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4年第3期|刘醒龙​:听漏(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3期 | 刘醒龙  2024年03月18日08:29

刘醒龙,生于古城黄州,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作品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以及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和华表奖等。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凤凰琴》《挑担茶叶上北京》,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天行者》《蟠虺》等。有《刘醒龙研究》(共五卷)出版。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韩、日、越南、印地、阿拉伯、波兰等语言。

听 漏

——《青铜重器》之二(节选)

刘醒龙

白露节气刚过,毫无遮掩的水务局输水管线改造工地上,绵绵不绝的热浪带给人的感觉,与城市热岛效应叠加在一起,不亚于总在四十度高温线附近徘徊的盛夏。经常参加田野考古的马跃之和万乙还忍受得了,只是苦了整天待在空调房的卢副主任。

卢副主任名叫卢小材,是水务局特意安排的专职陪同。卢小材反复提醒,马先生年纪不小了,这样拼命工作,万一出什么事,上面追责事小,对楚学界造成损失事大。离工地不到二百米就有一家茶吧,卢小材说这话的目的是请马跃之去那里喝喝茶,不时来工地看看,只要不耽误事就行。卢小材再三强调,这是水务局陆少林副局长特意吩咐的。

卢小材每次相劝,马跃之都是笑而不答。

倒是万乙一下子冒出两句话。

“考古之事,没挖到真东西之前,干起活儿来与建筑工地上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考古之事,没排除假东西之前,做的事情与街上捡破烂儿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万乙指着工地上满身泥水的那些工人,说别看自己博士毕业,到了考古发掘现场,该拿锹就拿锹,需要铲就用铲,和工人差不多。万乙还有一个更加直接的证明,凡是头一回去考古发掘现场的人,无论是新闻采访还是调查研究,从未有人一眼就将考古专家与临时请来干粗活儿的人分得一清二楚。

挖掘机挖开硬化地面的混凝土与石材,继续向下开挖。一旁的工人不时上前,从铲斗倒在两侧的泥土中拣出杂物,堆放在一起,让马跃之和万乙过目。经他俩确认是垃圾的,才能堆成渣土堆,稍后一起用翻斗车运走。过程中,出现一样铁器,万乙左看右看都不认识,又不敢轻易表态,他用眼角瞄着旁边,希望从马跃之的面部表情中得到答案。马跃之有意测试他,站在那里就是不吭声。万乙只好拿着那件铁器请教,马跃之示意他扔掉,说别看它埋得很深,却是乡下还在使用的犁铧残片。城里生城里长的万乙,从没见过犁铧,差点儿当它是汉唐时期的铁制兵器。就这样万乙说了那第二句话。

万乙说这两句话时,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水务局发传真到楚学院,邀请马跃之来工地上鉴定出土器物的那天傍晚,万乙从“楚才晋用”出来,顾不上乘车,实际上也用不着乘车,一路小跑到与楚学院相隔一站路的十亩地小区。在一单元门内,他甚至不愿等待正从三十层慢慢下降的电梯,顺着楼梯一口气爬上十楼,掏出那枚在口袋里捏出汗来的钥匙,努力控制住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喜而表现出来的哆嗦,将钥匙对准锁孔后用力拧了两圈。推开房门,半个小时前在楚学院六楼的“楚乙越凫”内与沙璐相拥时就闻过的女人香扑面而来。当时沙璐执行完博物馆的任务,顺便来楚学院看万乙。沙璐离开后,万乙去“楚才晋用”与马跃之说话,无意中发现衣袋里多了一把钥匙。万乙甚至不用掏出来看,就明白是沙璐在热吻时塞给自己的。沙璐与万乙重逢并答应嫁给万乙后,父母有愧于当初不该逼迫沙璐嫁给在市里组织部门当处长的三婚老男人,就依照女儿的要求,全款买下这套公寓作为女儿再婚的婚房。从买房到装修,万乙从未进过此门。沙璐只对百思不得其解的万乙说过一次,她想做万乙真正的新娘。万乙从未见过如此温馨动人的新房。打开房门的一瞬间,竟然激动得手足无措,最后硬是在地板上来回打了十几个滚,心情才平复下来。

这天上午,天空乌云密布。凉风一吹,工人们干活儿的速度不知不觉地快起来,出土的杂物也跟着多起来。临近十二点,工地上发出一阵欢呼,万乙从挖掘机的铲斗里找到一面青铜镜,接下来又发现半截青铜剑和一块疑似从青铜鼎上掉下的鼎耳。

武汉三镇除了龟山、蛇山等带“山”字的地方,其余多数地段最早都是云梦大泽,后来成了洪水的泛滥区,再后来又成了长江和汉水的河漫滩,最后才慢慢变成既不通长江也不连汉水的湿地,凡是平坦处,变成陆地的时间都不长。这些年,有不少文章研究分析武汉为何没有成为封建王朝的都城,其内容的幼稚无知,连楚学院门卫许师傅都懒得一驳。往回数几百年,武汉三镇一带稍好些的地方还是湿地,差一点儿的则是大大小小的湖底。以年代顺序排列,汉口地势最低,成为城区的时间最晚,但发展得最快。水务局这处工地,早年间肯定是云梦泽的湖底,后来成为半干半湿的湖区,再后来被当成了垃圾填埋场。汉口城区不断膨胀后,楼房林立的街区越来越多,这一带又变成了进城讨生活的人的聚集区。那些远道而来的中原人,擅长捡破烂儿,更擅长从破烂儿中发现宝物。一九三八年,这一带刚有点儿规模,就遇上日本侵略军合围武汉,天上飞机炸,地下大炮轰,数不清的炸弹将这一带夷为平地。一九五四年的那场大水,汉水大堤决了口,这一带又成了泽国。洪水退去之后,原来的地面淤积起一丈多深的泥土。灾难过后,那些带着中原口音的汉口人,在废墟上一点点地重新盖起房屋。马跃之和万乙发现的零星的青铜器物,正是当年来不及处理就被埋进地下的所谓宝物。

一行人守了几天,终于有所收获,理所当然地要庆祝一番。中午吃盒饭时,卢小材自掏腰包,买了一箱啤酒犒劳众人。

当着众人的面,卢小材打电话向陆副局长报喜,说是马先生已经鉴定过,这面青铜镜有可能填补考古空白,还说马先生向水务局有关领导致谢,因为领导的水平高,眼界不一样,将文物保护工作做在文物出土之前,回头要作为重要经验在全省推广。

放下手机,卢小材若无其事地望着众人。

万乙忍不住说:“办公室主任就是这么当的?”

卢小材说:“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万乙说:“我和马先生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多多了,你听到的这些好话,我怎么一句也没听到?”

卢小材说:“你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马先生的话对你们内行人可能像大风过耳,对我这外行人却是润物无声。马先生说过,任何出土文物都会填补该件文物出土之前的空白,那这面青铜镜自然也会填补属于它的考古空白,这个道理不错吧?再有,不仅马先生,万博士你说得更多了,最好的文物保护要做在文物出土之前,请二位来到施工现场难道不是将文物保护工作做在出土之前?”

万乙愣了愣才回答:“是的。这些话马先生说过,我也说过。”

卢小材笑着说:“社会上的事,要从本质上看才行。所谓真相,说起来丁是丁卯是卯,深究起来,也就不三不四的平均值三点五而已。”

马跃之举起一次性纸杯,对万乙说:“万博士服气了吗?”

万乙说:“三人之内,必有我师——佩服佩服!”

喝完卢小材买来的啤酒,马跃之和万乙顾不上休息,又忙碌起来。

卢小材这时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口称陆副局长来了,就跑到入口处迎接。

不一会儿,陆少林带着两个看上去有点儿来头的人出现在工地上。

万乙一看来人,顿时变了脸色,嘴里不由自主地骂道:“鼻屎!”

陆少林走近了些,将马跃之和万乙介绍给那两个人,说是省里来的考古专家。回过头来,又介绍那两个人。一个是市里组织部门的钱副部长,被称作钱部长,另一个是沙璐的前夫,被称作余处长,二人特地来基层搞调查研究。马跃之差一点儿像万乙那样说出难听的话来。

无论是余处长,还是钱副部长,都不太愿意接触面前的所谓专家,二人用他们习惯的哼哼声当作表示。好在他们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领不同凡响,当发现马跃之的不卑不亢更有杀伤力时,又主动伸出手来。马跃之也不客气,握过手后才摊开手上的泥土让他们看,说自己这一阵老坐办公室,很少参加田野考古,忘了手上的脏。

陆少林赶紧带着那两个人继续搞他们的调研。走走看看几分钟,钱副部长就建议大家停工,理由是白天施工对市内交通影响太大。

老余担心陆少林领悟不够,在一旁补充说,钱部长的指示太及时了,现在全市上下都在抓经济命脉,交通不畅,命脉就会堵塞。况且此处工地旁边就是十三街坊,那一带老城区是武汉的脸面,白天施工,难免会将市容弄得蓬头垢面,不如改在晚上进行。

钱副部长提议的施工时间为交通压力缓解后的晚八点。工地上的人都不关心钱副部长是干什么的,只关心如此改变对自己工作与生活的影响。说到对生活的影响时,一个工头模样的人不卑不亢地说,大家放心回去休息,上夜班没什么不好,怕只怕上两个夜班,又要改回来上白班。工地上的人说走就走了。

马跃之和万乙这时正在对那块略有残缺的青铜是不是从青铜鼎上掉下来的鼎耳做最终判定,没有搭理一旁冲着青铜镜指指点点的陆少林他们。

陆少林问青铜镜是什么年代的。

卢小材代为回答,说是西汉时期。

陆少林又问那半截青铜剑的情况。

还是卢小材代为回答说,可能是“两周”的。

钱副部长难得主动一回,开口就问:“什么?两周前做的?”

卢小材连忙解释说:“不是两周前,是两周时期。”

钱副部长蔑视地说:“两周就能当成一个时期,是小人国吧?”钱副部长以为自己抓到所谓专家的破绽了,有点儿得寸进尺,“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两周就是两个几千年,确实值得考考古。”

卢小材正在琢磨如何回答合适,万乙头也不抬地说:“你的历史课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两周的——是不是西周和东周的?”老余替钱副部长解嘲,“上中学时只学过西周东周,没有学两周。”

陆少林赶紧接过话茬:“课堂知识要与实践结合才行。这样吧,局里今天下午有个例会,正好请二位专家去科普一下!”也不等马跃之和万乙回应,领着那两个人离开了。

送走陆少林,卢小材一溜小跑着回来,拦住仍在盘点各种杂物的马跃之和万乙,要他俩收拾一下,局里的会两点半开始,早点儿去,先到休息室喝喝茶。见他俩面带疑虑,卢小材又说,别看陆少林是副职,说起话来一样管用。

万乙看着马跃之问:“我们去吗?”

马跃之说:“去,干吗不去!”

万乙说:“好吧,保护文物,人人有责。”

从工地到水务局车程半个小时,万乙手里拿着青铜鼎耳,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沙璐将婚房钥匙交给万乙后,连续几天,一到夜里二人就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这会儿,万乙终于扛不住了,在车上睡得极香,连沙璐发来信息的手机嘟嘟声都没听见。

越野车进到水务局院内时,一只宠物狗蹿出来,司机猛踩了一脚刹车,跟在宠物狗后面的女人极为不满地冲着司机瞪了几眼。

万乙惊醒后,还没说上话,先一步下车的卢小材已替他们打开车门,极其热情地引着马跃之和万乙,进到楼内的一间会客室,又亲自沏上茶。

马跃之端起那只相当精致的茶杯呷了两下,随口说道:“这茶不错!”

卢小材马上说:“茶和茶具都是陆副局长私人的,一年当中用不了几回,只有招待他认为的贵客才拿出来。”

说完这些,卢小材看了看马跃之的反应。

马跃之说:“茶虽不错,就是价钱太贵了,这种级别的黄金芽,至少要六千元一斤。看来陆少林是个雅人啊!一般有钱人都爱玩紫砂壶,实际上,像这样的白瓷更难得。用白瓷沏茶,水质好不好,茶叶是不是上品,不用喝到嘴里,一眼就能看出来。更重要的是,白瓷还能反过来鉴别喝茶之人。那些暴富的人有几个心里没鬼?怀着鬼胎的人,手指一碰白瓷就会暴露心迹。”

听马跃之这么说,万乙故作害怕状,将伸向茶杯的手缩了回去,说:“可惜我没资格用这茶杯喝茶,不然,就请马先生当面鉴别一下。”

马跃之大笑起来:“几句玩笑话,当不得真。”

说着话,门外的走廊传来阵阵脚步声。第一个人小声问:“今天学习什么,又是读文件吗?”第二个人回应说:“刚刚通知,请考古专家来讲考古!”万乙看了看手表,差三分钟两点半。不待万乙开口,卢小材主动说,陆副局长先要发表半个小时的讲话,等陆副局长讲完话,再请马先生和万乙进行文物知识讲座。卢小材转身打开旁边的一扇门,请他俩进到里屋看看。

穿过那扇门,迎面摆着几个陈列柜,柜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旧物。卢小材介绍说,这是局里的收藏室,各种藏品都是陆副局长和水务局这两年积攒的,请马先生帮忙鉴别一下。

马跃之见柜子里也有一只青铜鼎耳,将左手往身后一伸,万乙明白这是索要刚刚在工地上发现的那块。万乙取出来,马跃之伸着手,却没有接鼎耳,示意万乙放到陈列柜上,与先前的鼎耳比较一下。

“这些东西,是水务局的,还是陆少林的?”

“既是水务局的,也是陆副局长的。”

屋子里很安静,对万乙的问题,卢小材回答得含含糊糊。万乙盯着卢小材,要他再说一遍。卢小材只好解释说,这些东西里三分之二是从各处工地收上来的,三分之一是陆少林凭个人爱好获得的。卢小材有点儿替自己开脱地说,这道门有两把锁,表面上自己管着一把锁,另一把锁由陆少林管,实际上,陆少林有两把锁的钥匙,随时都可以进这屋子。这一次,陆少林特地将另一把钥匙交出来,自己才能独自开这扇门。

马跃之什么也没说,走向另一个陈列柜,那里面摆着一只尾部有些残缺的玉猪龙。

跟在身后的万乙将马跃之看过的鼎耳看上几眼,扭过头来发问:“这上面的标签是什么意思——发现者:听漏工曾听长?”

卢小材说:“博物馆里的展品不是也在一旁写着发现者谁谁谁吗?”

万乙说:“前三个字我懂,我不懂的是后面的六个字——听漏工曾听长!”

卢小材说:“听漏工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技术工种,曾听长是一个技工的名字。”

“曾听长!曾厅长?”

万乙重复了两遍后不禁笑起来:“你们都是这么天天叫他曾厅长吗?”

卢小材说:“人家名字取得好,又叫得顺口,反正又不让他享受厅长待遇,冲一个听漏工叫厅长,大家都挺开心的。”

马跃之将几个陈列柜看了一圈,转身再次看着万乙。万乙回过神来,明白马跃之这是要自己开口问话,就对卢小材说:“这柜子里几样好点儿的青铜器都是听漏工发现的啊?”

见马跃之对自己的话表示满意,万乙继续问:“什么叫听漏工?听漏工具体干些什么?”

“说起来,去年年底以前,水务局还没有听漏工这个工种。今年春节过后,陆副局长来单位上班,在车上听一个电台节目介绍说,上海市自来水公司有十几个听漏工,这些听漏工用独特的工作方式,为石库门里的居民用水提供保障。这些年,十三街坊等老城区一带供水管网总是漏水。多的时候,那里的人一天要打十几次市长热线,水务局上上下下一直很头疼。陆副局长一听完节目,就安排我带队去上海考察,然后千方百计将在那里当听漏工的曾听长作为特殊人才挖了回来。曾听长上班后的第一个月,老城区居民的投诉就少了百分之五十,第二个月少了百分之九十。”

卢小材本想歇口气,经不住万乙的催促,只好继续往下说:“上海称为石库门,武汉叫作里弄街坊,集中在十三街坊一带,那些老房子,墙内竖着、地下横着的水管都在百年以上。几个月前,马先生叫我们送到博物馆的主水管是埋在大街上的。从主水管分岔到里弄街坊的大大小小的水管,经过上百年的锈蚀,难免漏水。那些里弄街坊又窄又长,如今还都成了重点保护的历史建筑,里面住的全是人精一样的老武汉人。地上的管道漏水还好办,难办的是埋在地下的管道,不挖开地面就不清楚漏水点在哪里,一挖开地面,就等于断了大家的必经之路。万不得已,非要开挖,机器开不进去,完全靠人力,只挖半条里弄还算运气好,运气不好,从这一头挖到那一头,才找到漏水点。累死累活事小,被骂得狗血淋头也算是轻的,最难受的是自己与自己怄气,骂自己为什么非要从这一头开始而不是从那一头开始,如果从那一头开始,一锹下去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话说到这里,走廊上出现一种不同寻常的动静。听上去似乎有一群人在走动,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卢小材紧走几步,刚到门口,便变得像是木头人,一动也不敢动。

万乙经历的事情少,忍不住小声问马跃之:“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啊?”马跃之不动声色地说:“还能有什么事——大水冲垮水务局,楚王搞臭楚学院!”

那群人肯定进了走廊另一头的会议室。之前隐约传来的陆副局长的讲话声突然中断了,片刻后,另一种更加清朗的声音嗡嗡响了起来。一般单位的会议室都是如此,在里面说话声音偏小时,走廊上还能听得清楚,声音若是比较洪亮,传到走廊上反而只剩下嗡嗡的噪声。

终于,站在门口的卢小材回头说了一句话:“纪委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走廊里又有动静了。一串踉踉跄跄的行走声音格外刺耳。脚步声越来越近,卢小材反背在身后的手抖动得越来越明显,小腿也在打战。

那群人从门前经过时,有人用一种于心不甘的声音说:“相信组织会还我清白!我一直在研究春秋战国如何礼崩乐坏,我晓得做人做事的分寸,我明白水务局有人在捣鬼。如果我是那样的坏人,我死后就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见不到天日!”

听到“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见不到天日”这句话,马跃之微微一怔。

万乙也听到这句话了,但他更关注的是说这话的声音:“这不是陆少林吗?”万乙想与马跃之对一下眼色,看了几次也只看到马跃之的一只耳朵和半个鼻子。

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没完全消失,一种全新的脚步声出现了。卢小材仿佛清醒过来,转身坐回会客间的沙发上。

“他们要来贴封条了。”

听此一说,马跃之赶紧掏出手机,将陈列柜中凡是贴有“发现者:听漏工曾听长”标签的器物都一一拍下来。

马跃之正在分秒必争,两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着同样颜色西装的女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正要说什么,跟在后面的女人抢先开口,冲着马跃之叫马先生。万乙觉得女人有话要说。女人果然和颜悦色地请马跃之将想拍的照片拍完,还特地告诉一起来的男人,马跃之是楚学院顶级的考古专家,等马跃之拍完照了,他们再开始工作。

时间不长,马跃之拍照完毕。女人这才让手下的人学着马跃之的模样,将屋子里的各种器物一一拍照。

别人都在忙,女人也没有闲着,发现有自己感兴趣的器物就会亲自细细看过,然后精心摆好位置,让别人拍照。一般情况下,女人兴趣很浓时也一声不吭。只有一次例外,女人拿起一块青铜残片,放到眼前。

“了不得!”女人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声音极轻,像是不想让别人听见。

马跃之心里一震,如同在楚学院六楼“楚才晋用”内苦思冥想之际,听到一只湖鸥飞来窗台后的一声鸣叫;又像那种醍醐灌顶的通透感,由头顶穿过心脏直达涌泉。很多年没有听见女人这么说话,猛地又听见,内心深处的颤抖,远远超过刚才听到“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见不到天日”时的反应。

那块青铜残片,马跃之也注意过,上面有一个很像现代人写的“豕”字去掉上面一横的残缺图形。当然,两周时期的“豕”字不是这样写的。两周时期的青铜残片上,这种残缺不全的图形时有发现,说是某种符号的局部或某个文字的局部,都是有可能的。

面对青铜残片,女人一声“了不得”将马跃之的记忆残片激活了,不得不用手抚摸一下额头,才使自己的心潮平静下来。

女人与同事退回到会客室,将那扇门锁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张封条,上下交叉地贴在上面。

作为旁观者的马跃之,几个人一进到小会议室,他就认出来了,领头的女人叫梅玉帛。贴完封条后,梅玉帛对着马跃之莞尔一笑,用十分悦耳的声音重新叫了一声马先生,还问马先生是否记得自己。马跃之勉强将地铁站工地漏水时初次见面的情形回忆了一下。梅玉帛听后,笑得更好看了,接着说,算上这一次,其实自己和马先生已经见过三次面了。去年五一节之前,纪委对一批查没玉器进行估价,曾请马先生到场担任专家。梅玉帛如同哀怨般轻叹一声,说马先生当时的架子好大啊!紧接着又替马跃之开脱,说那种场合就是让人端起架子的,不端起架子反而不对,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又在执行公务时接连碰上了。马跃之想起了这事,当时到楚学院请他的是与妻子柳琴在同一家美容店做头发的女人,若不是这点儿奇妙的关系,他才不会参与。到了现场,马跃之也只提供真与伪的判断,在他看来,抛开了文化价值,只用金钱来衡量这些从千年朽骨上取下来的东西,与一般沙石没有区别。梅玉帛说自己当时特别好奇,想弄清楚被中南路上一家文物商店经理评估为一亿人民币的那块鸡血石,是不是真值这个价。针对梅玉帛的询问,马跃之当时说,这些年公开报道的那些贪腐案,从没有提及谁受过这样的重贿,可见定价的事,与本案无关的人说了也是白说,不说才是没有白说。

“不说才是没有白说,马先生的话太深奥了。”回忆起那次见面,梅玉帛俏丽一笑说,“不是还有讲座吗?大家都在会议室等着哩!”

“陆副局长——”卢小材一向说习惯了,话一出口,便马上收住,“之前安排的事,还能行吗?”

“怎么不行,陆副局长暂时只是被请去谈话。” 梅玉帛依然笑着说。

梅玉帛还要封陆少林的办公室。临出门时,她对马跃之说,下次有查没的古董需要鉴定,再请马跃之到场指教。

“我的姓名很古典。第一个字是梅,第二个字是玉,第三个字是帛。”梅玉帛怕马跃之忘了自己的名字,一字一顿地再次对他说了自己的姓名。

马跃之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梅玉帛,被带走的陆少林是哪儿的人?马跃之担心梅玉帛生出别的疑心,就解释说,“用竹筒墓倒埋倒葬”这种风俗只有随枣走廊一带的老人们才会说。梅玉帛笑着表示,这话她不方便说,但卢小材应当知道。一旁的卢小材连忙说,陆少林是安徽寿县人,但在京山县长大的。马跃之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京山县位于随枣走廊最西边。

接下来的讲座效果出奇好,满满一屋子全是水务局的人,从头到尾,既没有人上卫生间,也没有人玩手机。据卢小材后来说,除了被纪委带走的陆少林,水务局的领导班子全到齐了。讲座的事是陆少林搞的,以往局长从不到场,其他副局长即便来了,也只是点个卯,讲座开始十分钟就借故离开,不再返回。这一次,正副局长一齐露面,说不清楚是自证清白,还是被震慑了不得不变乖一些。

倒是马跃之老是走神,讲座的结束语从嘴里吐出来,就已经忘了倒数第二句话说的是什么。马跃之没有记住自己的讲座内容,是因为太想记住一张照片。

会议室后墙上挂着各个部门不同行当的责任人照片,马跃之看得很清楚,靠右手边“应急响应”一栏,最下角的一张照片下写着六个黑体字:听漏工曾听长。他像鉴识古丝绸那样一眼就认出来,照片上的听漏工曾听长的眼神,曾在哪里见过不止一次。

马跃之一边讲课,一边发微信问卢小材,曾听长来听讲座没有?卢小材回复说,局里有不成文的规定,听漏工的工作性质特殊,凡是对听力有影响的活动,可以不参加。

天亮之前,一弯下弦月出现在远处的高楼旁。被要求夜里施工的工人们忙了一个通宵,脸色都不太好看。最近的早餐点开始营业后,负责此项工程的项目经理老邓,按人数买了十几碗蛋酒给大家提神。

在工地上守了一整夜的马跃之也有份。

昨天下午五点,万乙给马跃之发微信,表示不能陪他到工地上值夜班,他坐公交撞断了两颗牙,连累得半个脑袋都疼,加量吃了几颗芬必得,疼痛缓解了,又变得只想睡觉。

夜里万乙不来属意料之中,卢小材也不来则令人颇感意外。与昨天下午离开水务局时的不闻不问不同,卢小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主动给马跃之打过电话,约好八点整工地上见。晚上八点,马跃之准时到达工地,左等右等,都不见卢小材来。过了两个小时,马跃之忍不住打了几通电话,还发了几条微信,卢小材那边电话没人接听,微信发过去也不见回复。老邓用自己的手机试着联系卢小材,同样没有任何回应。在老邓看来,一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角色,陆少林一倒,对口给陆少林搞服务的卢小材不赶紧重新站队才怪。

五十五岁之后,这是马跃之头一回熬通宵。得益于田野考古过程中各种条件的改善,哪怕是去年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被第二次盗掘后十万火急的抢救性发掘,也用不着昼夜不眠。偶尔挑灯夜战,一般都是为了让埋在地下的某个器物依着预期重见天日。

马跃之接过老邓递来的蛋酒,冲着天边的下弦月比画一下,独自一饮而尽。

所谓项目经理,实际上就是包工头,若不是机灵鬼,绝对混不了土建工程的江湖。老邓一见马跃之的样子就说:“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喂喂喂,大家都过来给马先生敬酒,祝马先生生日快乐!”

不等马跃之回答,老邓就将工人们叫拢来,冲着马跃之将各自碗里的蛋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马跃之只好承认,老邓猜得很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凌晨五点,水务局工地上的生日酒会持续时间不到两分钟。工人们散去后,只剩下老邓陪马跃之。

也不知怎么提起来的,老邓说:“昨天上午的天像是要下雨,陆少林一被带走,天上的乌云忽然散得干干净净。”

马跃之似笑非笑地说:“那种云怎么会下雨,是你心里的乌云太重吧?”

老邓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我们只晓得卖苦力,乌云也好,白云也好,全都沾不上边。”

马跃之说:“那你凭良心说说,陆少林该不该抓?”

老邓说:“这话如果是别人问,我肯定说不该抓。”

马跃之说:“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工程上的事我太不懂了。”

老邓说:“你是文化人,只要一点拨就懂了。不管在什么时候,我都会说陆少林的好话。我越是替陆少林抱不平,别人就越是愿意将工程交给我来做。”

马跃之说:“那好,我再问你,陆少林该不该抓?”

老邓说:“怎么不该?抓一遍还不行,应当抓两遍、三遍才公平。”

马跃之说:“陆少林有那么坏吗?看不出来呀。”

老邓说:“你要是看得出来,这工程不就交给你来承包了?这会儿应当说是前天了——前天在这工地上发现的青铜镜,你以为真是挖掘机挖出来的?实不相瞒,那是我趁你们不注意,亲手扔到挖掘机铲斗里的。”

马跃之说:“青铜镜这事,陆少林到底怎么同你说的?”

老邓说:“他什么也没说,但什么都说了。”

马跃之说:“你不是在编故事吧?”

老邓说:“人家看似闲聊,说现在假的青铜镜太多了,一千元就能买一面,弄得真货也只能卖白菜价。像我这种粗人,人家干吗和我说这种事?这时候就必须心领神会。青铜镜的真货什么时候便宜过?要拎着钱袋子才买得到手。东西预先埋在工地上,找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当着一些不相干的人的面,用挖掘机挖出来,之后再放进人家的收藏室就顺理成章了。”

马跃之说:“这么说,你也不地道,挖了大坑诱使别人往里跳。”

老邓说:“搞土木工程的,本来就不分黑白,只分浅灰与深灰。”

马跃之忍不住骂了一声:“鼻屎!”

老邓没听懂,问他在说什么。

马跃之赶紧岔开话题:“那些鼎耳什么的,也是你布的局吗?”

老邓说:“那个倒不是,是真的从地下挖出来的。”

马跃之很想将楚学院骂人的话再骂几遍,想一想,觉得没有用,还会伤到自尊。

六点钟一到,工人们将清理过的马路还给交警。

工人们离开时,清一色骑着电动自行车。只有马跃之上了头一班的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开车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司机,马跃之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到有人在叫马先生。他将扶手抓稳了才注意观看,原来是博物馆的女讲解员。循着女讲解员的询问,马跃之如实回答自己一大早乘这趟公交车的缘由。马跃之并没有问什么,女讲解员主动说,她几乎天天乘这趟车到博物馆上班。马跃之正要往二层去,女讲解员善解人意地劝告,马先生一夜没睡觉,二层车身摇晃幅度大,对身体不好。马跃之一听,就停下来不去了。

说着话,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开过几站,车上的人很快多起来。女讲解员挨着马跃之坐在女司机后面的座位上。

马跃之上午要在家里补一觉,不去楚学院。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到水果湖,马跃之起身下车时,女讲解员忽然说了一句:“马先生,生日快乐!”

马跃之随口说了声谢谢,等到公交车轰轰隆隆地开远了,他才惊讶起来: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在步行回家的路上,马跃之同样做了一件让自己惊讶的事情,他一边走一边在手机上打开博物馆官方网站,在讲解员窗口里找到刚刚祝自己生日快乐的女讲解员照片,照片下面有她的姓名:王蔗。

就在这时,马跃之的手机响了一声。是柳琴问他下班没有,人在哪里,还有多久到家。马跃之迅速回答,离家还有一个箭步的距离。

十分钟后,马跃之推开家门,看见餐桌上摆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吃过长寿面,柳琴将家里的窗帘全部拉上,催着马跃之上床,俯在耳边说了声“生日快乐”,就赶着去上班。

马跃之一觉睡到午后一点,刚睁开眼睛,手机的定时开机声就响了。这也是马跃之过人的本领之一,只要他想好几点钟睡醒,一定会准时醒来,精确度堪比闹钟。手机一开,短信和微信就一声接一声响个不停,都是祝他生日快乐的。其中大部分是柳琴以他的名义办理过相关业务的金融机构与各种公司发来的,熟人当中,或者说马跃之最看重的楚学院同事中,只有曾家的前后两任女婿分别来过微信。

现女婿郝文章出狱后,但凡节庆寿诞,从未忘记马跃之。前女婿郑雄从入职楚学院到升职文化厅,再到去青铜重器学会高就,向来是有一次没一次,给人的感觉是偶然记起来了,便给人“快乐”一下,若是不记得,就当没他这个人,也没这个事。不过,郝文章和郑雄也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落款方式一模一样,都在祝贺语后面写上自己现在哪里。这一次,郑雄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于北京海淀,郝文章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于京山湫坝。

天下皆知的北京海淀,马跃之兴趣不大。外面知之甚少的京山湫坝,却是楚学院所有人心尖上的那块肉,对马跃之来说也不例外。郝文章和曾小安将养蜂车开到那里,也在暗示着楚学院田野考古潜在的主攻方向。

有两个人的生日祝福是马跃之没想到的。一个是梅玉帛,以她的工作性质,弄到马跃之的手机号太容易了。梅玉帛在发来短信的同时,还要求加一下马跃之的微信。另一个是陆少林。马跃之起床后还是决定去一下楚学院,与其说是心里有种预感,不如说是他希望有一束意想不到的鲜花,摆在“楚才晋用”的写字台上,等着他去欣赏。进门那一刻,猛地见到鲜花时还挺开心,让他吓了一跳的是放置在鲜花丛中的小卡片上的文字:水务局陆少林谨向马先生致以九鼎八簋般的生日祝福!

冷静下来后,马跃之拨打卢小材的手机。铃声响到五十五秒时,卢小材终于接电话了。听到传来的一声“你好”,马跃之毫不客气地问:“陆少林是不是回来了?”

卢小材显得格外紧张地反问:“马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马跃之说:“有人往我办公室送了生日鲜花,卡片上留的姓名是陆少林。”

电话那边的卢小材如释重负地说:“你不说,我倒忘了。生日鲜花没错,是前几天陆少林要我上花店预订的。卡片上的文字也是陆少林亲自构思的。当时我还不会写簋字,陆少林限我三十分钟内学会,我只用了三十秒,用百度一搜‘九鼎八’,后面的‘簋’就自动跳出来了。”

听此一说,马跃之也松了一口气。

与电话那边的卢小材不一样,马跃之松的这口气,看上去与陆少林相关,实际上连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在内心深处,马跃之为之不安的是“致以九鼎八簋般的生日祝福”中的“九鼎八簋”,他一度认为这句话与听漏工曾听长有关。当马跃之确信这句话源于陆少林的构思,与听漏工曾听长无关,又不免暗暗失望。在内心深处,马跃之巴不得这是听漏工曾听长的原话。这样一来,关于白露节气的神秘预感就有可能化为某种事实,该面对的就坦然面对,该凭良心处理的就凭良心处理,再也用不着一到白露节气就寝食难安了。

马跃之反客为主,在电话里再次发问:“昨天夜里,你连人影都没有到工地上晃一下,这可不像卢副主任的风格啊!”

卢小材连连道歉:“临时有点儿急事,弄得人机分离,回头再找机会好好陪陪马先生。”

马跃之说:“机会多得很,今晚就可以,哪怕上半夜去一去也可以。万乙在公交车上磕掉了两颗牙,还要休养两天。万一工地上挖出有价值的东西,水务局没个人在场,往后你们自己的介绍文字也不好写啊。”

卢小材说:“我全力争取。只要有丁点儿可能,就一定来工地陪你。跟着马先生多学点儿考古知识,犯不了错误。”

说到这里,马跃之突然来了一句神鬼莫测的话:“刚进官场的年轻人,可以将《东周列国志》多读几遍,读得越多,懂得越多。以我的感觉来判断,这一次或许是要陆少林说清楚一些事。事情只要说得清楚,他就有可能官复原职,继续当你们的副局长。另外,你们收藏的那些东西,我隐隐约约有点儿头绪,你可以通过局纪检组向上面反映一下,能不能给个特殊政策,将贴封条的门打开,我再对着实物研究一下。研究完了,再将封条重新贴上去。”

正说着,马跃之突然感到不对劲。他看了看手机,发现不知说哪一句话时,对方已将电话挂断了。

这一天,往马跃之手机上发信息的人,数万乙最多。万乙提到,沙璐从交警支队调到机动大队才三个月就升职为警长了。陆少林被带去纪委的那天,沙璐就在工地一带待命。之前是担心由于施工导致交通堵塞,带来治安上的连锁反应,这样方便就近出警进行处置。这两天情况变了,那一带的居民对夜间施工非常不满,一边投诉,一边串联,说如果施工时间不改回到白天,就由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上街搞点儿动静出来。

五楼的几个同事得知马跃之亲自在水务局工地上熬夜值守,以为发现了有价值的线索,陆续上到六楼来串门。马跃之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那块让梅玉帛轻轻说了一声“了不得”的青铜残片,有值得一说的地方,马跃之又不愿意说。好在有陆少林被纪委的人从会议现场带走的新闻,可以说给大家听。

大家谈兴正浓时,马跃之忽然问:“这两天有曾先生的消息不?”

几个人中领头的吴秋水说:“马先生问我们,我们还正要问你哩。曾先生只是声明,还没办退休手续,就不搭理我们了,有点儿让人纳闷。”

其他人也附和说:“或者你领头,找个理由去曾先生家骚扰一下。”

马跃之真的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屋子里的人都不作声。手机里的嘟嘟声响到第七下时,终于传来一声:“你好!”

所有人都听清楚了,是曾本之的声音。

马跃之也冲着手机说:“你好!”

没想到手机里的声音又变成了女声:“是马先生呀,曾先生正要给你打电话,祝你生日快乐。你一定还在上班,干吗这么认真呀!过了今天,到明年就吃六十岁的饭了,多在家待着,让柳琴陪陪你,你也陪陪柳琴,这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别的什么都是花架子,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文章和小安两口子,给你送蛋糕没有?他俩在曾先生面前保证过,一定不会忘记,你要是还没收到,就再等一等,千万别自己跑去买,也不要让柳琴去买。蛋糕这东西,年轻人吃多少都没关系,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少吃,只要意思到了就行。好了,我不多说,曾先生在做研究。我只要多说几句话,他就嫌我更年期太长,从四十五到六十五,还没过完。”

说话的女人是曾太太安静,真的像更年期的女人,一口气说了许多,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是不是还有话要说,自己的话一说完,就在那边挂断了。

到这一步,大家不再关心曾本之了,纷纷开口祝马先生生日快乐,还冲着那束鲜花连连抱歉,一年又一年,越是想着不要忘了马先生的生日,越是忘得一干二净,见到鲜花也没有感觉。正说着,柳琴来电话,郝文章和曾小安买的生日蛋糕送到家门口了,柳琴自己还在开会,让他赶快回家接收。马跃之也不愿在办公室待了,他不想听那些完全是顺水人情的好言好语,将卢小材代陆少林送的鲜花留在办公室,空着手往楚学院外面走。

马跃之拿到生日蛋糕,回家后一直等到七点半还不见柳琴的人影。这也是事先有所预料的,养蜂协会刚换了会长,新来的一把手总要将开头三把火烧得旺旺的,像柳琴这样不上不下的中层,就得例行公事地陪着走好过场。柳琴正是担心赶不回来吃晚饭,这才一大早就煮好长寿面伺候马跃之吃过。等不回柳琴,马跃之就不等了,他将十二寸大蛋糕重新拎下楼,上了一辆公交车,径直去往水务局输水管线改造工地。

蛋糕受到工人们的热烈欢迎,这些朴实无华的普通笑脸,让马跃之感到不同寻常的快乐。吃完生日蛋糕,工人们转身忙自己的事。马跃之也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工地上,甚至明知只是一把旧菜刀,也要认认真真地察看好几遍。

从到工地的那一刻起,马跃之就在等卢小材,为此还特地留了一块蛋糕。白露已过,秋分在前,长江沿线著名的火炉武汉,临近半夜了,仍然像个蒸笼。眼看蛋糕表层的奶油就要化成奶汁,马跃之只好将其递给一个年轻人。

半夜一点,中途不知去了哪里的老邓重新出现在工地上。

一见面老邓就说:“昨天早上的那些话,就当我没说。”

马跃之说:“是不是免费请大家喝蛋酒的话不算数了?”

老邓说:“马先生别激我,是关于陆副局长的那些……我这人熬不得通宵,耽误一点儿瞌睡就会睁着眼睛说梦话。”

马跃之说:“你不是打麻将可以三天三夜不下场吗?”

老邓说:“打麻将熬通宵没事,其他的都不行。”

马跃之说:“邓经理是不是打听到内幕消息了?”

老邓说:“这种事,没有内幕消息还有点儿希望,内幕消息越多,死得越快!那都是办案的人有意放出来的风声,是钓鱼的鱼钩。不过卢小材也被叫走了却是真的。”

马跃之说:“不会吧?下午三四点我还打电话和他说事呢。”

老邓说:“这我就搞不懂了,反正他是千真万确被叫走了。”

马跃之说:“搞不懂就不搞,来搞你搞得懂的吧。”

老邓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伸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双肩包。

马跃之心里有数,故意说:“邓经理是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见我这把年纪跟着你们守通宵,又在想办法让地里蹦出稀罕之物来?”

这时,老邓也放开了:“这个项目就搞两样小东西。”

老邓挺了挺胸,做出一副坦荡的样子继续说:“别人出不出事是别人的事,我得按道上的规矩来做。再说我这种水平,在道上别说深灰,连浅灰都算不上,即便进去了,最多判二缓三,还能换个方式继续合作。”

话说到这个地步,马跃之觉得不能再深入下去了,他不想因此落下一个“共犯”的嫌疑。马跃之赶紧闭上眼睛,事实上他也真的需要打个盹儿。差不多半个小时,马跃之坐在一块石材上一动也不动。不远处就是人休息机器不休息的挖掘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地面微微颤抖。

恍惚中,马跃之心里闪出一个念头:陆少林还没有被纪委带走时,在水务局会客室,卢小材介绍听漏工曾听长不是从上海来到武汉,而是回到武汉。这说明叫曾听长的听漏工是武汉或者是湖北本地人。一想到此,马跃之的上眼皮就变成橡皮,叭地一下弹起来,睡意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完全清醒的马跃之反倒迟疑起来,担心自己记忆不准,或没有听清楚卢小材的原话。

马跃之拿起手机,摁出的联系人却是万乙。万乙没接电话,马跃之又发微信问,是否记得卢小材介绍听漏工时说的话?马跃之又问,听漏工曾听长是不是从上海回到武汉?马跃之三问,回话,你这个夜猫子难道睡着了?

深更半夜,为了一点儿小事,肯定不能找卢小材,马跃之以为万乙是自己人,什么时候说话都可以,结果也吃了一个闭门羹。他一连发了三条微信,万乙那里没有一点儿动静。

这时候,老邓在挖掘机那边大叫起来。

马跃之懒得搭理,以为老邓在按设计的套路假戏真做。

叫了几遍,马跃之都没有动。老邓急了,捧着一枚满是泥土的青铜残片跑过来,嘴里直嚷嚷,要马跃之看看,是不是真挖到宝贝了。趁别人还没走近,老邓用极低的声音告诉马跃之,之前与他说的东西没来得及埋下去,还在双肩包里,这东西真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老邓因为着急,脸色变得绯红,将手里捧着的青铜残片送到马跃之眼前,再三再四地说,真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马跃之还是不愿动手。

老邓自己将残片上的泥土抠掉一些。

马跃之心里轻轻一震,他看得很清楚,这块残片是某个青铜器物的一部分,已经抹掉泥土的地方显示出来的痕迹很像某种图文。马跃之示意老邓将青铜残片放在地上。他用手里的竹签轻轻拨动时,内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这些年,知道马跃之不肯触碰青铜器物的人越来越多,私下里难免出现议论,不相信马跃之独自一人时,仍然守得住自己定下的戒律。马跃之不一样,他太了解自己的内心,别的事或许会出现例外,唯独针对青铜器物的自我约定,比世上最毒的毒誓还要让他信守。眼下,用竹签触碰老邓发现的青铜残片,绝对是自己接触青铜器物最亲密的一次。

在老邓的配合下,马跃之用竹签一点点地剔掉青铜残片弧形内壁的泥土。像老邓这样的人,一生当中难得碰上这么个机会,心急火燎地扒去表面的附着物,想看清楚自己发现的是什么东西。受过专业训练,再加上有多年田野考古经验的人才会先看青铜器物的内壁,比青铜器物本身更重要的文字总是出现在内壁上。同样是剥去青铜残片上的泥土,老邓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从泥瓦匠那里学来的,马跃之用竹签挑泥土的样子,则是一举一动自然天成。

泥土一点点被清除,青铜残片上的痕迹再清楚不过。

“是文字吗?”

“不是文字也至少是图形!”

马跃之在心里惊呼两声,手上一哆嗦,竹签差一点儿将青铜残片挑落到旁边的土坑里。

就在这时,半空中响起一个女人晴天霹雳般的吼叫声:“这深更半夜吵死人的事,难道就没有人管吗?”话音未落,半空中掉下一个矿泉水瓶,砸在挖掘机上。

仿佛是得到某种信号,一个接一个的矿泉水瓶从近处高楼的窗户里纷纷落下来。男男女女的叫骂声各不相同,意思全都一样,水务局深夜施工,不是惠民,而是扰民。工地上的人既不能对骂,也不敢对战,只得“抱头鼠窜”。老邓已经跑开了,见马跃之腿脚有些慢,回转身拉他时,一只装着厨房垃圾的垃圾袋正好掉在头上。老邓气得抓起一块砖头,又不知往哪里扔,只好用一句比垃圾袋还脏的话作为发泄。

头顶上的矿泉水瓶还没有扔完,工地旁边就出现了几个摇摇晃晃的老人。马跃之想起万乙说过的话,就对老邓说:“情况不对,你们快撤吧!”

老邓心里有数,将人和机器、工具等拢到一起,关掉工地上的电闸。

“这些老街坊是在演戏给水务局看,不会用身上的老骨头同我们较劲。”

老邓的话立即得到验证,摇摇晃晃的老人们似乎总也走不完通往工地上的那段路,直到警车驶来,这些老人才像模像样地冲着施工方和警方激烈地表现一番。三方碰面,彼此都有默契,各自演好自身角色。

说好要来的第四方终究没有到现场,他们通过本地社区传下话来,说是再吵也不能吵市民,再闹也不能闹市民,要用科学的智慧的方法,在既不影响市民休息,也不影响市民出行的前提下,即日起将施工时间改回到白天。

老邓与几个小头头模样的工人商量,让大部分人先回住处休息,自己带几个人留在工地照看,等正式通知下来,再调整施工时间。

这一次,马跃之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不声不响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跑夜班的出租车司机都爱与乘客聊天。马跃之坐在后排,出租车司机先后换了十几种话题,试着与他说话。马跃之闭着眼睛,一个字也不肯回应。半小时后,他才开口说:“到了,靠边停车吧。”

马跃之下车的位置在八一路上,离自己家所在的张家湾小区隔着两条街。下了出租车,马跃之独自在夜风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凌晨三点前后,街道上再也见不到其他步行的人。马跃之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当然,他也不需要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两条街的距离,走起来也就十几分钟。到了家门口,马跃之趁掏钥匙的空隙,略站一会儿,长吁两口气,这才打开门进屋。

柳琴还没睡,正贴着面膜斜躺在沙发上追剧。马跃之提前回家,让她表现出大姑娘一样的惊喜。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柳琴马上发现马跃之情绪有点儿不对劲,忙问是不是发生意外了。马跃之就将深更半夜水务局工地被人闹得停了工的事说了一遍。柳琴不相信这种事会让马跃之心情不爽。马跃之又说,可能是这些天联系不上曾先生,有些担心。柳琴说,她从曾小安嘴里听说过,七十多岁的人,就要有七十多岁的模样,那些将七十岁过得像五六十岁或者八九十岁的人都不正常。曾先生的样子不多不少,正像七十多岁的,一切都很正常。

柳琴顺便说了自己明天去京山调研养蜂产业,当天去当天回,不知道能否和曾小安见上一面。

马跃之洗过澡,柳琴也关了电视机。

柳琴正要说晚安,马跃之的手机响了。是老邓打来的。

老邓问:“马先生,我发现的那个青铜残片在你手里吧?”

马跃之说:“楼上一扔矿泉水瓶,我都糊涂了,难道你没有拿回去吗?”

老邓说:“肯定没有往回拿,所以才问你。”

马跃之说:“是不是掉在工地上了,如果你觉得有用,就再找一找。”

马跃之放下手机,柳琴问是怎么回事。马跃之就将工地上发现一枚青铜残片的过程说了一遍。马跃之像是困了,尽量少说话,省略了青铜残片上还有某种图案的情形。

在深夜的工地上,马跃之发出灵魂三问,要万乙回答。那时,万乙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看完微信内容抬起头来,透过车窗正好看见马跃之的身影在灯光中摇晃。

自从断了两颗牙齿,万乙老要吃止痛药。沙璐见万乙脸也不肿,嘴也没歪,就要锻炼他的意志,不准吃任何止痛药。这个星期正好轮到沙璐便装巡夜,就带万乙出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同时也是很好的陪伴与掩护。便装巡夜是机动大队最受欢迎的工作,穿什么服装、去什么地方,原则上都由巡夜人员自行决定。

因为巡夜的随机性,沙璐就依照万乙的提议在水务局的工地一带打转。坐在沙璐的车上,微信被单向禁止,只准收,不准发,电话则是打进打出双向禁止。万乙不明白,开私家车干吗比开警车还自律?沙璐说万乙果然是看历史不顺眼、与今人过不去的书呆子。

万乙说:“我还是得给马先生回个微信。”

沙璐将右手挥了一下,做了个随你便的手势。万乙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又停下不动。

沙璐说:“是不是觉得不方便?我代你回复吧,就说万博士正陪着一个女警官,在暗中盯着马先生您哩!”

万乙说:“明明是个小警察,哪来的警官?”

沙璐说:“这叫自尊自重,少见多怪,水务局还有自称是厅长的哩!”

万乙心里一怔,马上追问:“水务局的什么厅长?”

沙璐妩媚地说:“水务局的一个技工,姓曾,名叫听长,连起来叫就成了曾厅长!若不是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竟有这么取名字的人。”

到机动大队后第一次自由巡查,沙璐在十三街坊老余的新家附近转了十分钟,什么也没见着,就接到通知去支援也是自由巡查的一位同事。

第二次自由巡查,沙璐作了与第一次完全相同的选择,她在十三街坊附近待到半夜。从交警到刑警,沙璐到底还是新手,只顾盯着老余新家看,没注意到附近出现一个不同寻常的男人。那人在沙璐的目光中走了一小段距离后,突然冲着一个角落压低嗓门吼了一声。昏暗的角落里应声站起一个人。先前那人以为对方是在盯梢,逼着对方交出手机,要将拍摄到的内容一一删掉。对方一点儿也没反抗,拿出手机递了过来。

沙璐见状赶紧拉开车门,快步上前,亮出证件,将手机拿到手里,翻看一阵存放在相册里的照片,除了大楚青铜馆里的几件青铜重器,所拍摄的几乎全是破烂儿。沙璐追问几句,那人一声不吭地用手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胸牌,上面有清清楚楚的两行大字——水务局供水管线巡查,巡查时间:每日零点至六点。胸牌背面写的内容更详细:请勿直接与巡查技工交流,如有疑问请拨打水务局二十四小时值班电话。

沙璐果真打电话到水务局值班室,对方慢条斯理地解释,水务局经常接到此类电话,大家有疑问也很正常,夜间管线巡查技工又称听漏工,工作性质与众不同,全国各地不到二十人,本市只此一位。值班人员让沙璐转告,如果涉及个人隐私,请当事人放心,听漏工除了将听出来的漏水点上报,其他一切不会流露丁点儿,这是听漏工的行规。

万乙对听漏工很感兴趣,想听沙璐说曾听长。

沙璐说:“是人还能长成横鼻子竖眼睛?”

万乙说:“难道就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沙璐说:“别的确实看不出区别,就是手里拿着一根铁棒,走几步就将铁棒杵在地上,再用耳朵贴着铁棒听。有的地方听十来分钟,有的地方要听半小时以上。”

万乙说:“就这么简单?”

沙璐说:“你想要多复杂?让他耳朵里长出一根量子雷达天线,听听地球那边与你脚板对脚板的科尔多瓦探戈舞曲?”

“就一根铁棒,这算哪一路的独门绝技?”万乙自言自语,突然心血来潮说,“你能弄清楚听漏工今晚在哪里吗?”

沙璐轻轻一笑,意思是这事太容易办了。她拿起电话,直接拨打水务局值班热线,说自家一带水压太低,三楼以上一滴水也没有,赶快将他们的宝贝听漏工派来查一下。沙璐报出十三街坊中六小街的住址后,值班员回答说,听漏工正在十三街坊一带,让她耐心等一等。

万乙顾不上还在工地的马跃之,催着沙璐快去那一带巡查。

时间不长,在十三街坊某处出现一个身着“水务”字样黄马甲的男人。沙璐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正要驶进武汉三镇难得一见还留着青石路面的十三街坊,“黄马甲”突然在七小街巷口放下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静”字的四角写有“水务巡查”四个字。沙璐将汽车油门电门全关了,坐在车内看着男人走进巷子深处。

夜已经非常深了,老旧的十三街坊显得更加安静。被万乙和沙璐反复惦记的听漏工曾听长,在十三街坊正中位置的七小街来回走了一遍。

万乙看了听漏工曾听长的几个动作,就判断出对方的基本操作规程,是用通常说的排除法。先将那根铁棒的一头放在七小街总长度的黄金分割点上,另一头贴着耳边,听听地下的漏水声音。因为按照科学原理,如果七小街的自来水管漏水,又有办法听到漏水声音,那么无论漏水点在这条水管的什么地方,黄金分割点所在位置都可以听到。探明七小街的自来水管确实漏水后,听漏工就去黄金分割点分割出来的远端,将那根铁棒一头放在地面上,另一头还是贴在耳边听一听。如果有漏水声,就在黄金分割点分割得较长的这一段,进行第二次黄金分割,继续按先前的方法进行操作。如果没有听到漏水声音,那就表明漏水点在较短的那一段,就用不着再查较长的这一段,只需检查较短的那一段。接下来的操作都是如此这般,三下五除二,很快就能找到漏水点。

沙璐凑过来吻了万乙一下:“还是万博士的脑子管用!”

万乙不无得意地说:“用脑子的事有我,你只管貌美如花。”

万乙忽然一指七小街深处说:“听漏工是不是出事了?”

沙璐说:“能出什么事?”

万乙说:“都二十分钟了,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

沙璐轻轻一笑说:“你是在担心他不按你说的黄金分割法去做吧?”

说着话,蹲在七小街中间的听漏工站了起来,才走十几步,便又蹲在地上。有光影在他耳边闪了几下,那是一辆过路的轿车将大灯灯光照进七小街,恰好射在铁棒上的反光。

白露节气才过去几天,长江之滨的武汉三镇,夜深之后气温依然很高,满城的空调机几乎都开着。万乙和沙璐在车内闷坐了两个小时,换了别人连两分钟都待不住,哪怕天塌下来,也肯定会发动汽车,打开车载空调。万乙经常参加田野考古,沙璐三个月前还是站马路的交通警察,都有较强的高温耐受力。两小时过后,万乙有些坐不住,嘴里却嫌听漏工做起事来没有一点儿科学精神,放着效率高出许多倍的黄金分割法不用,宁肯用愚蠢至极方法一寸一寸地往前探索。好在听漏工在七小街这里检查的时间没有超过三小时,在查到第五个点时,就找到了漏水点。

听漏工找到漏水点后,从随身工具包里拿出一瓶喷漆,在地面上喷出一个白色的圆圈;又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再拍一个小视频,发给派活儿给他的人。听漏工转身骑上电动车,经过万乙和沙璐藏身的越野车,驶向与七小街相隔不远的六小街,想必是沙璐打水务局值班电话的效果。

沙璐迫不及待地发动越野车并打开空调。万乙比沙璐还急迫,打开车窗,抢着吸了几口车外的新鲜空气。

车内很快凉爽下来,沙璐开车绕着十三街坊转了一圈,回到水务局工地附近,那里只剩下老邓和两个值守的工人。

万乙准备下车去找老邓问问马跃之的情况。沙璐提醒万乙说,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幼稚和冲动?万乙便改变主意,打算天亮后再以刚刚睡醒为理由回复马跃之。

万乙夜里隔着车窗望见马跃之,却没有接听马跃之的电话。天亮之后,情况发生反转,变成万乙无法联系上马跃之。

上午八点,万乙就起床做家务,断牙带来的疼痛几乎没有了。九点一到,万乙给马跃之回电话。手机铃声在不紧不慢地响,万乙心里在默默复述那些早就想好的托词。一段时间过去,对方的手机铃声自动断了。重新拨打后,情况还是如此。第三次尝试时,手机里传来已关机的提示音。万乙心想马跃之是不是生气了?这个念头一起,万乙免不了进一步想象,昨天夜里沙璐的汽车就停在工地旁边,自己坐在沙璐车子里,既不肯接听电话,也不肯回复信息,是不是被马跃之发现了?如果真如此,实在太不堪了!

幸好上午十点水务局的卢小材来电话说,他也找不着马跃之。卢小材提供了一个不太可靠的信息——说这个信息不太可靠,是因为卢小材自己是水务局办公室副主任,还转弯抹角地问楚学院的人,马跃之这会儿是不是正在水务局?话说到这里也还无关紧要,关键是万乙觉得这事有点儿不对头,又将电话打过去,准备反问一下,卢小材的手机竟也关机了。

犹豫一阵,万乙决定去楚学院看看。

万乙从十亩地小区走到楚学院,进电梯时,发现电梯里已经有几个人,他硬挤了进去。那几个人一直在说着什么,也没有嫌万乙莽撞。电梯启动后,被挤在角落里的鲁丰忽然冒出一句话:“这也是看历史不顺眼,与今人过不去!”

万乙心里一怔。青铜重器研究就是“看历史不顺眼,与今人过不去”,这话是郑雄在大楚青铜馆说的,沙璐在现场听见了,觉得挺有意思,就告诉了万乙。万乙还没来得及在同事之间提及,楚学院的这些行政人员是从哪里听到的呢?万乙到底还是搞专业的,对这些俗事想得不深不透。事实上,楚学院内最流行的那些话,发明人是搞专业的,但都是行政人员先说起来,再流行到搞专业的人中间。

那几个人可能是去“楚馆秦楼”,大家都在六楼下电梯。走在最后的鲁丰对万乙说:“马先生早上来办公室晃了一下,就不知去了哪里。纪委的人找也找不着他,你要是见着了,与他说一声。”

万乙下意识地反问:“纪委的人找他?”

鲁丰神秘一笑说:“可能是请他去评鉴哪位厅官收藏的宝贝——我不晓得,也说不准!”

几天没来“楚乙越凫”上班,万乙一开门就闻到屋子里有一股东湖一带房屋内特有的气味。万乙去卫生间清洗了一下几天没用的茶杯,稍后有人来上卫生间,顺便提醒他“楚乙越凫”里有手机在响。万乙回屋一看来电显示是柳琴,赶紧摁下接听键,还没听到对方的声音,就乖巧地说了一声“师母好”。

柳琴是因为找不着马跃之,才打电话给万乙的。万乙如实回答,说自己也一直没有联系上马先生。

柳琴本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提醒一下马跃之,早餐给他做了火腿肠,午餐就不要吃猪肉了,可以吃点儿鱼肉或者牛肉。如果只是打电话不接,柳琴也不会满世界找人打听。柳琴担心的是,一向二十四小时不关手机的马跃之,整个上午都是关机状态。

万乙想起陆少林被纪委带走的情形。柳琴也说起纪委,她觉得马跃之可能又去纪委鉴定那些用于贿赂的字画古玩了。纪委请马跃之也不是头一回,前次就是这样,说让去就得马上去,接到通知就得切断所有联络方式。柳琴找马跃之完全是出于生活习惯,说完想说的话,就主动挂断电话。

万乙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又有电话打进来。打电话的人是老邓。

老邓大声告诉万乙,工地上的施工时间又改回白天了,问万乙怎么不来现场勘察,这两天说不定有更多惊喜。老邓又问马跃之为何也不来工地。老邓说,整整一个上午自己都在昨晚发现那块青铜残片的地方寻找,新土旧土翻了三四遍,就是找不见。老邓还要万乙转告马跃之,他一定会找回那块青铜残片,自己看东西是外行,看人还算内行。文物市场上的高手,越是发现好东西,表情越是淡漠,马跃之手拿青铜残片的样子,就像在文物市场上捡漏的高手。既然青铜残片非比寻常,不找回来就太可惜了。

万乙不相信马先生会亲手拿着青铜残片,认为老邓在胡说八道,都懒得追问昨晚发现的是什么样的青铜残片。老邓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说话太急了,马先生当时的确没有亲手触摸,而是将青铜残片放在地上,用竹签剔除上面的泥土。

老邓的电话挂断才五分钟,先是连着三个电话打来,然后是鲁丰和楚学院代理书记董文贝找上门来,全是打听马跃之行踪的,还都说事情比较紧急,要请马跃之去一趟枣阳郭家庙两周遗址发掘现场。董文贝还要万乙也做好一同出发的准备。

董文贝走后,万乙转身朝向窗户,对着不远处的东湖冥想。这时,第四个电话打了进来。打电话的吴秋水不像其他人那样急不可耐,他慢吞吞地说:“今天绝对是楚学院的大日子,郭家庙两周遗址发掘现场,一下子挖出两尊有铭文的青铜鼎,主人都姓曾,一个叫曾子泽,一个叫曾子寿。楚学的编年史,半天时间就补上两个缺。”

万乙说:“吴老师第一次当领队,就有这么重要的发现,确实是个大日子。”

电话那边的吴秋水还没来得及接话,万乙又说:“若是邀请马先生去你那里,难度可不是一般大啊。”

吴秋水说:“为什么?马先生是没空儿,还是不给面子?”

万乙说:“你忘了,马先生他不碰青铜重器。”

吴秋水说:“青铜重器越来越像通俗小说,没挖出来时,大家都不清楚,只要挖出来了,门卫许师傅都能看出道道来。请马先生来,不是看青铜重器,是借他的一双慧眼,看一看刚刚挖出来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万乙说:“遇到稀奇之物了,请马先生那是必须的。”

吴秋水说:“了不起的万博士,你快点儿想一想,哪里可以找到马先生?”

万乙像之前那样千篇一律地回答:“马先生肯定没有丢,只是还需要点儿时间找一找。”

有一种口碑是,楚学院最好找的人不是门卫许师傅,而是曾本之和马跃之。只要没有外出,每天上午,夏季八点,冬季八点半,都能准时在楚学院门前的台阶上见到他俩。有时曾本之在前,马跃之在后。有时马跃之走到台阶最上层,曾本之刚走到最下面的那级台阶。不管谁在前,走完台阶,都会停下来转身等着后面的那位赶上来,再一起走进办公楼内。这已经成为楚学院的一种标志。

楚学院办公室的鲁丰,最有可能发现马跃之身在何处。纪委的人打电话找马跃之,是由于马跃之破天荒主动联系梅玉帛,提出一项纯属专业的请求,得到允许后,相关人员打电话只是例行公事,来了解事情是否落实。接电话的鲁丰对楚学院纪委委员一职充满期待,唯唯诺诺,不敢多吭一声,从而错过了只需多问一句话就有机会获得的答案。又因为被一地鸡毛的行政工作弄得身心俱疲,考古专业的大小事情轻易入不了心,也入不了耳,因此,从专业角度来看,鲁丰又是最不可能发现马跃之身在何处的人。作为楚学院杂项考古的头号专家,马跃之这些天去哪里、做什么,在鲁丰的意识里,远不如每天上午行政例会上的琐事重要。

所有想找马跃之的人都找不到马跃之时,马跃之正被锁在水务局的小小收藏室里。

水务局输水管线改造工地凌晨三点被紧急叫停,马跃之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上床后又被老邓的电话惊扰一番,之前发微信给万乙也不见回复,还有柳琴从同事嘴里听来的郑雄关于青铜重器研究的那些话,如此等等,让他一时间无法入睡,脑子里想起许多往事。

马跃之平时极喜欢听柳琴熟睡后发出的柔美的呼吸声,将其形容为自己专有的催眠曲。这一次,无论他如何努力去听这催眠曲也没用,甚至还出现反作用,不得不伸手推了推柳琴,让她换个睡姿,不再发出那种呼吸声。眼看天就要亮了,马跃之烦躁到了极点,恨恨地对自己说,睡不着就起床,继续修补破烂不堪的《楚湫》吧!他悄悄进到书房,按照修补古籍的程序,一道一道、一点一点专心致志地修补好一页后,回到床上时已是凌晨四点,不一会儿就像柳琴那样美美地睡着了。

“主任收拾好了吗?”

马跃之猛地一惊,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话就脱口而出:“谁?你们要收拾谁?”

“我们养蜂协会的会花,发展部杨主任呀!昨晚与你说过,今天我们一起去京山调研。”

一脸狐疑的柳琴一边向马跃之解释,一边对着手机让对方过十分钟下楼,自己开车去接。马跃之明白自己听岔了。柳琴让马跃之接着再睡,自己着急出门。京山离武汉不算太远,但想要当天往返,仍得早些驾车出城。

柳琴出门的声音消失后,马跃之才觉出有点儿不对。“出个早出晚归的差,干吗要拎着大箱子呢?”自言自语的话,说过也就说过了。马跃之迅速翻身下床,脸也不洗,牙也没刷,直奔书房,拉开抽屉,拿起昨晚回家后放进去的青铜残片,进到卫生间,将上面黏着的泥土尽量用手清掉。余下的泥土,用水冲洗一下就能弄好。但马跃之没有这么做,他将柳琴刚刚吹过头发的电吹风接上电,摆好位置,对着残片一点一点地吹。巴掌大的东西,十几分钟就被热风吹得透干。马跃之顾不上找别的刷子,随手拿起一支牙刷,将剩下的泥土刷得干干净净。

毫无疑问,青铜残片最终显现的模样,完全符合马跃之的预判。夜里,老邓在工地上发现后捧给马跃之,后来又找他讨要,他推说自己记不清楚的正是这块青铜残片。

经过清理,青铜残片上的图形变成深深铭刻在马跃之心里的大半个“田”字形。之所以是大半个“田”字形,而不是大半个“田”字,是因为青铜残片上的“田”,缺了右边的一竖。而说成是一竖,也是为了方便理解与叙述。残缺的大半个“田”,四周并不工整,两竖都向左下偏出,三横向右下倾斜。如果以此来判断,可以认定只是符号,算不得文字。问题是这大半个“田”是与青铜残片同在的。与这块青铜残片分离的另外的残片上,大概率会残留着不一样的图形——会是什么样子呢?

马跃之的内心深处浮现出盛行于两周时期楚地的文字,那些文字的字体呈方形,结构紧密,平缓流畅,笔画匀称,平入顺出,宛如云楚大泽,虽无波汹浪涌,自有遒劲挺拔之势。一九九三年,在沙洋郭店遗址发掘一号墓时,马跃之将手伸进浑浊的棺材头厢泥水里,本以为此处早被盗墓贼扫荡一空,只是象征性地捞几把,想不到一枚写满文字的楚简晃晃悠悠浮出水面,而这正是震惊世界的郭店楚简的发端。得此研学机缘,青年时期的马跃之就对楚简了然于胸,经过许多年的修炼,现如今更加不在话下。

“青铜残片上的大半个‘田’,会不会是楚简上写过的什么字的一部分?”马跃之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天马行空般胡乱猜想,还是有思想的碎片偶尔冒出来,顽强地指向水务局收藏室内的另一块青铜残片。

马跃之赶紧将青铜残片放到桌面上,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将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秋分即将到来。柳琴临出门时,特地打开窗户,换了一屋子从东湖湖面上吹来的空气。心如乱麻的马跃之却感觉不到,仅仅是老邓打电话来询问青铜残片但自己没说真话这一点,就已经弄得他压力巨大透不过气来。柳琴做好的早餐摆在餐桌上,马跃之肚子饿得咕咕响,两只脚不停地在家里胡乱走动,好不容易坐下来动一动筷子,又马上站起来,下楼去楚学院。

出了单元门,马跃之正要往公交车站方向走,一辆黑色轿车在身边停下来。从徐徐打开的车窗里露出梅玉帛俊秀的面容:“马先生是去上班吧?我正好可以载你一程。”

马跃之连连说:“不用,坐公交车很方便!”

梅玉帛不由分说,拉开车门,硬是将马跃之请到车里。一路上,马跃之都不记得自己回应了些什么话,只记得为了让自己方便过马路,梅玉帛特意将车开到辅路上,停在紧挨着公交车站的地下通道入口旁,惹得一辆想靠站的公交车司机猛按了三声喇叭。

因为搭了梅玉帛的顺风车,马跃之比平时提前二十分钟进到楚学院。从一楼启动的电梯在二楼停下后上来一位清洁工。见到马跃之,对方怯生生地点了一下头,嘴唇动了几下像是有话要说。马跃之不想让对方难堪,就主动说了句问候的话。清洁工果然就将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原来清洁工在电梯里听人说,做学问的人都是“看历史不顺眼,与今人过不去”,就将这话与上高中的孩子说了,孩子马上将这话写进作文里,老师看后打算将这篇作文作为范文给全校的学生看,但要孩子将这句话的出处写出来。清洁工觉得这样的话只有马跃之才说得出来,这才打定主意找机会当面求证一下。马跃之表示这不是自己的话。见清洁工很失望,马跃之心中不忍,就说这话可能是郑雄说的。清洁工不肯相信。电梯到达六楼后,马跃之走出电梯间,还听到清洁工在身后小声嘟哝。

出了电梯,马跃之直接去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其他人,自然听不到任何说话声。

从卫生间出来,马跃之左手掏出钥匙打开“楚才晋用”的门,右手拿出手机给刚刚见过面的梅玉帛打电话。马跃之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想研究一下存放在水务局的那些出土器物。梅玉帛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对于马先生这样的学术权威,纪委工作的有关规定也是可以变通的。梅玉帛要他到楚学院门口等着,十分钟后有车来接,送他去水务局。

十分钟后,梅玉帛再次驾车停在马跃之身边。梅玉帛正要去水务局,继续办陆少林的案子。

余下的事,非常简单。到了水务局,梅玉帛亲手将那扇小门上的封条撕下来,开了锁,放马跃之进屋,让他放开手脚进行研究。当然有限制条件: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扇小门必须从外面锁上,到时间再由梅玉帛亲手打开。

前次由卢小材领着进这间屋子,马跃之只顾看各处摆放的物件,不曾留心里面还有一张单人沙发、一个小茶几、一台小冰箱和一个小卫生间。一个人待在里面,只要愿意,三天三夜不出门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马跃之将陈列架上的所有藏品挨个看了一遍,花在每个物件上的时间都差不多,仅仅用时间长短来判断,似乎并没有什么重点。马跃之上了一次卫生间,然后又将所有藏品看了一遍,其余时间就坐在沙发上发呆。或者说,马跃之心里早就有了目标,因为太犹豫了,还没有做好准备,才呆呆地没有行动。

收藏间摆放着五个陈列柜。

第一个柜子放的是瓷器。第二个柜子里摆放的是玉器。余下的三个柜子全是青铜器物。

前次来这屋,马跃之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鼎耳。再次来这屋,马跃之的目光直接跳过这只鼎耳。只要是楚学院的人,都会像马跃之那样,一眼看过了,绝对不会再看第二眼。面前的这只鼎耳是笔直的,如此造型百分百不是从楚鼎上掉落的。在楚学院的人看来,楚鼎才是两周时期整个东方世界乃至以青铜文化为标志的同一阶段人类社会最有艺术气质的器物。那种用最不起眼的弧度,在鼎身中部做成一段束腰,再配上一对稍稍有些弧形、宛若向外飘飞的鼎耳,构建出楚鼎独特气韵的弧线,具备了人性中不能缺少的、漫不经心的自由和自然天成的约束。

至于那把青铜剑,马跃之愿意多看几眼。青铜剑大体还算完整,这得益于它是只完成铸造、锻打磨制等步骤没来得及实施的剑坯。这种俗称还没开刃的青铜剑坯,常常引出田野考古的重大发现,其意义甚至超过大楚青铜馆里的那把越王勾践剑。这种说法毫不夸张。越王勾践剑当然是铸剑工艺的巅峰,喜欢凑热闹的人,到大楚青铜馆里看上五分钟也就够了。田野考古则是要找出古人如何制造青铜剑的实证,找到这种毛坯剑,就有可能找到制造毛坯剑的作坊;找到了制造毛坯剑的作坊,就有可能找到制造工具和材料;依据工具和材料,就有可能推算出制造规模,从而了解那个时间段里,这一方水土养了一方什么样的人。黄州当地就是通过一把偶然发现的青铜剑坯,发掘出几十把青铜剑坯,之后又发掘出几百把青铜剑坯,最后发现一处青铜器物制造作坊。这还没有完,经过进一步发掘,又找到了将满是孔雀绿的铜矿石冶炼成青铜的熔炉,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就推翻了千百年来青铜冶炼不过长江江北的流行论断。

体积最大的器物是一只青铜鼎。器物形体基本完整,鼎身的蟠虺纹与两周时期的工艺特性相符合,仅从外部来看,此青铜鼎与大楚青铜馆里的青铜鼎仿佛有得一比。马跃之对此青铜鼎看不上眼,在于它不过是当年某地某人的假做。马跃之将此物称为假做,而不愿称为做假,是因为人家本来就是这么做、也是这么用的。多少年来,以各种方式出土的青铜鼎,哪一只不是来自帝王将相们的墓冢?那些还没有重见天日的青铜鼎,仅仅是纪南城遗址一带数不清的封土堆下,保守一点儿估算也会是数以千计。后来者一致认为,青铜鼎是最能代表至高无上权力的器物,舍此再无其他。在青铜鼎面前,凡能想象到的霸气伟力都能体会到,凡能想象到的显赫尊贵都能感受到,凡能想象到的稳定安宁都能享受到,凡能想象到的大美大爱都能滋润到,尽管其拥有者无一不是位高权重,又如何能禁止天下有心之人梦几回、想几番?

陆少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只青铜鼎,正是这些梦想者用开不了花的痴心结出来的假果。如同时下一些人家办丧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就可以在坟头摆上纸扎的名车、纸扎的华府,附带一大堆纸扎的金砖银锭,让生前只是平凡人的死者,在黄土之下安享纸醉金迷的生活。陆少林收藏的这只青铜鼎,鼎耳是直的,就算是在楚地挖出来的也算不得楚鼎,甚至都难以称之为鼎。真正的鼎,不管是楚鼎还是秦鼎,鼎壁非常厚实,用不着细看,放在哪里都会散发出一种祥瑞气氛。眼前的青铜鼎,附近建筑工地上的打桩机每敲打一下,都会跟着窗玻璃一起微微颤抖一下,原因在于其鼎壁薄得像是铁皮做的。八百年的楚国,用自身的哀荣见证两周列国的兴衰,守着神州华夏最古老最庞大的铜绿山,占尽青铜资源之先,将一座纪南城建设得万里之外的异族都来朝拜。作为那个时代战略资源的青铜,别名吉金,绝非等闲人家消费得起。那些家境殷实的人家死了长辈,想图个吉利,于是就有了此种偷工减料、专门用于殡仪的假做的青铜器物。如果将京山秋家垄发现的九鼎七簋和随州擂鼓墩发现的九鼎八簋中的青铜鼎比作航空母舰,假做的青铜鼎就是正月十五花灯节上民间艺人们挎在腰间摇来晃去的采莲船。

假做的青铜鼎常见于县级博物馆,以及越来越多的民间收藏。

马跃之将屋子里余下的青铜器物一件一件地看过。屋子很小,东西也不多,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也不怎么费时费事。过程中,他不时在心里对自己说话。马跃之来水务局这间小屋子,确实是带着与高大上相反的私心杂念而来。

第一遍看时,马跃之还习惯地受某种道义上的约束。第二遍再看,他已完完全全按着所谓私心杂念的性质行事。马跃之全身上下显出一种罕有的自由自在感。很多年了,马跃之第一次如此放肆地盯着这些名为青铜的器物。如此放肆给他带来一种灵魂出窍、随心所欲、天马行空的感觉。

这些年,楚学院上上下下都在自觉地将杂项研究权威的名头安在马跃之身上,马跃之似乎很心安理得。身为楚学院古丝绸织物、漆器及其他杂项的权威,马跃之向来不在公开场合言及青铜重器,虽然没有与曾本之分庭抗礼的意思,在别人眼里,也还是有各自占山为王的意味。否则,他就不会表现得那样决绝,在任何考古现场都不碰青铜器物,在任何公开言论中也绝对不提“青铜”二字。

楚学院档案室的一位女士,出于兴趣,利用手里掌握的资料,私下检索后发现,马跃之早在入职的第五年就开始回避“青铜”。准确地说,是从一九八一年九月上旬开始,那一阵,马跃之正参与三峡大坝坝址所在地地下文物的抢救性发掘。九月上旬的头几天,马跃之亲笔撰写的发掘日志上还写到许多次“青铜”。九月上旬的最后一篇发掘日志,马跃之只写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是别人写的,从字迹来看,别人接续处正好是“青铜”二字。就是说,马跃之并非从一开始就患有“青铜过敏症”,应当是后来才出现的此种问题。为此,有人搞笑悬赏,声称谁有本事让马跃之公开说出“青铜”二字,自己负责清洁楚学院一至六楼的全部卫生间,说一次清洁一个星期,说两次清洁两个星期,以此类推,绝不食言。那一阵,楚学院关于青铜重器的大会小会格外多,一些原本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也要开个会,还一定请马跃之到场并发言。轮到马跃之开口说话时,楚学院上上下下都会竖起耳朵听,结果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某次马跃之呼唤某个实习生,旁边的人一时兴奋,听成了“青铜学”,大声嚷嚷要别人兑现清洁卫生间的诺言。等到弄明白不是“青铜学”,而是“秦同学”后,楚学院上上下下欢乐了好几天。

一个人成天泡在楚学院,要做到对青铜的“坚壁清野”和“六亲不认”,比登天还要难。马跃之不是七仙女,也成不了嫦娥,只因为几十年研究古丝绸卓有建树,人们才说他是七仙女家的御用裁缝,是广寒宫中的绣花男神,手握天宫秘籍,知道哪朵云彩里有通向银河彼岸的后门,别人眼里的登天之路,就像他家楼下的花间小径,闭着眼睛也能走过许多弯弯绕绕。久久坚持,必有奇迹。马跃之能做到如此决绝,是用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方法。研究做到马跃之这个份儿上,本来就很少直接用“青铜”二字,要说的话,往往有明确指向,像青铜后母戊鼎、青铜四羊方尊、青铜莲鹤方壶、青铜大立人像这些赫赫有名的,以及在外名气不大,本地却总喜欢提及的天御兽青铜尊等器物,都是有名称的,将“青铜”二字去掉,也不会出现差错。凡是必须提及的普通青铜器物,马跃之就用“两周时期的”作为替代。比如将青铜鼎说成“两周时期的鼎”,把青铜簋说成“两周时期的簋”。对于某些不容易这么替代的“青铜”,马跃之别出心裁地借用“硬通货”来表达,比如说“两周时期的硬通货研究”等。时间一长,马跃之说顺口了,别人也听顺耳了。

独自待在水务局收藏室里,马跃之扪心自问,自己对青铜重器敬而远之的成分只占三分之一,余下三分之二是望而生畏,或者说是望而生痛。这些年,马跃之从不以正式身份去博物馆看青铜器物展。在考古发掘现场,只要有青铜重器出土,他便扭头走得远远的。考古界相当有分量的“青铜重器学会”的学术活动,在外地举办时,马跃之仅去过宁波,还是曾本之以私人名义再三邀请,事关青铜重器的两种制造工艺的论争,他才答应给曾本之做个伴去的,纯粹当听众,不说一句话。以个人身份私下去大楚青铜馆,马跃之也只是细心察看参观的人有没有不同寻常,否则,九鼎七簋的七号簋掉落的铜锈,就一定是由他来发现,根本轮不到郑雄。

将青铜称为“两周时期的硬通货”是他对痛苦的回避,有意避开青铜重器是不让人所不知的痛苦加倍。在楚学界和青铜重器学界,这样做的后果,好比爱文学的人只读当下时兴的那些长短句,不去读屈原和杜甫;好比当船长的人,只在城中湖里开游艇,不到大海中驾驶轮船。马跃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相应的后果,没有哪一样不明白,同时,也只有马跃之才清楚这种做法的真正缘由。

换楚学院任何其他人,水务局这间小屋根本不值得一来。马跃之不仅来了,还越看越觉得心潮澎湃。别人不知道也就不可能记得,他自己是永远也忘不了,一九八一年的九月,三峡大坝坝址所在地中堡岛上,面对雄险的西陵峡,自己三分悲哀、七分悲痛的决定。人生无戏言,从此远离青铜!那一时刻的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敬而远之,有的只是悲而远之和痛而远之!远去的那些人和事全都历历在目,当初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依旧吊在嗓子眼里,只要稍微多想一下就觉得窒息。

从那只鼎耳开始,第一遍看过去,马跃之还像这些年来偶尔遇上青铜器物那样,努力回避不成,只好勉为其难地对付着扫上几眼。第二遍再看时,马跃之内心深处那些藏而不露的东西开始起作用了,如同既往见到一些有着不同凡响的青铜器物,趁着他人不太注意,甚至可以说是自欺欺人地趁着自己不注意,用眼角的余光长长地看上一会儿。屋子就那么大,东西就那么多,前两遍看过,若不看第三遍还能干什么呢?唯一的房门被梅玉帛上了锁,离约定开门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一而再再而三地看,是马跃之的不二选择。

第三遍的第一眼依然落在那只青铜鼎耳上。青铜还是半小时前的青铜,屋子还是半小时前的屋子,马跃之的目光刚落在上面,眼前却忽然闪出一派辉煌。马跃之十分熟悉这种辉煌,这种辉煌曾被他看成是这个星球上最美丽动人的景象。

马跃之的楚学研究生涯算不上顺利,至少在刚起步时走了一小段弯路。当然,这话是别人说的,马跃之自觉并非如此。

那些年,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拖累了国民经济,弄得青铜修复站的工作格外繁重。一年到头只有正月初一放一天假,剩下的三百六十四或者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天天都在仿制青铜器物,卖给外国友人,挣回一些宝贵的外汇。所以,但凡分配到这条线上的大学生,一律先到青铜修复站当工人,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才有机会去对口的考古工作岗位。马跃之能够由青铜修复站的普通工人,摇身一变成为专业的考古工作者,得益于周老先生的赏识。

马跃之不是大学生,在父亲的影响下,下乡当知青时自学了考古专业的大学课程,然后回城顶替父亲参加工作。在青铜修复站上了十一个月的班,他已小有名气。那些从地下挖出来的带盖的青铜器物,因长期锈蚀,盖子与器物主体已经连在一起。通常情况下,只能用毛刷和牙签一点点地剔除中间的铜锈,偶尔碰上锈蚀得格外牢固的,要么暂时搁置,要么用硬一点儿的东西强行撬动,如此一来,就会冒弄坏器物的重大风险。也不知马跃之是如何开窍的,满打满算也就十个月的时间,便发明了一整套既能方便揭开青铜器物的盖子,又不会对器物本身产生任何伤害的方法。一时间,只要有打不开的青铜盖子,便拿来找马跃之。表面上,大家都说这是好事情,暗地里那些有大学学历的同行却不服气,加上马跃之又不肯将自己配制除锈粉的方法公开,暗潮涌动之下,站长便将只有高中学历的马跃之调到青铜修复站的铸造小组,当一个名义上的副组长。

在青铜修复站的第十五个月,有天中午,马跃之照例一次次地拿起盛满炽烈的青铜熔液、重量超过三十斤的坩埚,小心翼翼地浇注到一溜十个范铸模型里。完成此道繁重而危险的工序,放下相关工具,其余的人抢着跑到车间门外,脱下从头到脚的各种防护衣物,拿起一只大号搪瓷缸,从写有“铸铜专用”字样的茶水桶里舀起一搪瓷缸酸梅汤,坐到那台直接在小型电动机上安装叶片的电风扇前面,像拼命工作那样拼命放松自己。同样疲劳到极点的马跃之,舀上一搪瓷缸酸梅汤,转身回到车间,蹲在范铸模型旁,一边喝,一边盯着从型沙深处透出来的青铜火焰出神。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走过来,也像马跃之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铜火焰。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头发花白的男人说,干这种活儿要一口气喝下三搪瓷缸酸梅汤才尿得出来尿。马跃之回答说,他的尿泡比别人的大,三搪瓷缸还不够,要喝四搪瓷缸才行。马跃之很快就喝光了大号搪瓷缸里的酸梅汤,他起身再去车间门外舀满,回来继续观察青铜火焰。如此重复,直到真的喝完四搪瓷缸酸梅汤,才去了一趟厕所。再回来时,头发花白的男人已经走了。听别人说他是楚学界大名鼎鼎的周老先生,马跃之仍有几分不相信。几天后,青铜修复站站长亲自下到车间,将一纸文件递给马跃之,上面要调他去给周老先生当助手。

后来听曾本之说,周老先生要马跃之来做助手,正是因为别的工人喝三搪瓷缸酸梅汤就要上厕所,他喝四搪瓷缸酸梅汤才上厕所。这说明他工作时付出的比别人多,出的汗比别人多。那些年的工农兵大学生,基础本来就差,上大学后又没有好好学习,是好是差没得选,那就选工作态度。周老先生以为马跃之也是工农兵大学生,后来才知道他是高中生。

马跃之低头看了看手表,离与梅玉帛约好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再过十九分钟,马跃之就要利用梅玉帛来之前的最后一分钟做一件事。

为了做这件事,他才找上梅玉帛,一个人悄悄来到这间小屋。马跃之想了好几种借口,只有一种是自己的真心话:这间小屋里没有那些专门用于展览的灯光,从窗口透进来的自然光照耀着这些不起眼的青铜器物,让人看着舒坦。梅玉帛什么也没问就带着马跃之来了。这也使得马跃之临时改变计划,将做这件事的时间,从进屋的那一刻改为离开这间小屋之前的那一分钟。

十九分钟一到,马跃之将手伸进口袋,掏出早上出门时用面巾纸包好的青铜残片,毫不犹豫地放到已经放着几块青铜残片的五号柜的隔板上,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按照其他青铜残片的样子,放置在刚刚放下的青铜残片前面。马跃之从进这间屋子起,就在设想如何做好这件事,真的动起手来,连半分钟时间都不要,只用了二十几秒。

还剩下三十几秒时,马跃之忍不住将刚刚放下的青铜残片用右手拿起来,再用左手拿起那块曾经让梅玉帛轻轻叫了一声“了不得”的青铜残片,两块合到一起,竟然完全吻合,仿佛自然天成,更似与生俱来。

彼此包容,没有丁点儿排斥的两块青铜残片拿在马跃之手里,他再次听到“了不得”的轻轻叫声。

梅玉帛只叫了一声,马跃之再次听到的是三声。

第一声“了不得”是轻轻的。

第二声“了不得”是很轻的。

第三声“了不得”是与空气一起颤动的那种微微的轻。

从很远很远、仿佛是天边传来的三声“了不得”,让马跃之拿着两块青铜残片痴痴地站了十几分钟,远远超出原先设计的一分钟。终于明白过来的马跃之赶紧放下两块青铜残片,端坐在沙发上,等着梅玉帛开门进屋。

这种端坐姿势保持了五分钟,又五分钟,再五分钟,仍不见梅玉帛来开门。

马跃之的手机交给了梅玉帛,这是梅玉帛的约定之二。还有约定之三:马跃之不可以在小屋闹出任何动静,包括不可以隔着门大呼小叫。如此约定等于说,梅玉帛不来开门,马跃之不能以别的方式出门。之后的时间里,马跃之不再保持端坐的姿势,人一放松,加上到了午后一点,是最犯困的时候,他安心地小睡了一场。

迷糊之际,马跃之做了一个梦。

一个年轻男子拿着一块青铜残片,一个年轻女子也拿着一块青铜残片,二人在山野间嬉笑奔跑。到一处水渠边,两人各自将手里的青铜残片清洗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一起。青铜残片上两个残缺的图形,顿时整合成一个字。女子将两块青铜残片拿在手里,说自己认识这个字,男子要女子说出来。女子害羞地不肯说,男子假装生气,伸手要自己的那块青铜残片。女子连忙跑开,边跑边说,要将这个字刻在自己的心上。男子说刻在心上连女子自己都看不见,不如刻在手臂上。

一阵突如其来的干渴堵住马跃之的喉咙。

马跃之醒过来,随手拿着的矿泉水瓶已经喝空了,便打开沙发旁边的小冰箱,取出一瓶果汁喝了下去。喝完果汁,他又开始吃冰箱里的面包和巧克力,对付着将这些当成午餐。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都下午三点了,马跃之开始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内心的焦躁变成某种实际行为。好在那些青铜器物的吸引力还在,马跃之再次从那只鼎耳开始,一件件地看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个小时。

窗口的阳光已偏到不知哪座高楼背后去了,小屋里变得昏暗许多。

窗外性子急的路灯抢着亮起来了,马跃之站在窗口往外看,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大半辈子,此时此刻才发现,宽阔明亮的大道上路灯亮得最早,背街阴暗小巷里的路灯,反而要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不紧不慢地散发光辉。

小屋里的电灯突然熄灭了。有人关了楼层电灯的总开关,幸好空调没关。到这地步,马跃之反而不再着急了,他从小冰箱里寻找食物当晚餐时,发现角落里有几支老冰棒,便取出一支含在嘴里。

老冰棒的味道让他想起与柳琴相恋时的情景,分明各自手里都拿着冰棒,偏要你凑过来含一下我手里的冰棒,我凑过去含一下你手里的冰棒。等到关系更亲密了,索性每次只买一支冰棒,你一下我一下,吮吸完了,再买第二支。有一次,马跃之故意将冰棒咬下一块儿,柳琴发现后,非要分一半,马跃之只好将咬下来的那块冰棒用嘴叼着,让柳琴嘴对嘴地咬去一半。想到这些,马跃之忍不住笑起来。他将老冰棒放进嘴里,想再咬下一块儿。正在用力,忽然觉得咬到了一个硬东西。

马跃之将老冰棒凑到眼前看了看。大约是没有把握,他走到窗前,借着窗口的光亮又看了看。马跃之这才确认,老冰棒里面的硬东西竟然是一块上等料子雕成的玉佛。

小屋里光线更暗了,马跃之将装冰棒的小盒子灌了些自来水,再将没吃完的老冰棒放回盒子,依旧放入冰箱。做完这些,马跃之整个人也像掉进一处冰窖。虽然没有第二个人在这里,马跃之也咬紧牙关大气不出。他想来想去,忽然明白了其中机巧。难怪卢小材说,这小屋里的东西既是水务局的,也是陆少林的。换一层意思可以这么说,如果纪委追查起来,这是水务局的收藏室,里面的东西自然是水务局的;没有追查,这小屋里的东西就是陆少林的。马跃之因此多了一层联想,自己放到五号柜里的青铜残片,是老邓在水务局工地上发现的,老邓将它交到自己手上,自己又将它放置在水务局的这间小屋子里,不也是为了进可攻、退可守吗?

在水务局工地上发现的青铜残片,交由水务局保管这是错不了的。老邓将青铜残片交给马跃之,马跃之再将青铜残片送到水务局,马跃之因此说自己没有拿青铜残片也是说得通的。

至于未来谁有缘对青铜残片进行研究,一看时机,二看运气,顺其自然就好。

马跃之下决心不去想老冰棒的事。

屋内越来越黑,黑到一定程度,马跃之反而可以大致分辨出屋子里各种各样的东西。城市就是如此,大街小巷彻夜亮着灯,若不是有意遮挡,任何一处楼房里总有几缕隐隐约约的光亮照耀人的眼界。庄重而安详的青铜哪怕放在最黑暗的地方也不会失色,马跃之有意闭上眼睛,在心里想着相伴自己一整天的青铜残片的模样和感觉。

刚刚过去的这天早上,柳琴离开家后,马跃之急急忙忙地拿起昨天夜里带回家的青铜残片,一番清理过后,将其捧在手里,那种感觉宛如事隔多年后重新捧起一颗火热的心。之前的许多年,对一切青铜器物的敬而远之,既是内心的需要,也是内心的无可奈何。十指重新触碰青铜的感觉,太像走上岔路的命运终于回归正途了。

收藏室的电灯忽然亮了。

高跟鞋跟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徐徐而来。

马跃之睁开眼睛,离开沙发,走到五号柜前,准确地拿起一块青铜残片,再准确地拿起另一块青铜残片。马跃之的手指在青铜残片的边缘细微地游动,仿佛是狂欢之后屏住呼吸抚摸爱侣的脉络,又像是外科医生在深度麻醉的复杂肌体中找寻一根神经,甚至还像赤着脚在某条无限延长的水线痴情地行走。马跃之的心率在寂静中加快了许多,他用力所能及的速度将两块青铜残片深深地看上一眼,转身坐到沙发上,等着人来开门。

马跃之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零点了。

小屋的门锁被急促的钥匙打开了。

“马先生——”梅玉帛温情脉脉地轻唤一声。

马跃之从容不迫地抬头看过去。

“你要再晚点儿来就更好了。”

“马先生又有奇思妙想了?”

“哪里,本想再睡个小觉。”

…… ……

(全书共三十章,本刊摘选部分为第五至第二十一章。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