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东文学》2024年第2期|商瑞娟:春雨无声
来源:《山东文学》2024年第2期 | 商瑞娟  2024年03月08日08:19

抱了呵呵(一只布偶猫)匆匆出门,超伦才发现钥匙和伞都落在了鞋柜上。“长长脑子!”她懊恼地咕哝一句。这曾是丁老师的口头禅,丁老师戒了,超伦仍用来自骂,以丁老师的口吻和腔调。

雨帘细密洒落大地,看来这雨淅沥了一夜,四月的清晨湿漉漉地冷。超伦穿了一件轻薄夹克,小心地将呵呵揣进怀里,缩起脖子冲进雨中。她在坐公交还是打的上一时拿不定主意,口袋里只有二百块钱,那是她的全部财产,还是上个月康婶偷偷塞给她的。

半年前,丁老师托人帮她找了一份事业单位公益岗的工作,她干了不到十天就不辞而别,那是丁老师帮她找的第十份工作了。丁老师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工作,要么自生自灭。她没有去工作,丁老师说到做到,再没给过她一分钱。她从小就犟,每次与丁老师冷战,都是丁老师先开口,有时候先训再哄,有时候先哄再训,那时的丁老师有着一颗滚烫的望女成凤的心。青春期那些年,嘴硬心软的丁老师在外柔内刚的女儿面前,最终败下阵来。直到一年前,超伦结束了三年的江湖漂泊,身无分文地回到家。事实证明,离开丁老师她也未能过上理想的生活。因年岁增长而日渐慈祥的丁老师张开怀抱欢迎她,重又燃起了塑造女儿的希望。她改换了策略,“我只希望你好好工作,结婚,过普通日子。”这不过分吧,可是,她还是做不到。这半年,她把与呵呵的开支减了又减,硬是坚持了下来。其实,如果没有呵呵,一分钱不花也可以活着,毕竟丁老师不会让家里断掉食物和必需品。

最终决定去坐公交,去白水街的公交还是148路吧。她记得刚搬来这里的时候,经常坐那班车回去。超伦努力回想着148路车的样子,深蓝色的车体上涂满了花里胡哨的广告,司机都戴白手套,每逢有人上车就会说:“欢迎乘坐148路公交车,上车请往后走,扶稳坐好,注意安全,祝您乘车愉快。”这趟车是全国青年文明号,乘坐公交如同享受航班服务,自我感觉瞬间好起来。已经好几年没坐了,不知道变了没有。

公交站牌去哪里了?超伦清楚地记得那个镶有橙红色提油机造型的公交站牌就在对面的水产店门口。如今,这里只有一排被春雨洗得翠绿的冬青丛。雨下得更紧了,湿漉漉的衣服裹在身上,小腹传来阵阵疼痛。超伦弓着身子茫然四顾,盘算着是不是找人打听一下公交站牌的位置。一对母女共撑一把小黑伞急匆匆地走来,母亲催促着女儿;一对小情侣勾肩搭背挤在一把硕大的彩虹伞下嬉笑而过。呵呵挣扎着从怀里探出了头,雨打在猫咪头上,它“喵喵”地叫了起来。超伦高高地抬起手,冲着对面的出租车使劲摇着。

“去哪里?”头发花白的的士师傅粗声粗气地问。

“白水街。”超伦用力把这仨字推出喉咙。

“哪里?”老师傅嗓门提得更高。

“白水街。”

师傅终于听清楚了,“这么大雨,怎么不打把伞!”看着湿漉漉的女孩爬上洁白的车座,不知道老师傅是关切还是责备。

超伦没吭声,把布偶猫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干燥的车座上。呵呵没有淋到雨,洁白的皮毛干燥蓬松如丽日云朵。她轻抚着呵呵柔软的脖颈,用来抵抗小腹持续不断的痛感。

老师傅似乎没有注意到超伦的沉默,自言自语起来,“现在的孩子哇,简直惯得不像样哇,刚刚有个小姑娘叫车,火急火燎地让我去接她,好不容易转悠到她说的楼下,她可好哇,让我等了半小时才下楼哇,年纪也不大,和你差不多吧,那个妆化得叫一个浓哇,身上的香水呛鼻子哇,我赶紧把窗户打开了。一上车还抽上了烟,我说车上不能抽烟哇,人家也不理我,气得个我哇,差点把她赶下车……”老师傅一口一个“哇”,显得感慨良多。“对了,乘坐出租车也不能带猫猫狗狗哇,你上车的时候,我咋没看见有只猫哇,藏得可真严实哇!”

超伦还是沉默着,她早就不习惯和任何人说话了。

“算了,不和你计较了哇。这只猫可真漂亮哇,哎呦,你可别让它弄脏我的车座哇。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咋想的,把猫猫狗狗当祖宗哇。”这些年,总有人与老师傅一样,在她面前发表各种各样的观点与看法,表达着他人不可理喻、世事的难以理解。她并不言语。

老师傅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瞟了一眼屏幕,按下拒接;铃声随即又响起,他再次拒接。第三次响的时候,他按下免提键,“钱准备好了吗?我明天就要用了。”一个年轻男孩咄咄逼人的声音。

“你以为你爹是提款机哇,我跑个车一天能挣几个钱哇,说了没钱就没钱,有本事自己挣去哇。”老师傅吼着挂断了电话,“养个孩子咋像养个债主哇!”

超伦一直盯着窗外,车子恰好驶过少年宫,酷似东方明珠的电视塔吸引了她的目光。大约六七岁的时候,王总和丁老师经常带她来这里玩,那时的少年宫在孩子们心目中犹如现在的迪士尼,碰碰车、旋转木马、秋千还有水上浮球,每个项目前面都会排着长长的队伍。电视塔西侧有棵高大的国槐树,树下有卖雪糕和糖人的,孩子们手里有吃的排起队来就不着急了。国槐树已经没了,游乐设施大部分更新换代过了,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还是持续的疫情,硕大的广场空无一人,路上亦是人车稀疏,只有电视塔仍然伟岸而寂寥,像一个过气的影帝,默立雨中。

这里被称为“基地”,是这座海边新城的发源地。二十年前,这是小城最繁华的地带,百货大楼、长途车站、公交中心皆坐落于此,还有科技馆、迪厅、酒吧、卡拉OK。每逢节假日,周边城乡的人们都会从四面八方集聚而来逛街、购物、玩耍。后来,城市中心东移,仿佛一夜之间,商铺门口都贴出了“低价转让出租”的广告,老基地慢慢冷清下来。前面就是长途客运站了,当年,这座新城的消费水平之高也是出了名的,引来了全国各地的人,东北的,河南的,经商的,打工的,当然也热闹了车站。如今,这座曾经的车站如同被打入冷宫的后妃,风采尽失。它也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只是转换了身份。站前广场成了一处自发的人力市场,即使是在雨天,也有不少人在等活。那两排被晒掉颜色的候车棚,正好可以为劳工们遮阳避雨。穿着橙色或蓝色工装的劳工们,立在车棚下,抽着烟、拉着呱,还有几个人蹲在地上打着扑克,倒也悠闲自在。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工装们立刻呼啦啦地围过去,他们的脚步很迅速,三步两步超过刚刚还在拉呱的伙伴,把头凑到车窗处询问。很快,大部分人又都跑回候车棚去了,抚摸着被雨丝打湿的头发。

两层的车站大厅改建成了一个家具城,康婶从角镇搬来白水街的时候,超伦陪她来这里选购家具,里面摆放的大都是压缩板制成的家具,材质沉重,花纹粗劣,但是顾客也不少。康婶选中了一组胡桃木色的中式沙发椅、一个胡桃木色的衣柜。“这辈子够用了!”康婶兴奋地说。在外那三年,她随舞蹈团辗转各地,经常住在城郊接合部的出租房里,接触并熟悉了一些掩藏在城市里的那些细部的、嘈杂的、偏僻的角落,以及热闹的、庸俗的、倔强的人群。那个肥胖的老板多少次尾随而来,是隔壁那个经常大嗓门骂孩子的女人轰走了他,当然也葬送了她比较中意的这份工作。还有那些穿着脏兮兮衣服吵吵嚷嚷喝啤酒的汉子,她远远地躲着他们,他们也没有靠近过她。这就是丁老师一直恐吓她的底层生活,她与他们日日擦肩而过,她与他们同处一处,她无法远离他们,也无法成为他们。

腹部的痛感像池中的鱼儿四处乱窜,肥胖的布偶猫蹿上她的双腿,趴在她的肚子上,腹中顿时暖意十足,痛感也四散漾开了。白水街到了,的士费三十六块五。看到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像个守财的老太一样紧握着找回的一把现金,老师傅现出疑惑的表情,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见现金支付的年轻人了。

白水街也变了模样,街角东侧多出了一座崭新的写字楼,西侧的科技馆被拆掉建成了停车场和一个精致的街头游园。一人多高的石头上写了玉兰园三个红字,园子里的玉兰树壮实挺拔,玉兰花含苞待放,让整个街口显得雅致又有生机。往里面走着,超伦慢慢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许多老店旧颜未改,周氏酒坊、胖嫂水饺、单县羊肉馆、名人发型、小霞水果,没有翻新,亦没有变旧,都还是以前的样子,似乎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从四岁到十八岁,她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每天都要沿着这条街走上几个来回,这里的每一块石板她都踩过几千遍。往每个熟悉的店里张望着,但她没有进去,她着急去看丁老师,她也不希望他们认出她来。雨下得小了些,却并没有停,“先去康婶家放下呵呵,再去买丁老师最爱的榴莲千层,要个六寸的,150块应该够了。”

早餐店里飘出了食物的香气,她准确地捕捉到了锅盔的味道。前面就是王记锅盔店了,超伦记起了那个五官端正的光头店主和又黑又胖的老板娘,他们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文文静静的,经常在店里帮忙干活,小儿子则是个话痨,和客人聊起天来没完没了。光头王来自锅盔之乡四川彭州,他十六岁时带着跟姐夫学到的锅盔手艺和借来的五百块钱,在地图上找到这座因石油闻名的小城,坐上绿皮火车来到了渤海岸边。一开始,他只是骑着三轮车沿街叫卖,后来在白水街租了这间店面,才扎下了根。

想起锅盔那麻酥酥的滋味,超伦差点流了口水,快步朝锅盔店走去。迎面走来两位老汉,也没有打伞,雨落在头顶的黑呢帽上。他们在超伦面前突然停下,有些驼背的老汉拦住了她,“呃,妮儿,不好意思,麻烦您个事。”另一个眼袋下垂的老汉紧接着说,“是这样的,俺们想着去吃个早饭……”老汉们口音很重,听起来是外地人。驼背老汉抢着说,“俺们是从外地来这里打工的,这不,工头不给发工资,找不到人了,哎呀,倒霉呀。”“呃,妮儿,你看,俺们只是想吃个早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超伦愣在那不知所措。“能不能借点钱给俺?”驼背老汉终于说出了目的,这让超伦有些意外,她赶紧捂住了装钱的口袋,“实在不好意思……”老汉们又往前逼近了些,身上的味道混合着雨天的潮湿刺激着超伦的鼻子,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呼吸都急促起来。“那算了吧。”老汉看超伦没反应,似乎要离开。超伦迅速把钱掏出来,抽出那张十元的钱,老汉们并不接,眼袋老汉盯着底下那张五十的说,“俺们有五个人呢,都没有吃饭,你看。”他向后面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公厕门口,有三个老汉在避雨。

老汉们很快走掉了,超伦似乎感觉刚才那一幕有些不真实。她拿出钱来一数,确实少了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吃一个锅盔。几年不见,光头王胖了一些,越发有小生意人的派头了。超伦要了两个夹蛋锅盔,光头王答应一声,又拿了几个面饼放到炉膛里烤着,敲了几个蛋放在铁板上煎,白晃晃的油里冒出滋滋的响声,肚子咕咕叫着,超伦感觉自己能吃掉这一炉的锅盔。“姑娘,看你眼熟呵。”光头老板突然说,他真的还记得她?还只是生意人套近乎的口头语。“我以前在这里住过的。”超伦说,老板却没再追问。两个夹蛋锅盔包了草纸递过来,超伦捧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店里提供免费的小米粥和咸菜丝,超伦坐下来喝了两大碗粥。看着超伦在吃饭,布偶猫也喵喵地叫起来,看来这小家伙也饿了,早上她俩都没有吃东西。

出了王记锅盔,超伦要先去给呵呵买点猫粮。没走多远,她就找到了一个宠物店。这个店应该是新开的,她没有什么印象。白水街就是这么神奇,你能在这里找到你想要的一切,超伦小时候就是这么认为。“那是你想要的太少了,见识限制了你的想象力,长大了你就会想要更多更好的更精彩的……”王总告诉她。可是现在,游荡过几个大城市的她走在这条街上,仍然感觉这里拥有她想要的一切。推开宠物店的门,超伦愣住了,她看到了那几个老汉。驼背老汉看到了她,也愣了一下,拉着眼袋老汉往外走。看到超伦疑惑的样子,一身橘色布衣的宠物店主说,“几个老人家没钱吃早饭,哎,挺可怜的。”“哎呦,这只猫可真漂亮啊。”看到呵呵,橘衣店主满脸笑容地称赞起来了。超伦浏览着店里的几种品牌猫粮,竟然有呵呵平时吃的口粮,望了一眼上面不菲的标价,超伦赶紧移开了目光。店主善解人意地介绍了一种特价售卖的散装猫粮。超伦赶紧要了两斤,四十块钱,橘衣店主又多送了一斤。“看在这只漂亮的布偶份上。”橘衣店主爽朗地说。布偶猫要吃散装猫粮,还是让超伦有点心痛,不知道它天生脆弱的肠胃会不会习惯。这半年,呵呵并没有受到苛待,它的食物一直由一位神秘人士捐赠。超伦有个公众号,名字也叫“呵呵”,她一直在上面书写日常,几句简短的文字,记录她与呵呵的生活,偶尔也有丁老师出现。配图则只有呵呵,这只布偶在超伦的镜头中呆萌酷帅。就在半年前,她的生活陷入窘境之后,突然收到了远方寄来的猫粮,附有一张天蓝色卡片:“顺祝安好。一个读者。”之后,定期会有猫粮寄来,卡片的颜色会换,祝福语从来未改。神秘君有时候还会赠礼物,一个发卡、一本书、一盒咖啡,有一次还寄来了一块石头,暗红色半透明,光泽度很好,超伦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石头,把它放在了床头,没事时就拿在手里观赏一下。超伦一直不知道他/她是谁。

今天是丁老师五十岁生日,她早就算计着这个日子了,又忐忑这个日子的到来。她想过很多遍,在这天,她会给丁老师订一个她最爱的榴莲千层,在她下班前把蛋糕放在餐桌上点上五根不同颜色的蜡烛,然后回到卧室关上门,并不与她说话,也不告诉她蛋糕是她买的。为了这个心愿,她小心地保存着康婶给的两百块钱。可是,即使查出病来,丁老师也没给她说。丁老师两天多没回来,她打电话问康婶,这半年,她唯一的交流就是康婶了。康婶告诉她丁老师住院了。她问怎么了。康婶说还不确定。她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个算命先生曾说丁老师生命线短,五十岁左右有个大坎,过不过得去要看造化。

以前,每当丁老师陷入失望时,就会说,“或许我死了,你就开心了”。她铁青着脸把那个“死”字咬得很重,她最早是对王总说的。王总并不把丁老师的任何话放在心上,他认为那都是女人使性子。当初,光荣的人民教师与光荣的石油工人一见钟情,他们也曾过着你侬我侬的幸福生活。后来,石油工人小王选择停薪留职下海经商,摇身变成王总,可惜不到两年就血本无归负债累累。丁老师苦口婆心劝王总浪子回头回去为国采油,慢慢还债。王总不甘心再变回小王,宁可游手好闲也不肯回到荒郊野外守护油井,商场的魔幻与失败的打击让他沦为及时享乐的践行者,还屡屡沾上桃花运。

刚与王总离婚时,丁老师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与坚强,她没有对任何人诉说和抱怨,即使有人问起,她也只是淡淡地说“性格不合”而已。丁老师出身贫寒农家,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四个兄姊至今都是农民或农民工。她作为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沿着小时候的理想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每当登上三尺讲台,她就似如鱼得水、如鸟归林般精神抖擞起来,能量足得像个小太阳。婚姻的失败让她更加努力工作了,她身兼高三语文教研组长、班主任,还带了两个班级的语文课。她教的俩班成绩稳居级部前二,平均分高出其他班级十几分,被家长们传为“神话”。那年,丁老师被评为省十大最美教师,被市委书记接见。除了工作,丁老师唯一的关心就是超伦。她相信她能教好那么多学生,一定可以把唯一的女儿培养得“超凡绝伦”。

舞台上的少女深邃的眼睛,棕黄的瞳孔,圆滚滚的鼻头,朱唇绽成花朵,活像一只傲娇的猫,八岁的超伦已经成为小城里小有名气的童星。那是一个黄叶飞舞的深秋,超伦在白纱裙外面罩了一件风衣,跟着丁老师和王总去吃大闸蟹。她一路蹦蹦跳跳地哼着歌儿,以为这顿大餐是奖励她刚刚在“我是小明星”海选预赛中拿到第一名。她并不知道父母已经放弃彼此,兴奋地宣布一定要去省里参加决赛,还许下心愿要得冠军。王总说去,一定要去,去北京,去好莱坞,老爸做好一切后勤保障,我女儿将来一定能成为超级明星。超伦遗传了王总的美貌,有着一副瓷娃娃的脸蛋,还有一副清甜的好嗓音。王家的人个顶个标致,心气儿也高。而老丁家的人勤奋老实,模样也普通。当初,丁老师用了十二个小时才生下脑袋硕大的女儿,她有气无力地要求看看娃娃的模样。医生抱着婴儿在她面前晃过,她兴奋不已。“你一出生就像个芭比娃娃。”她很多次开心地说。不到三岁,超伦就展现出与众不同的表演天赋。为了舞台上的闪耀一刻,她也是下了功夫的,每天练习舞蹈、钢琴、唱歌,每天对着镜子微笑,她当班长、文艺委员、主持人,她登上大大小小的舞台,拿各种奖,被星探发现……

那顿螃蟹大餐后,丁老师和王总就在人生路上彻底分道扬镳了。几年后,丁老师也不再那么平静地看待离婚这件事了,那时,承诺送超伦去北京和好莱坞的王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里的怨和恨慢慢浮现出来。丁老师不再让即将中考的超伦参加表演和比赛,超伦也不再唱歌,每天努力学习。“你长大了选择做什么我都不反对,但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丁老师坚定地说。不再唱歌的超伦失去了昔日风采,丁老师给她找了最好的老师补习,把她的每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学习成绩始终无法提升。“或许我死了,你就开心了。”看到超伦呆若木鸡的样子,丁老师铁青着脸。她把“死”挂在嘴上的时刻,超伦的内心充满惊恐。她不懂得什么叫死,想到了已经好几年没见踪影的王总,她每天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中考时考出了有史以来最差的成绩。

丁老师当然有办法让超伦去她的学校借读。超伦就是在高中时开始喜欢猫的,大约是高二那年,每个周六晚上,她趁丁老师做晚饭时消失一会。她悄悄来到小区东北角的绿化带处,把提前准备好的罐头、猫粮或肉干放在草地上,再躲回冬青丛里,等待着它们的到来。有时候它们很快会来,精准地找到她投放的食物。看着那些脏兮兮的小东西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她感到安心而满足。它们是些流浪猫,可能七八只,也许更多,有橘猫或者狸花猫,她分不清谁是谁。她只远远地看,并不靠近。她不想打扰它们,也不想让它们看到提供食物的人。它们要是不来,她会有些失望,就呆呆地看天空、云朵和落日。黄昏中万物皆显温柔——只是这样的时刻总是一闪而过,天很快就黑下来,她只能回家去。

丁老师已经将饭菜摆上桌了,晚餐总是很丰盛,丁老师做什么都好,包括厨艺。丁老师问她干吗去了,她说院子里走走。下次丁老师还会问,她也只有这一句话。那时,她与丁老师的话已经非常少了。丁老师也不再问,面沉如水地看着她吃饭,丁老师做很多饭,却吃得很少,她要看着超伦吃。望着一桌子菜,超伦就没了胃口,这里一筷子,那里一筷子。有时候,康婶和康公子也来一起吃饭,氛围就会活跃起来。康公子是丁老师的得意门生,郁郁寡欢,才气斐然,因此得了“康公子”之名。康婶是康公子的母亲,学校的保洁工,丁老师对这娘俩特别亲近,丁老师课讲得好,普通话却说得不太好。康婶与她是同乡,那一口鲁北口音和丁老师一个味儿,“别看俺不识字,俺最佩服的就是识文解字的人,丁老师这在过去可是女先生呢,人人见了都要作揖行礼的……”丁老师给康婶盛了一碗排骨玉米汤,冲她笑笑。她喝了一口,做出陶醉的表情,“这汤加的啥料?咋这么鲜亮?好喝,鲜掉眉毛的骨头汤呀,你煮了几个小时?加了菌子吗?太好喝了……”康婶总能发现一切事物的优点,并且极其夸张地说出来,她夸完丁老师,又夸超伦,她也会夸丁老师家的花草、餐具、窗帘以及马桶,她总是由衷地夸赞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和康婶聊天时,超伦的话就会多起来。她给康婶看她小时候的相册,讲她参加过的比赛,拿过的奖,讲到开心时,还会唱上一小段,超伦露出久违的笑容。“你唱得可比电视上那些明星好听多了,还有这模样,和我小时候那个女明星王晓棠一模一样,不,比她好看多了。小伦啊,你要不当明星可真是天大的浪费啊。” 康婶总是眯着眼笑,还会说出一些朴素但熨帖的人情世理。超伦对康婶讲那些猫,“有只肥胖的橘猫,它总是贪嘴地把食物吃得一干二净,再懒懒地走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那只精瘦的狸花猫则不同,它瘸着一条后腿,每吃一口都要抬头看看,匆匆吃几口,就会迅速走掉。”康婶说,她小时候家家都养猫,那时候很多老鼠,猫是用来捉老鼠的。猫这东西是有性子的,你若不依着它的性子,它就会跑走了。

那天晚上,超伦像往常一样去看那群流浪猫。放下食物后,她没有等到它们,康婶和康公子要来,她早早地回家去了。吃完晚饭,她惦记着再去看看。天已经黑了,超伦走近放食物的地方,发现只有一只小猫在慢条斯理地吃着罐头,这是一只新面孔,小小的身体干干净净。它看到她并没有吓跑,还对她发出喵喵的叫声。她伸出手,它打了一个滚儿,把白色的肚皮裸露出来,眯着眼睛任由她抚摸。哦,它这样不设防,一定是被很好地对待过的,不知道是自己跑出来还是被抛弃了。这样一个小不点,怎么能适应得了野生的环境呢。超伦有心把它抱回家,想到丁老师又把它放下了。到家门口一回头,她发现那只小猫一直在后面跟着过来了。她抱起它,想要偷偷溜进卧室。一推门,就撞上了丁老师。“哇,哪来的猫!”丁老师大叫。小猫挣扎起来,超伦蛋清似的脸上出现了一道红色的血痕。康婶匆匆过来,把小猫从超伦手里接过来,轻轻抚摸着它,“呦,可怜的小东西。”那晚,康婶抱走了那只小猫,解救了超伦。

超伦还有一个秘密是康公子。高三那年,超伦开始拒绝去学校了,她整日躲在房间里看书,她看古龙、福尔摩斯、卡尔维诺、卡夫卡、奥康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她还会想康公子,康公子月亮般的眼睛,山峰样的双唇,唇上浓浓的胡须,他的手软软的,她握过一次,男孩的手怎么能那样软呢……高三班主任丁老师每天都会对学生说,学习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是浪费时间。她却不会对女儿说了,她给女儿先后找过三个心理咨询师,两个被女儿拒之门外,有一个与女儿聊过几次,在聊时间的时候,心理咨询师被超伦打败。超伦说,时间是一种幻觉,我们从未真正见过时间,时间这东西,就像有些想法,好多想法总会不由自主飞入脑袋里,不受控制……超伦在写一个关于时间和空间的童话,题目叫《迷宫》,她写在一个黑色笔记本上,写得速度很慢,每天只写一点点,在这个虚构的故事里,时空错位,长着蛇头的羊、长着狮头的狐和长着翅膀的猫住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因为笼子太大,羊和狐并不晓得笼子的存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安宁,而猫却总想着要逃离,巨笼四周是无底深渊,唯有展翅翱翔才能离开,因为巫师的诅咒,猫的翅膀被封住……

小区里,紫藤和核桃郁郁葱葱,太阳花也开了,春雨中一片姹紫嫣红。白水街如意花园5号楼1单元201,超伦长到十八岁的地方,如今是康婶家。超伦四岁时,他们一家搬来这里,王总扛着她上楼,丁老师跑上跑下搬东西,腿脚如飞,她敲开所有邻居的门,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那是他们第一次住楼房,丁老师告诉她,这里曾是一片荒滩,姥爷年轻时候经常来这里打草,后来这里成了石油人开垦的农场,石油人真是厉害,他们把荒滩开垦出来种水稻、养大闸蟹,荒滩就变成了良田。后来,又盖起了楼房,变成了城市。

打着冷战敲门,开门的是康公子,跨过横七竖八的鞋子,进到狭小的屋子里,窗户有些昏暗,超伦冷得浑身颤抖,脸颊却热起来。她把呵呵从怀里掏出来,康公子立着不动,超伦把呵呵轻轻放在地上,布偶猫喵地叫了一声,蹭着超伦的脚踝,好像根本不认识康公子。康公子正在家用功备考,他报了杭城的公务员。若能到杭城工作,或许会与米娜破镜重圆,至少离她近些。康公子说。

呵呵其实是康公子的猫,确切地说,是康公子的大学同学兼前女友米娜的猫。第一次见到这只猫,与它碧蓝的眼睛对视,超伦就喜欢上了它。它太漂亮了,布偶本来就是喵星人的颜值担当,呵呵又是布偶中的西施。它还异常温顺,她第一次抱着它,它就软绵绵地贴在她的怀里,温热,松弛,仿佛是老朋友一样。米娜也喜欢布偶的蓝眼睛,康公子说。康公子张口闭口都是米娜。大学毕业后,康公子听康婶的话考了新城的公务员,米娜则考研去了杭城,一对璧人就此劳燕纷飞。康公子从此失魂落魄。他不想睹物思人,坚决要把布偶猫送给超伦。

抱布偶猫回来的时候,丁老师正半躺在藤椅上看书。猫的叫声划破了午后的静谧,丁老师从书后露出紧皱的眉头。阳光下,丁老师的脸色有点灰暗。她看了眼超伦和猫,又把脸藏到书里,超伦隐约看到,封面上是一只猫的剪影。

超伦给它改名叫“呵呵”,为了纪念另外一只猫。是那只叫“呵呵”的小猫陪伴她度过人生最灰暗的日子。全国千万考生都在考场上奋力冲刺的那天,超伦去了康婶的老家。九十岁的康奶奶瘫痪在床已有十年,为了康公子在城里求学,康婶到城里打工,而康叔留在老家,种着几亩田地,侍候瘫痪在床的母亲。这是黄河岸边的一个村子,背靠奔腾的大河,三面环绕着走不到头望不到边的刺槐林。晚上,超伦和康叔在天台上乘凉,这在院子南侧搭建的一个高台,约有一米半高,沿墙装了木制楼梯,顶部用原木色栅栏围了,把天台变成了一个花园。小小的地方,康叔种了竹子、牡丹、芍药、茉莉、栀子、长寿、凤仙、夹竹桃、夜来香,风吹过来,香气弥漫。超伦在草席上躺下来,望着天空中的星斗,大声地唱歌,呵呵乖顺地趴在身边——就是她捡到的那只小猫,康婶把它送回了老家,康公子给它取名叫“呵呵”。清晨,鸡叫和鸟鸣将她叫醒,呵呵早已守在身旁了。天台下面,是康叔的鸡和鹅。他养了四只鸡,一公三母;两只鹅,一公一母。它们伴着花香长大,积攒下来的粪便再施给花草,又化为花香。呵呵也是康叔用剩菜剩饭喂养大的,它平时在院子里和鸡、鹅打斗,有时候跑出去好几天不回来,康叔也不找它。康叔说,他还准备再孵化几只鸡和大雁,他说这些鸡老了,精神差了,需要一些活泼的仔子做个伴。这样的生活过了两个月,秋风凉的时候,丁老师和康婶把超伦和康公子一同送去车站,康公子去上大学,超伦出去打工。

昨天,超伦去了医院,这是六个月来她第一次出门。她好不容易找到医生询问丁梅英的病情。“你是丁梅英什么人?”医生冷冷地问。“我是她女儿。”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她差点没忍住眼泪。“乳癌三期,明天手术。”医生的话很利落。

呃,明天是丁老师五十岁生日,“手术可以改期吗?”

“不行,已经预约好了首席专家。”

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冷风骤起,雷鸣闪电劈开铁板似的黑夜,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树上。黑咕隆咚的房里,呵呵碧蓝的眼睛犹如鬼火。超伦打开所有的灯驱赶雨夜的阴森,她从小害怕黑夜,晚上出门就会大声唱歌。丁老师总是捂着她的嘴说,你害怕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在外那三年,她常常不得不晚上出门,她或沉默地,或兴高采烈地走在黑暗里,身边的护花使者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怕黑。把呵呵抱到床上,超伦感到疲乏不堪,肚子开始疼,才发现大姨妈提前造访,她如临大敌,裹着被子瘫倒在床上,寂寞了一天的呵呵却兴致很高,在她眼前蹭来蹭去。她不理它,它自己闹了一会,悻悻地趴在床尾闭上了眼睛。

“我要来陪着她,以后每一天都陪着她。”提着最小尺寸的榴莲千层,在丁老师病房门口,往里张望。超伦手里的钱只够买到这个小尺寸的蛋糕了。病床上的丁老师紧闭双眼,颧骨高耸,蓬乱的头发软塌塌地搭在白色的枕头上,几天没见,整个人瘦了一圈。坐在她的身边的却不是康婶,也不是她认识的什么熟人,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头发稀疏、肚腩突出的男人,他正用毛巾轻轻擦拭着丁老师的凹陷的脸颊。丁老师睁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男人把毛巾放在床边,给丁老师按摩起了双腿。

腹部突然一阵剧痛,超伦差点瘫倒在地,急匆匆跑到卫生间,才发现经血量多如注。从十四岁开始,她每个月都要经受这痛经的酷刑。那时,丁老师每月都会给她备好热水袋和止痛药。因为她也深知这种痛苦,她也曾月月遭受女人独有的这种痛不欲生,直到生下女儿后,才获解救。她认定是小时候条件差,常以凉水解渴造下的毛病,所以,对超伦严格叮嘱监督,不允许她受一点凉,贪一口嘴。哪承想,即使如此,她的女儿依然没有逃脱这个“厄运”。

病房里,那个肚腩男又在给丁老师喂水,他盘子般的大脸上,眉目慈善。超伦来到护士台,将手中的蛋糕交给护士,默默离开。走出医院大门,她发现雨停了,太阳露出了半边脸,天空温柔,大地澄净。

商瑞娟,山东东营人,业余从事中短篇小说、散文写作,作品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四川文学》《青岛文学》《散文百家》《岁月》《百花园》等文学期刊,中短篇小说多次在省级文学征文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