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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3期|陈世旭:二十一克
来源:《上海文学》2024年第3期 | 陈世旭  2024年03月08日08:08

从省文化局下属的戏剧所调进局里之后,舒学群几乎都是最早上班、最晚下班的一个。当了局长,上班的长度拉得更长。即使这样,每天一进楼道,许多处室还没有开门,他的办公室门口就已经站了一溜人,有省直属单位的,也有地、市文化系统的,要说的都是各种各样老的新的难办的事。正式上班时间到了,各处室又送来一大堆文件,都等着他签字。刚埋下头,有些自恃名气或姿色的编导或演员就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他办公桌前,一坐下就忘记站起来,神吹海聊。他不便送客,又难以奉陪,心里油煎似的,脸上还只能陪笑。

舒学群跟老局长赵敬一住同一个宿舍大院。在局里待了多年,没见离休前的赵局长那么忙。早上在院子里晨练,舒学群请教赵局。赵局说:“你就管着办好上边让你必须办好的大事,其他的都交给他们,别眉毛胡子一把抓!”

“没有啊。”舒学群很委屈,这些年他在局里也算有些历练了,“我照你的老规矩,分工挺明确的。”

赵局哈哈大笑:“那他们是欺负你年纪轻,把瘌痢头都推给你了,这班家伙贼得很。”

火急火燎地下班回家,刚系上围裙,动手做饭,座机又响个不停,抓起来,都是各种各样的倾诉,有公事,也有私怨,有教训他怎样当好局长的,也有夫妻之间的鸡毛蒜皮……海阔天空,滔滔不绝。在一边打下手的钱红眼睁睁看着他从厨房到厅堂跑进跑出,对着电话“咿咿呃呃”个不停,苦不堪言,窘态百出,忍不住心疼:“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留校。”

他俩成家是在戏剧所,不用坐班,一开始就是舒学群做饭。钱红产后恢复得不好,一直很虚弱,他也不让她劳累。这个角色定位一直保持了下来。当局长之前,上下班还比较有规律,现在则完全乱套了。

好在有个女儿舒小宁,多少给他们一点缓解。每个周末晚上,跟小宁寄电邮、打电话,是他们一家子的欢乐时光。这天舒小宁在电话那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大学四年最要好的同学路过城市,特地留一天来看我,说起她的恋爱和婚烟,这是女人永远的话题。

故事其实很平常,有些曲折,有些苦情,又圆满得像传奇;并非惊世骇俗,却一样铭心刻骨,出彩的地方有两个:

一个是在如此开放的现代社会,她居然像古代弱女子一样完全服从了长辈的压力,与初恋男孩隔离,两个人爱得要死要活,像两座火山,不能亲近,只能相望,靠着电邮和电话互诉衷肠,而男孩出于骄傲,尊重了这种隔离。

女孩是全市高校著名的女才子,男孩是外校艺术系的高材生。他们因为偶然的机缘相遇,电光火石一样撞出了火花。他浓密的乱发,像个干草堆;而巧克力是她吃零嘴的最爱。她叫他“干草堆”,他叫她“巧克力”。女孩精心整理了那些邮件,又把电话的内容做了文字记录,都发给我了。文字的华丽就不用说了,只要不是冷血动物,谁都会被他们火山熔岩般的激情点燃。这些邮件和电话记录回头我转给你们,也许老爸单位下面那些剧团写戏的才子用得着。我问过女孩,她说只要你老爸觉得有用,只管用。她不要稿费,也不要著作权,哈。

一个是女孩结束第一次婚姻远走他乡,去到一个边陲小镇,开了一间小店。砌砖围墙这样儿全都是自己动手。上帝赐予她的绘画技能派上了用场。她在裸布鞋上画画,每双鞋都充满了灵性。裸鞋的成本很低,她绘画后十倍增值,还有很多客户会丢下双倍的钱,被母亲扼杀的艺术欲望一经释放,如熊熊烈焰、欲罢不能。她的店是那条街上生意最好的,她常常连续做三十多个小时,有一次从楼梯上滚下来,卧床了一个星期。

“我像一个无性别的人,拼命工作只为忘记,我没有退路。”女孩笑着,骄傲地说,“我的店名叫‘二十一克’。知道吗,这是灵魂的重量。”

这个坚强的女孩,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看着女孩说话的轻松,我说不出的怜惜。回想自己苍白的经历,我自愧不如,我知道我还太脆弱。这个女孩最难最苦的时候不是求助而是默默隐忍,知道心里的劫,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能够说出来时,轻舟已过万重山,是一切都过去的淡然。

只是女孩承受痛苦的年龄实在太小,难道这也是上苍垂爱的方式,让她的未来积累更有价值的财富?

男孩知道了女孩的去向,放下一切跑去。女孩已不再单纯:“当初我那么坚决要嫁给你,你丢下我走了。现在我离婚了你来找我,你知道我会难以接受吗?”

女孩说她已过了激情跌宕的年龄,渴望平静的生活。

男孩回答:“我一切都考虑过了。什么都挡不住追求幸福的渴望。我会等待。”

那次见面没有任何结果。一切都还只是重新开始。他们依然是彼此精神的慰藉。

我安静地倾听,暗自为他们祈祷。故事没完,结果不重要。男孩已经说了:“什么都挡不住追求幸福的渴望。”

我喜欢这样的人,喜欢这样的人生,喜欢这个喝着下午茶听故事的阴天。我也在静静地等待,为真爱祈祷。等待着有一天,安安静静地在春夏或秋冬、晴天或雨天、清晨或夜晚写一些关于追求的文字。

“一个不错的励志故事。这就是你想告诉我们的吗?”舒学群拿着电话如是调侃。

“你们不是要编拿国家奖的戏吗?给你现成的素材啊。”

“别瞎扯了,”钱红凑上话筒,“小脑袋又在转什么幺蛾子?”

舒小宁在舒学群转为局长的那年大学毕业,如愿进入了一家业内颇有声誉的报社。父女两个都踌躇满志,要在事业上有一番作为。

只是舒学群当时没有想到,一展雄心的路途远不是想象的那么平坦。而女儿在电话里也流露出隐隐约约的沮丧:“已经有段时间了,我心里感受不到什么波澜,大多数的时候我很阿Q。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不怕你不认。想起我亲爱的老爸,双鬓染霜还总想跟年轻人一样有活力,呵呵,这是老男人的可爱。我不会,我知道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什么角色该有怎样的活法。我不怕老,人老也可以美丽。我现在的理想是做一个干净朴素、乐观开心的老太太。我现在所有的动力,就是冲着她去的。”

“遇到不顺了?”

“没有哇。”舒小宁傻笑,“就是有,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二位操心。”

舒小宁从小要强:“没有谁需要拯救。如果需要改变,也得自己来,不是谁来拯救。”

每天必须经历的那些忙乱,表面上闹哄哄的,其实每个阶段都有一个相对突出的主题,比如眼下,就是职称评定。

全省艺术系列高级职称评审由省文化局操办。具体负责的是分管艺术处的副局长。舒学群拿定主意,只要评审是一板一眼照章办理,自己就完全应该给予尊重,除非出现违法乱纪的指控,绝不插手具体过程。

但并不是所有的事你想厘清就可以厘清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他这样凡事一板一眼照章办理的,其中难免有职务或资历比他高的人。

开评审会的头一天,一个跟评审相关的电话打到舒学群这里:“我是职改办老董。”

“董厅好!”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舒学群还是马上站起来。

董厅是省人事厅老资格的副厅长,兼任省职改办主任。他长期在组织人事部门工作,对省级领导都随便打哈哈,一般的厅局长就更不在他眼里。

“没什么大事,想替一位老艺术家说句话。”董厅直来直去,“今年评职称,请你关心一下你们系统的桑龙桂同志,你们是老同事吧。”

“是的。”

“去年他没评上一级编剧,我知道文艺界复杂,同行是冤家,但作为政府部门的负责人,我们要心里有数,不被某些不良风气左右。毕竟省里多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有影响的剧作家。”

舒学群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也许我是多管闲事。去年我跟老赵通过气,请他向你转达我的意思,但他那会儿已是强弩之末,说话不顶用了。”

“……”

“你是不是觉得评委会专家是随机抽取的,没法做工作?其实再怎么随机,也就那么大的范围,而且主要成员都在你们系统。”

“……”

始终没有听到回答,董厅略略调整了语气:“你慎重考虑考虑吧。”想想又叮嘱了一句,“另外,我也想提醒你一下——也许我这么说不合适,我在官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遇事三思,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多看几个方面,看得长远点,总是好的。”

“谢谢。”

舒学群坐下来,忽然觉得有点颓然。

第二天晨练,舒学群跟赵局说起董厅的电话,赵局小跑着没有停下:“去年他的确跟我说过,我不想对你指手画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这回既然他自己跟你打电话,你听他的不就结了吗?这有什么为难的?”

“职称评审是专家们的事,行政干预是违规的。”

“谁让你干预了,你不会事先个别跟几位专家说说你的看法吗?我下来了,他们不买账,你新官上任,他们会有起码的尊重。”

“那不就是干预吗?”

“你这是批评我了。对桑龙桂,我的态度是一贯的,不止一次说过,发现一个人才不容易,既然树起了典型,就该好好爱护!”

“评不上一级编剧并不等于不爱护啊。”

“我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赵局终于站住,微微喘着气:“老董的话你就一点也没听明白吗?他那是为你好,懂吗?”

赵局一直是打心眼里喜欢舒学群的,喜欢他的温和、有主见,每次上面来考察干部,都极力推荐。只是这小子骨子里硬得有点过了,要害的地方也不知道通融。

对赵局的这次提醒,舒学群没有太在意。在这件事上,他只不过是不加干预,并没有伤害谁。倒是晚上,舒小宁的电邮,让他心里“咯噔”一响。

“我从报社辞职了。”

电邮附了一张彩照:一身当地的民族服装,绣着花边的头帕下面,一脸灿烂的笑。身后是莽莽苍苍的大山,无边无际的梯田,一直铺到缥缈缭绕的云雾上面。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为了防止可能的反对,又补了一句:“对不起,我的人生不会照你们的剧本演出。”

舒学群和钱红面面相觑,无奈说:“谁让你照我们的剧本演出了?”

舒小宁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钱红临产的那个月,妊娠中毒,血压陡然蹿高,晕倒在办公室。同事一面赶紧送市医院,一面给舒学群打电话。住了十几天院,血压才渐渐稳定下来。两家的父母都不在身边,负责戏剧所的老魏让舒学群安心照顾钱红。舒学群夜里在医院陪护,白天蹬单车家里医院两头跑,做饭送饭。

那天,舒学群正做午饭,忽然听到楼下门房大喊:“舒学群,医院电话!”

舒学群脑子“轰”地一响,只记得关闭了煤气灶,就往楼下飞奔,冲到医院,跟钱红同产房的人说:“有你这么做男人的吗?你老婆进抢救室了!”

舒学群疯了,转身冲到手术楼,拼命按电梯,等不及,直接跑楼梯,抓着扶手,一步三级,刚到手术室那层楼口,听到“哇”的一声尖叫。

舒小宁从钱红肚子里出来,就叫了那一声,再也没有动静。护士急了,连连拍她,她眼睛好不容易睁开,公主般不满地一瞥,又闭上了。

钱红是剖腹产,因为匆忙,又是大夏天,伤口发炎,只能卧床,最要命的是没有奶水。舒学群一面给钱红煎药熬粥,一面买了奶粉,照玉兰苑婆婆妈妈们出的主意,“每数完一百个铜钱的时间”,就给舒小宁喂一次奶。舒学群哪来的铜钱,就在心里约摸着数数,数到一百,就给舒小宁喂一次奶,把舒小宁灌得像消防员喷水枪一样鼓鼓的。舒小宁给灌着了,不哭,过一会舒学群把奶瓶嘴伸过来,她又“吧唧吧唧”照吸不误。

舒学群没日没夜照顾母女两个,好在是热天,连着几个月睡不了安心觉,靠着,坐着,半躺着,就迷糊过去。有一次仰在竹椅上,伸腿蹬着舒小宁的摇篮,忽然觉得脚下很轻,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发现舒小宁不知什么时候爬出了摇篮,趴在地板上打着小呼噜,摇篮里一大片黄稀稀的排泄物。

“天生的洁癖。”舒学群后来跟钱红说。

“像你。”钱红让舒学群把舒小宁放到她怀里,搂紧。

大学晚自习,舒学群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只要教学楼不关电闸,他就一直坐着。后来多了一个人,就是钱红。结婚的时候,大家让他们坦白恋爱经过,钱红说:我就是上晚自习看上他的。钱红看上他当然不止这一点,还有他的老是羞答答的笑容。

“当然。不像我还能像谁!”舒学群只有在钱红面前才稍稍放肆。

舒小宁早早让家里结束了下雨天挂满尿布尿片的日子,说话、走路,都比同龄孩子早。上幼儿园,老师说她从不叽叽喳喳,也从不犯错。上小学,舒学群两口子带她去报名,玉兰苑附近的大学附小每年会给戏剧所一个入学名额,这年戏剧所职工家里达到学龄的孩子只有舒小宁。但老师说:“对不起,名额给人占了。”两口子急了,要讲理,老师没有正面回答,对舒小宁说:“这女孩真漂亮,喜欢我们学校,明年来吧,我等着你。”舒小宁居然点头回答:“好。”舒学群钱红只好无语。小学,中学,舒小宁喜欢跟男生扎堆,踢球、打游戏机,回家总是很晚,操心她没时间完成作业,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做完了。高三开家长会,班主任对舒学群两口子说:“你们好好督促舒小宁,她是班上最有希望考上北大清华的几个学生之一。”回家的路上,钱红问女儿,听见老师的话没有,舒小宁说:“听见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上北大清华?”

“你不是受那些博文的影响吧?”

舒学群在电脑上看到一则八卦北大清华的博客:北大浪漫,清华务实,北大出疯子,清华出傻子。北大“目无一切”,清华“目有一切”。“目无一切”就是骨子里什么也不相信,“目有一切”就是什么都当作课程来解决。北大学生自己管不住自己,对太阳的东升西落都有意见;清华学生学习压力大,期末考试的成绩都要带回家让父母签字,云云。

舒小宁侧脸看着舒学群,她已经跟父亲一般高了。

“老爸的阅读面很宽啊。”

这句话怎么理解都可以,但不以为然是肯定的。

舒小宁后来考上外省一个名气一般的大学的新闻系,她很心仪的一位女记者就是从那里毕业的。

舒学群和钱红终于明白,舒小宁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他们操心,而这恰是让他们最操心的地方。

舒小宁是跟着一个同事离开报社的。

我们拖着箱子走出去的时候,大家编稿的编稿,写字的写字,就像我们只是去出差过几天就回来一样。这样的反应其实很正常,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跟这张报纸一起呼吸了这么多年,我的魂曾经彻底地迷失其中,或喜或哀,都无法自拔……

舒学群不想听现在的小青年难免的感慨,直接问了一个父亲最关心的问题:“等等,所谓‘我们’,‘们’是谁?是我们公主的白马王子吗?”

“老爸目光敏锐!”

“他好吗?”

“山民的儿子,有一张黝黑的脸,一头鬈曲的头发,一双深凹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厚厚的嘴唇,一副天生唱情歌的嗓子和一颗诗人的心。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你想清楚了吗?”钱红握着话筒的手瑟瑟发抖。

“当然。一切能给人以幸福感的生活方式都是不需要犹豫的。”

舒小宁根本就想不到老妈在流泪。

“别后悔……”

“我后悔过吗?”

舒小宁小时候跟男孩子一样疯跑,摔了跟头从来不哭,爬起来接着跑,哪怕破了皮出了血。

“你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找我们的二十一克。”

宿舍大院没有自行车棚,下了班一个单元十户人家的自行车都挤在楼梯底下,杂乱无章。曾经的门房万叔走后,玉兰苑一直没找到一个那么勤快的门卫,让人感叹世间再无一根筋。

是个老阴天,楼梯底下黑乎乎的,舒学群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车子从一大堆横七竖八的单车中拔出来。后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舒局长你好!”

这个人之前不声不响地堵在身后,见舒学群回转身,后退了一步。

“桑老师啊,”舒学群赶紧说,“一个院里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客气起来了?听着怪怪的,还是叫‘小舒’吧。”

院里的住户中,桑龙桂跟舒学群总有种说不清的隔膜,每次打照面,如果舒学群不主动打招呼,桑龙桂就冷着脸走过去,视而不见。舒学群心里明白,是他当初把桑龙桂给院子起的名改了一个字,结下了芥蒂。他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字的改动会留下那么深的伤。

桑龙桂如果有事不得不喊舒学群,一直都是喊“小舒”,舒学群从戏剧所进了局里,从副处升到正局,在桑龙桂嘴里,一直都是“小舒”。舒学群也一直觉得正常——他的职务变了,与桑龙桂的年龄差并没有变,在桑龙桂面前,他永远都只能是“小舒”。

“好,那就还叫你‘小舒’。”桑龙桂很爽快,立刻改口,“晓得你忙,不耽误你上班。中午我约了几位领导一起吃个饭,想请你大驾光临——我这么‘你你你’很不像话,可是你又不让我们称‘您’。”

“‘你你你’就对了。‘您您您’不觉得生分吗?”

舒学群心里有了一股暖意。桑龙桂突然的亲近虽然有点意外,但亲近总是比疏远好。

“那倒是。”

“说好了,中午。”接着补了一句,“人事厅董厅也会去。”

舒学群好像没听见后面一句:“饭局就免了,你知道我的。”

桑龙桂脸上一阵发白,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好了。”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今年的职称又要开评了……”

去年开始的全省艺术系列职称评定,桑龙桂自己申报了“一级编剧”,没通过高评会评审。因为艺术处调研员老魏当时在高评会里面,桑龙桂在背后嘀咕是老魏作了怪。老魏听到传言,没有解释,主动请辞了高评会成员。当时,是一位副局长管职称这一块,舒学群没有参与其事。

“请你今年关心一下。”桑龙桂恳切地说。

“好的,我会留意。”

但留意并不等于干预。后面这句话舒学群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必要说出来。

“小舒你爱惜羽毛,我就不勉强了。”桑龙桂从提包里抽出一个大信封,“这是我申报材料的复印件,给你一份。”

“先放你那儿,到时候有需要我再找你。一个院子,方便。”

舒学群把自行车提溜到单元门外:“你看,就这么个小包包,也装不下。”

那辆自行车连个后车架也没有,车龙头上挂了个小手包,就三十二开的书那么大。

舒学群不接那个信封,桑龙桂有点不自在:“那——只好这样了。”

“谢谢理解。”舒学群一偏腿上了自行车。

按规定局里只有一把手是专车,副局的接送由办公室统一派车。舒学群当副局那些年,一直都是骑自己的单车上下班,出差、下基层则用公共交通。房子也没有换,还是住最初分配的两室一厅。办公室几次要给他调整,他都谢绝了:家里就三口人,女儿还在外地,够住了。再说,在玉兰苑住惯了,也不想走。

大家也觉得正常,没有人说他作秀,跟老同志比,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乳臭未干,凭什么神气活现?桑龙桂比较深刻:小舒是个聪明人,莫看他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得长远,跟前途比,车子房子算什么!

赵局离休,舒学群当了局长,局办公室顺理成章把赵局的司机小高派给了新任局长。

小高一向大大咧咧,车子开出车库,在舒学群住的那个单元门口停下,懒得熄火,按了几下喇叭,等着舒学群下楼。正在翩翩起舞的老明星们很恼火,围住车子敲窗玻璃,七嘴八舌:“喂喂,不晓得尾气有毒吗?”

之前接赵局上下班,小高从不熄火,但没人说。赵局是老同志,享受待遇是应该的。舒学群没法比,应该夹紧尾巴做人。

小高带着耳塞听音乐,懒得搭理。

舒学群慌慌张张地跑下楼,脸涨得通红,连声说“对不起”。

小高摇下车窗,探出头:“领导请上车。”

正好小何下楼,他已经是办公室主任,年龄上也该是“老何”了,舒学群一时改不了口,还是喊“小何”:“小何,跟你商量个事,你看小高去老干处好不好?局里老同志多,常要上医院。我还是骑我的自行车。”

“小舒我看你有点过分了,凡事恰如其分就好,古人说过犹不及。”桑龙桂在一边说。他这话一半是批评式恭维,一半也是心里话:舒学群不用这辆车,也就等于他用不了这辆车。之前他从深入生活点回来,一个电话,赵局就会让小高去接。在家里,只要出门,院子里的人也老见他跟赵局一块上下车。赵局不轻易让夫人王者香搭便车,但给了桑龙桂特权,以至有人当面酸溜溜地叫桑龙桂“桑局长”,谐音“双局长”。桑龙桂也“呵呵”一笑,照单全收。

“习惯了。”舒学群腼腆一笑。

舒学群对桑龙桂并没有成见。由桑龙桂署名编剧的那个拿了国家奖的戏,的确是省里这么多年来唯一在全国有些影响的戏。尽管对作者究竟是谁有不同的说法,但并没有确凿的结论。这次职称评审,如果专家定了桑龙桂是一级编剧,他也不会有异议。某种程度上,职称已经成为了一种名誉,并不完全等于一个人的实际才能和成就。局里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他希望这项工作尽快结束,皆大欢喜。但如果让行政权力介入,说服专家做一个事先已经确定的选择,他觉得那不光是对条例对专家的不敬,也是对评审对象的不敬。

局里的当务之急是抓舞台剧。这两年,省里宣传文化口其他单位都有影视、出版、书画、广播剧作品上国家级评奖榜单,只有文化局范围的戏曲音舞毫无响动。

舒学群在大学有段时间特别醉心传统戏剧,对中国古典戏剧中表现同一题材的双璧《董西厢》与《王西厢》很是神往:两者文学样式不同,语言风格相异,又各有千秋。他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中国传统戏剧四大名家名作浅论》,从纵论四大名家名作出发,对中国戏曲艺术基本特性、表演艺术的原则规范、剧目创作的得与失,条分缕析,酣畅淋漓。论文最出色的地方是对几位戏剧名家舞台形象的比较阐释,详细叙述了她们在经典剧目中的艺术经验和表演特征,单是对一个细节的解析,就有数千字之多。

坐在专家席上的老魏听得激动不已,几乎有点按捺不住,好几次站起来,发言时热情洋溢,从舒学群的论文说到戏剧界的时弊:“从事戏曲研究,第一位的就是了解演员、掌握剧种、熟悉声腔、懂得舞台。研究戏曲是从了解演员开始的。因为研究演员,势必要涉及剧种、剧目、表演、声腔、音韵、舞台、服饰,只有懂得‘这一套’,才算是进入了中国戏曲艺术的本体。要不然,你就永远是个门外汉。即使成了硕士博士专家教授,著作等身,头衔多多,那也是外行。我们有些研究戏曲史的人,连‘曲牌联套’都不大懂,怎么能读透《牡丹亭》?”

老魏是省文化局下属戏剧所当时的所长,传统戏曲的演出日渐式微,正渴求这种对传统戏曲有兴趣的年轻人才。答辩结束,老魏当场就把舒学群找到一边,问他毕业了愿不愿去他们那儿。

舒学群喜出望外,终于有了在自己选定的职业目标上可以有所建树的机会,立志要像“董西厢”“王西厢”那样,改编出一部用姓氏为标题的传统名剧。但这样的念头他深埋在心里,不敢轻举妄动:自己闹笑话事小,糟蹋了艺术,亵渎了先贤就罪莫大焉。担任局长后,抓戏迫在眉睫,可不可以把那个埋藏已久的构想付诸实施,他私下里征求过老魏的意见——汤显祖的《牡丹亭还魂记》后世有过不止一次成功的移植和改编,有的走高雅路线,有的走青春路线,他想做一个尝试,在表演形式上走通俗化路线,打破曲牌联套体制,与当地语言和民间曲调结合,从而产生出新的地方腔调,争取尽可能多的受众。

省里主要的地方戏,音乐有几个特点:一、干唱,锣鼓伴奏,人声帮腔;二、腔调自由,有格律而不为格律所限,随口歌唱,自由行腔;三、旋律少变、节奏简单,流水板节奏之快犹如流水,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四、似念非念,似唱非唱的韵白夹在曲牌唱腔中,表现人物,烘托环境;五、古典诗句或通俗成语,似流水板的节奏速度。曲调与“散头”“夹白”“帮腔”在戏中交替使用,使舞台场面更为活跃。这些特点,在移植中都可以保留,演出时仅辅以锣鼓而不用管弦伴奏,演员一人演唱,众人帮腔,形成富有全新特点的演唱方式,增强声腔音乐的戏剧性和表现力。唱词通俗,顺口而歌,把原著诗词中富有表现力的词汇和民间口语熔为一炉,形成一种朴实浑成的风格。歌舞结合,歌启舞动,舞在歌中,丝丝密扣,便于群众接受。

“植根于民间文艺,这是个思路,很新颖。从史料看,汤显祖本人也是很注重戏曲的大众接受的。《牡丹亭还魂记》取的就是海盐腔衍化而来的宜黄腔,他创作时,就准备给一个民间戏班演出,还曾亲自指导演出,具体到演员的身段和舞台布置等。但是……”老魏眉头紧蹙,沉吟再三,说,“恐怕不合时宜……毕竟那是几百年前的艺术,主题和审美都与现实相距太远。”

舒学群静静地听着,他明白老魏的苦心都在没有说出的话里。前些年老魏发在戏剧所学刊上的文章,谈到文化是一个积累的过程;谈到艺术的生命力是一种原始的活力;谈到《国风》远胜于“雅”“颂”,是《诗经》的精华;谈到庄子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在把自然音乐化的同时,也把音乐自然化;谈到有生命的艺术常常是野生的……而今再也看不到这种凌厉鲜明的文字了。

老魏执拗了一辈子,有些疲惫了:“实在没有合适的本子,你就还是用桑龙桂新写的那个《抢救》吧。毕竟,艺术性并不是第一位的。”

桑龙桂那个《抢救》,省里的行家们讨论了几次都没有通过。编造得太过离谱,肤浅得近乎幼稚;表演则完全沿袭他前面获奖的那个戏的套路,等于把那个戏再搬上台一次。让剧团排这样的戏,舒学群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但评奖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不容耽搁。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每次开会头一个就问他:一年评不上,两年行不行?他给问急了,只能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抬头说:行也好,不行也好,都不是我说才行!

走投无路的时候,舒学群甚至想到了舒小宁。

我们的家乡,晒布一样挂在高高的大山,从干热的河谷直上寒冷的云端,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

舒小宁已经把她安家的地方说成“我们的家乡”了。她和她的王子一起成了寨子里的小学教师。

这里的乡亲个个是诗人,梯田像诗集,从山下一直堆叠到天边;这里的诗人个个是农民,把山地当纸张,在云和阳光下写出磅礴的诗行。

梯田在连绵的群山起伏盘旋,旖旎的线条,闪亮的镜子,满山满谷。梯田蒸腾的气息,飘浮成云海;梯田溢出的水流,漫泛成瀑布。春天是气势,夏天是蓬勃,秋天是盛大的节日,冬天是祖母的安详。

梯田远离世俗的喧嚣,寨子像天上的白云,像山野的风,在山间游荡。天黑下来的时候,像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在大山母亲的脚上熟睡。

田边的布谷鸟叫了,山上的鲜花开了。太阳照亮了寨子,天地空阔明亮。鸽子在寨子上空飞翔,燕子也兴高采烈。婴儿一样的小草醒了,比水牛还要强壮的群山醒了。

大山是天造地设的舞台,梯田是山民无与伦比的杰作。梦幻一样的画,是美的一种经典,有一点深奥,有一点曲高和寡。在云雾变幻中气象万千,让大山成了艺术品而惊动了世界。

“嚯,这是她写的吗?”舒学群眼睛一亮。

“‘嚯’什么,小资罢了。问问她,跟山民的儿子过得怎样?”

舒小宁好像听到了老妈的话——

我们的房子在梯田中间,矮矮的泥墙茅顶。朋友顺着田埂走来,要走过很多梯田。田里的水会映出身影,让人心情愉快。

我的王子,空闲时带着纸和笔,把花和情歌深藏在心里,在梯田中间走来走去,有了灵感就坐在田埂上,写关于梯田的诗歌。他的任务是热爱和思索。山民儿子的心只属于原始而沉默的山冈,只属于宁静而深邃的树林,只属于清澈而湍急的峡谷的河水。他是一个寡言的人,总是在静静地回忆。

回忆春天的田野上女人们的秧歌,回忆夏天的阳光照耀双肩,回忆冬天的火塘烤着双膝,回忆小时候放牛的山冈,回忆父亲的脸庞,回忆母亲的乳房,回忆天是高远的,回忆地是宽阔的,回忆祭寨神的日子,杀猪宰鸡,把糯米染黄,把鸭蛋染红,献给寨神……寨神住在寨子里人们的心中,住在远古先祖放牛的地方,住在父母洒下汗水的梯田,赐给人们健康和财富。

爱神和艺术之神没有理由不宠爱我的王子我的诗人。他的诗纯净像峡谷里的水,坚硬像山上的石头,灼热像火塘长年不灭的炭火:

“在我生长的地方/开门见山/山里有猎人谛听/渐渐远去的踪迹/有系羊皮的女人/背着花篮穿过密林。”

“我以树的名义/生长在高原/相信这片土地/能收获语言”,“我不想重复/被别人重复过的主题/独自默默地撑起/一个梦想。”

“与山有关的诗/堆积如山/常有警句从坡上滚下来/沉甸甸如石头。”

“我是为寻梦而至的黑眼睛女孩/唯一让我心跳的女孩/一个如意的归宿”,“是不肯回头的目光流水/是鹰划过长空的一声嘶鸣/也是爱得深恨得深的男人/无法忍住的/眼泪”。

“那些水稻很实际/那些水稻就在田野里/金黄金黄地/代表秋天发言”,“母亲站在十月的晒场/高高地扬起手臂/秋天就这样生动起来。”

“喝谷酒的父亲读我/目光常追逐一只翱翔的鹰/背水罐的母亲读我/眼里一片绿色的希望。”

“我曾属于原始的苍茫/属于艰难的岁月/如今,我站在书籍和文字的脚手架/把祖先的梦想/一一砌进现实。”

我们用草木在山路边搭了一间酒屋,用进口的咖啡和寨子里的谷酒,用野生的茶叶和自己碓舂的米粑,用风干的牛肉和盐焗的鸡腿,招待四面八方的客人。我们去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有家里的小妹张罗。客人川流不息,常常地,我们再晚也不打烊。今夜,一位来自巴黎的男孩一直在弹着吉他,琴声忧伤。他是摄影家,失恋了,来中国散心。

伫立的群山,用苍翠和沉默,应对尘世的悲欢。亘古的风景,演绎山民质朴的情怀。

有时候,我随我的王子去篝火边跳锅庄,与寨子的男女老少,围着熊熊的篝火狂欢。舞蹈,像冬天的树木一样简练,又像夏天的花朵一样热烈。无拘无束的节拍,是生命力量的震颤;热火朝天的呼喊,是对山川大地的礼赞。简单却热烈的舞姿,让血脉偾张,在生命的潮水里尽情徜徉。谁能相信,跳出这舞步的,是砍柴的脚板、牧牛的脚板、犁地的脚板、扛石头的脚板、背草运肥的脚板,月亮出来之前,才从田里拔出的脚板?

谁能相信,那个吹葫芦笙的人,那个跳得无休无止的人,那个粗布包裹的身体,消化老南瓜、老玉米的身体,是个古稀的老人?

谁能相信,那个背着三弦的男孩,白天是放牧的行家,夜晚是弹琴的好手?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少女追在身后。她们把山花插满头,为了美好的投奔永不忧愁。从此我记住了那朴素的音响和跳跃,哪怕走遍了世上的城乡山河;从此我懂得了什么是艺术的永恒价值,世俗的装点纷纷脱落。

村寨的夜晚,黑白分明。月光流淌,亮处如雪,暗处如墨。天地一片肃穆。只有风,只有不甘寂寞的冷杉和云杉在私语。心灵纯净,变得无比深邃——深邃得能容纳整个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神奇古朴,让人释放掉现代文明的负重。

云聚云散是诗,花谢花开是诗,草飞草长是诗,月圆月缺是诗。村寨是诗的宠儿。

在任何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都会有风吹落潮湿的种子。季节更替,到处荡漾的,是自由的意志。倾听自然的语言,生活的困惑与感伤便随风而逝。

曾经禁锢在嘈杂的城市。楼群像树林,但没有枝叶没有花朵没有果实,没有令人恋眷的仅仅是狗尾巴草的清香。孩子们长大了,不会唱“采蘑菇的小姑娘”。楼群的颜色顽固,隐去了季节的界限;窗口在夜晚筛下星星,挤窄了无边际的想象;钢筋水泥傲然挺立,带来了坚硬的压抑。躺着的心事结成青苔,站立的思想竞争阳光,人们掩起私下里表情丰富的脸庞,在沉默中蛰伏窥望。

只有这里的人才会有真正的歌唱。他们的歌,嘹亮、清逸而深远。村寨里最多的是树,每棵树都是歌手。漫天的音乐的羽毛,化作无边的新绿与嫩黄。暗香诱着彩蝶,在树木之间传递着甜蜜。绿肥红瘦都被遗忘。一声鸟鸣,心便永不寂寞。

我们要在这里生一堆儿女。让我们的儿子在月光明亮的夜里,在棕榈树的阴影里,拿起竹子做的巴乌,背起梨木做的三弦,去蹲在女孩的房子背后;让我们的女儿站在苞谷地里,像一朵花一样开放。扯下花头巾,听着情人吹扎比,低着头轻轻地笑。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舒学群转脸看着钱红,两个人的眼角居然都闪着泪光:“我们不应该担心她,应该担心我们自己,我们老了,不再有这样的浪漫了。”

“让他们把这些写出来,不就是一部好戏吗?”钱红忽然说。

“对啊。”舒学群眼睛一亮。

“老爸你忙你的公事,就别打我们的主意了。我们和你们几乎生活在两个时空,我们可以给你们提供素材,但我们不懂你们的游戏规则,也不想懂。”

舒小宁的回复毫无商量余地。

属于自己的东西前两天就一样一样地清理干净了。无非是一些随手写下的笔记,一些没有来得及完成、已经不必完成的工作报告。

桌子一下子变得干净而不真实,与自己无关。明天来上班的人,可以有一张没有记忆的办公桌。

舒学群站在门外,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除了看不到痕迹的脚印,属于他的一切都没有留下,这才轻轻地把门带上。

明天这里就会有新的主人。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忽然想起舒小宁的话,舒学群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其实还有一句话也颇贴切:“你方唱罢我登场。”

新任局长徐闻达是比他低一届的大学校友,毕业留校一直到当上校长,精明练达,能力很强,不像他这样书生气十足。这几天办完交接,问他:“要不要有个仪式?”

机关惯例,干部职工退休或调动,工会都会开一个欢送会。

“免了吧。”舒学群认真地说,“我这是左迁啊。”

“那就随你。”徐闻达很体谅。

楼道寂静。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楼,只有松动的地板“嘎吱”响。舒学群放轻脚步,让那声音尽可能小些。

一楼值班室的电视上,足球世界杯踢得沸反盈天。他的小心其实是多余的。

自行车棚里孤零零地只剩了一辆车。舒学群抓住冰凉的车把手,走向后院的出口。小门房窗口的灯亮着,保安站在外面的黑暗中,他一下没看清,突然听到一声问候:“局长好!”

保安是复员军人,家在农村,不苟言笑,只管开关电动门,别人不问他,他决不跟人搭讪。主动喊“局长好”,这是头一次,而恰恰这次,被喊的人已不是局长了。

“你好。”舒学群扶着自行车站住,“天冷,你干吗站外面?”

“送局长。”

舒学群这才看清,保安的站姿是立正,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我不是局长了。”

“知道。我头一次见到不坐小车的局长。”

“谢谢!”

舒学群一直没有建立起足够的级别意识,自我感觉始终是一个才出校门的学生,听到人喊职务,总是有点不自在。这一次,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由衷的,因为他已经帮不了对方什么了。

调离政府机关主管岗位,去文艺社团任虚职,这是对他的一种宽宥。

这个结果是想得到的,并不突兀。两年来,在省文化局正局这个位置上,他的确没有做出上级期待的业绩,一再辜负了重任。有过挽救的机会,他没有抓住。

赵局有一次明确跟他说:“我这次可不是跟你闲聊,算是一种转达吧。你跟桑龙桂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那么跟他过不去吗?非打压不可吗?”

“怎么是‘跟他过不去’?怎么是‘打压’?”舒学群大吃一惊。

“那你坚持不上桑龙桂的那个戏,是啥意思?”

“那个戏的剧本讨论过几次,行家们都没有通过啊。”

“别拿行家做挡箭牌,我就问你,你的意见。”

“我也是否定的。”

“问题就在这里!”赵局顿了一下,他不懂戏,但是懂舒学群,知道这孩子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家伙,他坚持什么一定有他坚持的道理,“我说你怎么就这么轴呢!不可以先把戏排出来,看看再说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行吗?不是有个说法,叫那啥——‘试错’吗?评职称你说你不便干预也就罢了,排戏,批经费,不就是你动动手指的事吗?”

“试错是因为不知道对错,知道是错,就不用试了。明明知道是白花钱,还‘动动手指的事’,您不是也不会做吗?”

“我怎么跟你说呢!”赵局真是急了,“你就不能灵活一点吗?”

“艺术是有尊严的。”良久,舒学群没头没脑地说。

“艺术尊严?是你自己的尊严吧。”

“也可以这样说。我不想做没原则的人。”

“那你是说我没原则了?”赵局脑子的反应依旧很快,恨恨地说,“你小子迟早叫你的臭尊严给害了!”

从小到大,做了一辈子教书匠的父亲有过无数的教诫,舒学群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尊重所有人。对他经历过的领导,尤其是赵局这样如同父辈的领导,更是尊重有加。但这一次他不想顺从,他觉得,这一次的不顺从,恰恰是对赵局的尊重。

机关里早几天就有了他将调动的消息。一腔热血到头付诸东流,开始他有些难以接受。上级正式找他谈话那天,回到家里,他跟钱红隔着饭桌,面对面坐了好久。钱红拉过他的手,握在手心,支着自己的下巴:“要不,去学校教书?”

钱红毕业留校,现在是系主任。

“……听安排吧。”舒学群长吁了口气。

这两年间,舒学群有过消沉,突然讨厌几乎所有“成功”“杰出”之类的大词。老是会想起某位名人说的:人生,最终不过是一场催人泪下的闹剧。是因为自己的不成功、不杰出而绝望?又似乎不是。他曾经是那么渴望过成功甚至杰出,一旦发现那不可能,立刻就放弃了妄想。那样的讨厌,应该是一种透彻。他再也没有了那样的青涩,那样的单纯,那样的好表现,也没有了那样的不甘。成长也许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成长就是一点一点失去天真,一点一点增加世故。最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悲伤,又不全像。而现在,他觉得这意识也很可笑。成长让他认识了更多的人,认识了更广大的世界,因而会活得更实在。也许不那么浪漫,但一样可以纯净。

上周六,舒小宁照例发来了电邮——

今天,我们按寨子里的习俗,给那位巴黎男孩和他的心上人举行了婚礼。他回去重新赢得了女孩的芳心,把她带到了我们寨子。女孩一下车,惊喜得一把抱住男孩,哭泣起来。整个晚上,男孩一直在弹着吉他,女孩依偎着他,含情脉脉。

满满的成就感!

能感觉到舒小宁的手指在键盘上舞蹈般的兴奋。

可以确信:舒小宁找到了她的“二十一克”。她是心灵鸡汤养育的一代,什么“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什么“不会照你们的剧本演出”,什么“等一等你的灵魂”……舒学群欣赏这类时尚的隽言睿语,但并不完全认同。他的二十一克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这是他的骄傲。

他们是两代人,生活的理念各不相同,处事的方式也各不相同。舒小宁的离开是主动的,他的离开是被动的,但这并不等于他就失去了生活的主动权。

从机关回宿舍大院的郊区马路,这几年大大拓宽了,路面还铺着沙子,自行车跑起来“沙沙”响,有一种妙不可言的乐感。特别是这种车辆和行人相对稀疏的入夜时分。

那天桑龙桂说他当了局长还骑自行车是过犹不及的时候,舒学群回答“习惯了”,桑龙桂可能以为那是假话,但他真的是习惯了,又何止是习惯,几乎是酷爱。他近乎病态地离不开那辆自行车。对他来说,自行车不只是交通工具,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钱红父亲所在的县属单位取消公用自行车,作价处理给个人,需要的就抓阄。他抓到一辆作价十块钱的——其实那也不算太便宜,他当时的月工资不过就四十几元。

车架子还很结实。车铃铛锈死了,不响,干脆卸掉。只要把胎补好,把缺失的车辐补齐,换掉磨损的刹车皮,齿轮和链条上油,就可以照骑不误。钱红父亲车技一流,小镇集市没有交警,就双手脱把,奔驰如飞。人那么挤,他骑着车像鱼一样在人流里钻来钻去。

钱红跟舒学群结婚,这辆车成了嫁妆的一部分。

送舒小宁上幼儿园,拉液化气罐,都要穿过大半个城市。

这辆车载着小小的幸福。

学术期刊的编辑朋友远道来组稿,火车误点好几个小时,凌晨两点才到站。等了大半夜,终于见面,两个人都兴奋不已。朋友横抱着在沿海城市买的双卡收录机,跃上自行车后座。他们在寂静的大街上肆无忌惮地欢声笑语,横冲直撞。

这辆车载着浓浓的友情。

节日郊游,舒小宁喜欢坐前杠。有一次,舒学群感冒痰急,随口啐在地上。舒小宁立刻扭回头盯着他嚷:“爸你怎么可以这样?老师说了,不可以随地吐痰!”

这辆车载着大大的尴尬。

去一家大单位查阅历史档案,行前请分管文教口的方博副省长给那单位的头儿打了招呼。舒学群在大雨中到那单位,自行车被拦住,先在门卫登记,然后进大楼,问清单位头儿的办公室,小心地把雨披留在门外,进去,恭恭敬敬自我介绍。对方正埋头阅文,抬头问:“怎么来的?”回答:“骑车。”对方复埋头阅文。

好半天,看对方再没有抬头的意思,舒学群只得悄然退出。出门前一直期待会有人在身后喊住。没有。骑上自行车在大雨中返回戏剧所的时候,舒学群有一丝莫名的遗憾——不是为自己的自讨没趣,而是为那位负责人的不再抬头——他本来是可以多少表现出起码的教养的。

事后告知方博,对方哈哈大笑:“坏就坏在那辆自行车上!你这么聪明个人,就不知道让你们单位的小车送一趟,让他以为你跟他一个级别吗?”舒学群大不以为然:“那我不成骗子了吗?”

这辆车载着深深的自信。

这辆车也载着舒学群的莽撞。因为这莽撞,差点闹出人命。

早年一块下乡插队的同学,因为母亲老迈,想要调到省城郊区农场。舒学群用自行车载他去那个农场找关系,他坐前杠,方便说话。接近那个农场,尽是丘陵。乡村公路在丘陵上起伏。在一个高坡上,舒学群用心带着车刹,顺坡下溜。没有想到刹车皮突然崩了,失去车刹的车子猛然向幽深的山凹直扎下去。

那个下坡很陡很陡,又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公路两边,数丈以下是水田。停车完全没有可能。车子一旦翻倒,明年今日便是忌日了。舒学群唯一能做的是低着头,咬紧牙关,握紧车把,听任越来越疯狂的车子飞驰而下。耳边响着风“嘶嘶”的叫嚣,眼前“刷刷”闪过墨黑的车轮、煞白的土路,以及恍惚中阎王爷的狞笑。同学转身死死抱住他的腰,脸紧贴住他的胸口,等待命运的判决。

车子终于到了坡下,因为惯性,往前面的上坡冲了一段,停下。

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劫总算结束。从鬼门关回来的舒学群和同学瘫倒在路边,仰面看着蓝天白云,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个有昼有夜、有风有雨、有冷有热、有花有果的世上,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这辆车载着酸甜苦辣的人生。

宽阔的马路尽头,月亮出来了。

应该是农历的望日,或望日前后,月亮又大又圆。忽然想起一首浅显直白的咏月诗:

当塗当塗见,芜湖芜湖见。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

作者不是什么显赫的诗人,有关介绍语焉不详,连姓什么都说法不一,只说是宋朝的江南人,“不仕,号处士”——也就是没有当过官的读书人,以善于嘲咏,为人称道。《咏月》是他留下的区区六首诗之一。大白话中显着一种童趣:

月圆之夜,不管你跑到哪儿,跑得多远,月亮像一把没有柄的团扇,总在你头上的空中。

这样的经验,充满了舒学群的童年。而现在,月亮照着城市里的他,也一样照着千里外山寨上的舒小宁他们。比较起来,他更喜欢舒小宁的王子的诗:

不长脚的岁月/比奔驰的骏马还要快……你的内心能像萝卜一样洁白吗/你的内心能像清泉一样透明吗/如果是这样/夜里有美好的梦境/大山上的月光照到心里/梯田是美丽的/心灵是明亮的。

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太阳会照样升起。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他照样会早早地起床,早早地去新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