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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4年第1期|吴佳骏:行者孤旅(节选)
来源:《长城》2024年第1期 | 吴佳骏  2024年03月13日07:42

涞园寻雨

雨不见了。

我猜想它钻入了涞园,便悄悄地走进去,试图找到它,跟它谈谈心。我不希望雨重新返回天空,再变成云,变成云的泪珠,来撩拨五月的相思。那完全没有必要,爱一次就够了。反复地折腾,只会消耗光阴,把爱瘦成一根骨头。

可这园子太空旷了,我不知道雨到底在不在里面。如果在,它会躲在何处?草丛间,石缝中,竹林里……我找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丝毫线索。我想,莫不是雨走丢了吧,毕竟人间太过复杂,老是让许多东西迷路。我经常听人言及那些从人间走丢的一切——一匹马、两头羊、三条狗、四只兔子、五个小孩、六个老人……他们走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最初那阵子,会有好心人跑去四处找,像我找寻这场雨那样,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厌倦了,失去了继续寻找的耐心和信心。于是,那些走丢的动物和人,便渐渐地从人世间消失了,也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会放弃寻找一场雨吗?

在很多人眼中,雨并不比一只动物或一个人重要。雨也不是我的亲人或朋友,我去找它,这行为本身就显得有些荒诞。但我还是要去找它,雨不能没有明天,我不能没有寻找的动力。人活得太务实了,必需找点务虚的事情做。不然,活着有啥劲?

我断定这场雨是钻入涞园了。不然,涞园不会那么静,静得仿佛刚刚诞生。脚下的青石板有些年头了,我走在上面,感觉自己就是时间的一部分。那些凹凸的纹路,像一排排琴键。我蹲下身子,伸手弹了弹,却听不见岁月的回响。右侧的围墙呈浅灰,很像梦境的颜色。我起身倚在围墙上,眺望江对面的山景。山脉起起伏伏,被薄雾晕染得有如水墨画。墙体上,一只蜗牛,正在缓慢地爬行,企图爬到画里去隐居,偷偷地将硬壳脱下来,换上一件轻便的衣裳。它不想下辈子再负重地活着,接受命运的惩罚。我多想替这只蜗牛做点什么,比如给它指一条捷径,或帮它把墙推倒,但思忖良久,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跟这只蜗牛比起来,我并不幸运多少。

还是继续找雨吧。我收回目光,在涞园中踱步。左侧的翠竹旁,立着两座塔墓。我怀疑雨是不是跑去那里了,它是有转塔的习惯的。我曾在一座古刹的塔墓前,看见过雨转塔的样子。那是秋天,落叶纷飞。季节褪去了修饰,露出金黄色的表皮,让人想起某首老歌的意境。我先是看见雨在塔墓的第七层转,然后慢慢地转向第六层、第五层、第四层。待转到第三层的时候,我傻眼了,我分明看见雨转成了雪。雪花忽高忽低,忽东忽西,随风窜动,像是在歌唱,又像是在哭泣。直到黄昏降临,天地铺了一张白色的绒毯,我才转身离去。我把脚印留在雪地上,也留下一串童年的记忆。涞园的塔墓没有七层,我只能从顶层找起。雨是从高处来的,它极有可能藏在高处。但我从顶层找到低层,也没有察觉雨来过的痕迹。那么,雨会不会入塔墓内去了呢,我这样想。可我的想象没有根据,塔墓中圆寂的高僧不会再敲响木鱼,将雨的前世今生说个透彻。

雨。雨。雨。我在心中呼唤着,这呼唤让我觉得陌生,仿佛木鱼在呻吟。我背转身去,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平复一下心绪。就在这时,我瞧见那大片的翠竹全在朝我点头和挥手。我瞬间兴奋起来,以为是翠竹发现了雨,招呼我过去。我面带微笑,礼貌性地向翠竹靠拢。哪承想,那些翠竹都拒绝向我透露任何秘密。它们招呼我,压根儿就不是说雨的事,而是希望我将它们脱下的外衣——那些笋壳——找回来,替涞园缝一件百衲衣。它们相信,我既然能够虔诚地寻找一场雨,也能够虔诚地替它们寻找一堆旧衣服。翠竹的暗示,让我十分为难。我明白,寻找一堆旧衣服,并不比寻找一场雨容易。因为,它们的外衣,有的已经被周边的妇女捡去包了粽子,有的已经被当地的老太捡去做了鞋样,还有的已经被夏天捞去当成纸钱烧给了天地。翠竹不是不清楚这一切,它们叫我,只能是自我安慰。竹子跟人一样固执,明明理想都破灭了,还依然存有理想主义的幻想。

我不能在翠竹前久站。站久了,我怕把自己也站成一根竹子,参与到它们的幻梦中去。我必须清醒地活着,否则,我不可能找到这场雨。于是,我急急忙忙地朝竹林对面的草地走去。边走边回头看,我担心那些竹子会跑来追我。它们的嘲笑声,在我背后响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

雨到底躲在哪里呢?我以想雨的方式来忘掉竹。我的心很小,只有忘掉些东西,才能想起些东西。草地绿茵茵的,遮盖着地皮。我从草地旁走过,总感觉那些草要对我说话。它们的头,在我的小腿肚上蹭来蹭去。我意识到草的想法,索性就在草地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听它们到底想说什么——是说雨的去向,还是说草的枯荣,我不得而知。我只需要坐下来,就是对草的慰藉和尊重。

事实也是如此,我一坐下来,草就安静了,不再动来动去,低着头,变得极其温顺。我等着它们开口,可草却集体沉默。也许,我对它们而言,还是太陌生了,它们根本信不过我。草不敢确认,我究竟是人间的一个过客,还是一个暗探,抑或是一个出逃者,一个逐梦人。在没有搞清楚我的身份之前,它们都很谨慎,怕万一开口,就会引来一场地火,将它们烧成灰烬;或招致一场飓风,将它们连根拔起,刮向不远处的乱坟岗。

我很同情这些野草,像同情世上的许多人。在此之前,我以为只有人才活得那么卑微,不想草也活得如此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看着这片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说什么都是多余。你看那成团的茅草,头都白完了,仍在仰望苍穹,这姿势让我热泪盈眶,感动莫名。我摸摸身旁一株草的叶子,准备起身朝前走,谁知指尖却触碰到一滴水珠。我感谢这株草,它是这片草中的勇士。它以这种方式告诉我,雨一定来过。

在草的指引下,我沿着石板小路向前寻觅。头顶有两只鸟在盘旋,拖着长长的尾羽。它们飞得很低,嘴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听不懂它们在说些啥,偶尔还会争吵,像两个自然界的哲学家,在探讨天空和大地之间的辩证法,顺便也说说我与一场雨之间的关系。

小路越走越幽深,绕过几道弯之后,我竟然来到了一个广场。这个广场是按照太极图修建的,四周浓荫蔽日。广场的侧面,是一排二十四孝雕塑群。我伫立在广场中心,一时有些恍惚。我的左边是阴,右边是阳。无论我朝哪边走,我都是混沌的,既看不清道路,也看不清方向。正在我四顾茫然之时,从前方隐隐传来几声蛙鸣。

那蛙鸣湿漉漉的,好似被雨浸泡过。我感到一阵窃喜,循着那蛙鸣,我直直地跑过去,眼前出现偌大一个荷塘。风一吹,绿就溢满了山湾。可惜这是白昼,不是夜晚,没有星辰,也没有月色,我想象不出荷塘在夜间的景象。再说,荷花也未盛开,还在莲蓬里等待转世。唯有那每枝荷秆都撑开伞,想盖住这蛙鸣,也盖住蛙鸣中的不安。我仔细观察每张荷叶,看雨是否就藏在荷叶底下,但观察了许久,也不见雨爬到荷叶上来午睡或示爱。

我有些失望了,在荷塘边彷徨彳亍,差点把自己走成了一朵莲。荷塘的对面,坐落着几户人家。青砖碧瓦,竹篱栅栏,皆透出古朴和超逸之气。奇怪的是,每户人家的房门都紧锁着,不见一个人影。不知房屋的主人是不是都被布谷鸟喊去劳作了。在这个季节,乡间是不允许有闲人的。我的闯入,在农人看来,也许原本就是一个笑话。

那该怎么办呢,荷塘的旁边,就是涞园的出口。我是继续留在园中找雨,还是走出去,放自己一条生路?即使找不到雨,我也不应该丢失自己才对。刹那间,我意识到这场雨是故意在躲避我。倘若果真如此,我再怎么找,也是徒劳。想透了这一点,我顿时轻松了,也释怀了。

没有再犹豫,我走出了涞园。可当我的脚在跨出涞园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的眼角竟滚落出一滴清泪。我靠在石门上,身子颤抖不已。原来,这场雨就藏在我的心间,难怪我找不到它。这滴泪水,就是雨变的。

大概是雨早已窥到我的心田快干涸了吧,才偷偷地住进去,给我以润泽。这无疑是一场好雨,一场知春的雨。有了它的浇灌,说不定许多年后的一天,在我体内的某个空旷地带,会生长出一片更加葱郁的园地。

想到这,我不禁喜极而泣。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4年第1期

吴佳骏,散文写作者,出版过多部散文作品。喜欢独处和聆听天籁之音,也喜欢摄影和融入野地,更喜欢简朴生活和农夫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