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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1期|谢家贵:图木舒克的树
来源:《绿洲》2024年第1期 | 谢家贵  2024年02月29日07:46

胡 杨

胡杨,一种英雄的树种,扎根在大漠中有着“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美誉。胡杨在盐碱地上生长,春似绿海,秋似黄金,它不屈地挺立在沙丘上,没有人不为之动容。

位于第三师图木舒克市五十三团四连驻地南一公里处的地方,有一片古老的胡杨林,现存有千年历史的胡杨树有20多棵。被人称之为“千年胡杨王”。

传说很久以前,当地有一位小伙子因母亲重病,无钱医治,小伙非常着急,可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为了给母亲补充营养,便去胡杨林中捕野兔。他在胡杨林中走了一天,都没有发现野兔,直到黄昏,才看见一只野兔在一棵胡杨树下。此时的小伙子由于累得精疲力竭,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于是,扔出去的刀子没能扎到兔子,却扎在了胡杨树上,他拼命地拔下插在树上的刀子,没想到把刀子折断了。小伙子看着兔子跑了,刀子断了,想着卧病在床生命垂危的母亲,便在树下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当他起身准备返回家的时候,却发现泪水滴落的地方,竟然长出一窝又一窝的蘑菇,小伙子喜出望外,便将蘑菇釆拾回家给母亲熬汤,母亲喝过这种磨菇汤后,很快就痊愈了。后来,一位姑娘知晓小伙孝顺母亲的事后,便主动嫁给了小伙。从此,母亲与他们夫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夫妇俩还生养了很多的孩子。有人说,姑娘是仙兔,她是专门幻化为人嫁给小伙,看中的正是他孝顺母亲的善良之心。小伙采摘的蘑菇就是今天人们所说的巴楚蘑菇。据说,采摘这种蘑菇必须要有虔诚之心,没有虔诚之心是找不到蘑菇的,就是在今天也是如此。

母亲去世后,小伙子把母亲葬在胡杨树前。于是,当地人按这些胡杨树的形状,将其赋予“王中之王”“母亲胡杨”“母子树”“夫妻树”“长寿树”等称号。千年胡杨与千年神话传说交织,赋予了胡杨树更加神秘的色彩,令人神往。

这是关于第三师图木舒克市千年胡杨林的故事。因其注入了孝顺母亲的传说,让千年胡杨更加灵动鲜活。

当然,图木舒克市的胡杨不仅仅如此,还有由120多万亩胡杨铺成的长廊如一座镶嵌在图木舒克大地上“绿色长城”。据说,20世纪80年代,美国航天飞机拍下了整个地球的照片,发现地球上有两块巨大的黄斑,一块是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一块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但现在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西缘却有一道绿色的屏障挡住了滚滚黄沙。

初夏,我们组织的“作家看图木舒克”采风团,从图木舒克市出发,一路颠簸,接近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漠深处的夏河原始胡杨林。

遥遥望见苍茫的胡杨林,眼眸倏地一亮:在无休无止的沙尘暴下竟会有如此灿烂的胡杨林——巨帚般的树冠撑天摩云,浓浓的翠绿在天幕上写意地勾勒出波涛似的线条;巍巍身躯将脚下的戈壁滩护卫得严严实实,好一个“泰山石敢当”的气势。在目力所及的无边无际中,这里简直是一处苍凉而又壮观的生命场,生命与自然的交响。

在塔克拉玛干大漠,独领风骚的乔木是胡杨,它生是沙漠的精灵,死是戈壁的魂魄。它以磐石般的信念,独守千年岁月。你走近它,理解它,方知什么是真汉子,什么是伟丈夫。于是,旅途的疲惫和困顿霎时成了过眼烟尘,我一马当先跃入胡杨林,让这雄奇壮丽的胡杨林浸润自己的眼睛和心脾。打量一段静静流淌的叶尔羌河,需要上天入地的方式。琢磨不朽的胡杨,需要三顾茅庐的勇气。

不知是谁无意间挥动了杨柳枝,叶尔羌河和胡杨便诞生了。大自然创造了绵延上千里的叶尔羌河,同时也造就了无边无际的胡杨林,在叶尔羌河两岸,成群的胡杨在翘首张望。

胡杨对叶尔羌河是亲近的——倚着河道梳妆自己,将一身绿意倒映在河面上,与河水彼此拥抱着,任由时光流转。有的胡杨远离河道,将根扎进沙漠,迎着水的气息默默生长。即使不能肩并肩,也会给根定个方向,在水分和土壤间一脉相牵。

胡杨与叶尔羌河,交织着但又各自岿然独立。胡杨在叶尔羌河畔,活着,死着,站着,躺着,换个姿势,打个盹,就是一千年。在这当儿,叶尔羌河兴许会绝尘而去,胡杨兴许伏地酣睡,而河道早已不是原来的河道了。

越往前走,越显幽深。蓦地,发现自己像闯进了一个辉煌建筑的内部空间,一个美轮美奂的多彩大厅。置身寂静之中,内心愉悦而充实,才真正找回了自我。在我身边,每一棵胡杨树都是我的亲人:柳叶胡杨像一群孩子,枫叶胡杨是成熟的男子,杏叶胡杨有一种高贵女性的气质,而长须胡杨则是胡杨家族中的智者。

微风中的树叶窸窣,树木脱皮和落叶的声音如同低声的呓语,鸟鸣声洒在新绿的胡杨叶上发出和谐的共鸣。在塔克拉玛干大漠的词典里,胡杨是一个厚重的词语。它的生命年轮可以延续千年,它的枝干遒劲但形态各异,身躯强壮但裂纹纵横。在无尽的孤寂与干涸中,它们与风沙抗衡,与饥渴对峙,同叶尔羌河相互守望。待到秋风起,枯叶落尽,沙尘飞扬时,映在晚霞中胡杨的剪影宛若一幅意蕴千钧的世态图,默默述说着人生的隐语。

胡杨恐怕是这世上最悲壮的树了,生死三千年。在一座流动的沙丘上,有大片大片的枯杨,它们生前为脚下这片热土坚强战斗,死后仍顽强挺立。在静默中挽一抹斜阳,被岁月消弭了生命的颜色。有的似骆驼负重,有的似虎踞龙盘,有的如骏马嘶鸣;有的虽树冠被摧,肢断骨折,却依然挺起令世人瞠目的脊梁,闪耀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威光。站在它的面前,你的心灵会接受庄严与神圣的锻打,你会忽然彻悟生命的壮丽与永恒其实是无声的——无声无息地成长,无声无息地壮大,无声无息地辉煌……

沙丘旁的另一处枯杨犹如墓地的标志,那里像一个个来不及清扫的古战场。到处丢盔卸甲,到处是断臂残枝,到处是听不见的呻吟和呼救。胡杨的一生,是与风沙、干旱、荒凉、贫瘠搏斗的一生,从它们扎根开始就面临着死亡。它们与死亡搏击过,最后又被死亡击倒在地,巨大的树干是死去的战士,而断裂的树枝则是它们丢失的兵器。

它们让同伴肃然起敬,它们让天敌由衷钦佩。浩瀚大漠中那亿万棵宁死不屈、昂首挺胸的胡杨,是一部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

胡杨未曾想到,它们的胸襟孕育了文明。两千多年前,胡杨覆盖着辽阔的大地,叶尔羌河、塔里木河、罗布泊等河流得以长流不息。

拓荒与征战,使河水和文明一同消失在干涸的河床上,戈壁沙漠埋葬了无数灿烂辉煌的部落,掩埋了无数纵横驰骋的英雄豪杰,也湮没了陪伴他们一起走过的胡杨。这使我想起了劬劳的张骞、艰辛的玄奘,骁勇的霍去病,刚正的林则徐……

有一种平凡不被人知,那就是胡杨的平凡。当你置身于死去的胡杨林,你也许会祈求上苍拯救胡杨。但你不该绝望,因为胡杨树的坚韧至今仍在。你能够感受到,伤害将被疗治,死者将被祭奠,来者将被激励!

胡杨是有秉性的,根临叶尔羌河,它不媚,从不放弃自己成长的规律:三口两口壮大腰身,三下两下拔地而起。它不馁,它从不埋怨自己生长的地方。它一生没有眼泪,只在悠悠岁月里忆往昔,数风流。它早就熟知,在风华绝代的时候,与叶尔羌河共度千年时光,在躯干上刻上最后一道年轮的时候,再给自己两千年。它必须得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必须换个活法。

因此,它们活着的时候,泰然而有原则:当绿则绿,该黄则黄;不误时令,不慕风光;只有树的形象,年复一年,叶绿叶黄。当它们谢世的时候,模样也别样坦然、坚强。昂首向青天,躬身叩大地,展示一个生命走过岁月的痕迹。而这种勇气,不是谁都有的,不是谁都能有的。这是生活的态度,这是生存的态度,这是生命的态度。

大漠孤烟,戈壁落日,胡杨早已幻化为灵魂飞舞在叶尔羌河两岸胡杨林的上空,飞舞在人类对生命的诠释上。生死胡杨,博弈岁月三千年,茫茫大漠的守护神。

枣 树

图木舒克市发现千年枣树园,这让许多人都感到非常意外,就连图木舒克人也一样。这片枣园位于现在的五十一团三连。

我第一次去寻找这片枣园,走错了地方,去的是五十一团十三连,在连队门口我们碰到兵团交通局访惠聚工作队,我说明来意后,他们中间的一位女同志十分肯定地说没有千年枣树,她说她从小在五十一团长大,走遍了五十一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千年枣园和千年枣树之说。我准备反驳一下,但话没有出说口。

这片千年枣园是五十一团党委书记张勇告诉我的,这个连队纳入土地整治后,连队居民的房子要搬到这片有树的地方,甚至有几个人出主意要把这片枣树挖了。张勇亲自去看这片枣园,他直觉枣园历史悠久,于是便留下了这片枣园。我们听他说完之后,便去找这片枣园,因听错了一个字跑错了好几个连队。

最终,我们找到了这片唐朝人种植的枣树园子。我们在十三连连部找到一位维吾尔族大学生,请他给我们带路当向导,路上,他说,这片枣树园子是唐代人栽种的,一直保留至今天,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当地人把这种枣树命名为图木舒克小枣,这片枣树已成为他们心中的“神树”。进入枣园,环视目测枣树有200多棵,其中,树围2米以上的有8棵,3米以上的有5棵,最大一棵枣树的围长达3.2米,树高约有8米以上。整片枣树长势旺盛,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看完枣园,我们都很兴奋,我之前曾查过“千年枣树王”的资料,最有影响力的千年枣树王,一棵在河南信阳,另一棵在山东。河南信阳的千年枣树王树围3.4米,树龄1400多年;山东的千年枣树王则树围树龄都超过了河南信阳千年枣树王。从这些资料判断,我们看到的这片枣树,怎么样也都是千年以上了。不过我还是不放心,跟新疆红枣学会会长李根才通了电话,告诉他我们的发现,我从电话中感受到了他的吃惊,他说,这是真的吗?那可是改写新疆红枣历史的重要事件,知道吗?这种枣树可是南疆大地上枣树的活化石啊!

我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之后,我又拍摄了许多关于枣树的图片,通过微信发给了李根才。他特别高兴,表示要尽快促成图木舒克之行,并邀请国内一流专家对枣树实施鉴定。

当然,我要做的是把这片枣园保护起来,我想这是我的责任。第二天,我安排文物局小肖做了保护牌,又将保护牌钉在了枣园前面,还拜托五十一团张勇派人管护好这片枣园子。

据历史记载,图木舒克为唐代安西都护府的辖地,当年的镇守使贾诠是河北人,他与郭昕、鲁阳、苏芩一起镇守南疆大地,维系着边疆的安全。当时图木舒克还未传入枣树种植,贾诠得知自己要身赴塞外镇守边疆的消息后,便携带家乡的枣种一同赴任,在离他驻守城堡外两公里的地方栽种了这片枣园。河北省小枣种植始于商周时期,枣树栽培源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农民就获枣树之利。《战国策》记载纵横家苏秦游说六国时言“绕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由田作,枣栗之实足食于民”。从这个意义上讲,贾诠种植枣园不仅仅是一种果树的栽种,更是战略上的一种长远谋虑。

沧海桑田,历史更迭。走进这片唐人千年枣园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出枣园之外的远处依然有少量的枣树,可以想象出当年枣园的规模。据说,悟空和尚从印度返回,途经图木舒克拜见镇守使贾诠,贾诠用红枣热情地招待了他。这种小枣皮薄、肉厚、核小、质细、偏酸,是招待客人的佳品,更重要的是在屯守军人粮食供给不足的时候,用它可以抵挡一段时间的饥荒。

穿过枣园,行至千年枣树王面前,只见枣树王体型庞大,树身由下向上分开三丫,状如巨伞。树身上的纹路,如缰绳,如青筋。

“春日千枝黄花馨,夏晨缭绕薄雾腾。秋来漫漫夕阳下,婆娑一树万株红。”这是千年枣树园春华秋实、神采飞扬的真实写照。

但是,关于枣园的千年存在,我想到的不仅仅是这些,我甚至想到了乡愁。我老家的房前屋后也有几棵树,小树是父亲栽的,大树是爷爷太爷甚至是不知道名字的祖先栽的,这几棵树应该有几百年或上千年的岁数。我们在树下乘凉,自然会想起栽树的祖先也曾一样坐在树荫下听着树叶的哗哗声,在夏天午后的凉爽里能听着树上的鸟鸣,年复一年看到春天树叶发芽,秋天树叶枯落。我们坐在树下,自然会把自己跟久远的祖先联系在一起,我们气脉相同,当我们想到祖先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其实我们就看到了祖先,感受到了祖先的气息,祖先年复一年地看着树木在生长,我们长大了,祖先不在了,但是祖先栽的树还在,于是祖先的生命也得到了延长。

我们发现这片千年枣园后,我感受不到这种精神的传承和折射。一个从小在这儿长大的人,竟然不知道这片千年枣园的存在。一位主管一方的领导,如若不去实地查看,就盲目听从他人的建议那这片枣园也就毁于一旦了。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热浪一阵一阵地从远处袭来,让人有些烦燥不安。我和文物局的小肖约着一起去看千年枣树园。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炎热的夏天,无论房子里多么燥热,只要走到树下,在树下或青石板上一坐,热浪便悄然离去,哪怕眼前的太阳亮得刺眼,也似乎与树下的我们毫无关系。知道了这个秘密后,我便经常地寻找一棵树,背靠着树,就在那儿坐着,后来,这几乎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无论在城里还是连队。我静静地坐在树下,会有微风轻轻吹过,凉爽而又惬意,不远处的地面上会跳动着太阳经过大树上空所投射出的驳斑的阴影,美丽而忧郁。

当然,对于少雨的南疆来说,这无疑是一种难得的好天气。因为气温越高,远处的冰山会消融得越快,冰山消融越快,叶尔羌河的河水就会越丰沛,能灌溉农田、保证人畜用水,引洪“三千年不死”的胡杨树林。我很长一段时间在湘西的大山里生活,那里要是连出了半月的大太阳,小溪的水位会日渐枯竭下去,旱地的玉米、黄豆、蔬菜,种下去出不了苗,即使出了苗还是会被晒死。可南疆呢,恰好相反,出太阳的日子越多,河水愈加丰沛,也就让生活在这儿的人们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水库可以加紧蓄水,鱼池可以换水,胡杨可以汲水,农田可以灌溉。这样看来,上天总是公平的,她给予少雨的南疆另一种方式的恩赐与惠泽。可久居城里的人们是不知道这些的,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千年枣园的过去与未来,都与我们毫无瓜葛一般。

坐在千年枣树下,我享受着风儿的吹拂,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风儿所带来的愉悦,人瞬间会变得宁静。远处,可以看到渠水边生机盎然的棉田和泛着金色光芒的麦田,可以看到如屏障一般矗立在农田四周的白杨树,还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雪山。雪山晶莹剔透,疑有神仙驾螭乘猊,驰骤其间。别致的风景,让我倍感新奇与温暖,一种别样的浪漫萦绕在心间。

柳 树

图木舒克的柳树有四种:一是栽种在道路两旁的柳树,称之为道柳;二是栽种在水渠两旁的柳树,称之为渠柳;三是栽种于湖边的柳树,称之为湖柳;四是栽种在屋前屋后的柳树,称之为家柳。

说实话柳树是活不到千年的,因为柳树易活,生长速度快,也就没有其他树种的生命长久。图木舒克人执着地认为千年的柳树依然活着,还有人带我们去看。所看的柳树当然是大树,身围有五六米,这样大的柳树在图木舒克远不止一棵两棵,还有很多在长渠的堤坝上,在农家的小院里都能看到。如今,在图木舒克市的一个十字路口,依然有一棵特大号的柳树挺立在那儿,成为一处风景。过去,这儿是渠道口,也是村落,所以它能活得很久,有如千年。带我们看过大柳树的人,总是会指着巨大的树干和树上展露的沧桑,以此来论证他们所说的是“千年柳树”。

柳树虽然活不到千年,但我们祈望它活得永久长远,始终用它的绿色庇护人们。

关于柳树,我以前关注得不多,现在也一样,并没有完全了解柳树的品种、特征和属性。在我们湖南,看到的最多的是一种弯腰的柳树,学名为垂柳,大都长在水井旁。水井旁的柳树是谁栽的,已经无人知晓。偶尔,我们也撇断柳树枝条,扦插在农田旁边,一会儿就让路过的行人拔出扔掉了。我喜欢垂柳,丝绦一般的树枝垂落在水面,微风拂过,左右摇曳,情意绵绵。这样的景色,我在西湖见过,在北京的后海也见过。

据考证,柳树是中国的原生树种,在第三纪中新世的山旺森林里即有柳属。距今11000~8500年间山东青岛胶州湾附近就有柳属植物。柳树也是我国被记载的人工栽培最早、分布范围最广的植物之一,史前甲骨文已出现“柳”字。第三纪的图木舒克正处于海洋时期,也就是说,图木舒克那会儿还不可能有柳树的栽种,图木舒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种植柳树,找不到相关的记载,我想大概不会早于唐朝吧。柳树的种类很多,全世界约520余种,我们的中国有250余种,遍布全国各地。最常见的有垂柳、旱柳、爆竹柳、白柳、白皮柳、云南柳、紫柳、腺柳、杞柳、大白柳、大叶柳、细柱柳、棉花柳、朝鲜垂柳。在图木舒克见到最多的柳树,有旱柳、垂柳、馒头柳、紫柳,还有无其他的品种栽种,需要进一步调查。

图木舒克人有栽种柳树的习惯,除了营造绿荫、护堤、护路、护院外,这里的人们采用头木作业法周而复始地获取薪材和编织材料,过去使用的筐、篓、篮子都由柳条枝而作,甚至有人用其制作柳席、柳床、柳凳、柳簟、柳砧等,一棵柳树能解决生活中的很多难题,包括生火做饭取暖,都离不开柳树。图木舒克人只使用柳枝条,在伐柳枝时,不除树干,只取枝条,树干仍可以像正常树木那样生长,而且砍伐后的柳树枝条越来越多,取之不完,用之不竭。在初伐柳枝条时,有意让树干倾斜,方便攀登作业。在图木舒克这片土地上,柳树大多是斜着生长,无论大小都体现着图木舒克人的一种智慧。

图木舒克人与其他地方的人一样,特别喜欢柳树,尽管柳树树皮厚,老龄树干中心多朽腐而中空。但柳树耐寒,耐涝,耐旱,还耐高温。而且柳树容易繁殖,栽培方法简单,生命力强,生活在大漠边缘的图木舒克人离不开它,栽种柳树的传统一也直保留至今天。如今柳树在图木舒克市是除胡杨树之外的栽种较为普遍的树种,水渠、农田、道路、院落均能看到柳树的身姿,人们戏称柳树是“四旁”绿化树种。图木舒克市的街道、湖旁、山上都栽种着大量的柳树,馒头柳、垂柳、白柳、旱柳……成为构成图木舒克市绿色之城的重要景观。

我栽下了一棵柳树,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这棵柳树于我和这座城市的意义。这棵树栽在什么地方,我都没有清晰的记忆。我只记得栽树的地方是一块种过棉花的土地,犁过地后的棉秆仍在地上伏着,还能看到棉秆上的褐红色,不过,它快要化为一粒尘土与大地融为一体了。以前,我们的机关还在离图木舒克市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喀什,每次走近图木舒克市的时候,毫无缘由地就会萌生一种奇想,去寻找我栽下的那棵柳树吧。

十年树木,这是一句充满智慧的话,可具体到人,或许谁也不把它很当一回事,挖一个坑,栽一棵树,往往就是一个念头,栽下之后,人走了,任那棵树在那儿沐风栉雨地成长,那棵树与栽下它的人无关。人与树不一样,树可以在原地活着,人却要不停地奔走,繁杂庸扰的琐事纠缠着人的一生,在纠缠中不知不觉地走完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下天空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天长地久地想念一棵树了。

我栽下那棵柳树时,不知有没有说,小树啊,你一年又一年地长大吧,最好长成一片风景。这可是我人生的证据。在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人,也栽过树,可满世界地乱跑,追逐着光阴,追赶着时间,最终也没能回到栽下的那棵树边就倒下了,或者倒在了别人栽下的那棵树下。就像会有人倒在你栽下的那棵树前一样,我也在这个世界奔跑着,恍如一场梦,没有人喊醒我,也不会有人喊醒我。梦醒之后,我发现栽下的那棵柳树已经长大,长大成我分辨不出图木舒克市众多的树木中哪一棵是我栽下的。

我见证着图木舒克市的变化,从一条路到许多路,从一栋楼到许多楼,从一辆车到许多车,从几个人到一群又一群人,神奇地从宽阔的棉田里突然全长了出来,逐渐填满了空旷与荒凉。柏油路还是那条柏油路,竟然变宽了许多,有了前所未有的生气与灵动。

其实,对于一座城市来说树木是最重要的,特别是对图木舒克市这样位于沙漠边缘的小城尤为重要。当然,与我栽的那棵柳树一起成长的图木舒克市,它在历史的进程中一定会成长为一座大城的,这是规律,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就像小树栽下后,只要有水的滋养就会成为参天大树一样。城市的美丽是需要树木做支撑的,没有了树木,就不会有城市的美丽、妖娆、灵性。

从我栽下柳树的那天起,原本的棉田或荒漠栽下了许许多多的树木,垂柳、馒头柳、柏树、梧桐、白蜡……树林里有绿色的小草、有鲜艳的红花、甚至还有飞翔的小鸟,点缀着图木舒克市的生动与鲜活。十年不仅树木,更是树立了一座家园,一座美丽、幸福、舒适、惬意的家园。干燥的热风到这里变得凉爽,雪山上飘来的雨滴到这里变得清澈鲜亮。一座城里的人们都低头想着十年前的那些事情,想久了,目光越过树尖向远处望去。目光随着树木一块长高,也就看得更远了。

我找不到我栽下的那棵柳树了,当年没有我高的小树,如今成为有我五个人那么高的大树了,我只知道,这些大树中有一棵是我栽的,我栽的那棵树与别人栽的树一块成长,构成了图木舒克市卓绝的风景。

当然,在图木舒克市栽下柳树的远不止我一个,机关、团场、连队的每一个人,都在图木舒克市种下一棵或许多棵的柳树。我不知道图木舒克市的决策者,把柳树作为绿化树种,是不是有着营造柳树文化的一种考虑,因为柳树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特别是在春天,柳树更是最为迷人、最为潇洒的树木。柳树还是千百年来诗人和作家们颂扬不已的题材之一,古人常以柳赠友,以表达依依惜别之情,围绕着柳树,不仅产生过许多的诗词,还流传着很多有意思的习俗。

因“柳”与“留”谐音,以表示挽留之意。这种习俗最早见于《诗经·小雅·采薇》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用离别赠柳来表示难分难离、不忍相别、恋恋不舍的心意。杨柳是春天的标志,在春天中摇曳的杨柳,总是给人以欣欣向荣之感。“折柳赠别”就蕴含着“春常在”的祝愿。古人送行折柳相送,也寓意着亲人离别正如离枝的柳条,希望他到新的地方能很快地生根发芽,好像柳枝一样随处可活。它是一种对友人的美好祝愿。古人的诗词中也有大量提及折柳赠别之事。唐代权德舆诗“新知折柳赠”,宋代姜夔诗“别路恐无青柳折”,明代郭登诗“年年尝是送行人,折尽边城路傍柳。”清代陈维崧词“柳条今剩几。待折赠。”人们不但见了杨柳会引起别愁,连听到《折杨柳》曲也会触动离绪。李白在《春夜洛城闻笛》中也说“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其实,柳树可以有多方面的象征意义,古人赋予柳树种种感情,借柳寄情便是情理中之事了。

如今,很多的地方还保留着每年立春之后的寒食节、家家户户门前插柳和男女头上戴柳、车马轿上插柳的习俗。“有人说,插柳的习俗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晋国大臣介之推的。介之推力保国君重耳出逃十九年,割股作汤,忠心耿耿。后来重耳做了国君,他却被遗忘了,他与老母在绵山自耕自织为生,最后被大火烧死在山中的枯柳树下。人们插柳,意欲替他‘招魂’。也有人说,明朝末年,张献忠率领的农民起义军攻近重庆时,一妇女抱长男而逃,丢幼男于不顾。张使人问其故,女答曰:‘长男为别人委托,幼男是我亲生,我不能为要自家儿子而丢掉人家儿子’。张听后倍受感动,遂对她说:‘义军不杀百姓,不用逃跑、害怕’。并顺手折一柳枝交给她。让她通知乡亲们:‘门前插柳,说明不是贪官污吏,决不相害’。所以,重庆家家插柳,沿习至今,还有一条街叫杨柳街。”

关于柳树的故事与习俗还有很多,但让我和图木舒克人最难以忘怀的是“左公柳”。“在清代以前,古人写西北的诗词中最常见的句子是:大漠孤烟、平沙无垠、白骨在野、春风不度等等。左宗棠和他的湘军改写了西北风物志。三千里大道,百万棵左公柳及陌上桑、沙中湖、江南景的出现为西北灰黄的天际抹上一笔重重的新绿,也给沉闷枯寂的西北诗坛带来了生机。一时以左公柳为题材的诗歌传唱不休。最流行的一首诗是杨昌俊笔下的‘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杨昌俊并不是诗人,也未见再有其他诗作传世,但只这一首便足以让他跻身诗坛,流芳百世。自左宗棠之后,在文学作品中,春风终于度过了玉门关。”

左宗棠是晚清重臣,作为一名历史人物,他在收复新疆失地的军事斗争中建树的卓越功绩,一直受到新疆各族人民的敬重。当清政府面临内忧外患的危机时刻,是左宗棠不顾个人安危面对外寇入侵挺身而出,同投降派抗争,终于赢得了朝野广泛支持。继而又接受重任,挂帅西征,亲赴一线,指挥清军一举剿灭了强敌。使大片沦陷的国土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为维护祖国的统一,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这同时他看到各族人民由于连年战乱,流离失所,大面积的田园荒芜,大片的果园、树木被砍伐,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四野满目疮痍,让人不堪忍受,便动员湖湘子弟沿甘新古道广种榆柳,造福后人,改善边疆的面貌,以表达湖湘子弟对祖国山河的一片热爱之情。据说,当时湖湘子弟在栽种树木时,每棵树上都挂有栽种人姓名的牌子,负责保栽保活。

左宗棠在西北到底种了多少棵树,很难有确切的数字。他在光绪六年(1880)的奏折中称:“自陕西长武到甘肃会宁县东门六百里……种活树264000多棵。”其中柳湖有1200多棵。再加上甘肃其余各州约有40万棵,还有在河西走廊和新疆种的树,总数达120万棵之多。而当时左宗棠指挥的部队大约是12万人,合每人种树10多棵。三千里大道,百万棵绿柳,曾经的焦土、荒漠,现在绿风荡漾,树城连绵,这在荒凉的西北是何等壮观的景色,对左公柳的保护、补栽,成了西北人民的一个情结,也是官方的一种责任。最早的保护文件是晚清官府在古驿道旁贴的一张告谕:“昆仑之阴,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公所植。”可以看出,此告谕的重点不在树而在人,是保护树但更看重左公精神的传承。我们发现在政府文告中总少不了这样的词汇:左公、先贤、遗爱、遗泽等。民国时还将左宗棠修缮过的兰州城门改名“宗棠门”,由省长亲笔题写。在众多研究左宗棠在西北的著作中,最权威的是1945年初版于重庆,后经王震将军提议又在1984年重印的《左文襄公在西北》。此书从书名到内文,凡说到左宗棠时概不直呼其名,都是尊称“文襄公”,可见左宗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随着人们对生态的再认识,又不觉想起了这位在西北栽树的湖南人。在守土卫国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左宗棠,留给大西北的不仅是英雄战绩和完整疆土,还有古丝绸之路茂密的左公柳。河西地区“赤地如剥,秃山千里,黄沙飞扬”的严酷自然景象,令左宗棠忧心如焚,他要求凡大军过处必植树,军士人人随身带着树苗,一路走一路栽。左公与军士一样,亲自携镐植柳。自古河西种树最为难事,可是在左公倡导督促下,竟然形成道柳“连绵数千里绿如帷幄”的塞外奇观。前人植树,后人乘凉。为纪念左宗棠为民造福的不朽功绩,后来人们便将左宗棠和部属所植柳树称为“左公柳”,如今在酒泉还有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的左公柳。这样的左公柳在嘉峪关、玉门镇和瓜州县还可以寻到,左公柳庞大的身架上,那些密密的细长如刀刃的叶片,年年都在传递着新春的信息,传递着左宗棠和潇湘子弟绿满天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