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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4年第1期|张炜:去老万玉家(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当代》2024年第1期 | 张炜  2024年03月14日08:33

导读

张炜最新长篇《去老万玉家》,书写变局将临的十九世纪末,从广州同文馆回半岛探亲的青年舒莞屏,回程突遇风暴,借轮船延误之期完成恩师重托,前往声名远扬的万玉大营。由此开启步步惊心之旅,从热血沸腾的崇拜到摧肝裂胆的悲绝,从无法抗拒的诱惑到深冤凝结的仇雠,九死一生,最终冲出魔窟罗网。

这是一个韧忍和藐视、周旋和看破、决绝和撞碎的青春故事,一部艰难完成的世纪骄子传奇,一场迟迟到来的男子成人礼。

第一章

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舒莞屏长到十七岁,危险逼近。也许就为了这一天,他七岁习武,笃守日课,小小年纪已变得沉稳机敏。导师为舒府总管吴院公,其人忠耿智勇,可惜后来与山匪缠斗中失去左腿。吴院公以木质轻韧的梧桐做了假肢,仍能骑驭。他告诉舒公子:人生长路难免遭遇大小灾殃,这好比一只只魔兽伏于中途,伺机扑来。“聪敏者会提早听到它的蹄声,”老院公将右手拢在耳旁:“‘嚓嚓’‘噗噗’,走走停停,因为体量不同,落地蹄声亦不同。”

院公是在他远行前说这番话的。当时舒莞屏十四岁,即将别过舒府,只身去南国的广州同文馆。

三年转眼而过。一个初秋,十七岁的舒莞屏千里迢迢返回故里。舒府远在北方半岛,声名显赫,踞于胶莱河西岸,离驻守重兵的青州旗营五十里。父母亡故,府邸执掌者为伯父舒员外。舒莞屏于二十日前驰电舒府:即日乘客轮自广州抵上海、烟台,整个行程需十五日。他轻装登船,上衣着青黛隐纹祥云锦衫,下身是西式机纺细布裤,头顶宽檐南洋软帽,携一柳条漆箱。在头等舱舷廊拐角,一金发碧眼女子含笑点头,盯一眼他乌亮肥硕的发辫。

舒莞屏推开舱门,脚触花毯似有疑惑,再看手中号牌。侍童迎来,接下箱包。套间内有狭小的洗漱室,拧开镀银水阀,清流涌出。他坐下歇息。松弛中颇感疲怠,头脑一片静息。就在此刻,几声莫名的低音荡起,让他挺身四顾。啊,一种若有还无、仿佛从更深处透出的声音:“嚓嚓、嚓嚓!”就像某种动物的踏动之声,是它的蹄音,正一丝丝趋近。他捕捉这蹄声,瞬间记起多年前老院公说过的那只魔兽,它的名字叫“灾殃”。身体从沙发上倏地弹起,胸口剧跳。打开舱门,四周并无异样。他在舷廊徘徊良久,直到驶离码头的汽笛声声嘶鸣,才回到客舱。还在想那个清晰的蹄音:“嚓嚓!”是的,这说明它是一只中等体量的动物,如果是“噗噗”,那就糟了,那会是一头巨兽。

客轮在蓝缎般的海面上稳稳滑行。四日至沪,登岸入住客店;三日后再次登船,赴烟台。船抵芝罘湾为下午四时,长空如洗,碧海如绸,鸥鸟阵阵喧哗。舒莞屏奔向甲板,遥望对岸。激颤的巨躯停稳,码头传来盈耳的喧声。他提箱走下舷梯,两眼一直在出口处的簇簇面庞中搜寻。“Nobody comes to greet me.(他们不来接我。)”脚下是黑白两色卵石铺就的地面。穿过人隙,躲过几束目光。两位穿戴齐整的中年男子挡住去路,躬身拱手:“可是舒公子驾到?”舒莞屏点头,将箱包拢于腋下,微微侧身。“老爷让我等迎接公子呢。”

一辆马拉轿车驶向市区。沿路可以看海。右边有几个轮廓清晰的岛,左侧是两三层的建筑。舒莞屏一路抱紧柳条箱包,垂睫不语。车子驶近一座葱茏的小山,停在一幢三层中西合璧式的楼舍前。“这是全城最好的旅店,”两位男子介绍:“顺德饭店,前身是登莱青道台府置。公子宿下,明天一早上路,天黑前府里的车子就能赶到。”踏上门廊,脚下是黑白大理石地板。门童殷勤。他长舒了一口气。

大堂飘来茶香,还有淡淡的咖啡味儿。这气息让人沉静。他入住宽敞的套间,那两位男子就在隔壁。晚餐讲究,在一个大包间中,他和他们分坐主桌和边桌。有中餐,有西点,印象深刻的是烤青鱼和奶油芦笋。红茶很香。餐后店童递来一张纸卡,上面写有娱乐项目:听戏、热浴、棋牌、保龄球馆。最后一栏稍出预料,他的食指按在那儿。

球馆设于地下,共有三个球道。占据边道的是两个洋人。舒莞屏投球撞击木瓶,陪伴的两位男子立在一旁。三局之后热汗涔涔。他礼让两位,他们叫一声“公子”,谢绝了。回客房还早,店童引他去洗浴间。一个椭圆大木盆水汽蒸腾,躺在雾霭中,一会儿恍然入梦。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嚓嚓”响起,而且丝丝清晰:还是那蹄声,它从雾气深处传来。猛然欠身,水花四溅。室内极静。他坚信刚才听到的是一种动物的蹄音。闭上眼睛,又一次闪过吴院公的面庞。“院公,我真的听到了那只魔兽,它好像一路尾随,只不知道出现在何时何地。”

因为要赶早,提前用餐。两位男子时而对视,呼吸变得粗重。用茶时他们出去一次,回来说:“舒公子,咱们的车来了。不急。”他们为他添茶,外面响起了马嚏。回房间取随身物品,仅一个柳条箱包而已。两位男子前边引路。店前的碎石路上停了一辆双轮骡轿。“骡轿轻快一些,路远。”他心中自答。车上下来两位女子:瘦高,穿深棕色衣裤,打了裹腿,头巾下露出鼓鼓的额头。她们三十左右,长眉大眼,宛若一对姐妹。女子施礼问候,一个打开车门,一个上前取柳条箱包。箱子抽离腋下时,他感到了对方的腕力。一直陪伴的两个男子并未跟随,只在车子启动时深深一躬,与公子揖别。

舒莞屏登车前看到了两个黑衣骑士,他们大概要一路随护。雕花厢窗,纱帘低垂。他寻觅车上特有的舒府徽记,一只碗口大的木刻麒麟,没有。“公子,舒老爷盼着呢。”女子说着上前搀扶,刚要伸手,他脚尖轻触踏板,一跃入厢。两排座位,前排只他一人。车轮启动,十丈之外是两个骑士。舒莞屏拉下布帘。车速颇急,一如心情。他忍不住问起吴院公,一位女子答:“他好着。”说着递来茶盅。

轻轻啜饮,想着老人。自双亲故亡,他一直跟在吴院公身边。偌大一座舒府,皆由院公打理。老爷舒济先后任武定府知府、兖州知府,无暇顾及府中事务。舒莞屏在老人呵护下长大,依随院公如同至亲。十四岁去广州同文馆,异乡夜长,时而惊醒:梦中汗如雨下,老人将他扶上马背,然后拐着那条梧桐腿跨上鞍子,立刻变成骁勇的骑手。“How are you?(你好吗?)”“There was no news.(杳无音讯。)”他闭上眼睛,将茶盅还给她们。两位女子发出“呀呀”声。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她们稍长的门牙和紫色的牙龈。

舒莞屏觉得头部一晕,仰倒在软座上。两位女子跳到前座,拍拍睡去的人,仰脸对视。“好俊俏的小生啊!”“甚是!”她们捧起油亮的发辫。“獾姐,真是一个玉人儿。”“小狸子,甚是!”两人咝咝吸气。几下颠簸,她们赶紧扶住椅背。獾姐撩开厢帘,回望两个黑衣骑手。他们策马跟随,相距十丈。

舒莞屏醒来:紫幔低垂,笼罩四周。没有骡嚏,没有车子的咯噔声。头脑昏涨,腹中翻滚,忍住呕吐撩开幔帐:近处肃立一个黑衣男子,好像是一路跟随的骑士。男子高喊:“醒也!”一阵杂乱的脚步,涌入几个男女,全都衣衫紧束,其中就有那两个打裹腿的女子。一个额头方方的中年人躬身看来,正想伸手,舒莞屏呕吐起来。“舒公子,”方额让人揩拭,说:“我们去吧。”两个男子将未能站稳的舒莞屏搀起。舒莞屏推开他们。“公子莫要慌促,咱们前去拜见大公。哦唷,且走。”方额前边引路。

穿过一道长廊,舒莞屏看到外面的山野,忍住惊叹。踏上几道石阶,拐弯,进入一间阴暗的厅堂。眼睛渐渐适应,这才看清:一处宽敞的大屋,一张张肃穆的面孔,一道道锥子般的目光。这些人沿墙而立,年纪在二十至五十不等,个个手持刀械。正中摆放一张榆木椅,上铺金色软垫。角落里响起一声呐喊:“大公到!”内间走出两个扎了头巾的高个儿女子,正是獾姐和小狸子,她们分站椅子两侧。厅内静寂,响起一阵脚步声:“嚓嚓”。

一个矮小结实的女人从一旁走出,头颅微仰,牙关紧咬。她戴一顶镶血色琉璃的黑呢帽,腰扎皮带,悬一把护身匕首,细长眼眯着,谁都不看。她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哼”声,径直走到舒莞屏跟前,像驱赶苍蝇一般,将两旁的黑衣男子拂开。“可知来到何等地场?”舒莞屏不语。方额凑近说:“大公问你哩,好生回话。”女人等不到回应,退向座椅,将头仰靠到椅背上:

“听着,尔已踏进大公地界。”

“这是万玉大公,还不跪拜!”方额在耳旁说道。舒莞屏发出了“啊”的一声,嘴巴张开。他不再移动目光,盯住对面女人:四十左右,宽肩,身躯精瘦,脸部苍黑,头颅有些小;眯成一条缝的长眼时而闪出一束冷光,杀气逼人;一副鹰钩鼻,脸庞前倾,像一只猛禽。她的手一直抓牢椅子扶手,指甲发出“咯吱”声。舒莞屏吸了一口凉气。大公冷笑:“看个仔细,去阴府前只这一眼了。”四周响起笑声。大公直直身子,抬起的右手戒指一闪:“尔可知自己是谁也?”

“我是舒府公子。”

她活动两只胳膊,发出禽类的气味:“错矣!大公看来,你就是一锅肉汤!”话音刚落,厅堂发出一阵哄笑。她鼻头沉沉垂下,有些倦怠,合上双手,不再说话。舒莞屏欲要向前,旁边的人狠力拽住,低声恶骂:“我日你龟孙立马入锅加火!我日你香狗小肉火烧!”古怪的山间土语难以听懂,舒莞屏有些发蒙。大公挥挥手:“除非还来一千两银子。”她起身,两旁女子上前搀扶。

舒莞屏发出声声呼吼,全无回应。两边的黑衣男子用指甲抠掐皮肉,让他无法忍受,双臂猛力一弹,挣脱。方额发出“嗤嗤”声。两根绳索套住,紧勒。舒莞屏对方额喝道:“难道你们就不怕舒府、不怕官军?”回应的是又一阵哄笑。

舒莞屏被扭出厅堂。好亮的光线,无法睁眼。爬上几级石阶,来到一个石砌的场院,这里有一口黝黑的生铁大锅,下面垫几块石头,塞满了劈柴。方额指着大锅:“公子可知它的用场?两天后,就用这锅慢慢炖你。”舒莞屏额上渗出汗粒。几个黑衣男子嬉笑:“吃山珍海味的崽儿,白白嫩嫩,炖汤滋味包好。”“包好。”他们吸着口水。方额说:“反正公子就是一块唐僧肉了。除非舒员外赶在那个时辰送来银子。”

重新押回紫色幔帐。没有捆绑。舒莞屏躺在床上,两手按住胸口,待喘息平缓,开始回想一路关节:登船,换乘,自穗抵沪抵烟;码头上接客的男子,顺德饭店,疾驰的骡轿,打裹腿的女子。他心里认定府中走漏消息,或电报被人截获:自两脚踏上码头的一刻,即落入圈套。他深感沮丧的是,自己将成为轰动半岛的劫票案主角,令人厌恶。他相信绑匪已经鞭打快马,将讯息送达舒府。府上只有两个选择:拱手呈上千两白银,或引官军前来讨伐。舒府当然不会坐等公子受烹。“不过,”他心中惊呼:“杀声一起,也等于把我投入锅中了。”

深夜不能入睡,思绪一直缠住“老万玉”三个字。这是声震江北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奇侠女,割据一方,一个令官府生畏的匪酋。有多少人恨就有多少人敬,她的事迹早已化为神奇:十三岁刺死青州旗营都尉,单骑破阵,举旗聚义,无人能敌。最早起因还是她的绝世容颜:就因为貌美过人,惹得权势垂涎,不待长成即遭劫掠。最想不到强虏偏遇英豪,少女于红烛之夜手刃色狼。传说万玉有一双逼人美目,阵前谁被这对眸子灼过,必得跌落马下;她身材高挑,驭白马束紫巾,长发飘飘,取敌首级不过须臾之间。

传言何等虚妄。舒莞屏而今亲眼目睹老万玉:瘦小黢黑,脸似鹰隼,琉璃黑帽,脖颈枯干,喉咙嘶哑。不过是占山为王的丑响马,哪里是什么英气逼人的女豪杰。一个传奇就此毁灭,更有绝望。他想此事会以何种方式了结,从头思虑,难以明晰。认定的只有一个结局:舒府不可侵犯,府丁悍厉,旗营襄助,老万玉终将付出巨大代价。今夜尤为思念吴院公。

下床踯躅,遥看星月,只找不到窗户。这是一座怪屋,如两堵高墙夹起的过道,东西七步,南北二十步;唯一出口是通向长廊的台阶,那儿的一个窄门早已闭锁。他坐上台阶,发现一线微光来自上方:顶部有一个不大的天窗,这时正有人俯身探望,月夜清辉映出头肩轮廓。他屏住呼吸盯视,天窗头影立刻缩去,接着覆上遮物。也许那是唯一的遁身之处,高丈余,以自己的腾挪功夫,断然不可攀越。他记得老院公失去左腿之前,一纵即可翻过高墙。

黎明前小眠一刻。早餐是芋头稀粥,佐以五香螺蛳。这一餐也算山匪对公子的款待了。送餐者是一男童,手提木头饭盒,动作利落,取出一壶两盏。舒莞屏从壶中倾出绛色茶水,看着对面摆下的空杯。响起脚步,进来的是方额。“公子可好?山寨吃物粗陋,还望体谅。”说着坐下添茶,双手举杯礼让,仰脸饮下。

舒莞屏从近处看着方额,想的是骡轿上的女子。这人眉梢上扬,双目微吊,鼻中沟深凹,牙齿坚实。“公子见过万玉大公,想必早已明白,知道她言出必行。寨子亟待银两。公子年少英俊,切莫意气用事。”方额咬文嚼字。舒莞屏应道:“人在这里,舒府如何行事,我岂能定夺。”方额身体前倾:“老夫看来,公子比一千两白银贵重许多。我家大公少不了与洋行往来,缺的是通洋人士,公子何不留下?”舒莞屏心中一怔。方额提高声音:“公子从了罢。”舒莞屏目光转向墙壁和天窗,落向杯子:“容我细思。”“啊,这委实是件大事,机不可失啊!”方额声颤,搓搓手站起。

一天过去。第二天凌晨一女子进来,是身个瘦高的小狸子:“俺还你东西来。”说着递过那只柳条箱包。舒莞屏将箱包搂在怀中。“清点当面。”她催促。他打开看了,洗涮用品,两件换洗衣衫,一本词典,样样俱在。“我与獾姐一路上好好待尔哩。日后留下可好?”舒莞屏不再应声。

入夜困极。午夜被一阵嘶鸣惊醒。舒莞屏呆坐床上,渐渐听清:声声呼号,甚是激烈。枪声,千真万确的火枪。他脑子里马上闪过“官军”二字,想到舒府。抬头,发现头顶的那扇天窗大敞无遮,月光泻入。窗子被嘭嘭叩响,有人在上面发出呼叫:“舒公子!”一根绳索垂下,他迅捷抓住,又反身去取柳条箱包。上边的人用力提拉,将他拽住。腾上屋顶,四周已喧声大作,刀棍撞击,夹杂马嘶和爆裂的火枪。东北方燃起火把,东方已现鱼肚白。

那个人牵住他咚咚跑下阶梯,一连跨过三个倒毙的尸身。“吴院公为保公子无虞,已备万全之策,先着人潜进寨子,杀开这条通道。旗营的人在东边缠斗,我们快去西坡!”他边跑边说。舒莞屏随上奔跃,黎明的凉风塞住了喉咙。“老院公啊!”他呼出一声,双脚腾地,几步蹿出丈余。远处是齐整的侧柏梢头,树下有一条蜿蜒的坡路。残存的夜色瞬间消退,十丈之外矗着一人一马,天哪,是老院公,正勒住缰绳往这边遥望。舒莞屏呼叫奔突。东侧山麓涌出一些人,手持刀戟弓箭,尖声大叫。舒莞屏飞一样冲向那匹马。

离马只有几步之遥,老院公伸出左手。路边爬出一个黑衣人,如同巨蜥。老院公掉转马头,蹿起的人扬起长刀,“咔嘭”一声砍向左腿。老人身子倾斜,没有坠马。火枪爆响,举刀人应声倒地。呼号逼近,震人耳膜。“快些公子!”院公伸手牵拉,舒莞屏一跃上马。

策马驰走十里,蹄声急促。后面紧随老院公的府丁,还有青州旗营官军。舒莞屏一路抱紧老人腰身,脸庞贴紧衣衫。一路少语,只是向西。从太阳初升到暮色铺地,未曾稍有歇息;半夜入住客栈,拂晓打马启程。近晌,终于听到了胶莱河的水声。过河往西,北驰五十里,远远望到一片蓊郁,那就是舒府了。

离府邸还有十里,老院公说一句“先去西营”,掉转马头。后面有几匹马跟随。舒莞屏听到“西营”二字,心中一阵欣悦。那是舒府的一块飞地,二者相距二十余里,原为府上的果蔬林圃。自从府中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员外将府上事宜悉数交与他人,让吴院公主理荒芜的西营。两年之后,那片凋敝的田园即整饬一新:六畜兴旺,果蔬茂长,已成为迷人的花草林苑。舒莞屏十四岁离家,最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西营。

舒莞屏发现,从迈入西营的一刻,吴院公的马就变得脚步迟缓。它小心翼翼驮着主人,走向木瓜树丛间的一排草屋,稳稳站住。老院公下马时弯腰捂一下左腿,舒莞屏发出“啊”的一声,想起那把砍来的长刀。“院公,您的腿。”他上前扶住,吴院公摇摇头,拐入屋子。进入草屋,老人倚向宽大的卧榻,动手解衣。一条泛着油光的假肢袒露出来:它有一道深长的刀疤,几近折断。

吴院公把梧桐腿移向一边。舒莞屏觉得它痛疼难忍,伸手抚摸。老人仰在榻背上,双目紧闭。舒莞屏今夜有太多话要说,只不知从哪里说起。“你把电报,唔,启程的关节说与我听,不要记错。”老人仍然闭着眼睛。舒莞屏看看漆黑的窗子,欲言又止:有个黑影从那儿走过。“无妨,那是我的人。”老人拍拍他。他从头说起,说出心头的疑惑和判定:那封电报一定是被山匪截获,再不就是府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是老万玉谋划了这起绑架案。她觊觎舒府远非一日了。”他说。吴院公掰着手指计算日子,摇头:“舒员外让这边备好车马去码头,比你上岸的日子正好晚了三天。”“三天,也就是说,西营的人出门时,我已被女匪劫持上路了。”他说身陷匪巢的两天三夜,说老万玉的形貌:“与传言相反,这女人枯瘪矮怪,甚是丑陋呢。”

吴院公无语。蛐蛐声从角落传来。远处响起马嚏。野生气溢满屋子。“我得救的消息该早些告知伯父大人。”舒莞屏说。“俱已呈报。屏儿放心,先在西营住两天。”“可是……”他看着那条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假肢,摇摇头。老人扶墙下榻,舒莞屏拿来拐杖。隔壁是一个杂物间,那儿挂满了皮条绳索,有一条木工长案,斧锯刀凿一应俱全。老人把一圈皮条抓在手中,取下锤子。舒莞屏反身回到卧榻,用一条毡子裹来那条假肢。毡子铺在长案上。老人让他将灯火移近,开始在深长的刀痕处缠裹皮条,用力刹紧,嘴里发出“嗯嗯”声,“啪啪”使上几根铁钉。“它还能用半月二十天,咱们赶紧做一条新腿吧。要找上好的陈年梧桐。”舒莞屏叫一声“院公”,两行长泪滑下面颊。

舒莞屏在草屋里睡去。整座屋子在木瓜树间,深沉的香气让人安眠。太倦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老人不在,一旁是那条缠了皮条的梧桐腿。他将它挪到一边,下榻寻人。香味将他引入一条短廊,进入灶间。老人已坐在餐桌前,一旁放了拐杖,灶台前的妇人和童子正忙炊。妇人让他坐到院公旁边,把吃的东西摆好,牵着童子离开。米粥和酱瓜,五香煮蛋和炒饭,一碟煎豆腐。舒莞屏想到了匪巢中的两餐:五香螺蛳和浓浊的野茶。炒饭香极了,和记忆中的美味一样。他又想起烟台顺德饭店,那里的中西餐饮,淡淡的咖啡香气,地下的保龄球馆。一切宛若梦境。

餐后坐了许久。妇人和童子将残羹收走,端来木盘,摆好茶壶和杯碟。好香的红茶。老人端起杯子吮一口:“再说说你见到的那个‘女大公’吧。”“嗯,”他极力回忆,不敢有一点遗漏,力求说得确切:“她瘦小,有一副宽肩膀。黑呢帽。鹰钩鼻子。萎在椅子里像一只病鸟,不过很凶。她一活动就发出鸡舍的臭味儿。”老人转脸看着一旁:“我知道她是谁了。”“老万玉。”“错了。她是半岛东南部一个女匪,外号‘小雀鹰’。官军剿她多年,这会儿又现身了。她敢冒充万玉,我料她死期不远了。”“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公’。”“嗯,她离死期不远了。”

舒莞屏想问更多“老万玉”的事情,院公不再多言。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催他回舒府:“面见伯父去吧,住几日再回西营。”他点头。西营离舒府二十里,舒莞屏却觉得这是一条遥遥长路。那里已无血缘至亲。他只想徘徊在西营的木瓜林中。在广州同文馆的那些雨夜,淅淅雨声就像从西营屋檐落下,引诱他一次次爬起,看窗外树丛的轮廓:高高低低的屋顶提醒自己远在南国。不知不觉过去三年,他已长大成人。那些夜晚也曾思忖,当站在老院公面前时,彼此该有怎样的惊喜:讲述远乡见闻,展示未曾荒疏的武功。可惜一切都被那个“嚓嚓”而至的灾殃打乱。一场凶险。眼前的吴院公显而易见地苍老了:挺直的身躯变驼了,步子沉滞。他以前只相信自己会长大,却不曾想吴院公会衰老。

在老人身边再耽搁一天。离开的前夜,他再次说到了生死之险,说出心底的惊诧与失望:一个美丽的传奇被彻底毁掉,从此不再有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女侠、那个杀富济贫的孤胆英雄、那个飞驰的美神;密集如云的箭镞,火炮与刀戟,一层层罗网,都对她无可奈何;她有一双令人胆寒的美目;她在漆黑的午夜驰过山地平原,化身数匹骏马,在星空下发出嘶鸣,于一场场鏖战中取敌首级,扬长而去。

舒莞屏最难忘那一年,也就是爷爷病故,父亲舒济丁忧回府的前一年。一个寒冷的冬夜,凌晨时分突然喧声四起,他被奶娘裹上被子急急逃离,躲到一间逼仄的密室中。火炮轰鸣,府中响起杂乱的脚步。阵阵呐喊消退之后,有人叩窗:“是我。”是吴院公。进来的院公浑身是血,见公子毫发无伤,叮嘱一句又要出门。可是人已经走不动了。几个人跑来,抬起院公离开了。天亮,府里打扫一地狼藉,说着凶险的一夜:女匪万玉的人马围住舒府,幸亏吴院公率人迎敌,直到等来官军化险为夷。就是这一夜,吴院公失去了左腿。

从那个夜晚起,舒莞屏记住了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万玉,一个悍猛凶残的女匪。

吴院公渐渐适应假肢后,重新尝试骑马。奶娘说:“屏儿,那一夜我们险些没命。”他至今难忘她颤抖的声音。他问起那个女匪,奶娘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他和吴院公同乘一匹马出门时,又说了奶娘的话。吴院公一声不吭,面色煞白,一直看着远处。过了一会儿,院公将缰绳松开,随马缓缓向前,说:“那一夜攻打舒府的,不是万玉。”“啊,是谁?”“一队山匪。”“万玉就是山匪啊!”“万玉没有攻打舒府。”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4年2期,单行本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二十余部;诗学专著多部;诗歌作品《不践约书》《铁与绸》等。作品获“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出版《张炜文集》五十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俄、西班牙、瑞典、意大利、越南等数十种文字。近作《独药师》《我的原野盛宴》《寻找鱼王》《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