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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3期 | 李冯:道德课(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山花》2024年第3期 | 李冯  2024年03月11日08:50

李冯,1968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有作品多部。

1

十八岁,她进酒厂当了会计。她说:“我们家在宜宾,我是老爸子的独生女。”那年,她拍了一张后来唯一带在身边的照片。镜头中有两男三女,她与两个女生在前面,后排一个男生搔首弄姿,忙着拨弄土味的港式发型,脸被拍虚了。

她抿着嘴笑,两根小辫的辫梢被烫过,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是她眉毛弯弯的笑靥和苗条的身形,而是她那件淡黄色衬衫。它占据了画面的中央,质地挺刮,印满了星星点点的桂花,遮住了她胸部的轮廓。

“女娃子还是进国企好,安逸。”她老爸子说。

拍照的地方在她家巷口,背后是一条坡道。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她推自行车出门,先上那个坡。它夹在低矮的民居当中,呈25°角往上升,足有三四百米长,两旁种有桂树和油樟树。

到坡顶丁字路口,上车往右骑十分钟,便到了她上班的厂子。

“我嘛,天生喝不得酒,半杯白酒就醉。我师傅才能喝,她比我大五岁,还是厂花。”

这很奇怪,她老爸子一辈子给人看酒窖,是个酒鬼,她却没遗传这个基因。因此厂长出去应酬时,从来只带她师傅,不叫上她。但这没关系,下班时她从那坡道飞驰而过,依旧心情很好。她攥紧车把,树叶的清香从鼻翼掠过。快九月了,很快能采到新鲜的黄色桂花,用冰糖熬煮,往罐子里放,再一层层地添加蜂蜜,等吃冰粉的时候舀一勺出来一浇,那种余香会在齿根里留上一天!

到她二十岁时,师傅嫁人辞职了。

师傅嫁的男人家里做生意,据说婚后给师傅的零花每个月有三万。厂里的工资才四百,所以不干也罢。“去享福嘛,师傅对我很好,说话总是慢慢的,特别温柔。”在走之前,师傅已经把手艺全部传给了她。

她有一个谈了五年的男朋友,就是在照片上摆弄中分头的那个。

中分头的妈妈得了脑癌,要做化疗。“他天天找我哭。”她说。

小男友毕业后一直没找到正经工作,帮人管过街机,承包过台球厅。他哭的时候把手深插进喷满发胶的头发,不停地抓揉。“他顶爱他的发型了,每天都要上摩丝,稍微被我碰散一根,他都跟我急。”她看到那被揉成鸡窝的乱发,一下子心软了!

她从账上挪了三千块,勒令他一个月必须还。然而到下个月,她鬼使神差般地挪了下一笔,越往后数额越大。有时是为了平账,不让办公桌对面的出纳察觉异常,但其余的钱都流了出去。

从第三个月开始,她开始做噩梦,早晨醒来一绺绺掉头发。在梦中,她头发掉光了,变成了他妈妈,住进了脑癌病房。医生和护士一遍遍走进来,预告她死亡的时间,通常只剩几分几秒,而且越来越短。“唉,我怎么还没死?”她听到自己跟同房的病友抱怨。死了折磨就结束了。她仿佛还能灵魂出窍,看到脑袋里的肿瘤,它像缠满了血管的乌鸡屁股,又像一个嚷嚷着要生长的黑胚胎。走廊中的啼哭声突然传来,那是她的小男友,躺在婴儿车中,正等着被推进来喂奶。她顿时被更深的忧虑抓住,要是她一死,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大半年后账有问题的风声泄漏,被出纳捅去厂长那里。

她拼命地想办法,其实没法可想,就连她的师傅也被惊动。那女人穿了一件蓝狐毛领大衣,约她到茶馆,坐下打量她,仿佛在表示失望,怎么教了她好几年,她还搞不懂男人?

“那时我哪里晓得,”她嘟囔说,“他没给妈妈治病,是在外头赌博,欠了赌债啊?”

“小芸,你要不去坐牢,要不选另一个法子。”

师傅的态度仍然温和,但声音冰冷。在高耸的毛领背后,隐藏着一颗青色的痦子,夹有三根黑毛。

那是厂长的标志,长在左脸颊上。过去几年,每当厂长喝酒回来,痦子就会发硬,肿胀成一只充血的眼睛觊觎她。师傅曾是厂长的情妇,不想让人争宠,所以都会把厂长拦下,但这回没什么能阻止青色痦子的跳动了。

“你有一周的时间,让你家里去筹钱,但条件是……”

这太过分了——是的,让人想发怒!不管她挪了多少钱,恐怕只是这贵妇两三个月的零花,可她不但不借钱给她,反而替旧情夫来讹诈。这是在给她上课,教她怎么选择吗?一边是牢狱,一边是痦子。

“那年冬天,我真的好难……”她说。

“后来呢?”

我凝视着她问道,隔着木头桌子上的烛火,酒吧的窗外大雪纷飞。

“从河南到福南,难上加难……”她摇头说。四川人讲话湖、福不分,使她有一种憨憨的可爱。

事情确实都得到了解决,她老爸子拿房子去抵押,背上了高利贷。账平了。小男友不承认拿过钱,也躲起来不敢露面,将永远被模糊地凝固在照片里!

本来她可以接受惩处,被调去值守酒窖,或者选择继续向厂长屈服,可她如此羞愧,拒绝后回到家里,度过了那个严冬。到了开春,一个小姐妹告诉她,可以出去做服务员。“到哪里还不是活嘛,”她又喝了一口酒,大声道,“所以,我买了一张火车票,就出来了!”

我点点头。

可我不曾料到,几年后的我也将发出一封信,将她推向万劫难复,逼着她再做出一次被碾压的选择。窗外的大雪一阵紧似一阵。

2

“哈,这个瓜娃子,跟我扯筋筋嘛。”

房间里充斥着键盘的劈啪声,穿插着小芸放肆的嘲笑。距离她离开四川,五年过去了,这是北京农光里小区的一处出租屋。

夕阳的光辉穿过搁在窗台上的一个五彩玻璃碗。碗的造型很特别,碗壁贴着一格格的彩色方棱。假如目不转睛盯住它,就像看到一扇扇的小花窗,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晕眩!

小芸与一个合住的瘦女孩坐在屋角,正对着两台电脑打字。

与当年照片上相比,她胖多了。一件磨起毛球的旧粉红睡衣裹住了她,鼓起圆圆的腰,底下是睡裤和棉拖鞋。从侧后方望去,她的身体在衣襟内晃悠,那是因为她笑得太厉害,一头乱蓬蓬的大波浪卷发明显缺乏护理,跟着剧烈颤抖,使她像一枚垃圾堆里的洋娃娃。

屋里杂乱无章,充满廉价的气息。塑料拉链衣橱挤在木杠衣架旁,衣架上挂着冬装,枣红色大衣、机织蓝花毛衣、带腰带的夹克和绿白格子的围巾。两个女孩身后床上的被子没叠,似乎她俩刚起床,或者说她俩就打算这样一整天赖在屋里。

铁壳闹钟的指针指向下午五点,隔着床,在门口处,一个穿墨绿色绒衣的小伙子正站在那儿,他提供了观察小芸的视线。

他目光阴郁,皮肤黝黑,浑身肌肉结实得像一头小蛮牛,咬肌绷紧着,嘴唇如两片岩石。哦,这沉默、这如石头般的纯朴,对一些女人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因为她们预判不到,他是否会发动袭击,以及这袭击能给她们带来怎样的感受。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着小芸——接下来大多数时日,不得不借助他,才能关注到小芸的行踪,这是我这篇文字真正的悲哀。

他和小芸是在两天前认识的,就在聊天室。“他一直缠着我说话,”小芸后来告诉我,“本来我没打算搭理他的。”

“我二十四,你多大了?”小蛮牛打字问。

“哈哈,不要打听女孩子的年龄。”

“我老家在湖南,你呢?”

“不好意思啊,我要下了。”

“别走啊。”

“明天对我很重要,我要早起。”

“重要?是去看你的朋友吗?”

“哈哈,你管得倒挺宽,那我问你啊。”

“你问。”

“你年纪轻轻跑来北京,大学毕业了吗?”

“毕业了,我在湖南读的是公共管理学院。”

“管理?不懂。”

“我现在在一家杂志社工作。”

“那也不懂。我考考你。”

“考吧。”

“有一个人叫边沁,你认识吗?”

从聊天室挑出一百个人,我敢打赌,能给出答案的不超过零点五个,就算问上十天,一千个人里也不会有十个人能回答。

“边沁?是个英国哲学家。”岂料,对话框里的小蛮牛打出一行字。

“是吗?”

“他活在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创立过一个学派叫功利主义。”

接下来,小蛮牛继续解释他上过这方面的公共课,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静默了十几秒,小芸慢慢打道:“那你有空给我上一课啊。”

“好。”

所谓上课,其实隐含有另一层意思。因为一周前,她刚收到了我一封信,就是那封碾压她,也会改变她和我命运的信。她读不懂其中一些内容,才求助于小蛮牛。所以请他过来,不如说是她想找我的漏洞,给我反上一课。她想要反击。

不管是给她指点,还是给我上课,当小蛮牛踏进出租屋时,这个乔装的伪君子、这个被雇来的小打手、这位肌肉蓬勃的引诱者,哦,到底是谁被谁先上了一课啊?那是二〇〇三年初冬,恰逢网络聊天爆火,无数男人拥挤在聊天室,点击着列表中的女性名字,通宵达旦地排遣寂寞,小蛮牛也是其中的一个网瘾者。虽然他沉溺的理由跟别人不尽相似,但聊法大同小异,都是先搭讪,发出各种泡沫式的呓语,再打探对方的趣味、年龄、心情、职业,借此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形象,让她陪伴着通往发酵、幻想的世界,那里包含着呢喃的低语、虚拟情境或古怪的情爱,关键是这份幻想是独享的,有像水一样的包裹感。这如同一个人进了一家空无一人的理发馆,可以睡到一张专用躺椅上,在虚妄中无穷无尽地沉浸下去!

然而从网线一端来到另一端,小蛮牛目睹到一个何等真实、欢快的场面啊?没有独享,只有屠宰。小芸和她的同屋阿美都各自在聊天室里开了七八个小窗口,应付着源源不断涌来的男人,闪烁密集的文字如油锅沸腾。“美女,在吗?”“我在顺义。”“今天好冷啊。”“听说有个电影叫《卡拉是条狗》。”小蛮牛震惊地看着,这如同两个女饲养员端着饲料盆进了兽笼,可她俩除了嘻哈的评论,对小窗口的感情投入完全是个零。“这瓜娃子没意思。”“我这个在吹壳子,说他开了一辆跑车。”“哪个?”“叫东城的雨。”“哈哈,我去逗他个猫儿。”“要得。”她俩噼啪地打字,不停把认为没用的窗口关掉,再飞快点开新的。小芸还抽空回过头来,对小蛮牛补充一句:

“小郑,不好意思你等等哦,我和阿美懒得做饭时,就聊个天,这些男的都抢着要请客呢。”

“嗯。”小蛮牛吭了一声。他姓郑名岩。怎么样,清醒了吗?网瘾霍然而愈了吗?今天不管是谁,在这两个妹子眼中都不过是一张当晚被消费掉的餐票。他的脸上阴晴不定——但我这样描述,可能低估了他的冷静与决心。

过了一会儿小芸把键盘推开:“好了,不玩了,刚才看你一直没来,我才开电脑陪阿美。”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小蛮牛开口说。

“我?还不饿。”小芸逗他说,“不过你以后问女孩子,不能这么生硬,好像没有一点感情。”

“要啥子感情,”阿美说,“你就说请她吃大餐。”

“呃。”小蛮牛不会应付了。

“哈哈,你莫吓着人家,他是来上课的。”小芸很开心。

“那我出去了,把房间让给你们两个。”阿美说。

“不要——”小蛮牛突然紧张道。

那强烈的腔调使小芸和阿美都愣了一下。“你不觉得怪吗?”后来小芸跟我说,“他好像不敢跟我单独待在屋子里,生怕我吃了他,但又想把我拉出去,有话要讲。”是啊,一头拘谨、有爆发危险、不敢跟小芸过分亲密的小蛮牛。他似乎有什么东西害怕被她识破。

“你等着。”但小芸当时没想这么多,她起身去翻找。

小蛮牛带着挑剔打量着,仿佛刚接受完的高等教育使他打心底里瞧不上这姑娘。我知道小芸在找我的信。

别给他啊,但小芸不可能听到,也来不及——

“喏,就这个。”她把一张折着的纸递给他。

小蛮牛打开来,是一封信,写在一张非常小的A6纸上,纸的正反两面都塞满密密匝匝的圆珠笔字。

“你翻过来看后面,”小芸说,“什么一辆电车先往左边开,再往右边开,啥子意思嘛?”

“撞了人吗?”

“两边都要撞死人。”

“这叫电车难题。”小蛮牛说。

“你真的晓得?”

“是,写信的这人没搞明白,这道题讲的并不是婚姻,”小蛮牛恢复书生本色,指着信说,“而是一门学问,叫道德哲学。”

“要得嘛,那你帮我教教他。”

“这人是谁?”

“你不要问得这么婆婆妈妈,惹恼了她,以后别想请她出去。”阿美说。

“好,”小蛮牛点头,把信翻回正面,“可写信的这人说要离婚,是怎么回事?”

不要再回答他了,小芸,别受这小子诚恳外表的欺骗,没瞧见他孤傲的目光中,藏有一种对你这样女孩的歧视吗——

“是我的老公,”但小芸立刻说,犹豫了不到半秒还解释道,“他被判了刑,在坐牢,八年。”

3

“犯罪教训,永远要记牢……积极改造,服从管教!”每天早晨,犯人出操时,都要唱这首改造歌曲。

脚下的尘土被微微震起,我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存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一名毁灭者——小蛮牛正在监狱外接近着小芸。

我是这篇文字的执笔者。那一年,我三十七岁,因私自截留单位货款,以挪用资金罪被判处入狱。

“孟志仁!”

“报告刘队,到!”

“过一小时,到谈话室来。”

“是。”

下午,我和同组犯人正在监区洗涤房中忙碌,管教刘队过来,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话就走掉,把我留在工业洗衣机的轰鸣声中。我捡回思绪,停留在对小芸的怨恨中。

我入狱没多久,刚从入监队分到三监区。别看我外表漠然,内心却极为疯狂。与许多犯人一样,我为自己前途毁灭感到懊恼。像他们会给自己找个理由开脱一样,我也把教训归结为一件事,那就是错误地娶了小芸,由此导致的后果极其糟糕。

下午五点,我穿过走廊,朝谈话室走去。

“自从我俩结婚,就像电车上了一条轨道,”我回想给小芸写去的那封信。“边沁讲过一辆电车,正是这婚姻的写照,电车往左开,要压死五个人,往右开压死一个,所以迟早要脱轨,左右都是毁灭。”

“你讲的破电车,啥子意思嘛?”她跟小蛮牛聊完天的第二天,起大早来探监,在探视室朝我问道。

“我信上不写得很清楚吗?”

“老公,我搞不懂嘛!”她在对面拿着话筒哀求。

我狠心地不予理睬。电车理论是我从一本旧杂志上读到的,不知被哪个犯人撕走了半页,但剩下的半页够我拿来发挥了。A6小纸洋洋洒洒写满正反面,其实就一个意思:离婚。

因为我压根儿不相信,她一个人能在外面坚持,所以从哪儿开始,就毁灭在哪儿。

“报告。”

“进来,坐。”刘队说。

用A4纸打印的标语贴在白墙上,“真诚改过,拥有未来。”我搬了小板凳,在标语下坐好。

“今天开会时,你笑什么?”刘队问。

“报告,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事情是这样,上午刘队给犯人讲课,题目叫“服刑人员道德水准提高教育”。当时我就想冷笑。在工科中,水准和基准是不同的概念,基准要经过测量,引用角速度和地心引力常数。任何人如果对我和小芸的过往有所了解,就一定知道我的基准相当高,哪里还需要提高?麻烦在于,我心里的这声笑居然真的扑哧发出来了,大伙朝我投来惊悚的目光。我一定是疯了,这没办法跟刘队解释。

“你这个月情绪不稳定,”刘队说,“前两天还跟人动手打架,被取消了下个月的探视资格。”

“是。”我说,心里说取消也罢。

“你是个高材生,要明事理,你看你老婆多不容易,一直在努力帮你改造。”

刘队说着,把一封信递给我,我知道信被检查过。他示意我当面看。

“老公,给你找了个懂行的老师……”小芸写道。

“孟大哥,我是小芸的朋友,她让我来跟你讨论道德。”

信纸换过一张,笔迹也换成陌生的了,他写道:

电车难题的出处并不是边沁,而是1967年由英国人富特提出,边沁仅代表阐释这个道德选择时的一个学派,另一个对立的学派属于康德。

什么啊?我虽然不是学文科的,但也轮不到一个毛头小伙子来指指点点。看他自我介绍的履历,不过是从湖南一所高校刚毕业的本科生。

“你想研究道德,这很好,叫你老婆找老师多帮帮你。”刘队说。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最近几所监狱在搞道德新风联合征文比赛,他希望我参加,如果入选了还能加分计入减刑。“你是——大学的研究生嘛!”他刻意提到了我的母校,鼓励说。噢,我还是姑且把那名称隐掉,我可不想让那所神圣的学府替我蒙羞。

“是。”我答应道。

我的本意是做点研究,顺带反驳一下小芸找来的傻小子,再把婚离了。然而,等休息日跨入到第三监区阅览室时,我才发现被刘队或者给自己挖了一个多大的坑啊!

阅览室是一个由监室改造的狭长房间,几百册杂志旧书码放在铁架床的上下铺,有的摞在纸盒里,根本就没什么有用的参考书,而且监狱里日程严格,每周只能去一次。我找到了一本卷边的哲学史,加盖有监狱红章,估计是哪个狱友出狱时扔下的。我做了一些笔记,发现哲学这门学科很赖皮。它不依赖于计算,跟拥有统一精密公式的工科不同,书里那些哲学大师都在各说各话,使用概念互不相通。我的脑子被搞得很乱,每天晚上躺在铺位时都试图与那些人辩论。像车间里那台洗涤滤布的工业洗衣机,我自我轰鸣,高速运转。我很清楚这是与恐惧抗争,因为无法接受的恐惧之一就是小芸抢先弃我而去。

但奇怪的是,我在小蛮牛所说的那门道德哲学里钻得越深,反而暂时把这恐惧给忘了。

好了,有两件事必须先讲一讲,其一是小蛮牛的正版电车理论,他给我详细写过,花了两页纸,我对此有何见解不重要。因为不管我想什么,都无法改变身处监室的事实。

所以我更愿意凭借想象,再现他给小芸的讲解。

“这是道假设题,它详细勾勒了当人们被逼入绝境时,究竟是哪种道德在心中起作用?”小蛮牛说。

“哦,你讲嘛。”小芸显然不懂。

“是这样,假设一名司机开着电车在轨道上急驶,请注意,他是没办法刹车的。”

“为啥子不能刹车?”

“是假设。呃,人生不可能有刹车,大概是这意思吧。”

“懂了,你讲。”

“司机突然看到,前方轨道上躺着五个人,都被绑着,动弹不了。不用管是谁绑了他们。只需要知道电车压过去他们一定会死。”

“这我老公讲过。”

“司机很着急,这时候他发现旁边有一条岔道,可以拐过去。”

“他拐了吗?”

“可那条轨道上也躺着一个被绑的人,往那边去,那个人就会死。”

“哦。”

“一边是五个,一边是一个,司机必须选。”

“这好难选。”

“上学时我们老师说,”小蛮牛说,“这道题的妙处就在于,选择五个人还是一个人,看出了每人心中的道德倾向。边沁的学派叫功利主义,主张保护多数人最大的幸福。五个人比一个人多,代表的利益大,所以应该避开他们,朝一个人开过去!可另一个学派叫康德主义,代表哲学家就是康德。康德说人有一些必须无条件遵守的绝对命令,其中一条是无权利决定他人的生死,所以司机无权选一个人,只能按原轨道朝五个人开过去。”

“那他不是没选吗?”

“不,在这里,不选也是一种选。因为电车不会停。”

“嗯。”

“所以说,你老公对电车难题的引用是完全错误的,并不是你们的婚姻往哪条轨道开都会遭遇毁灭,关键在于怎么选,是心里的态度!对普通人来说,就算没学过边沁、康德,不懂得哲学,他们还是会靠自己认可的道德来选,有一些道德是深藏在心里,他们自己没意识到的。因此这道题的要点不是毁灭,而是选择。”

小蛮牛结束了长篇大论,小芸却走神了。

“总是要选……这真的好难……”

她喃喃说,我仿佛替她听到了当年宜宾寒风的呼啸声!

另一件事较为重要,不管小蛮牛如何振振有词,对我的人生电车,我自有解释,那是我被捕前的二十四小时——

那天我从单位下班后,晚上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对小芸谎称加班。等我取了放在单位的自行车回家时,大约是午夜两三点。

前方离红绿灯路口只剩几百米了,到那里转一个弯,便能到小区正门。但我通常不这么骑,都会提前抄一条近路,从小区侧门回去,这样离家近。当时我正要拐小路,突然听到前方“嘭”的一声巨响,片刻后,又听到汽车轮胎启动的剧烈摩擦声。

我本来可以置之不理的,但有区别吗?过十三个小时,我在单位就将被戴上手铐。于是当时的我双脚一蹬,朝大路口骑去。

现场一片惨状,肇事车已经逃了。一辆三轮车被撞散了架,煤气罐、炉具、锅碗滚得到处都是,一个铁桶里的水还冒着热气。两个穿臃肿棉服的老人趴在地上呻吟。

后来我得知,被撞的是一对摆摊卖馄饨的老夫妻。

我支好车,察看了一下,连忙拿手机打电话报警。已经有一些附近的居民被惊动过来了,这时我的命运出现了第二条分岔:

在右边五六米开外的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着金属光泽。

还是那句话,我不往那边去,第二天的牢狱就不降临吗?不会有改变,都一样是毁灭。于是我便走过去,看到一个拇指大小的小金佛,系着根红线。我选择把它捡起来,掂了掂像是纯金的。

第二天早上八九点,我被电话吵醒,起来洗漱。小芸还在酣睡,我昨晚回家时她就已经睡了。

“你起这么早?”她迷迷糊糊道。

我洗脸时顺带洗了洗小金佛,一边又冒出另一个想法,因为上班前,我仍准备去一趟那另一个地方,于是我便探头大声问道:

“上次那个首饰盒你放到哪里了?”

“啥子盒子?”

“粉红小猪的那个。”

粉红小猪是一个钥匙圈挂件,前几天我陪小芸过天桥时买的,小贩别出心裁地给配了一个小盒,里面垫有海绵。

“哪个记得!”她说。

不过我已经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我把小盒扔进公文包里,提着包匆匆下楼去。到小区正门外,电视台的社会栏目组架好摄像机了,一早给我打电话的正是他们。

“这位是热心市民孟先生,”记者把话筒对准了我,“能说说你当时看到的情况吗?”

“我刚下了夜班,第一个到了现场。”

“您的报警纪录是两点三十五。”

上午的阳光暖暖夺目,忽然间我有一种错觉,未来会有许多话筒采访我,为我的成功、我开发着的专利,还有那些依赖着我的女人们——

“我立刻就拿出了手机,打120、122……”

回想起来极可笑,但当时我一冲动,便从兜里掏出手机,模仿起昨晚的报警动作。我那款旧索爱手机滑盖不太灵了,细细的小金佛红线卡在滑槽里,被我挥动的手一并带出!

几天后社会新闻播出,画面中有那根红线,黄澄澄的小金佛只在阳光中模糊一晃,但这足够了!

在距离农光里不远的一栋塔楼公寓的黑暗中,一双恐惧的眼睛正盯着电视屏幕。

假如让警察拿到小金佛,那上面有一处当时的我所忽略的细节,暗处刻有一个名字,顺名字查到单位,调出汽车维修纪录,便能锁住肇事者的身份。更可怕的事在于,一个月后,那对被撞老夫妻中的老太婆,死了。

说得很清楚了吧?找小芸的小蛮牛是撞人逃逸者。

4

小蛮牛在一家倒闭的杂志社工作,或者叫留守。他出事时开了单位的桑塔纳。他想问小芸的话其实很简单,可以归结为一句话:

“你老公有没有捡到我的小金佛?”

如果有,那么再加上一句——

“它现在在哪儿?在你手上吗?”

之所以在车祸后拖了半年多他才找小芸,原因他自己后来会说。

简单来讲,就是他要找的本该是我,但我已经被戴手铐了,先进看守所,后进监狱,他根本接触不到,所以他只找得到小芸。

这并不是一篇犯罪者如何伏法的记录,如果是,也不该由我来执笔。哦,可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写到这段他与小芸的交往时,我总控制不住地想笑。

一种哑然、替他感到憋屈、荒谬的笑。

为了这两句话,他遭了多大的罪啊?他太不了解小芸了。想拿她当刺探对象?那就跟徒手伸进蜂箱采蜜一样。

蜂箱里有几千只工蜂,每一只都是蜇痛他的手段。何况他本质上不擅长跟女孩打交道。农光里的夜色中,小区的门口被车灯照亮,看啊,率先登场的就是那辆桑塔纳,开车的是一位头发稀疏的中年人,叫做老丁,是小蛮牛的老板。杂志破产后,老丁偶尔会来请手下唯一的员工吃个饭。

小蛮牛坐在副座,惦记着小芸。自从上次帮忙给她老公写过信,她有一阵子没召唤他了,对他的邀约也不理不睬。这天跟老丁出来,他又给她打了电话。他摇下车窗,凝望着小区黑暗中的铁门。空气中飘荡着街上油腻的餐馆味、汽油味和冬天特有的煤屑味,那些居民用帽子捂住头,提着袋子进出,活像幽灵。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齐膝大衣出来了!她头发吹过,唇膏闪亮,两只手惬意地插在兜里,与那些衣着暗浊的居民相比,如同一个从废墟里出来的酒红色精灵!

她带着阿美,拉开后车门上来。

“不好意思啊,搭你们一段顺风车。”她说。

“请问,你们——”老丁问。

“我们都是小郑的朋友,”阿美飞快道,“小芸做服装生意,我卖洗涤用品。”

“哦。”老丁被这滴水不漏的抢答噎了一下,不再问,踩油门发动了汽车。黑色桑塔纳像只扁头怪兽,喷出白气,朝不远的三环路吼叫驶去!

“你们去哪儿?”小蛮牛问。

“朝阳门。”小芸说。

“找朋友吗?”

“问这么细,你想追我们家小芸吗?”阿美插话。

“哦。”小蛮牛也被噎住。

车到朝阳门,两个姑娘叫停要下车。“小芸。”他挣扎着回身道。

“你问上课的事吗?等需要你时,会找你的。”小芸猜到了他要问的话。

“上什么课?”老丁不解地问。

“哈哈,回见。”

小蛮牛徒劳地目送着她消失在灯火和车水马龙中。

他觉得她像一条滑溜的鱼,他以为把她网住了,她却欢快地在网眼中来回穿梭,还抛下一句:“别松手,在这里等我哦。”什么服装生意、洗涤用品,都是胡扯嘛!可他能怎么办?他只能不动,他才是一条乞求她的鱼!

那段时间小芸其实过得很窘迫。有一天她总算答应他出来,小蛮牛见她闷闷不乐,问为什么?小芸说跟阿美吵架了,小蛮牛问为什么吵?

“房东催房租,你帮不了。”她瞟他一眼。

小蛮牛有些紧张,他从老丁那里领的是一份微薄的底薪,在钱方面确实只能抱以歉疚。“催房租跟吵架有什么关系?”他问。

“我老公出事后,我付房租太吃力了,才叫阿美来合住,她帮我分担掉一半。”

“你老公很喜欢这个屋子吗?要你继续租?”小蛮牛想把话往老公引。

“什么啊,我不租这里,难道回四川吗?我可不想回四川。”

她啪啪地就扯开了,什么同学啊亲戚啊燃面啊上等花椒啊,他一句也插不进去。

“所以阿美生我的气。”她突然绕回来。

“为什么?”

“你想啊,志仁今年快四十了,等他坐满牢出来,很快就是老头了,”她说,“阿美叫我别管他了,难道要被他拖一辈子吗?”

“哦。”小蛮牛觉得对此没什么发言权。

“她还拿你跟我吵。”她又瞄他一眼。

“我?”

“她说你比我还穷,还花什么时间请你上课?有那个工夫,不如去认识成熟一点的男人。”

“这……”

小蛮牛感受到被抛弃的威胁,可他没来得及辩解,她已经拿着手机到一旁接电话了。“喂,秦姐,现在吗?迟一个小时行不行?我正跟朋友吃饭呢。哦,哦。”

过两分钟她带着歉意回来,其实也不容他挽留:“不好意思哦,临时有事。”

“你去忙吧。”小蛮牛说。

那天他咬紧牙关,挤出生活费,才跟她约在农光里的一家乌江鱼火锅店,因为她说过她爱吃。她走了之后,火锅端上来,汤里新鲜的鲢鱼被剁成一截截,鱼头瞪着眼睛看他,一同上桌的还有四五碟红红绿绿的小菜。

小蛮牛算了一下,五百块底薪被刨去一百二。

我必须忠实地记录,这篇文字由小芸历来的亲情电话、探监和信件所提供的素材所组成,此外再加上我对她的了解和一点点想象。因为他俩交往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可能不经意地渗透进来,最终影响到我们三个人的关系。

“你怎么没生气嘛?”过了一周他俩才重新见面,小芸笑嘻嘻地问他。

“为什么要生气?”小蛮牛闷闷道。

“上礼拜我放了你鸽子,还让你破费了。”

“没关系,你想吃再去。”

对小蛮牛的耐心,小芸顿生好感。她认可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坦诚,于是她告诉他,上礼拜她去见了一个包工头,是朋友介绍的,说那人愿意出三万块一个月包她。

“你答应了?”

“没有,那人面相很恶,头上长包包,”小芸撇嘴说,“我正在求房东让我房租月付。”

“你老公就没给你留下钱,或者别的什么吗?”小蛮牛抓紧问。

“哎呀,你不说差点忘了,你上次教得蛮好,我老公请教你新问题了。”她打开手袋取出一张A6纸。

小蛮牛打开信看,露出苦恼的样子:“这个我恐怕教不了。”

“为啥子?”

“他问的这个什么道德溯源,我没听过,也没学过。”

“哦?”小芸失望地瞪大眼睛,“那我找别个打听去!”

她麻利地收了纸条,转身就要走。小蛮牛连忙叫道:“别啊,我帮你去查资料!首图离我很近,就两站路。”

“这才要得。”小芸笑吟吟道。

似乎是给他奖赏,天一黑她就带着他出发了,坐了三站车,去往繁华的国贸。哦,国贸大厦2座的底层有家酒廊,一定在她的出游名单上。它宽敞明亮,灯光和顶棚统一装修成橙色调子,墙壁镶了带有黑金属框的镜子,椅套和坐垫上印着五色鸢尾花。

“看到了吗?”她坐下后指着吧台,“刚从四川过来的头两年,我就爱坐在那边,跟不认识的人聊天。”

“嗯。”小蛮牛大概想,这种吧台社交,像外国电影的场景,跟她一个四川妹子有什么关系?

“服务员,来两支青岛!”她招手道。

小蛮牛还会注意到她奇特的习惯,把啤酒不叫瓶而叫支。不过他不懂两瓶啤酒算是这里最便宜的,显然她不想一下子把他搞破产。

“我认识过一个外国华人,他顶喜欢听我说四川话,”她说着,眼神中浮起一层回忆的薄纱,“他特别斯文,喝完了酒,会帮我穿大衣,然后我跟他说拜拜。下一次他来北京,又会给我打电话,我立刻放下手边的事过来。我们聊呀,笑呀,从来不打听对方平时做什么。他懂得好多,教我看这椅子上的花,说黄色代表友谊,紫色代表平安。”

“蓝色呢?”小蛮牛勉强问。

“代表暗恋,哈哈。”

那年有一套美剧DVD在热卖,讲几个纽约女人的风月往事,其中有个男主角叫Big先生。因此当小蛮牛聆听小芸唠叨时,他恐怕会联想到那形象,一个风度翩翩、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做着生意在各个国家飞来飞去,有一个油腻的厚下巴。

周遭烟雾缭绕,客人们在吸香烟或雪茄,嗡嗡话语声和酒具轻碰声使小蛮牛感到极度不适,一切都支离破碎。他自幼生活在湖南农村,靠奔跑成绩出色才被特招进了大学。他习惯孤独地长跑,不与人为伍,但她却像把他拉上了嘈杂的旋转木马!

“喂,阿美,我们马上就到!”

突然之间,他又被她拉上出租车。她叽里呱啦打电话,带他驶往未知的黑暗。小蛮牛攥紧钱包,他囊中羞涩,却要为她突如其来的消费买单。他不安地张望,发现置身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堂。“喂,你们在哪个包厢?”小芸带他往里走。哦,卡拉OK仍是时髦的娱乐。“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两旁门上的小圆窗在嘶吼中震颤。服务员托着红酒,闪避着喝醉的客人。进一个包厢,阿美和一个小白脸在引吭高歌。那男生是阿美刚从网上约的,他刚下飞机就从机场打车过来。那是充满投机客的年代!“在雨中漫步,蓝色街灯渐露。”小白脸和阿美在唱。

“服务员,来两支青岛。”小芸按桌上的铃。

“你老公没给你留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吗?”小蛮牛趁机发问。

“留啥子?”

“黄金首饰……”

“金子?我连铜的都没见过,”小芸立刻委屈地叫起来,“他就送过我这个!”

她把粉红小猪亮出来,塑胶小猪头瞧着他笑。“相对望,无声紧拥抱着!”阿美和小白脸粘在了一起。小蛮牛算了一下,多两瓶啤酒他还能承受。可小芸却凑近了,小声地说道:“你看他们俩好腻味哦。”

“怎么了?”

“我们俩去隔壁,另外开一间小包厢吧。”

哦,他不能拒绝,他的钱包在滴血。

一个周日,小蛮牛受到的压榨达到了顶峰。他正在屋子里泡方便面,手机响了,他听到她欢快的声音:“我们马上到羽毛球馆了。”

“球馆?”

“你出门左手边,离你家不远的那个。”

他跟她提过住在哪个小区,两人相距其实就三个路口。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屋子里有女人吗?没有?哈哈,那等你过来。”她挂了电话。

小蛮牛在屋子里翻找零钱,不知道把钱都带上够不够?

他下楼出小区,去到几百米外的球馆,小芸、阿美和一个男人已经到前台了。那男的二十六七、高大健硕、背着球包,像个酷爱锻炼的白领,正准备订场地。

“我朋友来了,不用你掏钱,让他来。”小芸高兴地指着小蛮牛说。

“这位是?”白领警觉地问。

小蛮牛不愿吱声,但他又不想表现得太冷淡,否则那虎视眈眈的家伙随时会把他取代。见小芸和阿美没带球具,穿着高跟鞋,他又替她俩租了球鞋和拍子。

进场地后小芸和阿美在球网一边,白领在另一边,他坐在底下看。白领果然营养良好,挥拍有力。阿美不会打,比划了几下就兴味索然地退场了。小芸倒是认真,可她身体微胖,动作笨拙,七八分钟后也冒汗下来,将球拍交给他。

“你来。”她说。

“我?没吃午饭呢。”

“哥们,”白领在球网那边叫道,“打比赛吧!”

小蛮牛能察觉对方深深的敌意,那人大概嫌他碍事,想把他击垮撵走。他想朝对方喊,这妹子不是你想的这样的,她连锻炼都要求免费,连帮她免费的资格都要我们竞争!可对方的球已经抽过来。

那些球像子弹,一个个带着呼啸,带着白领的敌意!他劣质的球拍难以招架,那人的拍面印有精良的“y”字标识,而他的球拍沉重得像杠铃。自从认识小芸,他的钱包就如汽车的玻璃水箱漏了,任凭雨刷怎么空转也滋不出东西!别说午饭,他昨天晚饭都没吃。他都啃了快一个月的方便面了,他的腿像泡过的面饼一样软得不行!

他跳跃、后撤,竭力救下每一个球。这本不是他擅长的项目,他憎恨这种画地为牢的比赛,场地就像囚笼。他太饿了,也太久没练体能了。他后悔一开始没跟她谨慎地画下界线,更不要相互深入了解。恰是这一点使他被抓住了软肋,使她误以为他好欺负,可他确实又害怕在达到目的前被她甩掉,那样就前功尽弃了。他宁愿在野外迎着潮湿的风奔跑!他恨自己。

比赛十分激烈,球馆里一些人停下来观看,小芸在鼓掌。最终还是小蛮牛占据上风赢下了两局,他累得瘫坐在地上。

白领叉着腰喘气过来,不甘地:“你到底是她什么朋友?”

小蛮牛本想说和你一样,但只是含糊地:“噢。”

小芸过来了,夸道:“你深藏不露啊。”

“噢。”

“有一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小蛮牛抬起头,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帮她干了两三个月。因为所谓好消息,就是小芸叫我在狱中提出申请,下次探监时让小蛮牛作为函授老师被特许参加。

……

(节选自《山花》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