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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4年第2期丨陈刚:那些腊月连着春天的日子
来源:《散文百家》2024年第2期 | 陈刚  2024年03月11日08:43

腊月悄悄来到了大龙坪,起初还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从村庄的寂静夜色里悄悄掰下来的一小块黑。但很快,大龙坪的上空就开始弥漫出一股越来越浓的香味儿。那是熬麦芽糖、熏腊肉、做芝麻饼、炸磨糕的味道。香气在高处,低处是一些恍惚。这恍惚正缭绕着繁忙的双手。顺着香气,你能看到一双女人的手,那是我母亲的手。在灶屋里、火塘屋里不停地忙碌。这一双经年在锄头把上摩挲的手,此时显得灵巧无比。这些满村乱窜的好闻的味道,就是从无数母亲们轻巧灵活的手中翻腾出来的。

腊月才刚刚冒头,母亲在黑夜里,就开始睁大了眼睛,心里盼着天亮。暖阳下,她择出饱满的麦粒,淘净,浸泡,沥干,装在蒸屉里。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蒸屉上,躲在蒸屉中的麦粒,在里面悄悄地汲取着阳光的温度,慢慢吐出了自己嫩黄的细芽。像隐秘的花儿在暗处绽放一样。这一切充满了乡村诗歌的意象。乡村里的好多日子,就是这样在暗处乐开了花。当这些毛茸茸的麦芽,挤挤挨挨地生满蒸屉的时候,母亲才会把它们捧出来。母亲怀着赞赏和爱的目光,抚摸着这群就像朝上生长的逗号一样的麦芽,心里面充满了喜悦。因为穿着碎花棉袄的母亲,在阳光下露出了花瓣一样的笑脸。她看上去好像比往年的腊月还要喜庆一些。我惊异地发现,这群反季节生长的麦芽,充满了苍茫绿意,如浓密而整齐的一片丛林。更令人称奇的是用这些麦芽和包谷面熬制出的糖,那种黄灿灿的肥润色泽令人眼馋。把这些金黄的颜色放进嘴里,咂巴咂巴就滑溜到喉咙里去了。那种经久缠绵的香甜气和腊月的味道,也就一起永久地留在孩童们的记忆里。大龙坪的腊月世界里,每个幸运的孩童,都能含上一团这种如焰火般热烈的甜,像细腻的母爱。

圈里的大肥猪,一到腊月,就开始惊惶地四处张望,呆蠢无措得不知如何是好。它似乎看见了屠夫伯伯的刀子和母亲的砧板,还听见了大铁锅里即将烧开的刨毛水,沸腾又激动,咕噜咕噜地响。此起彼伏的声音,夸张得像河水在奔涌。肥猪再激烈的嘶喊,也只是打开了声音的一小处缺口。它很快就在屠夫伯伯抽刀的瞬间,喘息着合上了。还在冬月,母亲就安排父亲把火塘清理出来,把炕架上的陈年扬尘,拂拭得干干净净。这些小小的变化,都在为熏制腊肉作铺垫。在屠夫伯伯的麻利动作下,肥猪被肢解成了一吊吊的肉。经过三天的腌渍,肉块挂上了炕架。火塘屋从此将在青烟袅绕里度过整个腊月。红白相间的肉,就这样在一家人的注目和盼望下,慢慢变成黄褐色。我们也乐意在这种心情愉悦的盼望中,走向腊月深处。无比幸福的神态,再次出现在了母亲惬意的笑脸上。一个母亲的幸福,其实就是一家人的幸福。而一家人的幸福,就是一个乡村的幸福。一个乡村的幸福,最终会荡漾成整个腊月的幸福。

狗叫声在腊月的夜晚深处此起彼伏,四野慢慢安静下来。这时站在大龙坪的任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散落在村舍里一些如豆的灯光,繁星点点处,可能就是做芝麻饼的人家。但我们家的灯光格外亮,父亲仗着教师的小小权势,把学校里的煤气灯拎了回来。灯泡咝咝地喷射出耀眼的光芒,水银泻地一样锃亮。母亲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发表任何评论。父亲多少有些沮丧,但并不影响他和面的热情。一盆黏稠的褐色皮糖与白色的面粉,在他的手中慢慢纠缠成了一堆浅黄,又掐成了鸡蛋大小的面疙瘩,齐齐摞在案板上。这些叫作剂子的面团,安静地等待着我们把它摁进刻有五角星或者向日葵的模具里。轻轻一磕,面团翻出来就成了模具的样子。像孩子依偎着母亲,面孔一模一样。再往簸箕里撒些芝麻,簸匀后就可以入锅了。烘焙的过程中,面粉质朴的味道和香气四溢的芝麻混成一团,扑鼻而来。为了抵御口水,我们故意哼着歌,表示不屑。我们有的是时间,来细细品味这种精美的乡村面点。只是现在还顾不上。落了雪,我和弟弟会怀揣几个芝麻饼,吆喝猎犬到后面的深山里去碰碰运气。虽然我们连兔子的脚印都很少碰见,但那种富足的光景,依然会在芝麻饼的香味里经久不衰。

日子再往前走,就到小年了。母亲看着太阳在磨石膏的盆里晃来晃去,觉着年真的马上就要来了。她恨不能快点把磨糕炸完。磨石膏的手格外加了把劲,瓦钵发出嚯嚯的响。横两根,竖两根,父亲把劈柴早就码成了一座楼。这些晒了大半个冬天的劈柴,很快就开始在灶洞里呼呼地叫,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锅底。锅里的磨糕浆,怒汤滚涌,开透了。沥浆,滤渣,吊包,下石膏,沉淀,紧包压实,再均匀地切成麻将大小的方块。磨糕最后在油锅里夸张地叫喊着,扭动着,七上八下,充气般鼓成了丰满的团块儿。只有亲眼看见过,这些乳白的花朵是如何在油锅里形成金黄色果实的人,才会在品尝磨糕时,体味出它蓬松的回味悠长的味道。

转眼便是除夕。这个仿佛诞生于漫长的等待之中的日子,格外隆重。“三十的火,十五的灯”。一家人团完年,就围了火塘守岁。隔年的树蔸子,在劈柴的烈焰里,毕毕剥剥地闪着火星。火红作为一种象征来年的气氛,一直在乡村的除夕里流传。每个人都穿着崭新醒目的衣服,欢快地围着火炉。鞭炮声在临近零点钟声的时候,像成熟的豆荚爆裂出种子一样笼罩了村庄。除了鞭炮,还有不断升腾的美丽烟花,都在乡村的上空瞬间怒放。还有一种我们看不到的更美丽的花,正绽放在乡亲们的心里,那是他们憧憬美好未来的好心情。

好不好啊?这是爷爷在讨晚辈们的新年吉言。好哦!听到弟弟饱满稚嫩的童声时,已经是大年初一凌晨的事情了。

春天来了,仿佛空气在燃烧。这是一句南斯拉夫爱国战争电影里的台词,片名我忘了。我一直被这句话感动着。它让我想起了那些发生在大龙坪乡间里的春天情景。

春雪融化时,先从大龙坪阳坡的屋顶上软了身子,在屋檐上垂下一道水帘,一滴一滴地敲打着地面。几日后,就露出了鱼鳞似的灰色屋脊。而对面阴坡的屋脊上,还留着几抹残雪,在春天的阳光下熠熠闪光。轻盈的雨点,落在这些还来不及融化的残雪上,像掉进了井里,悄无声息。但天气已经明显地从衰冬凝滞、沉郁的氛围里挣脱了出来。几只淋湿了羽毛的花喜鹊,在罗家大埫不停地盘旋起落,那是几只在练习飞行技术的雏鸟,或者正在物色新的树杈准备另立爱巢的新婚夫妇。调皮的麻雀,则从我家羊圈门前的一根枝头跳到另一根枝头,叽叽喳喳。这些对音乐充满好感的小生灵,总能在起飞的瞬间,让我捕捉到树枝嗡的一声弹响。假若它们能有机会落在哪把小提琴的弦上,小爪子也那么划拉一下,我相信其中的美妙也是不可言说的。

春天的微风,在阳光中穿行,它在轻移中悄悄给刘家湾的枯草披上了一件温暖的外套。那些蛰居在地下的虫子,也许早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野心了。惊蛰,这是个有着古典诗歌般美感的节气名称,充分体现出了汉语表达的简洁性和准确性。词语里暗含了一个多么生动的过程呀。直到有一年春天,我才在法布尔的《昆虫记》中读到了这些不安分的虫子们,没想它们能演出那么多令人忍俊不禁的场景。我怦然心动,想象这样一些细致的时刻,也曾经发生在那个叫大龙坪的乡村里。春风轻拂的原野,像大床垫一样厚实又富于弹性的土地,早就为虫子们准备好了广阔的舞台。这种怦然心动的想象,比我亲眼见过的场景,还要令我感到熟悉。

惊蛰过,暖和和。略带暖意的初春潮气,很快就雾一样地在大龙坪弥漫开来。面铺冲的小麦开始返青,睁开了绿茸茸的惺忪睡眼。鬼塔坡的油菜也在微风里,一扭一扭地挣脱泥土的束缚,忙着朝高处抽拔嫩叶。而田间道路的两旁,野蒿、车前子、婆婆针、鱼腥草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草,早已悄悄地伸出了鸟舌似的新芽,变成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一派浅绿。这些微小的野草,在预备盛放新一年的繁华景象。土地已经解冻。百亩塘里开始有人扶犁翻耕板田,犁铧在田野上破浪前行,两弦是不断往外翻滚的土地的黄色脂肪。牛儿眼里的天空突然缩小,大地突然放大。它甩了一个响鼻,回过头看了一眼扶犁的人,好像是熟悉的场景,让它突然间记起了什么,又突然间全部忘记。牛儿继续迟缓地前行。犁铧翻耕出来的几颗隔年洋芋,浑黄里还透出一种活着的色泽,而它肚脐眼样的芽痕,已经准备爆出一团新绿了。作物和泥土难分彼此,肉身与大地万般牵连。大龙坪的田野,在这个时节,总能显现出一派辽阔的新生活力。

春分刚到,我家羊圈门口的那棵椿树,最先感受到了春天的柔情蜜意。褐色的老树皮淡淡地渗出来一点红晕,像一张怀春少女的脸。但要等到椿树凌乱的枝头真正萌出新绿,却还间隔着好几场由冷转暖的春雨。椿芽富足的香气总是和腊肉联系在一起。母亲搭梯子将椿树枝头的嫩芽捋下,在滚开的水里去掉青气,再和切成薄片的腊肉一起放在旺火上爆炒。腊肉翻滚成了半透明的卷形,椿芽则在腊肉的热油中腾出缕缕奇香。直到如今,每忆及这道香嫩可口的椿芽炒腊肉,还时常让我忍不住口舌生津,勾起我对故乡春天的无限怀念。

还不到清明,更多的绿色迫不及待地倾泻而至,覆盖了整个大龙坪。乡亲们喜欢这些满眼碧绿的日子,他们心情愉悦地抄田、下种、栽营养钵、薅草、施肥。在这个时节,从大龙坪到炉子坡,乡亲们都在重复着相同的农事。谁能懂得一株形体细软的庄稼,在乡亲们的眼中就像自家的孩子一样亲昵?布谷鸟在枝头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把春天的农事渲染得更加热闹。这些在村庄上空飘荡游移,充满了浪漫色彩的鸟鸣啊,就像雪花一样密集。我想,那些布谷鸟悦耳、圆润的声音,在大龙坪的上空,已经响彻了一千年吧。或者更长。

谷雨过后,那些掩映房屋的桃树,好像突然间就爆出了粉红色的花朵,灼灼晃人眼。每年春天,这些遍布农舍的桃树都会像报纸的头条一样醒目。摘上一些缀满桃花的枝丫插到盛水的瓶子里,然后摆进自己的房间,这是那些乡村的怀春少女都爱做的事情。姑娘们在桃花的光影里,完成这些简单的动作是很令人心动的,充满了浮想和暗示。这些花儿一样美丽、郁积浓浓春愁的姑娘,也只有拖到农闲的时候,才会被婚姻的喜庆之手摘取。

当迎亲的唢呐声,响彻在大龙坪的天空和大地之间时,她们才会把哭嫁的眼泪,融化成对来年春天的丰饶想象。不过,那又该是离这年腊月不远的事情了。

陈刚,70后,土家族。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13届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长江文艺》《芳草》《飞天》《延河》《山西文学》《朔方》《散文》《散文百家》等文学期刊发表过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有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载。曾获人民文学奖、屈原文艺奖、今古传奇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