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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1期|冉也:办法
来源:《绿洲》2024年第1期 | 冉也  2024年02月28日08:39

1

中午,我正在办公室看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木拉提所长突然打电话过来。我点了暂停,换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接通电话。

电话里,木拉提说:“你们村的养羊户努尔苏力旦报警了,说是你的联系户马木提要偷他家的羊。”

“胡扯!马木提连走路都费劲,咋可能偷他家的羊呢?”

木拉提说:“沙很泰,你熟悉情况,跟玉山江他们过去一趟,看看咋回事。”

我问他:“你在哪呢?”

木拉提说:“你嫂子生病,在奇台县医院住下了,我这几天也在县上开会。”

电话那边,有人像是喝醉了,嘟嘟囔囔说着醉话,酒瓶子咣啷啷响。

我说:“你现在真可以呢,安排工作是只听见声音见不着人,你快要赶上嘉靖了。”

木拉提问:“嘉靖是谁?”

我回他:“跟你一样,也是我表哥,内地人,说了你也不认识。”

他在那边咕哝:“你还有我不认识的亲戚吗?”

我挂了电话,把影视剧的页面关掉,清除历史记录,喝干保温杯里的茶水,再把杯子里的茶叶倒出来铺在报纸上,连报纸一起平放在热烘烘的暖气片上。

窗外,落光了叶子的柳树光秃秃的,树梢乱糟糟地长在一起。人近中年,很容易睹物慨叹,一想到再过几年,我可能跟窗外的柳树一样,头发稀疏,心里就害怕。我倒是希望现在下雪,把树头上的枝枝杈杈都用雪盖上,好看又干净。

我正胡思乱想着,科室主任麻守文风风火火地闯进办公室。恍惚间,我以为是外面的柳树成精跑进来了。他年长我十岁,头秃得很厉害,头皮油得发光。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一屁股塌在黑皮椅子上,长叹一口气。

我问他:“咋了,麻主任?”

麻守文快速地瞪我一眼,顿了顿,说:“没咋。”

我心想,没事儿你叹什么气呢,脸吊得跟毛驴子似的。

我说:“主任,我这会儿得跟派出所的人到努尔苏力旦家去一趟。”

他假惺惺地看了一眼手表,说:“现在是上班时间。”

我说:“麻主任,是公事,努尔苏力旦报警了,和马木提的事情,那个是我负责的片区,木拉提所长电话打到我这儿了。”

他皱了皱眉头,没再说话。

我穿好大衣,戴上手套出门了。

吐虎玛克镇的冬天,室外温度能达到零下四十摄氏度,要是遇到刮风天,出门耳朵都能冻掉呢。

唉,马木提真是个麻烦精呀!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跟他沾点边,准没啥好事。不过,我这会儿心里倒有点感谢他,要不是因为他跟人闹事情报警,我今天一下午都得在办公室待着,听麻守文唉声叹气。

我在大门口抽了根烟的工夫,玉山江和卡扎提别克开着警车来了。上了车,我一边摘帽子一边说:“木拉提人不在单位,倒是把你们使唤得来来去去的啊。”

玉山江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说:“领导嘛,指挥的能力是这个!”

卡扎提别克手扶方向盘,抿着嘴笑,低声跟了一句:“他每次回来就看监控,看谁没好好工作,说是要扣钱呢。”

我对木拉提管理人的方式不喜欢,但不得不说,这的确是让下面人听话的一个好办法。

我问他俩:“马木提那边又咋了呀?你们所长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我又不是你们派出所的人,他也想扣我的钱吗?”

玉山江拿出手机,翻到木拉提发给他的信息,说:“我不知道嘛,所长让我们把你接上去,好像是马木提抢努尔苏力旦家的监控呢。”

我说:“咋可能,马木提半个单身汉,家里只剩他那一张嘴了,要监控有啥用?”

玉山江把手机装进制服的兜里,没有回话。

我假意咳嗽一声。

卡扎提别克说:“哥,我们知道马木提大叔是你的联系户,可你也要公平公正啊!”

这话让人听着真不舒服,马木提又不是我爹,好像我偏向着马木提似的。我说:“你们要是担心我徇私枉法,干扰你们工作,现在就停车把我放下去,把我送回单位去!”

玉山江赶紧说:“没有没有,哥,他不是这个意思,跟你开个玩笑嘛,咋还生气了?”

我心里当然知道他们为啥喊我一起来。马木提是村里最难缠的人。当时,上面要求单位的党员干部全部下沉到社区、村,每位党员干部要有自己的联系户。我们单位没人选马木提作为自己的联系户,推来推去,最后就落我头上了。麻守文在动员会上当着潘书记的面说:“沙很泰,你能力强,跟马木提又是一个村的,方便开展工作,你一定不想让咱们书记为难吧?”

我看看麻守文那颗卤蛋一样的脑袋,又看看正低着头喝茶的潘书记,心想,所以就为难我?我忍了忍,还是点了头,说:“那是当然,怎么能让书记为难呢?”

我看到潘书记喝茶的动作略一停顿,一口茶水就擦过喉结滑进去了。趁这机会,他还偷偷松了口气。

不是我 ,麻守文太难缠了,跟他共事的这几年,我不舒服得很。他那双绿豆眼恨不得长在别人身上,狼狗一样到处找人麻烦!单位大大小小的事情,不管是不是他管的事,他都要跑去跟领导打小报告。

车子向北边走了一段,在回民饭馆那里右拐进入了村道。路两边灰色的白杨树长得乱糟糟的,树下面是干枯发黄的芨芨草,看上去没有一点儿生机。

这段路真的不好走,村上几年前就说要铺成柏油路,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搁置着,只是在原来的土路上墁了一层碎石头。车子从碎石上挤压过去,发出“突突突”的声音,摇摇晃晃的,让我有些难受。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尿意袭来,我赶紧喊卡扎提别克停车。

玉山江问:“咋了?”

我说:“我要尿尿。”

车停下来的一瞬间,我猛地拉开车门,冷风吹进来,眼睛都睁不开。

我猫着腰站在门边,掏出自己的家伙滴滴答答下小雨。

玉山江抱怨:“我的哥,你稍微走远些尿不行吗?”

我艰难地扭过头看他,说:“我等不及,要是尿裤裆里,你的裤子脱下来给我穿吗?”

他们俩就不说话了,点了烟吧吧地抽,等我尿完。

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去年开始我就夹不住尿了,而且尿意说来就来。上个月,我去找镇卫生院的秋医生,秋医生听完把我一顿笑,说:“可能是你下面的那个茶壶子太小了,装不了多少水呀!”

我说:“咋可能啊,静美姨,我那个茶壶子都长了三十多年了,可不小了。”

她有意无意地向我下面瞥了一眼。

我问:“该不会要脱裤子检查吧?”

秋医生说:“用不着,我这儿没法检查,听你说的情况,我觉得可能是前列腺炎,久坐、抽烟、喝酒你都沾嘛,你最好去县医院检查下。”

这不,快两个月过去了,根本没时间去医院。其间我找麻守文批过几次假,他总有理由拒绝。

我抖了最后几下,打个哆嗦,把裤子穿上,正要拉上车门,一辆小电动车停在我们的车旁边,是阿依努尔。她的脸蛋冻得通红,两只红扑扑的手掬在一起放在嘴边不停哈气,她看看我,又探头看看车里的玉山江和卡扎提别克,说:“哥哥,你们赶紧过去吧,我爸躺在努尔苏力旦叔叔家的羊圈旁边,我怎么劝都不回家,还骂我,我怕时间长冻得生病了,我可没钱给他看病啊,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说:“我们就是为这个事情来的。”

阿依努尔说:“那你们赶紧吧,前面走,我在后面马上跟着。”

我意识到事情有点麻烦,赶紧关上车门。卡扎提别克又发动车子,发动机扑哧扑哧嘶叫几声,载着我们向努尔苏力旦家的羊圈方向跑去。

路上,卡扎提别克突然说:“努尔苏力旦也不容易啊,家里的羊已经被偷走好几只了。”

我说:“给你们报案了吗?”

玉山江说:“报了,不然我们咋知道呢。”

卡扎提别克说:“我小时候也在草原上放羊呢,羊出去不用管,那么大的地方,除了担心狼,从没听说过羊被人偷的事情。”

我说:“人心变了。”

玉山江点点头,继续说:“我们查路上监控,努尔苏力旦的羊是被镇上石材厂的工人偷去吃了,有几个人被我们抓住了,交代了。”

我问:“赔钱了没有?”

玉山江说:“赔了点儿,但是抵不上努尔苏力旦的损失。”

卡扎提别克说:“关键是跟咱们村上人也有关系,这不好办。”

我说:“他安个监控是对的。”

玉山江说:“就是的,所以我们一会儿可要好好劝一下马木提大叔啊。”

我扭过头,看到车窗外开始飘雪花了,纷纷扬扬的,看来要下一场大雪了。

2

车子停在努尔苏力旦家的羊圈旁边,一群小孩就围了上来。我们一下车,小家伙们像受惊的麻雀似的,哗啦一下全笑着跑开了,站在远处巴巴地望着。

马木提两条腿叉开半躺在地上,右胳膊支着脑袋,眼睛微闭,看到我们也一动不动。努尔苏力旦圪蹴在羊圈门口,两只手抱在膝盖上,黑着脸。

我绕过马木提,走到努尔苏力旦跟前,掏了根烟咬在自己嘴里,又给努尔苏力旦递过去一支。他犹豫了下接到手里,站起来在各个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我把火凑过去。玉山江让卡扎提别克打开执法记录仪,跟过来。

我问:“你报的警吗?说下咋回事情吧。”

努尔苏力旦朝躺在地上的马木提扫了一眼,说:“这个人,神经病一样,我家羊圈门上安个监控,我是防贼的,跟他有啥关系呢,他拿小石头打我监控。”

我说:“听说你的羊被偷了好几次了?”

努尔苏力旦听到这话就来气,猛吸两口烟,激动起来:“对呀,已经三次了,我的损失这个数字有呢。”他伸出四根手指头,眼睛都快皱成两条细线了。

我说:“你安装个监控是对的,最起码有个震慑效果,让偷羊的人害怕一下。”

努尔苏力旦腰杆子挺直了,说:“就是的,你的这个话我爱听,可是马木提不愿意。你说,这跟他啥关系有呢,难道他也想偷我的羊回家宰吗?我看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好吃懒做的家伙,我早就瞧不上他。”

马木提还是躺在那儿,眯着眼睛看我们。

我回过头,问:“马木提大叔,你躺在地上不凉吗?起来回家躺呀!”

马木提说:“不行,他这个摄像头照得我全身不舒服得很,我一出门,这个摄像头就紧盯着我看,我往哪个方向走它就跟着往哪个方向转,我全身不舒服得很。”

我说:“羊圈离你们家多远的距离呢,人家羊圈安装啥,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这个属于无理取闹、寻衅滋事,你不怕玉山江他们把你抓起来吗?”

马木提怔了一下,看看玉山江,又看到玉山江后面卡扎提别克胸前的执法记录仪,挣扎着爬起来扑抢,嘴里喊:“把你们这个关掉!关掉!不要对着我照!”

卡扎提别克往后退了几步,说:“我们在执行公务,要求必须全程打开执法记录仪,请你配合!”

我赶紧把马木提架住,喊:“大叔,你再不要闹了,你再这样谁都帮不了你。”

马木提叹口气,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我说:“大叔,努尔苏力旦家的羊被人偷过好几次了,不安装监控不行呀,咱们都是一个阿吾勒的人,你跟他找事情干啥呀?”

马木提嘴里嘟囔了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

我又掏了根烟,给马木提点上,说:“你心里到底啥样子的想法,你跟我说一下。”

马木提看了看现场的众人,欲言又止。我把他拉到一边,靠在羊圈的墙上,说:“咱俩说点真话实话,你有啥困难,给我说,咱们可是党和政府作证的亲戚啊。”

马木提昏黄的眼睛突然像是被薄薄的塑料纸罩住了似的,想了想低声跟我说:“沙很泰,他家这个监控,转来转去,我总觉得像我老婆的眼睛。”

我心里一惊,很快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啥意思。我问他:“叔,你是不是后悔了,想把阿依努尔的妈妈找回家呢。”

马木提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想法。”

很明显,马木提的心里藏着事情呢,不适合站在这个地方聊的事情。

我说:“这样,大叔,咱俩一会儿去你家里聊,咱先处理眼跟前的事情,你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我想办法让努尔苏力旦家的监控只对着羊圈安装,让摄像头固定下来,保证你经过这里的时候不跟着转,你看可以吗?”

马木提疑惑地看看我,问:“这能办到呢?”

我说:“不管能不能办到,想办法办嘛!”

马木提松了口,说:“要真按你说的那样,行。”

我俩正说着,阿依努尔骑着电动车跟过来了。她走到我跟马木提跟前,说:“爸,咱们回家呀,沙很泰哥哥他们都忙得很,不要耽误人家工作啊。”

马木提伸长胳膊,把阿依努尔甩开,说:“这个事情你也要管我吗?我不能跟沙很泰聊聊天了吗?我现在不能有自己的要求了吗?”

阿依努尔愣在那儿,委屈地鼓着脸颊,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说:“叔,你先跟阿依努尔回去,这个事情我给你处理好,就按咱俩刚说好的办。”

马木提在众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阿依努尔想让他坐电动车,但马木提拒绝了,他坚持要自己走路回家。他的背影看上去有点胖,有点矮,一瘸一拐。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他看上去走得很艰难。

玉山江突然在我耳边说话,他问:“这就走掉了?”

我说:“事情解决了就走了呀,不然一直躺这儿等吃饭吗?”

玉山江搓搓手,笑着说:“怪不得所长让请你来呢,还是你有办法呀!三言两语就能解决马木提的问题,还得是你啊!”

我说:“你少来,说这话还不如跟我表哥说下,好烟给我拿上几包抽下才对呢。”

玉山江不自然地笑笑,吐了吐舌头,说:“我可不敢跟所长说这话。”

我用劲在他胸膛上捣了一拳,走到努尔苏力旦跟前。

努尔苏力旦狐疑地看着我,问:“沙很泰,你跟他说啥了?”

我说:“没说啥,总之以后他不会拿石头砸你的摄像头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玉山江,有些不相信。

我继续说:“你把监控稍微往左边移一下,能看到羊圈的情况就行了,我给你设置下,把自动追踪功能关掉吧。”

他问:“关掉我还能看到全部的羊圈吗?”

我说:“你放心,肯定能看到。”

他高兴了,点点头,说:“那行呢。”

努尔苏力旦把草料垛子后面的梯子搬过来,放在摄像头下面。我和玉山江扶着梯子,让卡扎提别克爬到上面,把摄像头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左偏移了几公分。我看着手机里的监控画面,把摄像头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羊圈门周围的情况,又在手机监控APP里关闭了自动追踪功能。

做完这些,我让努尔苏力旦看满不满意。他把手机捧到眼睛跟前,上下左右几个按键上分别操作一遍后又回正,连说:“好得很,好得很!”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跟过来看。看完都说:“这真是好得很的东西啊,努尔苏力旦家的羊以后再也不会被偷了。”

努尔苏力旦在旁边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根烟,发给我和玉山江、卡扎提别克,嘴里不停说着感谢的话。烟身皱皱巴巴的,不知道装了多少天了。

玉山江说:“没事情,叔,我们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我也说:“叔,警察为百姓服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努尔苏力旦说:“不对不对,我的事情嘛,把你们都麻烦了,晚上到我家去,宰一个没结婚的羊娃子我们一起吃。”

玉山江推辞:“不吃了,我们回去还有事情呢。”

我们说话的时间,卡扎提别克已经发动了车子。他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喊:“叔,不吃了,我们回去还有工作呢,你再有啥事情,电话打给我们。”

我跟玉山江上了车,众人都围着警车看着。我关上车门,看到他们在向我们摆手说再见。说真的,我心里有点感动。

车子快到马木提家了,我让卡扎提别克停车把我放下来,他们先回去。玉山江有些意外。

我说:“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呢。”

玉山江说:“哥,我看出来了,你对马木提大叔是真的好啊。”

我说:“人都有老的一天呀,你和我都有这一天。”

3

关上车门,我在路边又撒了泡尿,碰到地上就结冰了,在薄薄的雪地上画出一条虚线来。系好皮带,我把手机掏出来,给麻守文发了条微信,我是这么写的:麻主任好,我这会儿刚处理完努尔苏力旦的事情,还需要再做一下马木提的工作,特向您汇报。

信息发出去半天没有收到回复。我把手机装进裤兜里,进了马木提家的大门。工作太忙,我已经半年时间没来过了。

一进门,我就发现院子里一改从前的脏、乱、差,大门口的柴房里劈好的干柴码得整整齐齐,后院的卫生间安上了新的门闩插销,扫把、铁锨都摆在院子的角落里,玻璃也像是新擦过似的,还养了一条小狗。我都怀疑我走错地方了,又退回大门口看了眼门牌号,这才确定地走进去。

阿依努尔从房子里迎出来。我说:“今天下雪,按道理天气不应该这么冷啊!”

阿依努尔说:“今天刮风呢,刮风就冷,屋里有火呢,赶紧进房子。”

我进到房子里,马木提从床上翻身坐起来了,我开玩笑地问他:“叔,房子里躺下舒服,还是努尔苏力旦家羊圈前面躺下舒服?”

马木提就呵呵地笑,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块儿去了,他叫阿依努尔的名字,说:“烧个奶茶来。”

我说:“不用了,我来房子里看看,收拾得很干净呀,阿依努尔帮你收拾的吗?”

阿依努尔接过话,笑着说:“没有没有,我昨天才过来,都是我爸爸自己收拾好的。”

马木提挥了挥右手,又问我:“事情办成了?”

我说:“好了,努尔苏力旦那边都说好了。”

马木提露出了孩子般的笑,说:“还是你有办法呀,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脱掉鞋子,坐到床上。马木提把餐单铺开,从身后的菱形嵌花纹的箱子里拿出一瓶酒,说:“今天下雪了,咱们喝一点。”

我想到这会儿还是上班时间,有些犹豫。

马木提说:“哎呀,你就陪叔喝一点点吧,马上下班了。”

我说:“那就,少喝一点吧。”

阿依努尔把奶茶烧好给我们倒上,又拿来干果和奶疙瘩,说:“我去厨房热点肉。”

我再没拒绝,打开手机看了眼微信,麻守文主任还没回我的消息。

我从马木提手里接过酒,给我们俩一人倒了一杯,说:“大叔,你还是有福气啊,你看阿依努尔多好呀,孝顺你呢!”

马木提愣了愣,拿起酒杯跟我碰了下,突然说:“我把她们娘俩害了。”

我把杯子里的酒喝了,说:“不能这么说啊,大叔,你的事情我多多少少知道些,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好好过。”

马木提叹口气,又说:“阿依努尔离婚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我记得阿依努尔结婚才一两年的时间。

我问:“咋回事情啊,好好的怎么离婚了?”

马木提哼一声,说:“哪儿好好的了?跟阿依努尔结婚的那个家伙,就是个酒鬼,懒惰的东西,一个工作都不干,阿依努尔没办法,自己去木垒的刺绣厂给人干活,他又跑到厂子里闹,找人家福建老板的麻烦,说是阿依努尔背叛他了,跟人老板要钱补偿呢。”

我听了很气愤,说:“阿依努尔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马木提说:“他啥事情不干,偷偷跟踪呢,只要阿依努尔跟别的男人说一句话,他就不愿意了,还打她!”

我说:“现在的社会,是不允许家暴的,阿依努尔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马木提气得直喘粗气,一拳头砸在身边的羊毛被上,说:“那就是个混蛋,我真恨不得一刀子把他宰了。”

我连忙说:“阿依努尔跟他离婚对呢,天底下好巴郎子多的是,咱家阿依努尔都配得上!”

马木提看了我一眼,脸上因气愤充血的潮红慢慢退下去,说:“来,我们再喝一个,我的亲戚,感谢你啊。”

阿依努尔端着一盆子风干肉上来了,放在餐单上,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割肉的小刀,放在盘子里,说:“你们先吃,我给你们下点皮带面。”

我喊住她,说:“阿依努尔,你不要忙了,一起吃点吧。”

她摆着手,说:“没事,我不饿,你们先吃着啊。”

说着,她又掀起门帘往厨房走去了。透过窗户,我看到她在用手背擦眼泪。

我给马木提把酒倒满,端起酒杯说:“大叔,阿依努尔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

酒喝多了,我觉得自己说话有点酸溜溜的,可我实在找不到别的什么话来安慰他。

马木提端起酒,一口喝干,两行浊泪就掉下来了。

他叹口气,说:“当时,那个混蛋托人来我房子里,说是要跟阿依努尔结婚,她妈妈就是不同意的,我还把她狠狠地骂了。”

我又问他:“叔,你是不是后悔了,想把阿依努尔的妈妈找回家呢?”

马木提抓起一块肉,吃完了,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没脸再去找她,我对不起她啊,她的眼睛一天就在我的身上呢,我还打她、骂她。现在,我的阿依努尔却跟和我一样的混蛋结婚了。”

我说:“叔,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你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后悔,就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把家里的日子过好,再去接她妈妈回来吧。”

马木提给我割了一块肉,说:“不了,去年阿依努尔带我去县上看我的腿病,我在一个饭店外面看到她了,她过得好呢。”

我跟马木提正聊着,我的电话响了,是潘书记打来的。我用毛巾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接通电话。潘书记在电话里先是问了马木提和努尔苏力旦的事情。临挂电话的时候又说:“干工作要注意方式方法,处理好群众的问题很重要,团结好同事也很重要。”

我说:“谢谢书记的理解和提醒,我跟麻主任汇报过了。”

电话那边,潘书记顿了顿,说:“你下午私自外出,按理是要单位通报的,这次算是提醒,以后可要注意啊。”

我说:“谢谢潘书记,我知道了。”

潘书记“嗯”了一声,说:“工作时间不要喝酒。”

电话挂断。马木提说:“咋了,谁电话里说话声音这么大?”

我说:“没事,潘书记让我在你的事情上多想想办法,他很关心你的事情。”

马木提低着头,奶茶端到嘴边又放下,把那瓶打开的酒拧紧盖子,收起来,说:“来,喝茶。”

我从马木提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回家的路上,积雪能没过脚踝,踩上去吱嘎吱嘎响。我拿出手机,看到麻守文主任给我回了微信,只有一个字:嗯。

我打开音乐软件。影视剧《大明王朝1566》的主题曲飘在这个大雪之夜的风里:“路茫茫,寂寞大地有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