么深,她的脚印多孤单。我躲在林冲的身体里,借他的脚走进雪地,借他的喉咙呐喊,在一场接一场的表演中,把这块冻僵的伤疤,烧成雪白的灰烬。

我会永远留在万岁山。

如果,我没有发现马芜的秘密。

马芜煮了宵夜,我到宿舍时,那只精致的日本瓷碗已经摆在小圆桌上,筷子横在碗中央。马芜看着我吃,一边漫不经心地评论电视剧中的人物,然后我们一起更换床单,抚平上面的皱褶。

“快去刷牙哦。”马芜说。

她把闹钟拨到早上五点。

“我想睡到中午。”

马芜不解地看着我。

“就算被别人知道也不会怎么样吧。”

“嗯。”

我们躺在洁净的床上,她匀净的呼吸在半夜时变得急促起来。她用手脚锁住我的身体,柔滑的皮肤像一块烧红的软铁。我抓住她不安的手,将它反扣在身后,她变得更加焦渴。

我透过门缝看到的脸和眼前的脸重叠在一起。

她跪在他面前。长发瀑布一样垂下,纤细的手腕缠了绳子反扣在腰后,双颊因为口塞鼓胀起来,透明的唾液顺着下巴滴落。

也许她是被迫的。她那么柔弱,如果有谁朝她严声喝令,或者掐住她的后颈,她只能像小猫一样服从。也许是为了换个角色吧,她不是讨厌自己的角色吗?她终于无法忍受……一定是不得不这样做,毕竟她出生在那样易碎的家庭。

“快点,冲。”

她含糊地呢喃着。

我知道他是谁。我们一起喝过酒,他不胜酒力,没有几口就脸红了。

“为什么要下跪啊?”

我从后面抱住她,我的身体不住痉挛,那场雪又落下。

第二天,我提早到了化妆间。从十月份开始,我多了盘点夜场演员道具的工作,也能额外增加一些收入。对照库存单一件件比对,把缺的物品标红,再对照进货单,把新货品补充进去,服装和大件道具很容易理清,珠花头巾腰带之类就比较难找,缺物品是常有的事,偶尔能看到演员在自己合身的衣服上标记名字,祁波标记的是玉字,刘东的标记是老家名。平常马芜会帮我打下手,她意外地享受报物品的名字和数量这种工作,不用动脑筋,所以很放松。忙到快中午时,我接到刘东的电话。

他在嘈杂的人群中,我听不真切,似乎很着急,最后他扯着嗓子说:“祁波——脑子,脑子流了好多血……”

我们在手术室外等了四个多小时。走廊闹哄哄的,护士跑出来好几次,刘东代表家属,先后在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上签字。

“告诉他妈了吗?”

“还没。”

“对,先别说。”

刘东羽绒服上的血迹已泛黑,失了神一般自语:“真是邪乎啊。”

我知道刘东的意思。

“别多想了。”我说。

“亲眼看着铁球从高空落下,祁波抬着头……”

“这得是工伤吧,不能让祁波白白吃苦头。”

“真是邪乎……”

“老板怎么没来,我们要去找他。”

“怪她,都怪她。”

祁波是家中独子,我们看着他长大。我想起祁波念书的时候,经常翘课,语文老师在游戏厅扯住他的头发把他拎回学校。祁波说,他一定要让老师尝尝被人揪住头发的感觉。祁波的话应验了,暑假里,我们见到语文老师被老婆揪着头发从歌舞厅扯出来。躺在手术台上的祁波是不是也有被人揪住头发的感觉呢?

这使我短暂地想到母亲和她的糖渍刺梨。

我和刘东守到凌晨,祁波还在昏睡,监护仪的滴答声像一辆告别的火车,我至今记得那天晚上,从他口中喷射出的黑色液体,受污的床单,猫头鹰悲凉的啼叫。未来,他是否将和母亲一样,忍受癫痫和失语的困扰,在漫长的白夜,咀嚼酸溜溜的干刺梨?

马芜说:“谦卑地服从,让另一个人掌控着欲望和生命,乞求着才能得到一点怜爱,放弃被尊重,一心只渴望被蹂躏和牵引,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到自己存在,感到活着不那么辛苦。”

祁波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他母亲过来照顾。她经常借同乡小贩的土灶给我们烧米糊喝。祁波睡着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剥核桃,核桃肉捣得细碎,掺进米糊里,大部分用白糖封于玻璃罐中。祁波胃口小了很多,我们和他说话,他常常陷入默然。他母亲说他半夜里好像偷偷在哭,医生说那是一种危险的呼吸。出院的时候,他母亲从十个玻璃罐里拿出两个,一个给刘东,一个给我。

“真是不幸啊。”我和马芜从火车站回来时她这样感叹道。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康复。”她又说。

“你帮帮他。”

“我?”

“去求求他,多给祁波一点补偿。”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去马芜的宿舍,她也没再找过我。

妹妹发来一条长讯息,距离上次主动发简讯已过了五个月。她说起小时候祁波帮她捉头虱的事,他把篦子里的虱子一只只捻出响声,篦完头发,还帮她盘了两条辫子。这本该是母亲为孩子做的事呢,她感叹。最后说到自己,她决定跟男友回家乡创业,大概是太阳能电池之类的项目,男友会把老家的房子抵给银行,获得一笔可观的贷款。我回复她,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就好。

一月十六日,万岁山下了一夜的雪。

一个用围巾捂住口鼻,睫毛上挂着雪珠的男人,盘腿坐在地垫上擦拭道具。他告诉我,因为担心游客滑倒,所有的演出都停了。

积雪封门,天地间的青灰色像一首葬礼进行曲。我和几个男演员用铲子清出一条蜿蜒小道,新路很快结上一层薄冰,有人不慎滑倒,只好又铺稻草。

因为大雪,新园区的施工又搁置了,独轮车的车斗里装满了洁白的雪。

“那里头建的是啥?”

“没人知道。”

“有一年了吧。”

“是啊。”

几个女演员在雪地上奔跑。马芜的深红色围巾格外醒目,一对羊毛护耳滑落到肩上,她看到我,假装背过身去。我向她走去,她团了雪球朝我扔过来。

“坏蛋。”

胸口涌起一股暖意。

马芜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找到我的手,我牢牢地握住那只温热柔软的小动物。

“我要堆一个你,”她说,“还要在上面写一个大大的丑字。”

我们用梧桐枝当鼻子,用红色浆果做眼睛。我们的雪人在淡淡的日光下微笑。

“快活林的茅屋被雪压塌啦。”有人喊。

我循声望向舞台,雪花飞扬,山神庙外不见林冲。

“所以最后为什么会离开呢?”我问陈伏生,他呆呆地望着窗外。

“算是被赶走吧。”他说。

“因为祁波?后来他怎么样了?”

“和他没关系……一个人就这样毁掉了。今年夏天我见过他,他坐在家门口,脚泡在塑料盆里踏水,身旁的女人,肩膀一高一低,在帮他梳头,我喊祁波啊,他的妻子回头看我。我想,要是小玉该多好。”

“哎……”

恍惚间,我想到父亲,也许是那对一高一低的肩膀唤醒了我的记忆。大学一年级下学期,父亲膝盖长了肿瘤。等我放假回家,父亲已做完手术,我陪他到医院复查,他背影倾斜,手里拎着片子,走向医院大门。我终于知道,父亲的身份并不能帮他度过生活的难关,我们都是如此,身份只能成为不幸发生时的借口,当时辍学离家的妹妹也是如此吧。

“那刘东呢?”

“他自己走的,祁波出事后,他说不想干了,过完年,原来的工友介绍他去了新厂子。”

“真像做了一场梦。”

金军围困汴京时,下了好大的雪。宋钦宗站在城楼上,北风猎猎,满城的雪犹如白骨遍地,他的脚边,守城士兵蜷缩在干草下,他们的手冻得发青,兵器拾起又颤落。这时,他想起了父亲的杰作——艮岳。那一刻,艮岳不再是父亲一个人的了,它是所有人的避难所,贫民最后的温室,金兵梦寐的乐园。后来,那些奇石成了炮弹,那棵甜美的荔枝树劈作柴火,珍禽走兽被烹煮成了食物,装饰门窗的玛瑙进了强盗的口袋。短短几月,艮岳成了一座废园。

新年那几天,响晴,除夕夜照例在小钟楼跨年。演员比去年又多了几个,领班让每个人做一道家乡菜。马芜是南方人,煨了一锅豆沙圆子,我则做了豆花面。我们遇到小司,他什么也没准备,看上去心不在焉,那双含羞的眼睛失了光彩,只是用力眨眼的习惯没有变。

马芜招呼他坐到我们身边,他下意识地拨了拨刘海。

“好丰盛的晚餐啊。”

马芜快乐地说,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们打起精神。

我想起去年在这里遇到喝醉的祁波,刘东把他扛回宿舍,路上他对我们说,健康活着就很好啦。

“要是没替我顶班,祁波哥也不会……”小司偷偷看了我一眼,接着便哽咽地说起近来的状况:一直睡不好觉,半夜总听见敲门的声音……淡红的头盔印烙在小司凌乱的前鬓,好像一种疲劳的忏悔。

“我们都很难过,但要往前看呀。”马芜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姐姐似的,她的确有让人释然的能力。

小司请求原谅的眼神让我不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法像马芜一样安慰他,说没事的,往前看之类的话。

“少喝点。”马芜轻声说,但还是把酒瓶递给我,我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所以觉得喝醉应该很容易做到。酒灌进胃里,火辣辣的,耳边不真切地回荡小司的话,如果可以代替就好了,祁波哥要怎么过新年……当——钟声敲响,恍惚间,去年的钟声也在耳边响着。

“回去吧,我来照顾他就好。”

“伏生哥也在怪我吧。”

“傻瓜,他不会的。”

马芜把我送回宿舍,她在我耳边说了会儿话,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那天夜里,浑身郁热乏力,像抽空了心血般,头陷在干燥的枕头里,轻微刺痛。我感觉手心的栗子坚硬温暖,可莎莎在雪地里躺着啊。我想抓住什么,想奔跑,却不知怎样翻动身体,最终,几个缥缈的念头伴随着深沉的睡眠消逝在脑际。

第二天一早,马芜打电话给我,说她妈妈来了。

“临时说要来,我想自己应付下就好了,她非要见你。嗯……我买了菜,我们在宿舍一起吃火锅好吗?”

听见食物的字眼,胃部空闷的烧灼感再次燎上胸口。

“好,一会儿就过去。”

“换套干净的衣服哦。”

“嗯。”

衣柜里的物品并不需要费心去挑,所以很快套上那件深灰色呢大衣,是入冬时马芜买的,想到吃火锅时会脱外套,便把卫衣换成黑色高领毛衣。这时马芜的电话又打过来。

“可以穿那件灰色的。”

“阿姨到了吗?”

“在洗菜呢。”

马芜一定很期待吧。

到门外时,那个经常踏入的房间显得格外陌生,我不确定自己能讨到多少欢心,我打量自己的双脚,然后敲响房门。

“妈妈在杀鱼。”

马芜给我使了个眼色。

闻到鱼腥味,我的头更疼了。

马芜的母亲回头朝我笑了笑。她握着刀,银白的鱼鳞黏在刀上。

“我来吧。”我脱掉外套,马芜帮我卷起衣袖。

我接过刀,强忍着恶心,掏出鱼鳔和血淋漓的内脏。

“切片吗?”

“对,斜着点,刀贴着肉片下来。”母亲说,脸上依旧挂着随和的微笑。她身形有些微胖,脸上施了厚厚的粉,不过还是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几岁。

“想不到女婿是个帅哥呢。”

她打趣说,我却感到些许不自在。

我们一起把配菜装盆,母亲端着熬好的汤底倒进电磁锅,食物的香气让房间温暖起来,我看到桌上摆了三副碗筷,不由一惊,想到未来的日子,我们就要一起生活了吗?我是那个男人的接替者吗?

“开动啦!”

马芜高兴地说。

“要啤酒吗?”母亲问我。

“噢……好啊。”

“听说妈妈身体不太好,你操了不少心吧。”

“也还好,都是爸爸在照顾。”

“唔……有空多回去看看。”

“住院那会儿陪了很久呢,也有经常打电话。”马芜替我分辩。

“毕竟是妈妈,只是住院时看一眼怎么够。”

马芜低下头,我想她们大概都想到了自己。

“以后怎么打算呢?”

“大概会在新城区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我说,胃部的紧缩感又涌上来。

“之前都没和我说过呢。”马芜笑着拧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也报以亲切的笑容。我把刚刚熟透的鱼肉夹到她们碗里,将新菜小心下到锅中,用手遮挡可能溅起的汤汁,希望在小事上尽量周全。

“家里人知道你的打算吗?”

“还不知道。”

“那很难帮你一起出主意呢。”

“我们自己会看着办的。”马芜说。

“是啊,年轻的时候就好好谈恋爱,不用把恋爱和结婚当作一回事。”

我们没有接话。蒸汽升腾,我关小了火。

“差点忘了。”

她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珐琅容器,使我立即想起她们以前的生活。

“怎么好意思,不知道您要来,也没有准备礼物,真是……晚上我们出去吃吧?”

“不了,我下午就回。”

“晚上有烟火表演呢。”马芜说。

“是吗?”

这不是一次理想的会面,我的胃又胀痛起来。那罐装了刺梨干的珐琅瓶,像一个不安的讯号搁在塞满杂物的柜子里。

最后的半年,我和马芜渐渐有了一种疏离的默契,我很少去她宿舍,她也很少主动过来,偶尔一起用餐,谈话也总是避免说起那次会面。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他和她母亲的影子,最终将我们的爱慢慢消融了。

你在听吗?故事马上就讲完了。

五月清晨,我们坐上开往安顺的长途汽车。这趟旅行马芜念叨了好久,去年就做了攻略,出发的时候,她显得有些迷离,上车后也异常平静。

我们前排坐着一对母女,母亲抱着行李酣眠,小女孩蜷着腿趴在车窗边,她的马尾辫散了,坚硬的窗帘布贴着她的脸。我拉开车帘,阳光照进来,那位母亲醒来,马上又侧向过道睡去。远处的景象缓慢倒退,清白的河水,疏落的新绿,和我们离开老家那会儿一样明媚。

“快看外面。”我推了推马芜的胳膊。

“什么啊?……是羊。”

她点了点说,三只公的,一只母的。

“那母羊很寂寞啊。”

“才不,寂寞的是公羊吧。”

我们相视一笑,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把头靠过来。

“既然出来了就要开开心心的。”

“嗯!”

“黄果树离你家多远?”

“大概两个小时。”

“都没有邀请我去过呢。”

“嗯……”

“是从来就没想过要吧?”

“话说回来,你应该比我更早知道吧?”

还是没有忍住。

“知道什么?”

“知道我要走。”

“不,他没有告诉我。”

“所以呢,你决定跟他在一起?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爱他吗?”

“……”

她久久盯着前排的白色枕布,然后淡淡地说:“有的人就是在控制中才能活下去。”

“为什么?”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为什么?”

她看向窗外。

我一路拉着她的手,像拽紧生命中最后的悲情,所有的景象纷纷从记忆中撤退。那天,也许她站在瀑布前朝我挥手,也许我们因为离别的哀伤克服了对玻璃栈道的恐惧,也许我在民俗店为她买了一个油彩面具。那都不再重要。

我们在安顺待了三天,原计划第四天去天龙屯堡,因为马芜扭伤脚踝而取消,我们提前一天回到万岁山。

“是内心深处毫无觉察的对‘罪’的渴望。你不也是这样吗?在心里给另一个人留了位置,明明过去那么久了,还是在怪自己,这份罪早就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了吧?”

回程路上,她哭着说。

在时间的砧板上前行,我们努力维系的生活终有一日一分为二,曾经的信念不再能指挥我们,而使我们走上一条新路的,是否就是马芜说的内心深处隐藏的“罪”的渴望?我们怎会渴望它呢?我们出于本能地对抗它消解它,一位痛失幼子的母亲要克服对自己失职的怀疑,一个优越的知识分子也会一边痛悔一边陷入对欲望的单纯索求,苛待仆人妻子却又在晚年时光常常施舍路边的乞丐,但是——尽管做了努力,还是躲不开呢,我们反对它,又不得不接近它,这个世界上,有情不自禁的爱,也就有难自禁的罪,不是吗?罪和爱一样难以摆脱,甚至比爱更蛮缠,更彻骨。无论是自罪,还是求来的罪罚,正是它们,说服我们活下去,给残败的人生一个理由,为它注入新的生命。从什么时候起,罪支撑着我们,牵引着我们,它让我们相信自己是弱小的,是可以被击败的,更是真实存在的,这份弱小恰恰是正常人有幸享有的自由。

如果我们可以在爱的光焰里燃烧,也同样可以在罪的阴影里乘凉,如果爱与罪都能让我们愉悦,是否不会有那么多雪花从天而降?

我羡慕马芜,她那么勇敢地触摸内心深处,而我,一度对自己的心一无所知。

祁波走了,刘东也走了。

现在轮到我。

小司送我上车,烈日炎炎,轨道无限延伸,火车的行进铿锵有力。他把发烫的行李箱交给我,嗫嚅的双唇有女人的羞涩。我回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他床铺上叠好的祁波的衣服洁净齐整,他手里的铜戒戴在无名指上。

“伏生哥……”

“嗯,我走啦。”

“替我看看祁波哥。”

“嗯。”

“感觉不会再见了。”

“好啦,别那么感伤。”

“姐姐表演的时候昏倒了。”

“什么时候?”

“昨天。”

“应该没事了吧?你帮我照顾好她。”

我本想对他说,祁波的事就忘了吧。可我没有。

陈伏生的故事快讲完了。我看了眼天色,只觉得冷。他呷了口热水,然后看着我问:

“她是你的?”

“妹妹。”

“你打算找她多久?”

“一直。”

“找到死?”

“死了就用魂魄找。”

“唔……”

“跟我说说最后一场演出吧。”

此时已经凌晨三点,陈伏生的脸上有了倦意,我裹紧军大衣,不禁打了个哆嗦。

“六月十九日,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我屏住呼吸。

“六月十九日,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他作出回忆的样子,夹紧手臂。

“我瑟瑟发抖。我的脚先于我到达那场雪,我捧着林冲的名字,像捧着一个共用的悲剧,观众通过旁白认出了我,有个男人喊我的名字,他好像希望我做些什么。火光照亮舞台上方的天空,刺鼻的浓烟迷了眼睛,我纵身一跃,提起长枪刺入背叛者的胸膛,那一刻,我希望手中的刀是真的,我刺入的胸膛不是别人的,而正是自己的。我大声喊出那个名字,莎——莎——这时,雪突然停了。

“最后一场演出也没什么特别,我的愤恨早已在过去的雪夜消耗殆尽,那份罪成了永恒的疤痕。我一直以为,没有人比我更接近角色,我比前一个和下一个都更值得拥有这个名字,在一百多次的爆发和宣泄中,我已和角色融为一体,我们住在彼此的身体里,我们对话,共呼吸。但我犯了一个大错,直到最后我才恍然大悟,谁都可以演林冲,因为,我们都是林冲。”

我回过神来,天快亮了吗?雪地上长出淡蓝色的幽光。他的故事无懈可击,我几乎就要信了。

“万岁山没有小钟楼。”我说。

“不,有的。”

他眼底的惊恐一闪而过。

“真的没有。”

“你觉得我在撒谎?”

“我相信你的故事,但万岁山没有小钟楼。”

我想把手机里找到的证据展示给他。

“你说的石头呢?它们又在哪里呢?”

“太湖石,它们有名字,甚至还有爵位。”

“现在呢,在哪儿呢?”

“它们曾经存在。”

“所以啊,现在它们在哪里并不重要。”

我有足够的证据反驳他,但这样做毫无意义。

“你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吗?”

“会。出去吧,我在雪地给你拍一张。”

“没问题。”

积雪很深,他哈了口气,把手插进袖筒里。

“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