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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文学》2024年第2期|王文鹏:穿越喧嚣(节选)
来源:《特区文学》2024年第2期 | 王文鹏  2024年03月11日08:22

王文鹏,90后,写小说。有作品发表于《长江文艺》《上海文学》《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山西文学》等刊。部分作品被转载、获奖。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中青年高研班学员。

穿越喧嚣

王文鹏

周书明推开婚宴厅的大门,与明黄和正红撞个满怀。他找了个空桌坐下,桌上放着一个牌子——女宾。昨天下午的彩排他说好要来的,男方不是本地人,伴郎只有一个,他原本答应可以帮忙,因为工作太忙没赶上。这个时段婚宴厅里很冷清,十点出头儿,新人还未到达。婚宴厅里现在只有嗑瓜子的声音,男宾那边传来的。男宾来的人不算少,有两桌,去接亲的估计也有一桌,还留着一张桌子。

周书明来得这么早,多数是因为愧疚,答应了当伴郎,临时反水,怎么看都显得格局不大。他听着男宾席间传来的话,零零散散,“倒插门还搞迎亲,到底不知道啥是丢人”“选的这地方,不如咱们村里,大席吃着没拘束”“要我说他是真有本事,先上车后买票” ……到哪儿都是这些话,很没劲。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抑或近邻街坊,都很难向上祝福,他们更擅长向下怜悯。

周书明走出婚宴厅,站在街边抽烟。隆冬寒气盛,抽烟的速度不自觉加快,手脚凉得更快,不得已来回晃动。为了解放手,他将烟叼在嘴里,双手揣在袖孔里,吸收胳膊的热气。烟蒂离开嘴巴,掉在硕大的树根边上,他用脚尖轻点几下,比刹车力气大不了多少。他的记忆却很难刹住,跟吴维真分手好几年了,本该一刀两断的。

什么时候重新联系吴维真的?记忆如挑棍游戏一样,一根抵着一根被掀开,最终露出清晰的一根雪糕棒——工作。他们还没分手的时候,吴维真已经开始准备考公务员了,她家里的支持力度很大,花了大价钱在郑州报了一个考公班,学费两万多,包过。若没过,接下来免费学习,直至考过。谁也没想到吴维真连续考了七年,熬走了一批批同学,吃了一顿又一顿别人的上岸饭。吴维真自然越来越不好受。任谁也不会一点不难受,何况一个大学毕业的青年,为了考编制待业七年,一直啃老,心里怎么会好受。两人重新搭界,是在吴维真考编的第四年,分手的第三年。

鞭炮声从远处缓缓荡来,想必是顶好的日子,已经是第四个迎亲队伍了。车队前面是辆礼炮车,轰隆不断,离近了才知道,空气炮,只出声,无烟无火。一颗喜糖滚到了周书明的脚下,离烟蒂不过一英尺,挺普通的喜糖,一张糖纸裹着,应该是硬糖。他弯腰把糖和烟蒂都捡起来,走向旁边的垃圾桶。炮声打断了记忆不打紧。他却顺手扔了喜糖,烟蒂还留在手里,意识到错误时,补救已经很困难。说是垃圾桶,其实就是酒店的泔水桶,路人随手当垃圾桶用,喜糖一半已经没入泔水,馊味在冬日里并不活跃,仍旧往脸上扑。他叹了口气,把烟蒂扔进去,轻飘飘的烟蒂反而先一步陷进去。

外边还是太冷了,他又进入了明黄和正红的婚宴厅。

李曼曼给周书明发了微信,是一条语音:“喜糖好吃吗?”

周书明打字回复:“品质很次,没吃。”

李曼曼又是一条语音:“人家原本是想和你一起站在结婚礼台上,你还不识抬举。”

周书明仍旧打字回复:“待会儿照个面,随了份子就回去。”

李曼曼还是一条语音:“吃了饭回吧,600块的饭,怎么也得吃撑。”

周书明打出了“一起来吃吧”,随即删除,换成了一个微笑,emoji里第一个表情,没人把它当笑脸。

李曼曼最后一条语音脏话含量很大,不刺耳,跟悦耳更完全不沾边。

记忆续上了,工作是诱因,《王者荣耀》是联系的直接通道。什么考试都考,四年颗粒无收的吴维真在游戏里释放戾气,满嘴都是脏话,逮谁骂谁。周书明很不适应,吴维真之前不这样,他不允许她说脏话。吴维真的脏话也指向周书明,她渴求的编制,他却早就拿到了,挺闲的一个单位,上班关起门来打游戏也是常事。

之前绑定的情侣关系还没解除,到达载入界面,时不时有红心特效,闪来闪往,架起一座粉红的桥梁,让本就急躁的加载变得更加漫长。鬼使神差,他们谁也没取消。随后的生活里,两人始终在游戏里碰面,逐渐又回归周书明玩输出位,吴维真玩辅助位。两人的情侣标志因为更多的互动,亲密度也不断提升,互动特效也越来越花哨,不再满足于爱心搭桥,开始喷射礼花,满屏爆炸。

迎亲的车队快回来了,盘鼓队到了。一水儿的四五十岁中年女性,身着仪仗队服饰,现在外边还套着绿色军大衣,等车队赶到了,就撂下。几年前,她们穿得还没这么洋气,一身东北风格的花棉袄、花棉裤,也没有军鼓,盘鼓舞一起来,她们的气质陡然上升,像是阵前鼓舞士气的女巫。换上仪仗队服饰之后,现代很多。盘鼓队里最重要的角色,是拿大旗的,那杆大旗不是谁都能舞得起来的。尽管是空心柱,可也是实在的精钢,长近三米,想要舞得有模有样,得有一膀子力气。光有力气还不够,眼睛里得有杀气,要不镇不住下面一众盘鼓。这杆大旗正倚在酒店的红色立柱上,旗手蹲在它旁边抽烟。这个盘鼓队全是老烟枪,嘴里叼着烟,挤在一起讨论雇主的吝啬,聊天间能看到烤黄的牙齿。

周书明站在酒店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她们开始整理装束,列队,拿大旗的站在最前面,与两边队首的军鼓形成等边三角形,后面是十面盘鼓,分两列站齐。鞭炮声由远到近,眼见前车已经停在路口,脑袋上沾满亮片的司仪走下车,整了整西服,对着手哈了几口热气,顿时抖擞起来。他指挥着盘鼓队活跃起来,原本闲散的盘鼓手们,将鼓挎在身上,气势席卷而来,只一瞬,盘鼓的声音就已经盖住了鞭炮。来往的行人也被盘鼓队吸引,驻足观看,对司仪抛撒的喜糖毫不在意。周书明很想再点一根烟,多年之前,他挺喜欢围观结婚,就是为了那几颗喜糖,如今时代变化,大家都开始控糖了。

婚车终究是回来了。头车是一辆粉色玛莎拉蒂,这辆车周书明见过很多次,是婚庆车辆租赁公司的头牌。新郎被冻得不轻,为新娘开车门时,被静电打得浑身哆嗦。他拉着新娘就要往酒店里走,却忘了要给新娘换鞋,换上那双他和伴郎费劲找到的鞋。新娘一脚踩在了冰水里,尖叫声比鼓声还大,音频高,加上冰水刺激,分贝也往上飙。人群陡然安静,盘鼓队也瞬间安静下来,尴尬笼罩着新郎。他还算机敏,随即用中式婚服的下摆给新娘擦了脚,穿上鞋。下了车,盘鼓队围着他俩旋转,声浪不断向远方滚去,旧浪未消,新浪又至,声声不息。司仪看出二位新人确实冻得不轻,随即解散了盘鼓队,嘱咐她们待会儿找他领钱。他则将简短的进门仪式快速进行完,带着大家进厅。进门之前,周书明和新娘对视了一下。吴维真没有什么不高兴。他站在镶着玻璃的中式大门后面,倒像是门童,看着吴维真从他身边走过。难受吗?说不上。好受吗?说不出。

周书明快步跟上,话还没说出口,吴维真一只脚已经进了化妆间,她身后的新郎,眼光在周书明身上晃荡。周书明心一横,在化妆间门关上的前一刻,侧身进去,回头看着门板把新郎的目光挡了下来。可能酒店里空调太足了,他后背出汗了。三位女性化妆师围绕着吴维真,从头发、脸庞、眼周三个角度,对她进行装饰。她在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话的。

“真就挤不出时间?”

“特殊时期。”

“昨天为了再找一个人,差点打起来,今天这礼差点办不成。”

“那我给你跪一个吧,我赔不起。”

“现在就走?”

“走,言而无信,待不久。”

“认识这么多年,几个小时都抽不出?”

“我在这儿不好,碍眼,一颗老鼠屎,放哪儿都坏事儿。”

“呼,”她长舒一口气,“行吧,不留你了。祝福我一下吧。”

“长命百岁。”

从化妆间出来,新郎和两位伴郎、两位伴娘都站在门外,司仪站在一个伴郎身边。周书明从他们的缝隙中侧身过去,除了感受到他们因寒冷而喘出的粗气,什么都没有捕捉到。他的心跳声太大了,跟刚才的鼓似的。他逆着人流走出酒店,扎脸的冷空气又袭来,令他清醒了许多。份子钱还没给。他转身掏出已经温热的红包,快步走向礼桌,在女宾的本子上写下名字,看着记账先生写下“陆佰圆整”。再无牵挂了,他出门就给李曼曼报了信,回家吃饭。李曼曼没有回复他。

……

全文见《特区文学》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