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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4年第3期|张楚:与永莉有关的七个名词(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4年第3期 | 张楚  2024年03月13日07:32

屋顶

郭永莉的自行车老是慢撒气。她想换条轮胎,刘兰英说,换啥换!换条轮胎七块钱,腿子肉才六块五一斤!吃得比母猪多,留着蠢劲做啥用?刘兰英说这话时正忙着往槽子里㧟猪食。她养了十六头约克猪。

郭永莉瘦瘦的,饭量却顶两个刘兰英。她嘟着嘴跨上自行车,去村口的赤脚医生家借打气筒。通常气还没打完,郭亮和肖恩慧就一前一后到了。她束手束脚地站旁边,看着郭亮将轮胎打得邦邦硬。郭亮脑袋大,人家都管他叫郭大脑袋。

郭大脑袋他们仨,都在镇上的中学念书。

郭永莉一直想不明白,为啥要读书,那些不读书的同学,都去县城里打工了,没关系的去了百货大楼,去了小饭馆,有关系的去了轧钢厂,去了药房,去了桃源宾馆。他们回家的时候,骑着鲜艳的电动摩托,女孩子们涂着口红,男孩子们叼着万宝路香烟。他们疾驰而过,柏油路上扬起的灰尘通常让郭亮大声咳嗽起来。有啥洋气的,郭亮撇着嘴说,不就是个破电动车吗,又不是奔驰宝马!他嘴上这么说,郭永莉还是能看到他艳羡的目光。一个口是心非的人,郭永莉心里想,郭亮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他爸妈有钱,有钱的爸妈就是不给他买摩托车。他们拒绝的理由很符合他们的身份和秉性:车多辆多的,出了肇事咋整?

不过,无论郭亮说什么,她还是信的。郭亮说,郭永莉长得瘦,可眼睛大,是她们三姊妹里最受看的。郭亮说,郭永莉脑子笨点,可能吃苦,对她能在镇中的英语比赛中获得了纪念奖很是钦佩。郭亮说这些话时,通常跟她并肩骑着自行车行驶在乡间的柏油路上。路两边全是白杨树,芒种后叶子黑亮黑亮的,路上拉铁矿石的大解放车更多,他的声音要跨过解放车的喇叭声、堵车时司机的咒骂声,还有肖恩慧那条土狗的吠声,才能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朵。她不说话,满脸通红,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跟屁虫般尾随着他们的肖恩慧,小腿将慢撒气的自行车蹬得更快。

肖恩慧总是带着他那条狗。肖恩慧上课时,它就在校门口撒欢,要么跟野狗们去田野鬼混。肖恩慧一张丝瓜瓤子脸,单眼皮常年抹搭着,看人时白眼仁多黑眼仁少。说实话,郭亮长得比他威武多了,大头粗颈,不过十六七岁,却早早蕴了肚囊。你能快点吗!他不耐烦地扭头朝肖恩慧喊,死螃蟹没沫!肖恩慧也不生气,朝他们俏皮地吹着口哨。口哨响亮,颤抖的尾音似乎将那大卡车的鸣笛声都盖了过去。

镇上的中学,离家并不远,可中午和晚上还是在学校吃。相对于母亲身上浓烈的猪圈味儿,她更喜欢学校食堂里飘着的剩菜馊味。她最稀罕的一道菜是干豆腐片炒辣椒,翻来拣去总能挑出几片油腻的肥肉。郭亮呢,顿顿都买那最贵的,猪肉炖粉条,油炸鲤鱼啥的,不住往郭永莉碗里夹,夹就夹了,郭永莉却不吃,最后剩碗里。郭亮也不恼,似乎将好吃的给了她就好,她吃不吃倒不打紧。有时郭永莉将肉片再夹到肖恩慧碗里,肖恩慧小心翼翼地将肉挑出来,犹豫着放到餐桌上,时不时地朝那块肉瞄两眼。绿头蝇很快乌泱乌泱扑过来,滚成一团黑云,肖恩慧嘴角抽搐,舞动着筷子将苍蝇们掸走,喉结涌动几下,快速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咸菜。

肖恩慧只有一个奶奶。奶奶是瞎子。郭永莉还没见过这么能干的瞎子,种地,做饭,洗衣晾衣,养鸡,啥都会,只是家里像垃圾场。头次去肖恩慧家,郭永莉难免皱起眉头。她母亲忙得吃饭都蹲猪圈里吃,可家里照例拾掇得溜光水滑,而肖恩慧他们家,灶台上的灰尘积得比冬天的雪还厚,灶具黑腻,粘着菜叶米粒,地板上是尘土、碎纸屑、破鞋烂袜。“你忒懒,”郭永莉对肖恩慧说,“你奶瞎,你又不瞎。”肖恩慧耷拉的单眼皮微微挑了挑。再去他们家,地板明显干净许多,衣裳也叠摆得四致。肖恩慧奶奶咧着嘴给她和郭亮递茄子吃。郭永莉看到紫茄子上粘了块鸡屎般的黄泥,没敢吃。

郭亮家倒是常去。他爸妈在县城里卖烤鸭,家里少有人迹。他们仨就在宽阔的客厅里写作业。只有她和肖恩慧写,郭亮忙着给他们做吃食。说实话,郭亮做饭比学习有天分。他炸的鸡柳金灿灿,上面撒了咖喱粉和黑胡椒;他煮的素面里会加哈尔滨红肠和沙瓤西红柿,吃起来酸爽微甜;他用木柴烤的老玉米,饱满脆生的焦皮轻烫着口腔,当粒芯被牙齿挤压出来时,焦煳的香气和水嫩的甘甜立马混淆着扑进鼻腔……当然,她和肖恩慧的待遇是不同的,郭亮分给她的鸡柳,总比给肖恩慧的多两块,面汤里的甜肠也多两根。肖恩慧才不介意呢,也许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吃食。他爸原先在煤矿上班,下夜班时被拉矿石的解放车碾死了,他妈拿着补偿金跟卖保险的东北人跑到三亚开饭馆。未过半载,他爷查出是肺癌晚期,在炕头熬了不过几天,睁眼死了。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他跟奶奶过。瞎眼奶奶哪里都好,只不过炒菜时,会弄混糖罐和盐灌,酱油瓶和醋瓶。

有年夏天,好像快出伏了,晚上,郭亮给他们炖了锅莲藕糖醋排骨。郭亮嫌热,说,我们去屋顶吃吧。郭永莉说,你个神经病,不怕被邻居笑话吗?郭亮说,我在自个家屋顶上吃饭,关他们屁事!郭永莉去瞅肖恩慧,肖恩慧没吭声,径自去搬梯子。他们仨,一个往屋顶端排骨,一个往屋顶拿碗筷,还有一个往屋顶拎啤酒。

屋顶也热,坐在上面犹如坐在炭火才熄灭的炉上。不过,有风,虽是晚夏的热风,多少掺了些夜晚的凉意。郭永莉声明她不喝酒,郭亮还是嘻嘻着给她倒了碗。排骨里的糖放多了,齁甜,郭亮为他的手艺失常先干了碗啤酒。肖恩慧的白眼仁瞥着长满豌豆的院子,也喝了碗,喝完后就打嗝,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喝啤酒,咋是泔水味。郭亮说,原来你还老喝泔水啊?肖恩慧佯装去打他,郭亮嘿嘿着又给他倒酒,说,喝吧,喝吧,不醉不归。郭永莉不敢大口喝,只小口小口抿。她坐在郭亮跟肖恩慧中间,老怕屋檐下路过的街坊邻居瞅到。天色越来越黑,听不到蝉鸣,倒能听到蟋蟀的叫声,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喝着喝着,郭亮跟肖恩慧直挺挺躺下了,不久鼾声浮升。郭永莉俯视着被夜色覆盖的村庄,既觉得舒心,又觉得有点难过。可为啥难过呢?她想不明白。后来也迷迷糊糊睡去。等骤然醒来,发觉郭亮的手搂着她的腰,她皱着眉头甩掉,另一条胳膊又围圈过来。她干脆起身盘腿坐好。肖恩慧也醒了,坐在空酒瓶旁端看着他们。

他的脸庞只是团黑乎乎的细长影子。她便问,喝多了?肖恩慧说,没。她又悄声问,你……想啥呢……肖恩慧沉默了片刻说,真羡慕你们。她本来想问他羡慕啥,可想想他的瞎眼奶奶,就没吱声,后来她起身走过去,站他身旁摸了摸他的头发。她能感到他的身子颤了两颤。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她重新坐到郭亮身边,从锅里拣出块排骨慢慢地啃。排骨凉了,腻口,她就嘬了点啤酒。不久,便听到刘兰英扯着嗓门喊她的名字,似乎恨不得全庄的人都能听到。她不敢应声。肖恩慧替她扶着梯子,她一步一步往下缩。肖恩慧的脑袋跟夜空中滑过的萤火虫离她越来越远,四野阒然,连犬吠和蟋蟀声也没有,整个世界也在静默中透亮起来。她想,能跟他们在屋顶上坐一辈子,也挺好的。当她跳下最后一根槽木时,不禁朝屋顶张了张,不料脚没站稳,崴了下。她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刘兰英呼喊的声音犹如浪潮涌来。她仰着脖子看屋顶,肖恩慧正机械地朝她摆手,还笑了笑。他刷牙不用牙膏,都是用精盐,可能刷得过于用力,被盐渍出了颗粒般的凹槽。他笑起来特别像一只修长而害羞的绿扁蚂蚱。

刘兰英拎个手电筒,母女一前一后往家走。刘兰英边走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仿佛走着走着睡着了。她的呼噜声跟那些心宽膘肥的母猪越来越像。她很少管教郭永莉,她跟邻居说,这是让她最省心的一个闺女,看上去傻乎乎的,可又没傻到会被人拐走的份上,心又宽,万事都不入眼。也许她的话没错。郭永莉还有两个姐姐,她行三,熟络的人都喊她郭三。大姐辍了学,跟刘兰英养猪。她跟郭永莉长得像,只是左眼有点斜视,相看了几个对象,男方都有些嫌弃,这心事就一天比一天低。二姐呢,高中才毕业,去县服装厂上了班,不过个把月,就找了男朋友,还喜滋滋带到家里来,把刘兰英气得一宿没睡。郭永莉她爸有个战友,在山海关卖水果,战友有个儿子,在京唐港当海员,两家从小就定了娃娃亲,单等到了合适年岁,战友变亲家。二姐呢,属辣椒的,呛人是常事,七八天没回家了。要不是家里的那头母猪快生崽了,刘兰英早攥着擀面杖去厂里抽她了。

水塔

学校里有座水塔。红色,砖砌,不高,顺着铁质扶手能爬上去。有鸟在塔上鸣叫,不是麻雀,不是喜鹊,也不是斑鸠。打热水从塔下路过,郭永莉都忍不住驻足仰望。她想,叫得那么好听,肯定是夜莺吧?她没见过夜莺,也不知道夜莺是否会在白天鸣唱。有天晚上,郭亮爬了上去,将腿从塔沿耷拉下来,讨好似的朝郭永莉招手。郭永莉将暖水瓶放下,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校园里静悄悄的,快打熄灯铃了,孩子们正在洗漱,她就弓着腰爬上去。失望是难免的,蔓生着杂草,草里有只死斑鸠,肉腐烂了,只几根灰羽支棱着。她捂着鼻子将斑鸠扔到塔下,还没来得及擦手,郭亮就将她扑翻。她挣扎了两下。

这年他们上高一。都考的县第二中学。开学前,郭亮父母先是派了村里的媒婆到郭永莉家说媒,后来又亲自登门拜访。郭永莉家向来是刘兰英当家。父亲有哮喘病,整日在村委会屋檐前跟老头们晒太阳,家里的大事小情从不过问,早习惯了做甩手掌柜。刘兰英想了想说,这俩孩子,倒是般配,天天腻歪一块,只是年岁太小,要不,再等等?媒婆说,大嫂子啊,等啥呀,郭家两口子在县城卖烤鸭,光楼房就有两套,就这么根独苗,多少人家盯着呢!狼多肉少,可别等着快到手的鸭子再飞走。刘兰英当时正在拌猪食,她将一大袋添加剂倒进热气腾腾的桶里,又吭哧吭哧搅拌半晌,这才直起腰盯着媒婆说,行,过年了,给你送条猪背腿。郭亮的父母是开着夏利车来的,后备箱里装了八只烤鸭,还有台爱多VCD。刘兰英让二闺女骑着自行车,将烤鸭送给了娘家人。她有五个兄长三个弟弟。她当时暗自庆幸,亏得爹妈没再给她多生养几个兄弟。

郭永莉呢,也没多说啥。这个连一千五百米都跑不下来的胖子,如今是连喝粥也要鼻尖沁汗。可他对她是真好。两人不在一个班,没下早自习,郭亮就偷偷摸摸去打饭。郭永莉的碗里总有枚剥了皮的鸡蛋,中午更不消说,肉菜青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晚自习后,他拽了郭永莉偷偷爬上水塔,从兜里掏出橘子,剥好,一瓣瓣喂她嘴里。郭永莉扭捏着掸掉他的手。他说,有啥害臊的,媳妇?郭永莉说,滚,谁是你媳妇?郭亮嘻嘻笑着来摸她。他的手没干过农活,软而肥,比郭永莉的手还要柔滑,不过倒是常帮他父亲杀鸭烤鸭,能闻到股松果的香味。有时两人搂抱着昏昏睡去,等秋风顺着尾椎骨爬蹿,郭永莉才打个寒颤,揉揉眼愣愣地盯着郭亮。她真的要嫁给他?真的跟他在土炕上睡一辈子?他这么胖,老了会不会得脑溢血或心衰?他真的稀罕自己?听着熄灯的铃声,看着一盏盏的灯次第灭掉,她心里空荡荡的。此时,肖恩慧的脸就在静谧的黑暗中浮升起来。

肖恩慧跟郭永莉一个班,前后桌,两人很少说话,仿佛他们以前根本不认识。碰到了不懂的题目,郭永莉扭头问他,他也讲,眼却从不正眼瞅她,自说自话。郭永莉难免有些生闷气,他讲完了,她就狠狠瞪他两眼。他斜着眼,装作没看见。也许他真的没看见吧。他的白眼仁那么多,瞳孔又小,没准还散光。他也没再跟郭永莉他们一起吃饭,有时郭亮也叫他,声音懒懒的,肖恩慧就摇摇头,自己端着饭盆大踏步走了。他很瘦,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有一次郭永莉问他,你的黄狗呢?肖恩慧摸了摸鼻子,说,生了窝小狗。郭永莉呀了声,说,我最稀罕小猫小狗了。她期待着他说,你要稀罕,我送你。可他半晌没吱声,她有些赌气似的说,那,你送我一只呗?他仍不吭声,顾自埋头做数学题。郭永莉觉得肖恩慧越来越小气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搭理他。拽啥呢?她瞥他两眼,看到他头顶上生了白头发。活该,她恨恨地想。

还是郭亮对她好,才入冬就买了小护士护手霜,说怕她的手皲了,还买了顶粉色针织帽,帽顶缀着苹果大的绒球。他说,等下了雪,就戴着这顶帽子打雪仗。他还给她买了爱立信手机。她说,我们家连电话都没有,我要这玩意干啥?郭亮说,等着我打给你啊。郭永莉把手机给了刘兰英。经常有外镇的猪贩子找她,电话都是打到邻居家。这下好了,无论她是在猪圈里还是在集市上买饲料,猪经济们都能听到她浓重的鼻音了。

天冷了,去塔上的次数也少了。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很多同学都回了家,校园里黑乎乎的。郭亮偏拉着她爬水塔。郭永莉说,你有毛病啊!冷飕飕的,灌西北风啊?郭亮嘿嘿地笑着,犹如一头北极熊缓缓爬上,从怀里掏出只烧鸡,撕巴撕巴,先吃了个鸡腿,又掏出瓶北大仓白酒,吱喳着喝了口。郭永莉抓着冰凉的扶梯扶手往上爬,爬到半腰处,便听到有人喊,喂!干啥呢?声音粗重,一听便是保卫处的老王。老王可能也不太老,只是满脸络腮胡,脸上是那种因常年酗酒浸成的酒斑。同学们都怕他,尤其是女同学。他最喜欢跟女同学聊天。

郭永莉忙朝水塔上望,郭亮却不见了踪影,又朝梯子下瞄了两眼,凛冽的西风携带着酒气。她嗫嚅着说,我在锻炼身体。老王喝道,小小年纪就撒谎!给我爬下来!郭永莉就乖乖下来,搓了搓手转身想走。老王说,你哪个镇的?放假了也不回家!等野汉子是吧!郭永莉吃惊地瞪着他,实在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恶心的话。老王又说,你是不是冷啊?郭永莉嗯了声。老王欺身过来,说,冷的话,叔给你暖暖手。一对熊掌箍住了她的手。郭永莉挣扎了两下,老王就将她搂进怀里,胳膊夹着脖子将她往水塔后边拖。水塔后面没有路灯,黑漆漆的,郭永莉扯着嗓子喊,郭亮!郭亮!郭亮也没动静,老王的手又钳住她腰身,嘴巴先凑了过来,郭永莉这才彻底醒过来,大声喊,郭亮!郭亮!救我!一双散发着柴油味道的大手瞬息堵住了她的嘴巴。她浑身颤抖,猛地挣了几挣,却发现老王那厢似乎松软下去,她喘息着小跑到一杆路灯下,看到有团影子正跟老王滚翻到一起,擦了擦眼,迷迷糊糊的,只晃到那团瘦削的身子,一会在上面,一会被老王压在身下。老王大声咒骂着,朝着影子就是几记老拳。正在发怔,手却被攥住,哆嗦着扭头,却是郭亮,不禁骂道,死胖子!你跑哪里去了?跑哪里去了?!郭亮左手拎着烧鸡,右手拽着她,手指放在唇边嘘了声,又朝老王那边瞅了眼,说,快跑!快跑!

他们那晚住在了学校附近的宾馆。宾馆没有暖气,只有台漏风的空调呼噜呼噜着躁响。郭永莉蜷在床上,风寒病患者般筛抖。郭亮帮她脱了鞋袜,又去褪她的衣服。她噘着嘴掸掉他的手。郭亮说,他方才吃鸡腿,噎住了,灌了口酒,又呛着了,跪在塔顶抠喉咙,想将鸡腿吐出来,听到她呼喊,却没听清她喊的是啥,寻思她冷,不来塔上了,等那只鸡腿总算吐到草丛里,才看到她在路灯下哆嗦,那边呢,却是穿着保安服的老王在跟人打架,怕沾包,这才拉她跑出来……郭永莉不想听他说话,她觉得他说的全是假话,她疯了似的喊救命,难道他都没听到?那个跟老王干仗的人,看身形倒有些像肖恩慧。肖恩慧……不会有事吧?想着想着困顿了,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清醒着,老感觉身上压了座山,动也动不得,睁了眼,却是郭亮趴她身上乱动,动了没几下,就安生了。他躺在她身旁喘着粗气,她战战兢兢地摸了摸下身,还好,套着秋裤,只不过,秋裤湿漉漉的。

翌日午时,两人才懒洋洋地爬起来,郭永莉也没有搭理郭亮。郭亮买了豆包和奶茶,她一口没吃,一口没喝,两人偷偷去学校拿行李,却发现学校门口贴着张白榜,上面写着:高一•二班的肖恩慧同学,违反学校纪律谈恋爱,被保安处工作人员发现,恼羞成怒,殴打保安,性质恶劣,被开除学籍。

郭永莉身子晃了几晃,郭亮扶住她,手也在抖。郭永莉说,学校真混账!信口雌黄,明明是肖恩慧救了我……郭亮忙捂住她嘴巴。她的嘴巴很大,嘴唇很厚,郭亮的手显得那么娇嫩稚小。郭永莉扯开他的手说,我去找校长!我要告老王非礼我!郭亮贴着她耳朵说,乖乖,你别没事找事,你差点被他强奸,这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我们家这张脸往哪里搁?!郭永莉木木地望着他。他的脸又白又胖,没有一丝血色。

寒假那些日子,郭永莉老想去肖恩慧家看看。有几次走到他家门口,却只躲在麦秸垛后面。别人家全是红砖垒砌的院墙,只他家是高粱秆和玉米秸搭就,稀稀拉拉,站在狭长的院子里,也能望到外面的行人。郭永莉听到肖恩慧奶奶的咳嗽声,说话声,洗衣裳的声,吆喝狗的声,却唯独听不到肖恩慧的动静。有次郭永莉听到了老人哭泣的声音。老人们哭起来,是没有大声息的,气流从喉咙里艰难地淌出来,仿佛有人扼住了脖子,咿咿嘤嘤,呜呜嗯嗯,听不出悲伤。她听到老太太呜咽着喊,这可咋好呢,这可咋好呢!郭永莉转身小跑着回了家,边帮着刘兰英淘泔水边盘算着,要不,到学校把事说清楚?肖恩慧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出去的,不过,眼下放了假,学校里除了值班的老师,也不会有啥校领导,不如等开学再说吧。

大年初一那天,要挨家挨户拜年。到了肖恩慧家,只他奶奶坐炕沿上。她说,恩惠一早就出去了,估计是上祖坟放炮仗。等回了家,刘兰英说,肖恩慧来过了,这个可怜的崽子,说是开春就出去做工了,他念书不挺好吗?郭永莉没敢接话茬。大年初六,从郭亮家吃饭回来,路过小卖店时,忽听到有人喊她,不是肖恩慧是谁呢?她心里突突的,站住,想转身,这身子却锈住,或许过年这些天,肉吃得太多了些。后来她又听到肖恩慧弱弱地喊了声她的名字,她猛地转过身,却发觉身后空无一人。难道是自己惊乍了?她四处瞅了瞅,只看到灰色雪花一朵朵落下,落到睫毛上,落到黑魆魆的槐树枝干上,落到冒着烟的烟囱上,落到她手里的那只烤鸭上。

过年最糟心,平日里不怎么往来的亲戚也要走访一遍,嘴里说着吉祥喜庆的话。别人家都是男孩拎着白酒跟点心去拜年,他们家呢,仨丫头,大姐呢,是属夜来香的,白天见不起人,二姐呢,属刺猬的,逮谁扎谁,这拜年的活就落在郭永莉头上。等拜完年,郭亮母亲又邀她去家里小住了几日。这些年的风俗就如此,只要定了亲,女方就搬到男方家,住上几年,够了结婚年龄再办仪式。她和郭亮还在读书,平时也难得去,便在刘兰英撺掇下索性住了三晚。第一晚还跟郭亮母亲睡,第二晚郭亮就不干了,搬过来陪她。陪也不好好陪,老鼓捣那些让她脸红的事,不过,刘兰英叮嘱过,要矜贵些,不该给的,死活不要给,免得被男人轻贱,越是守得牢把得紧,男人家越是敬你重你。郭永莉向来听刘兰英的话,把郭亮气得险些动粗。郭永莉就有些委屈,又不能哭,就对着墙生闷气。

很久,郭亮说,你知道不,肖恩慧走了。郭永莉没搭茬。郭亮又说,他表舅在丽江开宾馆,去帮忙了。郭永莉半晌才闷闷地问了句,丽江在哪儿,远不?郭亮说,在云南,听说有六千里地呢。飞机也要飞半天。那晚郭亮喝了酒,也没闹,老实得很。丽江,六千里。她嘴里轻声念叨着,用食指在墙上默默写着“丽江”两个字。她听说过九寨沟,听说过神农架,还听说过桂林,可没听过丽江。六千里,有多远呢?她眼前浮现出肖恩慧那张丝瓜脸,那双老是抹搭着的眼睛,又想到那条又老又馋的黄狗。

肖恩慧说老狗生了崽,他真抠心,一只都舍不得给她。

岗上

郭亮辍了学,跟他爸去烤鸭子。他时常骑着他爸的摩托车来学校。同学们都知道她有个男朋友,卖烤鸭,便有那嘴馋的,时不时托郭永莉买几只,好歹一只能便宜三五块。郭亮就跑得格外勤。郭永莉呢,书读得好不到哪里,也孬不到哪里。老师说,照这成绩,日后读理科的话,上个卫校或专科啥的不成问题。她也没往心里去。从小到大,都是个没主意的人,人家说啥,就是啥,说不是啥,就啥也不是。高二暑假时,在郭亮家里住了些时日。这年闹猪瘟,刘兰英养猪赔了个底掉,郭家知晓了,送来了两万块钱,说是先把饥荒还了。刘兰英就跟郭永莉说,你们定亲也两年了,上你婆婆家住些天吧。

郭家在县城买了两处楼房,有处早已装修好,看来是等着结婚用的。头个晚上,铺的红被罩红床单,连枕套都是艳红色,绣着对小鸳鸯。郭亮有些手忙脚乱,可该做的也都做了。郭永莉倒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也没啥可在乎的,可又觉得女孩最在乎的,瞬息就没了,终归觉得委屈,可话又说回来,委屈个啥呢,村里的女孩都这样,早早找了婆家,吃喝拉撒睡,炕上一条被。她觉得她跟那些女孩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委实想不明白。该来月事那几天,干干净净的,也没在意,又过了俩月,还是如此,难免有些狐疑,赶上高三月考,日日学得蓬头垢面,姑且放一旁。等肚子渐渐鼓囊起来,先就被刘兰英察觉,忙带她到镇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快四个月了。已经立秋,郭永莉骑着自行车,跟刘兰英往家里赶。她懵懂着想,咋整呢,明年春天分娩,夏天就高考,要奶着孩子去考场吗?半路上刘兰英钻到玉米地里小解,钻出来时边系裤腰带边说,丫头,打掉吧,可要跟郭家说声,毕竟是他们家的种。郭永莉咬着牙想,日后再不跟郭亮搞事情了,敢情他舒坦了,却耽搁了自己考试,让他戴避孕套,偏不听。就说,妈,孩子不能要,我才多大,孩子生下来谁养活?刘兰英说,三儿,郭家对咱不薄,于情于理,还是跟郭家念诵声,听话,啊。

当晚将郭亮跟他父母请过来。他们一家听说郭永莉怀了身孕,瞳孔立时变成了灯泡,险些射出光来。还没等刘兰英往下说话,郭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郭永莉将孩子生下来。郭永莉整个晚上都没说话,大人们却聒噪个不停。郭亮他妈说,翌日起就要保胎了,正是婴儿长脑子的关键时刻,明天就去买些新疆大枣核桃,排骨人参汤是要日日喝的,鸭子呢,先不要吃了,性寒凉。等闺女生了,请专职保姆伺候,断不能委屈辛苦了她。等孩子大些,就给他们操持婚礼,用不着郭永莉家陪嫁,房子、家电、宝马车,统统他们出,还要给郭永莉二十万的彩礼钱。说着说着嘴就咧成朵蜀葵。

全家人只二姐不同意,她说,我妹又不是生育机器,这么小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孩子,啥时是个头?你们要真心疼她,赶紧带她去妇幼医院堕胎……话音未落,刘兰英的巴掌就扇了过去,叱喝道,先将你的糟心事料理好!哪里有闲心说三道四!二姐瞥了眼郭永莉,摔门拂袖离开。前些日子,她跟那个染头发的男孩分了手,找了个有家室的出租车司机。

书是暂且念不了,只得跟学校办了休学。郭亮隔三差五往她家跑,钱是舍得的,毕竟一只烤鸭能赚九块钱,大包小包地送,鱼虾牛羊地拎,主人哪里敢嫌弃?见了郭永莉,总是先趴在她小腹上细细地听,还轻声哼着小调,唱给那看不见的孩子听。总之,郭亮很有副做父亲的派头。郭永莉看着他耳朵后面的汗珠,听着他由于蹲蹴而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埋怨也就稀淡了,一种园丁培育胎芽的喜悦感暗自涌动着,从心房拱出来。我就要当妈了,这么想着,很快,一股巨大的、沉默的恐惧感攫住了她的心房,让她坐卧不安,听着母猪的哼哼声也心烦,甚至看着清晨猪圈顶上绽放的倭瓜花,也有种欲哭的念头。

挺着肚子的郭永莉时常到村西的高岗上散步。小时候,高岗是片荒地,她老跟肖恩慧郭亮来岗上挖田鼠,岗上还有片密林,他们用粘网粘斑鸠和麻雀。如今高岗上种满红薯,眼瞅着也要刨了。她躺在茂密的红薯秧子上,看着瓦蓝的天空。不时有飞机如儿童玩具般飞过,拉出又细又长的白线,线一截一截断掉,他们常常朝着飞机拉线的方向跑,跑着跑着,飞机就消失在肉眼瞅不到的天尽头,变成一枚白点,融入云层。她揪了片红薯叶子,默默嚼着,怎么就念起了肖恩慧。不晓得他在那个叫丽江的地方活得咋样。还那么瘦吗?吃住得惯吗?他表舅待他如何?又想到瞎眼奶奶,唯有叹息。

等孩子生下来,正是春暖花开时节。郭家大宴宾客三日,村里人家俱来贺喜。是个男孩,又白嫩又肥胖,特别爱笑。出了月子,阳光好时,她抱着孩子去高岗上晒太阳。郭亮仍跟他父母在县城烤鸭子卖鸭子。郭家没请保姆,她也没去郭家住。婴儿是种多么奇妙的物种啊,话不会说,歌不会唱,饭不会吃,除了拉屎尿尿睡觉,啥都不会,可他们有着神奇的本领,让生养他们的人,甚至是不相干的人,都愿意为他们的睡眠、吃食和排泄焦虑、奔走、失眠。他们哭哭啼啼,他们咿咿呀呀,他们白白胖胖,他们快活如佛。反正郭永莉闹不懂婴儿是咋回事,想到自己也曾经是个婴儿,难免讶异。

高考最后一天,她偷偷抱着孩子坐着公交车去了县城。考场都被警察围圈起来,画了黄线。她抱着孩子在附近转悠,转累了,跑到商场给儿子买玩具。临近晌午,又踅磨着去考场,正赶上散场,学生们乌乌泱泱拥出来,看得她有些眼晕。有个女孩径直朝她走过来,近处才看清,是曾经的同桌。同桌长了口龅牙,人都叫她龇牙龅。见到郭永莉她无疑很开心,见了孩子却是一脸茫然,忙问是谁家的?当初郭永莉只是谎称生病,办了休学手续,没人晓得她是去生孩子。郭永莉支支吾吾地说,这是她弟弟,来县城打疫苗。龇牙龅摸着婴儿的脸颊说,哎,可惜你生了病,不然今年肯定高中,题简单着呢。郭永莉蔫头蔫脑地问她,打算报哪里的大学?龇牙龅说,她想去沧州念书,都十八岁了,还没出过市呢。郭永莉有些黯然,她不仅没出过市,连临近的县城都没去过。龇牙龅摸了摸婴儿的大耳朵,说,看样子你的病也好多了,秋后赶紧返校吧,以前大家老念叨你。哎,你跟肖恩慧,可惜了呢。

郭永莉听到肖恩慧的名字,脑子嗡了下。龇牙龅又说,哎,你运气比肖恩慧好多了,听说他在丽江当导游,出了车祸,还在昏迷当中呢,也不知道啥时能醒过来。郭永莉闻听此言大惊,忙问,你咋知道?我们一个村的,都没人提起。龇牙龅说,肖恩慧的表舅,是我们家隔壁的连襟,打电话时提起,有个远方外甥,姓肖,没爹没妈,高中没毕业,奔他去了,在宾馆当服务员,有时也带游客,不承想出了车祸,把他愁死了。你说,不是肖恩慧是谁?郭永莉说,你别瞎说了!要是出了车祸,他奶能不知道?!龇牙龅说,你傻呀,谁忍心把这话传给一个又老又瞎的人?不说,留个念想,真要说了,老太太还能活?

看着眉头紧皱的郭永莉,龇牙龅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走了。郭永莉乘公共汽车回了家,也没心思喂娃,刘兰英唤她帮忙去大队交电费,她也不应,只在厢房里枯坐了半晌。思来想去,肖恩慧八成无恙,那么可怜的人,菩萨会怜惜的……干脆抱了孩子佯装在村里转悠,转着转着便到了肖恩慧家。老太太正坐院子里择豆子,眉眼和善,不像是家里出了灾祸的模样,心里踏实了些。正要走,忽听老太太问,是三儿吗?郭永莉屏住呼吸,不敢应声。老太太说,进来吧。郭永莉抱着孩子进了庭院,坐马扎上看她剥豆子。老太太说,你好久没来了呢。听说你结了婚,又生了个大胖儿子?多好的命啊。郭永莉嗯了声,老太太站起来进屋,出来后手里捏着封信,递给她,说,这是恩慧走前留给你的,一直晃不到你面,在我手里都快攥熟了。

郭永莉接过信,招呼也没打,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出了庭院,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将信拆开,只有张白纸,称呼也没有,白纸中央有行字:三儿,等你考上了大学,来丽江玩。

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却让郭永莉打了个寒噤。她又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这才将信撕成碎片,随手扔了。

到了八月,郭亮回村里时,郭永莉跟他念叨,她想去接着读高三。郭亮的眉毛惊得险些掉下来,问道,你说啥?郭永莉说,你耳朵聋吗?孩子也生下来了,我想接着念书。郭亮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去念书,儿子咋整?这还没断奶呢。郭永莉说,你妈当初不是说,要请保姆的吗?郭亮问,你要考上大学咋整?郭永莉想了想,说,考上就读。郭亮问,然后呢。郭永莉说,毕业了就跟你结婚。郭亮说,你说的可是真话?郭永莉说,我跟你连孩子都有了,为啥说假话?郭亮说,我先跟我爸妈商量下。郭永莉说,不管他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我都铁了心去读。郭亮冷冷地瞥了她两眼,又哼两声,将儿子抱了过去。

不承想郭家对她去念书的事倒是欣然应允,反倒是刘兰英颇为震怒。她骂道,不知好歹的玩意!念书有屁用,毕业了不也是到企业打工,就是考上了,也没钱给你交学费!

郭永莉只是埋头整理行李,将书一包包用麻绳捆好。

丽江

她比谁都能吃苦。班里的同学也不认识谁,同学们对这位插班生也不感兴趣,她只管踅踅磨磨地读书。婆婆还真找了个保姆,保姆没有奶水,每天早中晚,她都要跑到楼房给孩子喂奶。奶水本也不多,郭亮就托人从香港买奶粉。闻听奶粉的价格,她委实吓了一跳。跳也白跳,她也没钱,只是听说店里烤鸭的价格涨了两块。

她体验到了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乐。学校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她睡不着,点了蜡烛在教室做题,被巡查的发现,将她训了一顿,后来,她干脆猫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背英语单词。期中考试,她考了班级第十九名。到了期末,她考了全年级第十一名。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日日跑三趟郭家,将肿胀的奶头塞进嗷嗷哭闹的孩子嘴里。不过她很少留宿,她骗郭亮说,宿管每日都查寝,要是被发现夜不归宿,是要挨处分的。郭亮斜着眼瞥她,问,老王还在当保安吗?你提防些。郭永莉说,他天天喝酒,早被教务处开除了。郭亮说,哎,不知道肖恩慧咋样了,真是对不住他。

她也没言语。

有天傍晚,她老是心神不定,似乎听到婴孩的哭声,她悄悄地走出教室,在昏黑的走廊里,她看到郭亮抱着孩子木桩般站在那里。孩子在哭,不过声音很小,像是猫崽的哼唧声。她才猛然想起,课外活动加塞数学周测,忘了回去给孩子喂奶。郭亮明显有些恼,绷着脸,将孩子塞给她。她慌里慌张地看了看四周,这才扒开衣襟给孩子吃奶。郭亮说,别念了,咱回去吧,念书有个屁用,公务员也没有我卖烤鸭赚得多。郭永莉不说话,警惕地瞄了瞄走廊尽头,那厢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肯定是老师们来讲题了。郭亮说,你是聋子吗,没听到我说话吗?!郭永莉忙堵住他的嘴巴,将散发着鸭油味的牢骚按下去。郭亮一把抢过孩子,说,不想过就别过了!我找啥样的女人找不到!郭永莉战战兢兢地抻了抻他衣角,郭亮掸掉她的手,抱着孩子走了。他越来越胖,又有些猫腰,不过十八九的年岁,从背影看竟像是位老人。孩子没吃饱,哇啦哇啦地号哭着,哭得她心烦意乱,又怕被别人瞧见,小跑着进了教室,坐在座位上,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幽深狭长的隧道里,隧道里只有微微了了的光,她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却不晓得要走到哪里,何时又走到尽头。

开春时,模拟考试一轮接一轮,她的成绩也像涑河的春水一天天地涨。一模的时候,她竟考了全年级第五,按这个成绩,是能上211大学的。老师们对这个木讷寡言的学生充满了好奇,长得矮矮瘦瘦,脑瓜竟还灵光。他们这所高中,本来就是所普通中学,升学率不高,对成绩好点的学生,要格外照顾,前二十名的,各科教师都要开小灶。小灶是开了,这一日三次喂奶的时间,便又被缩减了。为了节省时间,她央求郭亮给她买辆电动车。郭亮说,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解决吧,我没那闲钱。她也就作罢,毕竟这世上,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钱疼。反正春天到了,阳光酥痒得很,空气里满是黄刺玫的香气,她的腿脚伶俐许多。

有天晚上,郭亮来找她,说孩子发烧了,让她回去照看一晚。她就偷偷回了家。孩子的烧已经退了,不过小脸仍是通红,时不时手脚抽搐。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想,当初自己多傻,稀里糊涂把他生出来,又不能好好照看他,鼻子一酸,眼泪就落孩子脸上。她向来是个别人说啥是啥的人,天生不知道“主意”两个字咋写,耳朵软,每走一步,似乎都是听别人吆喝,仿佛一头蒙着眼罩的驴子,当初要是铁了心堕胎,哪里有如今的委屈?郭亮面子活做得好,日后若真要结了婚,不见得是如何的模样,这才几天啊,天天甩脸子。又念起前些年,一起骑着自行车上学的日子,竟恍若旧梦。我说啥也要读大学,她用酒精棉球擦拭着孩子的耳朵,想,大不了,我抱着儿子去读。

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教室里别说空调,连吊扇都没有。大腿和胸腹生了一层层痱子,痒得很,抹了痱子粉,还是一层一层地胡生。那天正在做化学真题,忽就身旁矗了个人,挑眼去看,却是郭亮。郭亮手里拿个空尿素袋子,先是甩地板上,随即将她书桌上的卷子课本抱起,一股脑往里塞。郭永莉怔怔地看他,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化学公式,不知道他这是耍啥幺蛾子。郭亮又将她手中的试卷抢过来,揉巴揉巴扔了。她这才反应过来,颤声问道,你想干啥?你这是在干啥?郭亮大声道,走,回家!他的声音很响亮,也很板正,仿佛播音员在字正腔圆地播音。回去!不念了!郭亮扯着嗓子喊,别他妈给脸不要!边喊边继续往尿素袋子里塞书。

教室里的同学都放下手中的笔,好奇地伸着脖颈朝这厢张望。郭永莉的脸颊涨成猪肝色,蹲伏下去,将袋子中的书一本本往外掏。郭亮一脚将她踹倒在地。这时同学们都围圈过来,大声质问着他为何打人,又有旁的同学去喊班主任。郭永莉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地盯着郭亮。郭亮将她所有的书和卷子全卷进袋子,掏出条铁丝,扎紧袋口,抻着往外走。郭永莉的下嘴唇被她咬出了血珠子。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这般丢过人。

就这么着回了家。班主任寻过几次,都被郭亮赶跑了,去找刘兰英,刘兰英不养猪了,开始养貉子。庭院里散发着尿骚气。她听班主任讲明来意,这才说,郭永莉早就是郭亮家的人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不好掺和,也不好撕破脸,小两口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班主任怏怏回了,又拜托校长来找郭亮。郭亮倒是挺给校长面子,给校长沏茶点烟,说是郭永莉当了母亲,就要尽当母亲的义务,哪里有当妈的不给婴孩喂奶的道理呢?哪里有当老婆的不跟男人睡一张床的呢?校长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瞅了瞅郭永莉怀里的孩子,叹息两声,只得撤了。临走前,郭亮给校长拎了两只烤鸭,说,以后去我们店里买熟食,我给您打五折啊。

郭永莉整日神情恍惚。她显然是被郭亮唬住了。她从未想到过,一个白净的胖子有这么大脾气。白天侍弄孩子,晚上还要伺候郭亮。郭亮花样更迭,每每让她羞愧,觉得被羞辱了般,将他推下身,他就更兴奋难耐,攥按住她的手,将夜晚变得更为漫长。他佯装变得蛮横起来,或许他知道只是暂时将郭永莉的气焰灭了,若是不压住,哪天郭永莉心头的火再烧起来,可就是大麻烦了。每次离家前,郭亮先将菜买好,将房门反锁,这才去烤鸭店。保姆手艺不错,原先是饭店的面点师傅,烙饼、蒸饺、甜点、馅饼样样拿手,郭永莉很快就胖了一圈。她也不再跟郭亮提高考的事,还有半个多月就到日子了,这样子,也没法进考场。她每日傻吃苶睡,眼看赶上以前刘兰英养的约克猪了。郭亮对她的看管放松了些,允许她抱着孩子到烤鸭店里逛一逛。郭永莉站在店门口,抱着孩子看那路上的行人。她目光呆滞,少言寡语,渐渐地连走路都稍显迟缓。

刘兰英探望过她两次,见了她,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就跟郭亮说,小两口过日子,可不能动手,胆敢欺负我闺女,我饶不了你!郭亮对刘兰英颇为忌惮,他见过刘兰英骟猪,晓得这老女人手黑得很。刘兰英又对郭亮母亲说,要把郭永莉接到村里住些日子,郭永莉性子拧得很,要是想不开,有啥三长两短,孩子不就成孤儿了?郭亮父亲便亲自开车,将刘兰英和郭永莉母子送了回去。

郭永莉呢,一直在娘家住到六月初,期间她偷偷跑到镇上的高中,跟在那里复读的老同学借三模的试卷。同学大概也闻听了她的事,安慰她说,反正高考早就报了名,实在不行,直接去考试,看他能把你怎么样!还能杀了你不成!郭永莉只是嘟囔着道谢,并没有理会同学的话。她没体检,也没领准考证,考啥呢。六月中旬,郭亮将她接回县城。他看来是彻底放心了,高考结束,郭永莉也没耍闹,一切都很好,像他预料的那么好,他得意地抽着烟,摸着郭永莉的手说,我们去商场逛逛吧?给你买几条裙子。郭永莉慢吞吞地说,有啥逛的,下午去妇幼医院给孩子打疫苗。

没想到医院的婴儿那么多,鬼哭狼嚎的,郭永莉恹恹跟保姆说,太热了,我去商店买瓶水,你先排队。等她出了医院,正好有辆车停靠在路边。那是通往北京的长途汽车。大抵出了点小故障,司机趴在车轱辘下修理,郭永莉怔怔地在旁边看他拿钳子东敲西敲的,鼓捣了很久。等司机爬出来,看着郭永莉站在一旁,以为是旅客在看热闹,就说,弄好了,赶紧上车吧!郭永莉问,啥?司机说,快上车吧,热死人的。郭永莉犹豫着被他推上了车。车上的旅客并不多,午后的阳光和热风把他们都催眠了。除了发动机的声音,听不到旁的动静。

郭永莉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呆呆地想,为啥要上这辆长途车呢?孩子跟保姆还在医院,疫苗还没有打呢,想到这里,她趔趔趄趄地走到车门处,不承想哐当一声,门就关上了,司机皱着眉头说,你瞎跑啥?还不赶紧坐好!前几天有个老太磕破了头,跟我们要了两千块的医药费!这世道!郭永莉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不是……坐在前排小憩的售票员忽然苏醒过来,她望着郭永莉说,咦,你刚上来的吧?赶紧买票。郭永莉掏了掏裤兜,裤兜里有四百块钱,是郭亮让她买裙子的。售票员翻着白眼说,你没有零钱吗?郭永莉又摸了摸上衣,掏出五十块钱。售票员一把夺过,又找了她十块。郭永莉弱弱地问,终点站是哪儿?售票员说,北京四惠!郭永莉问,四惠有火车吗?售票员说,有地铁,想去哪个火车站都行。郭永莉又问,有直达丽江的火车吗?售票员明显被她问得有些不耐烦了,说,不知道!郭永莉低声哦了声,自言自语道,那咋样才能到丽江呢?

这时司机师傅戴上墨镜,嚼着口香糖说,妹子啊,想去丽江?简单得很,从北京坐火车,一天一宿就到了。郭永莉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白杨树,没有吭声。师傅就说,怕啥呢?买张卧铺票,睡醒了,就到了。哎,你们这些孩子啊,总是没耐心,老嫌时间过得太慢。

阁楼

很长一段时间,饭馆的人都寻思郭永莉是个哑巴。勤快是勤快的,手脚不识闲,忙完了,低眉耷眼缩在一角,等有人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才激灵下,仿佛梦中惊醒般。闲来无事,她便和郝丽梅偷溜到门口,郝丽梅点着支中南海,大口大口地抽,仿若濒死的人在贪婪地呼吸,她则靠着墙壁看着郝丽梅发呆,间或贼眉鼠眼地往店里瞄两眼。郝丽梅抽完烟,朝她使个眼色,两人便一前一后踅进。在外人看来,她像是郝丽梅的跟班。郝丽梅颧骨高,唇线长,手骨节比男人的大,油亮的短发摸上去像是老刺猬的棘刺。只不过说话时,一双眼眯成线,瞳孔被硬生生挤碎,闪出恍惚流离的光。

这家小饭馆跟某知名大学隔了条马路,主营烤鱼,生意倒也红火。老板给他们租住的房子就在饭馆后边的胡同里。她和郝丽梅住阁楼,没有床,铺了张海绵垫,躺久了腰酸肉疼。也没有空调和电风扇,郝丽梅买了两把折扇,通常一边赌气地扇着,一边絮叨着家长里短。郭永莉这才知道,她攒的钱大部分都寄回家里,将来好给弟弟盖婚房。郭永莉听不出她话里的埋怨,相反,倒透露出一种难以自抑的得意。她的男朋友,就在马路对面的那所大学读金融。说着说着她打起哈欠,翻个身的空,呼噜声便嘹亮起来。窗外的蝉不死不活叫着,郭永莉睁着眼,看着黑魆魆的墙角,恍惚间便听到孩子的哭闹声。

让她惊讶的是,自己已然忘了孩子的模样,只有郭亮的大脑袋时不时于黑幕中浮现。他们肯定到派出所报了案,在电视台循环播放着寻人启事,不出意外,汽车站旁的电线杆上、人劳局的招聘栏里也贴满了她的照片。如今,她和他们被密密匝匝的高楼大厦隔开,他们看不到她,她也不想再看到他们。那天,当她走出四惠长途汽车站顺着台阶迈上天桥时,巨大的声浪险些让她崩溃。她心里明白,不可能去丽江的。想到丽江,肖恩慧的脸便从天桥下的车流中朝她张望。她看不清,禁不住扶住栏杆将身子微探出去。随着一辆接一辆的轿车飞驰,肖恩慧的那张脸被碾碎了,脸颊上满是汽车轮胎的印痕。她噙住泪,压着自己的胸口,不让自己哭出声息。

每个月,郝丽梅有那么几天在外面留宿。不用猜,肯定是跟男友出去了。她攒的那点钱,除了给家里,大部分都花在男友身上。她自己呢,倒舍不得乱花一分。她爱吃糖炒栗子,每次路过栗子店,都要犹豫良久才支支吾吾地跟店家讲,要三十颗,三十颗哦。十颗分给郭永莉,剩下的她直接灌进裤兜,也不用纸裹一裹,她讪笑着说,草纸最吸油和糖呢。她吃栗子的模样多年后郭永莉也忘不了:随着嘎嘣嘎嘣的脆响,栗子皮被完整地吐出来,全然看不出没了果肉。那时郭永莉觉得,这个女孩真不简单。

每次郝丽梅外出,都要凌晨才回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爬到阁楼。郭永莉能听到她轻轻褪掉衣服的窸窣声。她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味道。不久,天光缓缓爬上她的脸。郭永莉侧身盯着她,看光线从她的乳房浮游到她的下颌,再从下颌攀到嘴角。她的嘴角上翘,让她黑瘦的脸庞有种油画般的明朗。她没有心事吗?她会和男朋友结婚吗?恍惚听她念诵过,其实她想跟她姑姑一样,当名企业会计,每天在财务室喝喝茶,做做账,既体面,薪水又高……一想到这些,郭永莉总是有些难过。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难过。从前是头蒙了眼罩的驴子被人牵着走,倒也省心,如今牵绳子的人没了,眼罩也摘了,却委实不知道往哪里走。

亏得有郝丽梅。她来北京的时间比郭永莉长,去过故宫和颐和园。她是那种永远对名胜古迹充满了好奇心的女孩,哪怕每个礼拜只有半天休息时间,她还是拽着郭永莉爬了长城,去动物园看了蟒蛇和孔雀,到雍和宫烧了香,还去延庆游了青龙峡。“十一”期间,她又拽着郭永莉去香山看红叶。同行的还有郝丽梅的男友岑亚楠。

那是第一次见到岑亚楠。朴素得很,脸红扑扑的,穿着双布鞋。岑亚楠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朝她咧嘴笑了笑。他满嘴的四环素牙。郭永莉便隐约有些失望,觉得他长得有些太老相,配不上郝丽梅。不过郝丽梅可不这么想,她蹦来跳去的像只春天的花栗鼠,一会儿往他嘴里塞栗子,一会抱着他胳膊假装荡秋千,即便有游客朝他们这厢张望,她也只是咯咯笑。她像一团总也灭不了的火,没有灰烬和影子的火。待在她身边,郭永莉觉得自己也是暖和的。那天傍晚他们在小吃店吃的卤煮和包子。岑亚楠嘴巴小,包子却一口一个,看得郭永莉有些眼晕,等筷子冷不丁掉地上俯身去捡,便听身后有人说,×,这酸豆汁也忒难喝了!她的身子立马僵住,半晌动弹不得,竖了耳细听,那人又埋怨道,天斗(气)也玍古,比家里冷忒多。她勉强直起腰身,猛地将凳子往前拽了拽。郝丽梅问,咋了你?小脸煞白煞白的。她抓起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角,没吭声。

听身后那人说话的口音,明显是桃源县的人,不仅如此,声线跟郭亮还有些像,咬字重,声音却含混,仿佛嘴里随时含着块糖。她没敢吭声,也没敢回头,直到那人离开,才颤抖着对郝丽梅说,走吧,我们赶紧回。岑亚楠一直盯着她看,半晌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闷声闷气地说,菜叶。她嗯了声,却没动。郝丽梅似乎察觉出她的异样,凑到她耳边问,咋?来事了?她羞涩地摇了摇头,又瞄了瞄岑亚楠。

那晚,郝丽梅没回阁楼。她没睡着。

郝丽梅是个好干净的人,空闲时最喜欢洗衣裳。不光洗她自己的,洗岑亚楠的,连郭永莉的也一起洗。虽说是阁楼,也只七八平米的样子,没有阳台,只能在窗前抻了条绳子,拴在钉子上,免得水滴落地板革上,下面通常会接连摆放三五个洗脸盆,花花绿绿盛大得很。入了冬,没有拧干的水就冻成了细长的冰锥。那件郝丽梅最喜欢的桃红色羊绒大衣让她很是懊恼,嘀咕着说,咋起了这么多球?唉,该去干洗的。

腊月二十三,郝丽梅也正是穿了这件羊绒大衣,拉着郭永莉去的大红门批发市场。公交车上人很多,渐渐两个人就被挤散,郭永莉正打着瞌睡,忽听到声尖叫。她慌忙着起身探头,就见一团红影跟一团黑影纠缠扭打在一起,耳畔回荡着郝丽梅的喊声,臭流氓!打死你!臭流氓!打死你!郭永莉挤过去,屏气站在郝丽梅身旁。公共汽车也停下,围观的乘客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原来是个中年男人不停用下体蹭郝丽梅后腰。郝丽梅将那男人骑在身下,不停扇着他耳光,边扇边喊,臭不要脸的!老娘就这么件好衣裳,还被你糟蹋了!

那人好不容易挣脱开,捂着脸仓皇逃走。两人也下了车。郝丽梅的眼眶有些湿,不停嘟囔,是亚楠给我买的呢,是亚楠给我买的呢。郭永莉便安慰她说,快过年了,我送你件羽绒服吧。郝丽梅梗梗着脖子说,不用!别乱花钱,又说,你记住了,永莉,对坏人千万不能手软。郭永莉想了想,这辈子好像还没有遇到过坏人,不过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郝丽梅似乎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中,也许公交车上的遭遇让她的神经过于紧张。这种亢奋一直持续到晚上。

这天客人尤多,其中有一桌大概喝高了,结账的男人摇摇晃晃过来。恰巧吧台妹子出去如厕,托郭永莉帮忙收账。总共是二百四十六元,男人打着嗝说,二百三,二百三。郭永莉忙说,店里没有打折的规矩。男人蹙着眉头骂道,你傻×啊!把你们老板喊来!郭永莉小声说道,老板不在。男人咧嘴笑了笑,说,那你把剩下的钱找给我。

郭永莉有些发蒙,盯着男人不知所措。男人说,我给你了三百,你不该找给我五十四块吗?郭永莉支吾着说,先生,您还没付款呢。男人拍了拍桌子嚷道,你还讲理不!我明明付了三百块钱!怎么睁眼说瞎话!想私吞啊!他这一闹,那桌酒友们便围圈过来,酒气熏天,朝着郭永莉大声叱责。郭永莉满面通红一时语塞,这时郝丽梅背着手走过来,慢条斯理地说,大哥,吃霸王餐也没你这种吃法,太难看。我一直旁边站着,啥都看得一清二楚。您哪,可是一毛没拔呢。

男人扫了郝丽梅两眼,忽就抬手扇了她一记耳光,郝丽梅想也没想,反抽了男人一记耳光,嘴里还骂着,吃不起饭去吃屎!欺负我们打工的乡下人,算什么男人!众人都愣住,男人似乎也清醒些,铁青着脸掏出钱,啪地拍到桌上,又死死盯了郝丽梅半晌,这才挥了挥手,连同那桌人闪出了屋。郭永莉和另外几位服务员呆呆地望着郝丽梅,郝丽梅笑了笑说,看啥看?我这件羽绒服是不是很漂亮?是永莉送我的新年礼物哦。

下班后,郝丽梅说出去趟。郭永莉晓得她是去会岑亚楠,也没多嘴。那晚郝丽梅没回阁楼,她也没往旁处多想。第二天上午十点,才到饭馆不久,老板便接到电话。什么?老板的声音颤抖起来,没错,郝丽梅是我们饭店的,啥?死了?咋可能!昨晚还端盘子呢!我不认得她家人!我们小饭馆的服务员,都属苍蝇的,四处飞来飞去……

郭永莉两三天没睡着觉。听饭馆里的人说,郝丽梅是横穿马路时被辆黑色桑塔纳撞死的,车主逃逸,她男友眼睛近视,也没看清车牌号。派出所通知郝丽梅的家人去认尸。是她父亲去的,一个罗锅,没有灶台高,满嘴鸟语。郭永莉将郝丽梅的衣裳一件件叠好,小心翼翼地装进空尿素袋,专等着她父亲来拿,等了几日也没动静。后来又听人说,郝丽梅父亲抱着骨灰盒坐着绿皮火车回家了。

郭永莉没流一滴眼泪。有天深夜,一丝睡意也没有,随口便说,丽梅,我睡不着,可咋整?数绵羊也不好使呢。说完她马上意识到什么,环视着屋内。黑乎乎的,只听到风从窗隙吹进来的细小呜咽声。她打开灯,将衣橱里的那件桃红色羊绒大衣摘下来。她记得,这件衣服郝丽梅本来是要扔掉的,郭永莉劝她说,个败家娘们,洗洗不就干净了?郝丽梅将香烟捻灭,说,我明明知道脏了啊,别扭。恰巧赶着去上班,郭永莉手忙脚乱地将大衣重新挂进衣橱……她将衣服平铺在海绵垫上,用湿毛巾将秽物痕迹擦了又擦,拿熨斗将褶皱熨平,仔细叠好,坐着发愣。腿麻了才起身,却发现地板上有张卡片,捡起来,却是郝丽梅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的郝丽梅看不出长得黑还是白,头发翘着,一双眼朝她眨呀眨的。郭永莉鼻子猛地一酸,起初只是短促的、时断时续的抽泣,后来便是大滴大滴地落泪,怕楼下的同事听到,手死死封住嘴巴。窗外黑魆魆的,百鬼夜行,连只麻雀的影子都没有。

那天下班出门,便看到岑亚楠矗电线杆下。见到郭永莉时他木木地晃过来,没待郭永莉说话便拽着她胳膊抽噎。郭永莉半晌没动弹,后来见他哭累了,才嗫嚅着说,会好的,会好的。岑亚楠点着头,却仍哭个不停,好不容易停住,才说,都怪我,都怪我,去北海公园玩,回来晚了,在学校门口碰到巡逻的,要查暂住证,她便慌了,小跑起来……不过,我后来想了想,那辆黑色轿车,好像一直跟着我俩……都怪我懒,眼镜坏了也没修……都怪我……都怪我……郭永莉蹑手蹑脚走过去,犹豫着拍了拍他肩膀。岑亚楠一把抱住她,喃喃道,你不知道,她怀孕了……法医说的……郭永莉身子晃了晃。岑亚楠说,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大大咧咧的,假小子似的……从初中就那个傻样儿……

郭永莉咬着嘴唇问,派出所那边,有线索了没?

岑亚楠又抽泣了半晌,才说,没。

过年时,岑亚楠也没有回家。他邀请她吃老北京菜。他本壮实得很,如今却缩了半圈,一口四环素牙更黑更黄。郭永莉有些心疼他,却委实不晓得该如何劝慰,只得偷偷结了账。岑亚楠似乎很是恼怒,非吵嚷着将饭钱给她,推搡间手就碰到了她的胸部。两人都呆住。岑亚楠结结巴巴地道着歉,郭永莉说,我那里,还有她很多衣裳,要不,你去阁楼拿一下?

房子里难得地安静。岑亚楠随郭永莉上了楼。她将那个鼓鼓囊囊的尿素袋子从衣橱里拽出,弯腰推至岑亚楠腿边。岑亚楠呢,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窗外间或传来鞭炮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她便说,不想留的话,你给个住址,我邮到丽梅家里。岑亚楠不言语,径直躺到海绵垫上,双臂枕在脑后。郭永莉问,喝水吗?岑亚楠嘟囔道,不。郭永莉问,为啥不回家过年?岑亚楠说,我得留在这儿,陪她。她一个人,多孤单呢,她可最好热闹。郭永莉心头一紧,郝丽梅死了不过七天,按照老家的风俗,这日恰巧是头七,便说,要不,我们上街烧些纸钱?岑亚楠哽咽着说,人死如灯灭,收不到的。

郭永莉不晓得如何接话。岑亚楠缓缓搂住了她的腰身,她没有躲闪。后来,两个人肩靠肩躺着。岑亚楠说,我和丽梅早商量好,一毕业就结婚的。郭永莉嗯了声。岑亚楠说,我们从初中就是同学,她不爱学习,淘得很,我来北京上学,她非跟着来打工。郭永莉嗯了声。岑亚楠说,你信命吗?郭永莉嗯了声,随即又说,不信。岑亚楠说,你为啥出来打工?在老家多好。郭永莉没有回答,而是问,你们学校有会计专业吗?岑亚楠说,有啊。郭永莉问,能蹭课吗?岑亚楠说,当然。郭永莉一把攥住他的手,说,我想参加自学考试。岑亚楠反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翻身将她压身底下。她没有动,他也没有动。半晌,他叹息着翻身下来。

郭永莉又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她将头扭向窗外,一大朵烟花恰巧从楼隙间升腾起来,只是屋檐太低,又有衣物遮掩,她没看到烟花是如何在黑夜中裂碎的。她想起往常家里过年,都是她负责串亲戚,二姐负责放鞭炮。她呢,跟大姐、爸妈远远站檐下捂着耳朵张望。那年,落下的火焰怎么将麦秸垛点燃了,熊熊大火将天空都映亮,整个村子的人都慌里慌张地来灭火,大姐不慎摔了一跤,磕掉了半颗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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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3期)

张楚,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过香河》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奖项。有作品被翻译成英、德、俄、日、韩、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等文字并出版。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