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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3期|文非:洗澡
来源:《朔方》2024年第3期 | 文非  2024年03月14日08:10

搬过来不久,韦宇航发现隔壁屋有一只有着虎斑纹的猫。

那么,此前的猜测完全错了。韦宇航一直笃定地认为,隔壁屋并没有住人,它太安静了,如沉入海底的石头。这是一梯三户的拆迁房,韦宇航住东头,西头住着一对做铝合金生意的夫妻,说话武声武气,进出弄出很大声响。中间这屋却出奇地安静,门上贴着年画,热热闹闹,不像没人住。他曾随口问住西头的夫妻,男人说好像有人,女人却不确定。其实,他们也搬过来没多久。

有几天夜里,屋里似乎有一点细碎短促的声响,韦宇航认定是老鼠,并没有大动干戈去驱赶,甚至愿意挽留这种定居在屋里的生灵。现在想来,却是虎斑猫。它也许饿了,不知从隔壁屋哪个地方钻进他的厨房。

韦宇航将抓拍的虎斑猫用微信发给小秋。他和小秋同居的日子,小秋也养了一只有着虎斑纹的猫,不知何故,那只猫在他搬过来的前一个月突然失踪,小秋茶饭不思,恍恍惚惚,差点连工作都丢了。小秋并没有回信息。也许,他从小秋那里负气搬出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过了两天,隔壁屋门响,韦宇航透过门缝,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提了一小袋米以及一大袋菜敲开了隔壁屋的门。男人五十来岁,留着胡须,有点鼠相,背微驼,穿着一套洗旧了的淡蓝色工作服。

男人进去后并没有停留多久便匆匆离开了。韦宇航比之前更为专注地留意隔壁的动静,以此确凿地证明里面确实住了人,好比解方程,依据结果倒推条件。可是隔壁屋依然安静,犹如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他预想的马桶抽水声、轻微的脚步声、炒菜声、咳嗽声,统统没有。门前也没有生活垃圾。倒是西头那屋夫妻,乱糟糟的鞋子快要摆到隔壁屋门前了。

好几次,韦宇航站在隔壁屋门前举起手准备敲门,犹犹豫豫终究放下了。他在阳台上弄出很大的响动,甚至放声歌唱,但隔壁屋一角阳台始终不见人影。

韦宇航疑窦丛生,他很想请师傅分析分析,但师傅总是忙,不得一刻闲。

每次和师傅走进一个陌生的人家,打量着主人和屋里的陈设,他都会不由得想象自己隔壁的样子。他暗自猜测,屋里应该住着一个行动不便或者不便行动的人。要么是卧床的老人,要么是抑郁症患者、社恐症患者,当然,也有可能藏匿着嫌疑犯,或者躲避债主的穷鬼。想得出神儿了,误了手中的活。师傅以为他又紧张了,小声提醒他说:“人老了都这样,看多了就习惯了。”

他们干的是上门助浴工作,说白了就是帮助失能的人洗澡。师傅是有执照的助浴师,韦宇航只是一个尚在试用期的实习生。很多人好奇韦宇航年纪轻轻为什么干这种工作,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师傅。倘若没有师傅的鼓励,他断然是不会干上这行的。至于能不能坚持下去,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韦宇航只是一个农学院学土壤与气候专业的大专生,费劲巴拉地进了城,不想回老家和土地打交道,只能暂时屈从于这份工作留在大城市。在这之前他干过短工。他和小秋是他在酒店做传菜生时认识的,同事们都嫌他忸怩内向,不愿意和他处,唯有小秋处处替他说话。后来,他们发展成恋人关系,但没有公开,是小秋不让说。小秋也嫌他羞赧,缺少男人的阳刚之气,他们在一起并不快乐。

现在,他们准备为一个卧床十二年的中风老人洗澡。明天是老人九十大寿,他的女儿希望将父亲收拾得体面一些。韦宇航将充气浴床等工具准备好,测量完血压血糖,然后为老人盖上一件宽大的浴巾。准备就绪,师傅双手伸进浴巾给老人脱衣,这叫“盲脱”,技术活。

韦宇航今天自然了许多。前几天遇上一个卧床的女性老人,虽然已经老得几乎没有了女性特征,但他依然紧张。脸庞滚烫,目光无处安放,手下的动作也疙疙瘩瘩不顺滑。主家冷了脸,给了差评。师傅也没责怪,他心里觉得挺对不住师傅。

褪去衣服后的老人看上去过于枯瘦,浴巾下凸起的骨骼清晰可见。即便隔着口罩,也能闻到顽固刺鼻的尿臊味。他屏息敛气,将老人抱进蓄好温水的充气浴床。老人很恐惧,双手胡乱抓揉身上的浴巾,露出干瘪苍老的身体。韦宇航睹之讶然,迅速将浴巾重新裹住他。

韦宇航只见过爷爷的身体。在乡村,身体并不是不可示人的秘密,男人们孟浪地调侃别人的身体,或者在水库洗澡时毫不避讳地展露自己的身体。当爷爷和父亲的身体某一天成为旁人取笑的对象时,他委屈得想哭,爷爷拿眼瞪他,骂了一句:“没出息。”

从老人家出来,天已擦黑。师傅说请客吃碗面,韦宇航推辞了。师傅是个单亲妈妈,家里还有两个女儿要照顾。师傅一再坚持,他只得将蹦蹦车泊进一条烟火弥漫的小巷。

师傅点了一碗辣子面,他要了一碗鸡腿盖浇饭,趁师傅不注意悄悄把钱付了。

“今天表现不错,”师傅说,“比前几次状态好多了。”韦宇航咧嘴一笑,师傅也笑了。师傅卖关子似的问道:“知道当初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吗?”韦宇航摇摇头。他生性腼腆,性格执拗,明摆着不适合做这类工作。若非要找出个合理的理由,他猜想是师傅看中了自己有一把力气。

“面试的时候,你害羞的样子打动了我。”师傅说。

韦宇航不解地看着师傅。“害羞也是一种能力,”她又说,“现在有这种能力的人不多了。”韦宇航更为困惑。师傅笑笑,“慢慢悟吧,将来你会明白的。”

害羞有什么好?一害羞就紧张,一紧张就坏事,净惹人笑话。返程路上,韦宇航很想和师傅说,害羞于他而言是一种病,他很讨厌这毛病。

回到家,钥匙转动门锁,韦宇航下意识朝隔壁紧闭的屋门瞟了一眼,心底一凛,目光烫了一般迅速收了回来。说不准,屋内有双阴郁的眼睛正趴在猫眼上盯着自己呢。

头一回和隔壁的主人撞见,是在电梯前。门响,一个摇着轮椅的老阿婆过来了。她腿上覆着一块淡绿色的毛毯,怀里抱着一只虎斑猫。

韦宇航心里咯噔一声,心迅速向下坠了坠。他冲老阿婆笑了笑,老阿婆礼貌性地点了点头。那只虎斑猫也冲他叫了一声“喵”,尾音拖得老长。他们也算是老朋友了。

一个巨大的疑团猝不及防揭开,紧接着又有诸多的疑问升上来。韦宇航很想聊些什么,老阿婆一直盯着电梯指示箭,没有要攀谈的意思。

她其实并不老,约莫六十来岁的年纪,个儿也不高,体型偏瘦,黑白间杂的齐耳短发梳得齐整,双颊隐约有了老年斑,耳垂上缀着一对圆形的珍珠耳环。从轮椅被磨损的程度,以及轻薄的毛毯下更为细瘦的双腿来看,她长期卧病在床。但她的状态看上去干净、体面,甚至透出一丁点精致。

韦宇航似乎明白了隔壁为何如此安静的原因,如此瘦小且不断往小里缩去的一个老人,走起路来慢悠悠、轻飘飘,想必是没有声响的。他接着脑补了画面感,觉得是那么有趣,禁不住暗自一笑。

电梯来了,人多。老阿婆示意他先下去,她等下一趟。

后来,韦宇航又见过老阿婆两次。一次是在小区外的超市里,老阿婆坐着轮椅付钱,双手哆哆嗦嗦地翻着有精美刺绣的钱匣子,也许是想找出合适的零钱,后面还排着好几个等待结账的顾客,似有不耐烦的情绪;还有一次,他看见老阿婆和物业人员站在风中说着什么——没错,她也许是太生气了,居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两方起了争执,老阿婆很激动。后来他才知道,老阿婆的猫因偷食了屋顶晾晒的干鱼,被物业人员掳走了。韦宇航不知此事后来如何平息,那段时间他很忙,上门服务的订单比往日多了起来。偶尔,韦宇航站在自家的窗台或者阳台上,看见老阿婆在楼下活动,身影在斑驳的树影中晃动。

一天黄昏,韦宇航回来得早,见隔壁大门敞着,忍不住往里探了探。

长溜型的大通间,摆放着老式的沙发、斗柜、饭桌以及冰箱,它们无一不散发着古旧的味道。斜阳从窗户上泻下来,铺在斗柜上,然后跌落,流淌在有着好看花纹的地毯上。斗柜摆满了码放整齐的药罐,以及木梳、发髻、圆镜、相框之类的杂物。灰色的冰箱顶端用网格纱巾盖着防尘,上面放着一盆绿意盎然的绿萝,那绿萝沿着墙壁杂物,快要攀缘到防盗窗上了。布艺沙发空无一物。最惹眼的是客厅屋角摆着一张躺椅,两侧扶手磨出了包浆,斜阳中泛着明亮的光泽。躺椅前的小方桌上摞着一摞书以及一本摊开的杂志,杂志里蹬出一只老花镜的眼镜腿。

整间小屋简单朴素,弥漫着纤尘不染的精致和不被打扰的静谧。

此后进进出出,韦宇航依然会撞见老阿婆,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等待电梯前的点头问候。

有一天黄昏,老阿婆居然敲开他的屋门,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小伙儿,小美总是往你这儿跑,嘴馋得很,不能惯着。”

韦宇航听出来她说的是那只虎斑猫。他解释道:“也没吃什么,一点剩饭剩菜。”老阿婆连忙摆手:“吃不得,吃多了准生病,难怪猫粮都不爱吃了。”话里有点责备的意思。

韦宇航心里不高兴。他替她照顾猫,她非但没有感谢反而埋怨上了。“我把阳台的防盗窗封死就是了。”韦宇航说。他断定虎斑猫是从阳台潜进来的。对老阿婆积累起来的一点好感,瞬间消失得无踪影。

她没再说什么,摇着轮椅,悄无声息地回了屋。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动静很大的事,起因是西屋夫妻的铝合金经常堆放在楼道,几乎侵占了隔壁门前的空间。老阿婆和西屋的女人理论,被女人轻轻巧巧两三句话㨃得直哆嗦,老阿婆转身去找物业投诉。物业人员显然偏袒西屋女人,不痛不痒地劝了几句便走了。老阿婆不声不响地打了110,警车呜哇呜哇开进来,整个小区都被惊扰了。物业人员没办法,只能吊着脸将楼道清除干净。

端午节这天晚上有应酬,韦宇航身披白月光很晚才回到家。开门,听得黑暗中“喵”的一声。摁亮灯,却见虎斑猫端坐在他的衣柜上,不知它从哪里钻进来的,阳台明明封死了。韦宇航打开门,挥舞着扫把将它赶了出去。不多久,那猫却又在屋外不断叫唤,迷惑间,有人敲门,是隔壁的老阿婆。

“小伙儿,大力做了几盘好菜,要凉了,过来吃两筷子……”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老人的脸,走廊上的灯早就坏了,物业一直没有派人来修。

“我吃过了,谢谢。”韦宇航带着微醺的醉意说,不等她再开口,砰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醒来,韦宇航脑壳隐痛,恍惚记得昨天夜里老阿婆来过,但不确定,像是梦境中的事情。他有点懊悔,但想着老人埋怨他投喂虎斑猫的话,这份懊悔又很快被抵消了。

今天他们上门服务的是一个女性植物人。师傅在电梯里再三叮嘱:切莫紧张,和往日一样听她吩咐。经历过一次服务女性老人的经历,本自以为淡定了许多,师傅这么一说,他控制不住地又脸红、紧张。

植物人躺在一间向阳的卧室里,看上去比较老相、有着鱼泡眼的男人已经提前备好了洗浴物品。韦宇航不能断定男人究竟是她的丈夫,还是老父亲。男人伏在床前“老邓老邓”地唤着,回应的是含混不清、嗯嗯啊啊的声音。

师傅询问女人病史,男人说,她因车祸躺了十五年,万事不管,头发都躺白了,外孙都有了。这几年有了意识,就是不太吃东西,营养跟不上。

师傅盖上浴巾,帮女人脱去了衣服。韦宇航瞥了一眼:触目惊心的瘦,身体几乎没什么肉;双手手腕向内弯曲,形如鸟爪;喉咙处有一个红枣般大小的疤痕,该是早期切喉插管留下的;眼睛格外有神,滴溜溜转,和朽如枯木的身躯相比,却有几分不相协调的生机。

女人在浴床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苍白的脸开始潮红,看得出她在享受师傅细致的搓洗。韦宇航也没闲着,他为女人剪指甲。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他第一次接触除小秋以外异性的身体,他依然紧张,双手微颤,不听使唤。好在脚趾被温水泡过之后变得松软,很容易修剪。

男人坐在客厅沙发边的矮凳上,一直絮絮叨叨说着话,大意是劝女人多吃一些,再这样下去身体撑不住,不是为了自己吃,是给嘴巴吃,给身体吃,为女儿和外孙吃,为每一个还记得她名字的人吃。把身体吃胖了,才对得起他十五年端屎倒尿的苦……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直至没了声息。

韦宇航偏过头,男人居然靠着沙发睡着了。师傅默声作嘘状,示意韦宇航不要说话。直到他们快洗完澡,男人才冷不丁醒来。他抹了一把脸,抱歉地说:“我是不是话太多了?没办法,唠叨了十五年,停不下来。”

洗完澡穿好衣服,韦宇航主动将女人抱回床上。女人轻飘飘,并不怎么费力。轻轻将女人放下时,女人突然举起形如鸟爪的右手,口中含混不清地蹦出了两个音节。从口型来判断,应该是“谢谢”。

男人抢着帮他们把工具搬到楼下。蹦蹦车发动后,看着男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转身上楼,韦宇航突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怆。他不知自己为何难过,为这一对患难夫妻?为小秋?为自己已经失去的恋情?也许都有。

师傅望着车外繁华热闹的街道,悠悠地说:“其实,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有着别人不晓得的苦。”韦宇航用力点了点头,他想起转正面谈时,片区长曾说过,我们看似是做着简单的工作,其实是在唤醒、洗涤、温暖人之为人的尊严。当时他并不懂,现在才深刻领悟这句话的含义。

小秋一直没有消息,他不得不一点一点接受失恋的事实。但他依然习惯性地给小秋留言,就像对着一棵树一堵墙说话,并不奢望树和墙能够回应。

这天夜里,韦宇航回来得晚,翻着手机上的留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睡得很沉,还做了几个破碎的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的梦,梦里有飞舞的蝴蝶、尖叫的救护车、张着血盆大口的河马以及飞翔在天空中的人群。醒来,微凉,天已亮。韦宇航发现手中依然握着手机,昨夜编辑给小秋的一大段信息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窗外下着小雨,一夜入秋。

电梯里,有人埋怨昨天夜里有人被120急救送医,半夜被吵醒没睡好觉。细一听,被送医的却是他隔壁的老阿婆。韦宇航想起昨夜似梦非梦的嘈杂和急促的脚步声。他感到困惑,一个孤独安静的老人,却总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被四邻议论。

入秋后,韦宇航明显比之前忙了许多,很多老人都想赶在天冷前洗一个澡。一忙起来,也没心思去关心隔壁的情况。有时候很晚回到家,看一眼重新又被杂物抵住的大门,他暗想,老人大概不会回来了,也许去了儿女家,也许过世了。这么想着,心里却涌上一丝稍纵即逝的愧疚。

虎斑猫依然光顾。韦宇航网购猫粮,重新投食。

深秋某天,韦宇航轮休,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给小秋留言。门外传来脚步声,继而是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韦宇航飞速下床,开门。隔壁的老阿婆居然回来了,她瘦了一圈,先前一绺绺黑发全已花白,眼神呆滞无光,像是从黑白照片上走下来的人儿。

推轮椅的是一个和韦宇航年纪相仿的小伙子,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女人。那个有点鼠相的中年男人正报复性地用脚将堵住家门的杂物往西屋的大门踢。韦宇航猜测他们是一家人。他们进屋后,响声一直不断,甚至一度传来争吵声。中年女人嗓门尤其大,似乎在抱怨什么。待他们离开后,隔壁又安静下来,走廊里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猫屎味。

韦宇航趴在门缝上,什么也看不见。身后响起一声断喝,他吓得魂飞魄散。扭头,男人不知何时折返回来了,目露凶光。韦宇航失措地逃回屋里。

没过多久,同一个单元的住户在抱怨,十二楼的老婆婆恶作剧,经常守在电梯边摁下行键,却总也不下楼,任由电梯一开一合,尤其是电梯使用高峰期,耽误了别人不少时间。老人似乎得了强迫症,一定要让电梯箭头处于红色的运行状态。物业人员将电梯按钮用一块同等大的橡皮牢牢地覆盖了,方法虽粗暴,但也矫正了老人的古怪行为。

曾经有一次出门,韦宇航看见老阿婆正焦急地在门外兜转,细一问,她的钥匙丢了,进不了门。韦宇航提醒道:“钥匙在脖子上挂着呢。”老阿婆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扯着脖子哆哆嗦嗦去开门,脸几乎要贴到门把上,钥匙却插不进锁孔。韦宇航咧嘴笑了,帮忙取下钥匙,插入锁孔,旋转,开门。

屋里的陈设和之前大不一样,攀爬至窗户上的绿萝已枯黄,几片黄叶飘落在堆满药盒的斗柜上。床上凌乱不堪,堆满了衣物和重复使用的尿不湿,床头放着用铁丝加固了的简易马桶,以及带轮滑的步行器。饭桌上摆着一些颜色可疑的剩饭菜,一把完好无损的椅子不知何故倒在了桌底下。躺椅还在原来的位置,小桌上的书和眼镜却已不见了踪迹。

韦宇航心里疼了一下,老阿婆已经变得和他擦洗过的那些老人一样,之前的那一点点精致、清高统统消失了。一个非常讲究的老人,变得如此邋遢,且不自知,是何等辛酸。他很想替老人收拾收拾,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拿起桌上的半杯水,倒进已经干涸的绿萝瓶中。

韦宇航无法做到视而不见,每天回到家,总有一些东西在提示老阿婆的存在,比如,游荡在楼道里的异味,被丢弃在门口的鼓胀的尿片,遗忘在门外的助步器。尤其是近些天,天不亮就响起敲击墙壁的笃笃声,韦宇航深受其扰,他找老阿婆交涉,老人满怀歉意,似乎听懂了。但隔天敲击声依然如故,隐秘而顽强,且时间在不断往前提。一连数日,韦宇航的睡眠稀烂,他不得不戴耳机听歌才能入睡。

老阿婆身上的味道越来越重,他觉得有必要提醒那个鼠相男人,在手机上下个单,只要花上四百元,便有专业人员上门为老人洗上一个舒服澡。但他所能鼓起的最大的勇气,也无非是在隔壁的大门贴上小广告,他不想贸然去找男人自讨没趣。很快,小广告被男人扯下来揉成纸蛋,丢进西屋门前的垃圾篓,如同韦宇航所预设的那样。

这天下班回来,韦宇航看见老阿婆勾着头坐在楼道尽头,金子般的斜阳打在她那干瘦苍老的脸上。那个荒唐的念头在那一瞬间,无端地、毫无来由地从身体的某个隐秘的地方蹿出,令他瞠目结舌。脑袋轰然一声响,脸霎时变得通红。他看了一眼被斜阳裹住的老人,转身迅疾地往屋里走。仿佛走慢了,那个念头便会生长出无数条触须缠住他,挣脱不得。

是的,他想给老阿婆洗一个澡。

事实上,后来韦宇航一直未能摆脱这个念头的纠缠。起初,这种念头是一只面目模糊的苍蝇,轻而易举就能将它赶走。老人生病之前,他们勉强算得上认识,既不讨厌,也没多少好感;现在,老人成为认知障碍的病人,已完全认不出他,他们彻彻底底成为了陌生人。凭什么冒险去为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做这样的事呢?似乎这场说服毫不费力。

但是,每次在楼道碰见目光呆滞散发着异味的老阿婆,那只讨厌的苍蝇又飞了回来,面目清晰,围着他嘤嘤嗡嗡飞舞。慢慢地,苍蝇变成了一枚钉子,钉进了他的脑袋里。韦宇航不敢在楼道里过多停留,不敢多看老人一眼,不敢让自己清闲下来。他大声说话,来回奔跑,不停地忙碌,希望依靠离心力甩掉脑中那枚钉子。

真正横下心要去做时,他对任务的可行性又列出诸多障碍。无疑,在没有任何人的协助下,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老人的健康状况允许不允许?万一被人撞见,会面临什么后果?那个有点鼠相的男人并不是善茬;西屋的那对夫妻,也惯于搬弄是非;还有,老阿婆本人究竟愿不愿意呢……

他被这个念头及其带来的系列问题折磨得寝食难安。

虽已是秋天,天气依然燥热。这天下午,韦宇航和师傅带着助浴工具,敲开了隔壁老阿婆家的大门。师傅并不知道,这次服务,是韦宇航以匿名的方式在网上下的单。

敲了许久,门才缓缓打开。韦宇航知道,从床到门的距离,对老人来说,并非易事。

屋里空气是浑浊且静止的。师傅的双腿还没迈进屋,便亲热地俯身拉上老阿婆枯瘦的手,热情地寒暄起来。近乎凝固的空气很快被搅动起来,屋里瞬间鸟语花香,充满了生气。

这是一种本事,韦宇航做不到。

尽管师傅再三重复,老阿婆依然一脸茫然,不知来者是谁,所为何来。“洗香香。洗香香。”师傅边说边不断重复抹澡的动作。老阿婆犹疑地往卫生间瞟了一眼。师傅敏锐地捕捉到老人的眼神,立马朝老人竖起大拇指。老人露出笑容。

韦宇航麻利地做着准备工作,他只想尽快离开。那个男人来了可就麻烦了,虽然他昨天才刚刚来过。不过,韦宇航已经想好了对策,万一被撞见,他可以谎称是义工、志愿者、社区献爱心——他为自己的聪明机智有着小小的得意。

老人絮絮叨叨和师傅聊着天,她的谈兴似乎上来了。女人和女人之间,本就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老人说:“你是小美吧,你好多年不来看我了。”师傅给她戴着浴帽,顺话说:“嗯,咱们舒舒服服洗个澡去见小美,小美可不喜欢邋遢的人,对吧?”老人摇摇头:“小美可不会嫌弃我,她是我的学生,我收养了她二十多年,她比大力对我好。”说着,捉住师傅正在给她“盲脱”衣服的手,“她说出去走走,走的时候,外面下着雪,灶上还熬着汤呢。”师傅停止了动作,摩挲着老人的手说:“我估摸着她也快回来了。这不,让我们来给您洗澡么。”老人半信半疑地松开手。

韦宇航和师傅小心翼翼地把裹着浴巾的老人抱进浴床,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直。直到全身浸泡在水中,逐渐适应了水温,老人才慢慢松弛了下来。师傅撩着水,从脚趾开始,从下往上,一点一点地,细细地往上洗。

老人的双脚严重萎缩,瘦细伶仃。干燥粗糙的皮肤上附着一层脱落下来的白色皮屑。双足有一点内翻,韦宇航必须小心地掰开脚掌之间的缝隙,才能将里面的污垢清洗干净。也许是觉得痒,老人不断地往回缩脚。

师傅隔着浴巾帮老人盲洗身子,老人是那么怕痒,忸怩着,躲闪着,甚至开始用手抵触。师傅像哄小孩一般:“奶奶,快好了,舒舒坦坦洗好澡,咱去见小美。”

提到小美,老人脸上荡漾出一层薄薄的笑,便又顺从了起来。“好安逸哦,好安逸哦。”老人眯了眼,絮絮叨叨。师傅得到鼓励,抓挠老人布满泡沫的头发,动作越发轻柔。

洗完澡换好衣服,师傅搬了一个小塑料凳,坐在床边帮老人剪指甲。虽然指甲已经浸泡柔软,但指甲剪依然发出一声声脆响。

韦宇航拖完地上的水渍,快速地收纳工具,不经意瞥了一眼,却见老人躺在床上歪了个头,定定地打量着低头修剪指甲的师傅,眼神明亮有神,和先前判若两人。韦宇航心里咯噔一声响,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师傅。老人的目光像惊飞了的鸟儿,即刻恢复了先前痴呆的样子。

进了电梯,韦宇航隔着严严实实的口罩,长吐了一口气。师傅心疼地说:“累了吧,手脚麻利了不少,也很专业。”他腼腆地笑了笑,师傅哪里知道,自己后背衣服早已濡湿了。

自这次为老阿婆洗澡后,韦宇航有一阵子没在门口偶遇老人,倒是那个男人来得更勤,几乎每天都来,要么一早,要么很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敲门,而是自己掏钥匙开门。韦宇航猜测老阿婆应该是病情加重了。

果然,当他通过敞开的门看见老阿婆时,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老人消瘦了许多,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愈发地无神;头发凌乱地支棱着,嘴也有些歪斜,下巴还残留着疑似饭粒的东西;双颊老年斑星星点点,使原本就黯淡无光的脸看上去像蒙了一层灰布。她佝偻着轻微颤动的身子,斜倚在轮椅上看了一眼韦宇航,然后又颤巍巍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也许,老人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帮助。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不可能再匿名下单。囊中羞涩不说,被男人撞见的可能性极高。师傅又是那么认真,必须按部就班服务到位。这样想着,他又开始怪怨那个男人。

韦宇航为此辗转难眠,好几次夜里,他下定了决心要独自行动,速战速决,可天一亮,瞅一眼隔壁紧闭的屋门,又失了勇气。

当然,他依然在悄悄准备,将公司淘汰不用的浴床和测温仪、血糖仪、血压计等工具带回来,并在心里一遍遍模拟演练独自行动的步骤流程,以及可能遭遇的意外和应对之法。

通过观察,他判断,最安全的时机应该是男人离开一两个小时后。

这天下午,韦宇航尾随男人目送他出了小区,上了车,汽车飞驰远去,韦宇航才随即飞奔折返,快速穿好制服。当他提着工具举手敲隔屋的屋门时,发现门没锁严实。

他推门径直进入。老阿婆正在轮椅上耷拉着头打瞌睡,围裙上洒满了汤汁饭粒,饭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地上散落着上次被师傅修剪下来的指甲。斗柜上的杂物凌乱,相框里的照片令他匆匆掠过的目光稍稍停留了片刻。应该是老人年轻时的相片吧,她裹着修身的旗袍倚于亭柱旁,安静,美好。

韦宇航进进出出搬东西发出的声音惊醒了老阿婆,她缓慢地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韦宇航,然后又慢慢地勾了下去。虽然他的笑容被严实的口罩所遮蔽,但还是笑着,拿捏着腔调,学师傅的话术说:“婆婆,洗香香,洗香香。”

老人再次抬起头,挪动了一下身子,咀嚼着口中的剩饭,并没有说话。

韦宇航心里怦怦直跳。不能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做准备工作。先给老人测好体温血压血糖,老人一声不吭,顺从地任由韦宇航摆布。那虎斑猫安静地蜷缩在斗柜上,看着韦宇航,目光淡然。

也许,虎斑猫洞察了一切。

韦宇航小心翼翼地将老人从轮椅上抱到浴床上,然后给老人盖上一块宽大柔软的浴巾。他的内心是慌乱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他竖起耳朵,不时往大门那儿看。

浴巾盖上的那一刻,狂跳的心平静了下来。对,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庄重,平静,甚至有那么一点神圣。他开始给老人盲脱,这是最关键的一环,在多次的操练后,对韦宇航来说已不是难事。但固有的、本能的羞怯之心让老人开始抗拒,她隔着浴巾抓住衣服,死活不肯松手。

韦宇航束手无策,刚平静下来的心又紧张起来了。一着急,居然给老人打上哑语了,他忘了老人是会说话的。倒也奇怪,一通胡乱比画,老人居然慢慢松开手。

从卫生间接来的温水缓缓倒进浴床,老人的身体慢慢被浸没。

“好安逸,好安逸。”尽管老人口齿含混不清,但韦宇航依然听清楚了。这是一种莫大的鼓励,韦宇航心有暖流滑过。他决定先帮老人洗头,至于脚洗不洗,倒不是那么重要——他依然隐隐担心自己的行为会随时被来自门外的干扰而被迫中断。

老人双手在浴巾下擦洗着身体,这倒解决了韦宇航面临的尴尬。他感到困惑,不知道老人到底是糊涂着还是清醒着。这样想着,下意识地将帽檐往下拉了拉。

洗罢澡,放干水,换上干燥的浴巾,韦宇航找出一套宽松的睡衣给老人“盲穿”。他小心翼翼,几乎没有直接触碰到老人的身体,这是经过反复训练练就的技能。

搀扶老人坐上轮椅,韦宇航不敢过多停留,匆匆收拾工具离开。出门前,他回身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窗户上枯黄的绿萝居然又冒出了新绿。

老人看着他,张了嘴,欲言又止的样子。

韦宇航轻轻阖上了大门。听到锁眼一声响,悬停的心才急速回落。

出门后,韦宇航一直在揣测老人想说的话。她张着嘴,抬起右手,应该是在和他说“再见”,或者“谢谢”,当然,也许是别的。

男人当天就来过,并没察觉出异常。韦宇航忐忑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有了一丝隐秘的得意,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有意义且了不起的事情,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高兴,甚至有了和陌生人分享的冲动。不过,他能找的,依然是小秋。

“……你知道吗?当老阿婆被我小心翼翼抱进浴盆的那一刻,我居然有了一种庄严的神圣感,我完全克服了之前的羞怯和紧张。我的目光没有像往常一样避闪,它和手一样专注,我仿佛进入了一种空灵之境,那一刻,所有影响我的杂念都统统消失了……虽然,老阿婆是痴呆的糊涂人,这给了我行动的勇气,我应该谢谢她。”

韦宇航心里倏地疼了疼,叹一声,继续写道:“小秋,正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回信,我才有勇气这般和你说话。我没办法忘记你,你知道此刻我在想什么吗?我想,当你老了的时候,老得动不了的时候,我愿意天天为你洗澡。可是,已经没有这种可能了——当我拥有爱的时候我却不懂爱,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事情。”

信息发出后,犹如一枚沉入海底的寂静无声的石子。他盯着手机屏幕,怔了许久。

天气慢慢冷了下来,韦宇航心里落叶纷飞。订单少了许多,师傅得闲请大家到家里吃火锅。第一次去师傅家,韦宇航特意给师傅买了一双绒毛的手套。师傅双手有了风湿,怕冷。

从师傅家出来,韦宇航趁着微醺的醉意,骑车晃晃悠悠往家走。在下一个陡坡时,手机“叮”一声响,他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滑动屏幕,居然是小秋来信息了。韦宇航手一抖,自行车失控撞向了陡坡的马路牙子。他凌空飞了起来,然后急速下降,像一只中弹坠落的鸟。以另一种方式看脚下的大地,那一瞬间的感觉真的很美。

“我想去看看老阿婆,以及那只猫咪。”

韦宇航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疼痛和喜悦同时击中,他仰面摊在地上,大颗大颗的眼泪猛然涌了出来。他真想痛快淋漓地痛哭一场,可他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突然之间失语。

他忍痛爬起来,蹬上自行车风一般往家赶。

其实他已经好几天没看见老阿婆,隔壁毫无动静,倒是虎斑猫来了好几趟,围着他不停地喵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后来,虎斑猫也不见来,隔壁更显安静。

这天夜里,韦宇航回到家,发现门缝里塞着一张一指宽的纸条,他以为是小秋来过,急速展开,却是隔屋的老阿婆,一行歪歪斜斜却不失娟秀的字:

“我走了。谢谢你,小伙儿。”

老阿婆谢他什么呢?韦宇航捏着纸条愣了愣,看见字下面还画着一个形如浴盆的东西,继而心里一惊,讶异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