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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青年专号》 | 林为攀:搭萨(节选)
来源:《十月·青年专号》 | 林为攀  2024年03月12日08:10

青年·文学观

我的文学视域非常狭窄,它只能辐射到一块巴掌大的乡村和若干熟悉的家人和邻居。即便我如今在北京生活了十年,可我仍然无法准确书写北京城里的两千万种呼吸。后来我便放弃了书写都市,继续回到我的客家原乡。至此,我终于能看到故乡的山川与日月,婚丧与嫁娶……我并不奢求自己的作品能达到芥子纳须弥的作用,只望它们能起到疗愈人心的作用。

——林为攀

搭 萨

林为攀

A面

农民最宝贵的有两样,一是力气,二是后代。我爹年轻时,力气不缺,独缺老婆,没有女人瞧得上他这个寡妇的儿子。他干活从不省力气,两百斤的谷子只要歪下头,就能轻松挑上肩。重物在肩,累的也不是身体,而是脚下的路,那条黄泥路被我爹踩怕了,动不动就罢工。我爹就在上面铺石头。每块石头在地上你咬我,我咬你,脚走在上面不再往下沉,也不松动。我爹就说,这条路的牙口变好了。

这条黄泥路通往灯下。灯下是个地名,之前没通电,的确有点“灯下黑”,后来竖了几根电线杆,家家户户都能用上电后,就不黑了。电线上不能站人,但却能站燕子。燕子不会触电,在电线上站了三只。我爹远远望过去,就像兴字头上那三点,而我爹的双脚就成了这个字的下面两点。人与燕通过一根天线都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我爹现在肩上挑的不是谷子,还没到收割期,他挑的是石头,是拿来做地基的石头。采石场在野猪坡。我爹决定分家后经常从这里搬石头。他跟母亲和我大伯大伯母住在一起,家里早已住不开了,三十几岁仍要跟母亲挤一张床。于是他就跟他哥说:“我要盖房子。”

我爹盖房子没有经验,他不像别人有父亲给他撑脊梁骨,一切都要摸石头过河。他不知道盖房子先要选址,要求高点的还要请人看风水,就先把石头挑回来了,没地方放就暂时放在我大伯家门口。大伯母进进出出不方便,脸就拉得驴长,每到饭点就用胳膊肘捅她丈夫,让他和我爹说说。无奈我大伯磨不开脸说。我爹照旧每天出去挑石头,在路上遇到发小梁松源,便停下来给他散烟,也顺便歇歇肩膀。梁松源吸了一口烟,往地上吐出半根烟丝,就问:“荣佬,你盖房的地址选好了吗?”我爹的名字里有个荣字,客家人的习惯是,一个男人不管大小,都喜欢从名字里摘出一个字跟“佬”连在一起,于是我爹就这样年纪轻轻被人一口一个“佬”叫着,不过他并不怕自己被叫老了,反而对这种称呼方式很受用。

“冇有呢。”我爹说。

“冇有你挑什么石头,就不怕便宜了别人?”梁松源说。

梁松源的担心不无道理,我爹回到我大伯家,真发现这么多天挑回家的石头都被人挪用了。挪用的人正是在饭桌上不声不响的哥哥,我爹这才知道不说话的人最可怕。堆成小山的石头全被铺到了院里,有好些还拿来码猪圈。我爹矮下肩膀,把竹筐放到地上,就去找他哥理论。我大伯很抠门,吃饭抠,抽烟也抠,抽烟喜欢抽一半,把另一半留到下次抽,别人休想从他身后捡到烟屁股抽。我爹在厨房找到他哥,我大伯正在抽烟,一边抽一边留意有没有抽到一半,看到差不多了,就拿起剪子,把烟剪了,烟灰夹在了剪子上,再把剪刀淬到水里,捏掉冷却的烟灰,把剪刀放回原位,另一半抽剩的烟放到人中嗅上一嗅,怕烟丝会漏出来,又在自己的手心把烟敲上一敲,看烟丝抱紧了,这才敢把它仔细地放到衬衣口袋,放完后还要用手拍一拍,生怕被人看到抢去抽了。

“你怎么把我的石头都用了?”我爹允许他哥用他的石头,哪怕没事先跟他商量也行,因为他觉得这些石头有很多,用上几块损失不了什么,可没想到他哥胃口这么大,一下子全用光了。我大伯用自己的东西很省,可用起别人的东西却很阔绰。

“用不得?放我家门口的石头当然是我的。”我大伯从厨房提了一个桶出来,桶里装了滚烫的开水。我爹在热气中觉得他哥的脸有些不清楚,就把眼前的热气用手挥走,终于看清他哥把一只刚杀好的鸭丢进桶里烫毛。我大伯一边烫鸭毛,一边用手指去摸耳垂,接着就把烫好的鸭子拎起来,放到石阶上,蹲下来拔毛。石阶被泼过很多脏水,上面长出了青褐色的苔藓,不留意会脚滑。我大伯拔完鸭毛,又给鸭子剖腹,把里面的内脏抠出来,可是误把肝边的胆囊弄破了,连忙用水冲洗墨绿色的胆汁,可是闻着还是有股苦味,只好愤愤地把鸭肝丢了喂鸡。

“我挑回来的,我要盖房子。”我爹想帮他哥杀鸭子,可是挤不下去。我大伯把整只鸭子夹在脚下,生怕我爹拔了一根鸭毛,在饭桌上就会多吃一块鸭肉。

“盖房子哪有这么容易,你去哪盖?”我大伯和我爹的发小梁松源想到一块去了。我爹从台阶上下来,背着他哥眯起眼睛,望了一眼不远处那片油菜花盛开的菜地,说:“我们家那片菜地可以盖。”

“你可别忘了,这片菜地也有我的一半。”我大伯说。

“你要这么说,你盖这房子的地也有我的一半。”我爹说。

“对啊,这么多年没让你住吗?”我大伯说。

“大不了我的房子盖好了你也可以来住一住。”我爹说。

我大伯有房子住,不需要寄人篱下,刁难我爹盖房子没别的原因,就是看不上他分家。我爹是个壮劳力,分了家我大伯就会少个顶梁柱,以后我爹赚的钱也没这么好拿,他会自己收起来,搞不好很快会娶上老婆,负责他家的财政大权。先盖房,后娶妻,几乎是“北风无露定有霜”一样的规律。十个男人有九个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大伯本人也不例外。我大伯知道挡不住我爹盖房,但还是想使绊子,说:“要盖也行,但那片菜地你只能用一半。”

我爹一听,牛脾气上来了,说:“好,那你家的房子我也要分一半。”那片菜地有一百来平米,去掉一半盖了房他一个人当然也能够住下,可要结了婚生了小孩就不够住了。

“真是没良心的黑狗。”我大伯起身轰走一只过来流哈喇子的狗,轰完也没有蹲下来把鸭子斩成块,而是丢到桶里气冲冲地回了厨房。

“你也别指冬瓜,骂葫芦。这房子我盖定了。”我爹拿上竹筐继续去挑石头。这回他没再把石头往他哥门边放,而是挑到了临街那片菜地上。油菜花被压在石头下,可是黄色的花朵仍然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去招惹蜜蜂。

我大伯母去这片菜地里拔菜,看到好好的菜全被石头压坏了,就叉着腰隔空骂人,一边骂还一边把石头搬走,可她力气弱,搬不动,远远看到我爹挑着石头过来,就跑过去挡路,不让他继续在菜地上堆石头。我爹穿着短袖,身上全湿了,曲臂非常紧实,肩膀也很宽,就是矮,劳力者只能横着长,不能往上长。

我爹不敢撞嫂子,放下竹筐,说:“大嫂让一让。”我大伯母说:“你把我的菜压坏了知道吗?”说完还把刚拔的萝卜给他看,都是伤口。我爹有些不好意思,说:“多少钱我赔。”我大伯母意不在此,她也不同意我爹另起炉灶,但不像我大伯说话那样直接,她说这片菜地风水很好,在这里盖房会破坏村里的风水。

我爹一时没了主意,那几日都有些打蔫,找不到人商量,就想起了发小梁松源。梁松源正在家里待客,不年不节家里也来了很多客人,只因今年轮到他负责“扛菩萨”。这是客家人的风俗,几乎每个村都有,每姓轮流扛一次菩萨。“扛”是字面意思,即把菩萨从庵庙里扛出来放放风,绕着全村走一遍。条件好的村子还会把菩萨扛到别村,让别的村子不能求神拜佛的人也能沾沾光。扛的菩萨没有严格规定,视每个村的具体条件而定,富裕村就扛多子多福的观音,穷村子就扛财神爷,村里出海多的就扛妈祖。今年刚好轮到梁松源。他叫来几个菩萨研究专家,这些专家都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眉毛又粗又长,颧骨耸峙,脸上凹陷,挂不住肉,但眼睛却颇为有神,谈起菩萨更是兴头十足。不同的专家都选自己研究领域的菩萨,谁都说服不了谁。梁松源见这么下去浪费时间,就站起来给这次会议定调子:“最好结合村里的情况选。”村里目前有许多情况,比如路还没完全硬化,进城一趟不方便,不但车胎累,人也累;还有许多青壮年没娶老婆,每到农闲这些光棍儿就扎堆打牌喝酒,影响很坏;再者就是房子也不够,还有许多兄弟没分家,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几乎都能听到妯娌之间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在互相谩骂。

我爹没进去之前,道路和光棍儿问题是讨论重点,甚至连相应的菩萨都指定好了。前者是五路神,哪五路?东西南北中是也,打通了五路,财富便能五路齐进;后者便是红鸾星君,此君曾一度流行于中原地带,后因战乱被五姓七望带到了江南乃至闽地,一直是客家人虔诚祭拜的众神之一,至今香火不绝。但梁松源一看到我爹,就想起了居住问题,又从我爹一个人的居住问题想起了村里其他人的居住问题,于是就一锤定音把这次要扛的菩萨换成了保家仙君。传说此君能看家护院,虽然跟我爹目前的需求有所出入,不过至少跟家宅有关。

专家们走后,我爹留下来跟梁松源谈心,毕竟保家仙君不能真的给他一个家,他能不能顺利盖房子还是要看人。梁松源听完有些为难,他只能管诸神,管不了人心,按理说我爹盖房子他哥应该鼎力支持,因为这对我大伯也有好处,从此不用再住得这么挤,甚至往后兄弟俩还能轮流照顾我奶,可这么好的事我大伯偏不肯干,因此梁松源就认为我爹盖不了房对我大伯好处更大。一问,果真如此,我爹这几年出卖力气赚的钱全被我大伯以长兄如父的名义扣下了,说是等我爹将来讨老婆的时候再拿出来。现在我爹准备盖房讨老婆,钱却像被螃蟹夹住了半张也抽不出来。

“我也没多少余钱。”梁松源没再给我爹倒茶,似要逐客,“立秋还要扛菩萨,一大堆要用钱的地儿。”

“放心,不是来找你借钱。”我爹把杯中剩茶饮尽,“你主意多,是让你帮我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先打上地基?”

“对,打了地基,你哥嫂也就没话说了。”梁松源忙给我爹倒满茶,“不过你最好趁晚上打,我怕白天有人搞破坏。”

经梁松源一番指点,我爹心里有了把握,他不再跟他哥嫂起正面冲突,还主动帮忙做饭洗碗。我大伯以为我爹不再分家,饭桌上脸色就好看了许多,还会把肉菜主动推到我爹面前。

我爹熬到晚上,待其他人都睡了,忙从地上起来。他这么大了不适合再跟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多年来都是打的地铺,让母亲一个人睡在床上。遇到夏天,半夜还会起来帮母亲把蚊帐掖好,防止蚊子钻进去,可是白天醒来自己胳膊上却全肿了。我爹把拖鞋拿在手里,踮起脚走到门口,不是一次性关门,而是一寸一寸关,毕竟这扇木门力气使大了,旋转的户枢就会像在掰筷子,搞得全屋的人都能听到。

他拿上锄头摸到菜地。耳旁净是蛙鸣和流水声,天上的月亮很淡,像没描的眉毛。毗邻菜地的马路上都是深深浅浅的车轮印,我爹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几次差点摔倒。月光照在石头上,石头看上去更白了,再透缝照在蔬菜上,油菜花、雪里蕻、小白菜、萝卜叶全像被镀了一层银光。

我爹要盖三间房,地基就要打一个“目”字。他沿着菜地边缘掘土,把掘出的土用畚箕装了拿去填路。一个晚上干不了多少活,就像一个婴儿一笔写不出一个目字。他先写“目”这个字的第一笔“一”,但即便只是一笔,掘出的土也够填平马路上的两条车轮印。掘完土,他用菜叶掩盖地缝,再走回去睡觉。现在走在路上,由于地平了,他的脚步也稳当了,心也不再摇晃了,再看额上月,躲在枝丫间,似乎描了一道粗细适宜的罥烟眉。

这晚剩余的时间,他睡得很沉,他把夜晚掰成两半,一半拿来盖房子,另一半拿来睡觉,不敢熬夜盖房,怕耽误第二天的农活。可第二天他比平时醒得更早,吵醒他的不是打鸣的公鸡,也不是下床不小心踩到他的母亲,而是歇斯底里的嫂子。他爬起来打开窗,发现嫂子在菜地里哭哭啼啼,手上拿了一根还带叶的萝卜,夏至的日头真毒,这么快就让拔出的萝卜蔫了吧唧。

“到底哪个杀千刀的这么乌心肝啊?”我大伯母的哭声引来了晨起的人围观,“不仅偷我家的菜,还挖我家菜地的土。我好端端地在菜地里拔菜,没想到就掉进了一个死人坑里,这是盼着我早死啊。”围观的人都在笑。

我爹在窗前看到我大伯母身上全是土,早饭不敢吃就去田里给稻子刈稗草,还没刈多少,就饿得前胸和后背贴在了一起。这一饿,眼前就一黑,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稻田里旋即飞出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到了天线上,挡住了越来越烫的太阳。我爹没晕过去,他是没吃饭有点低血糖,仰面倒在了田里,看到天上的云像块铁一样沉,扭头看到稻田里有许多田鸡在捉虫,耳边隐隐听到似有人来,脚步踩在晒干的田埂上,就像在用刀刮锅灰。这人赤着脚,戴着斗笠,怀里抱着一个饭盒,饭盒用布裹着,腋下还夹着一瓶凉茶,凉茶发黄,里面还有几片鱼腥草和茶叶。我爹看到了这双赤脚,小腿肚很粗,但脚指甲不好看,小脚趾分成两瓣,好像被人切了一刀。这双脚停在了我爹面前,蹲下来打开饭盒,用调羹了一勺递到我爹嘴边。我爹张开嘴去吃,吃了几口活过来了,坐起来接过对方的饭盒,把头埋在饭盒里吃。

“吃慢点,别噎着了。”给我爹送饭的是我奶。她拧开瓶子,让我爹饮口凉茶。

我爹放下饭盒,抱着瓶子仰脖喝茶,喉结像弹簧一样,张弛有度。吃饱喝足,我爹完全活过来了,他捡起地上的镰刀,继续刈稗草。青黄色的稻田里落下了几只灰麻雀,我奶扔土块去驱赶,可是不敢丢到稻穗上,怕打落稻穗,少收粮,只敢把土块丢到田埂上,但吓不跑那些麻雀。田埂旁插的稻草人也吓不跑它们。这些狡猾的麻雀除了鸟铳和弹弓,什么都不怕。

“回去跟你嫂子认个错。”我奶说。

“家里怎么样了?”我爹问。

“闹了一上午了,谁劝都不好使。”我奶说。

“阿姆,你年轻时也这么难吗?”我爹问。

“都难,我们就是这歹命。”我奶说。

“我不服气。”我爹说。

注:“搭萨”原意指通过打醮搭菩萨便车,别称“扛菩萨”,有求财祈平安之意。后指滋味,生活有滋味是有搭萨,无滋味便是冇搭萨。客家人把结婚、盖房、打醮称为人生三大搭萨。

……

(未完,全文见《十月·青年专号》2023年增刊)

 林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上杭人,现居北京。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中国作家》《福建文学》等刊物;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和小说集《驯小说的人》《偶和家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