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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3期|苗炜:主人翁(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4年第3期 | 苗炜  2024年03月14日07:59

夜里三点半,王自在醒来,爸爸屋里传来一阵呻吟。王自在过去看,问爸爸,疼吗?爸爸说,疼。王自在又问一句,痒吗?爸爸说,痒。王自在打开灯,拿起床头柜上的芦荟软膏,先帮爸爸翻身,撩起睡衣,老爷子后腰上露出一圈疱疹,王自在挤出药膏,给爸爸抹上。那一圈疱疹像是月球上的环形山,爸爸后背上的皮肤像是一片荒凉的月球土壤,灰,有的地方发黑,没有弹性。王自在眼见着这一片皮肤死去。什么叫死去?王自在想,就是没有修复的可能了。人是这样一块一块死去的。半年前老爷子开始喊痒,王自在带他去社区医院,医生说,这就是老年瘙痒,开了维生素B和一些药膏,涂上去并不管用。老爷子不停抹药,两周用的药,一周就能用光,身上永远有一层油腻腻的白霜。药用完了,老爷子把一瓶医用酒精放在床边,夜里痒,就用一个棉球,蘸点儿酒精,涂在身上。够不到后背,就叫“儿子,儿子”。王自在醒来,帮爸爸涂酒精,酒精挥发的快感会暂时止痒,但让皮肤更干燥。没多久,老爷子腰上出现了疱疹,“缠腰龙”,老爷子喊,“缠上一圈我就死了。”王自在安慰爸爸,“不是缠腰龙,你打过疫苗。带状疱疹的疫苗,咱们去打过。”老爷子直勾勾地看着王自在,不相信儿子说的话:“你带我去一家大医院看看。”王自在就带爸爸去大医院,医生看了说,是带状疱疹,继续开药,打针。王自在不解,跟医生说,我爸爸打过疫苗啊。医生问,什么疫苗?王自在说,带状疱疹的疫苗啊,前后两针,花了五千块钱。医生拿着老爷子的病例说,打过不至于再得啊,你真的打过吗?王自在说,是啊,花了五千块呢。他记得当年有一个接种证明,回家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那一纸证明。老爷子有一个五斗柜,五个大抽屉里装满了历年来的病例、X光片及诊断证明,可偏偏没有那张疫苗接种证明。妈妈在一边念叨说,从小我就跟你说,要把东西收拾好,要整理得干干净净,你就从来不听我的。王自在生气,明明记得给爸爸打了疫苗,那医生还问王自在要不要也打两针,王自在回答,过两年再说。现在好了,爸爸打的疫苗没用,他也不用再打了。爸爸在老年瘙痒之外又加上了带状疱疹,一会儿喊痒一会儿喊疼,腰腹和后背的一道道抓痕露出血迹。每天夜里,爸爸呻吟,王自在过去,拍打,抹药,老爷子好像需要皮肤的接触,只要儿子的手碰到爸爸的皮肤,他就会好受一些。妈妈在另一间卧室戴着眼罩耳罩睡觉,她有心血管病和糖尿病,晚上睡不好觉,第二天就晕乎乎的,所以夜里照顾爸爸的事,都由王自在干。

给老爷子抹完药,王自在回自己屋,看看表,四点了,想着有一场曼联的比赛,就打开电视。曼联的头号球星叫凯,像他爸爸温一样,有着拳击手一般的粗壮体形,二十出头就为曼联效力,一个赛季能进二十多个球。每次主场比赛,凯的爸爸温就在贵宾席上观战,凯只要进球,转播镜头就会找到温。王自在坐到床上看电视,看完上半场,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了,几年前他还踢球,参加公安系统的业余比赛,担当中后卫,敢在球场上放铲。后来伤了一下,直不起腰,迈不开步子,去医院看,医生说是小关节错位,把王自在按在床上,左扭右掰,“咔”地一下给他又错回来了。王自在下了床就直起了腰,没几天就健步如飞,但再也不踢球了。派出所的年轻同事叫他,老王,怎么不踢球了?该给你组织一场告别赛啊。王自在说,踢不动了。天气好的时候,王自在去慢跑。过了五十岁,他又得了“五十肩”,再去医院看,医生让他抬胳膊,说,我可以给你开检查单,照个CT,但我觉得没必要,这就是肩周炎,过三个月就好。我给你开点儿止疼药再开点儿膏药,你熬过三个月就好了。王自在问,三个月就好了?医生说,三个月就不疼了,这是退行性疾病,你知道什么叫退行性吧?就是退化了,老了。王自在问,您的意思是不疼就算是好了,但胳膊的灵活度下降,以后动作受限是吧?医生点头,就是这个意思。爸爸老了,妈妈老了,我也老了,昨天炒的鸡肉老了,菜市场的菜蔫了,冰箱里的苹果皱了,温老了,凯还年轻,还能进球。比赛结束,天也亮了,王自在下楼,站在门口做伸展。送奶工骑着一辆电瓶车来送鲜奶,打招呼说,早啊,老王。送奶工把几瓶鲜牛奶放到楼门口的木头箱子里,再打招呼,老王,走了。十分钟后,无人驾驶的早餐车来送早餐了,戴着红袖箍的社区志愿者跟在车后,见了王自在就笑,哟,今天早啊,吃第一拨儿。王自在打开车厢,取出三人份的早餐。

社区的送餐车一共有五辆,按网格化管理,每辆车负责一个片区,每天早上六点半、七点和七点半,送三次早餐,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和十二点送两次午餐,无人驾驶,订餐的居民扫码取餐,志愿者跟在车后面,上下楼跑一趟,给那些腿脚不利落的老人送餐。每份早餐十块钱,午餐有两档,十二块的和十五块的,还有双人套餐可供选择,八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全部免费。王自在的爸爸说,再活两年,我就能吃上白食了。每到月底,下个月的菜谱就会贴在居委会的公告栏上,也会发送到每个居民的手机上。王家订三份早餐两份午餐,王自在中午在派出所吃,实际上也是由社区食堂做,由无人驾驶车送来。每天中午爸爸吃了什么饭,王自在都知道,但每天晚上回到家,都会照例问一下,中午吃了什么?爸爸说,螃蟹,笑了笑又说,虾。王自在知道,这是爸爸糊涂了,完全是凭意念吃的饭,哪儿来的虾和螃蟹啊,就问爸爸,您想吃螃蟹了?妈妈说,吃什么螃蟹啊,那都是“发物”,过两天居委会有“老字号进社区”活动,柳泉居会送豆包来。

王自在这些日子食管倒流,吃什么都犯恶心,早餐随便吃了两口,就出门上班,走路到派出所是三公里。到派出所换上警服,王自在靠在值班室的沙发上眯瞪着了。到九点半,值班室的警报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王自在醒过来,发现户籍办理厅的三号终端机提醒他去处理问题。王自在整理一下警服,去户籍办理厅。户籍管理工作由机器办理,报户口销户口办居住证都在终端机上操作。三号终端机前站着一个男人,脖子粗,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上有叠出来的格子,像是刚从包装袋里抽出来就直接穿在身上了,袖子上有一块黑纱。王自在问:“您要办什么事?”那汉子回答:“我办销户,我妈死了。”他递上户口本和死亡证明,手续齐全,王自在看不出有啥问题,把户口本一页页放到终端机扫描,那汉子问:“这电脑不好使啊?”王自在说:“好使。”

回到值班室,王自在进入管理系统,系统显示,那汉子住在满庭芳小区二十八号楼一五○二,叫李世新,家里有老婆孩子和妈妈,四个月前他和一位叫刘香芬的女人签署过一份家政服务协议,电脑屏幕上,刘香芬的名字被套上了绿色光斑,不断闪烁。王自在调出满庭芳小区大门的数据,小区门口及楼宇都有人脸识别,刘香芬的面孔呈现到王自在面前,资料显示,她现年四十六岁,住山西省洪洞县刘城镇北户村。王自在用刘香芬的脸再进行搜索,查出来她一年前频繁进入浣溪沙小区,八个月前频繁进入吉庆北里小区,浣溪沙、满庭芳、吉庆北里都在派出所管辖范围之内。主人翁管理系统提醒王自在检查一下浣溪沙和吉庆北里的死亡数据,一分钟之后,系统锁定,浣溪纱小区八号楼五○二在九个月前有一起自然死亡,死者九十三岁;吉庆北里小区七十七号楼二○一在五个月前有一起自然死亡,死者八十八岁。至此,主人翁管理系统整理出一条时间线,刘香芬一年前开始频繁出入浣溪沙小区,疑受雇于该小区八号楼五○二,服务三个月后,该户一位九十三岁男性死亡;刘香芬八个月前开始频繁出入吉庆北里小区,疑受雇于该小区七十七号楼二○一住户,三个月后,该户有一位八十八岁女性死亡。四个月前,刘香芬跟满庭芳小区二十八号楼一五○二李世新签署劳务协议,现在李世新给母亲来销户。三起死亡都由社区120出车,现场办理死亡证明,死因都是“心源性猝死”,前两个住户还未到派出所办理销户手续,但主人翁系统掌握120出诊数据,自动列出疑点。王自在趴在电脑前,写了一份报告,半小时后发送到主人翁系统之中,然后躺在沙发上睡觉。

社区食堂送来的午饭是拍黄瓜、豆腐和排骨。王自在吃完饭,所长来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所长办公室在二楼,办公桌上有一个小鱼缸,后边有一排书柜,茶色玻璃,最上端是活页夹,放着各种学习材料,下面几排柜子是从福尔摩斯、“阿婆”到西默农到东野圭吾的几百本侦探推理小说,所长的大茶缸子沏着一缸浓茶,王自在落座,所长点了一支烟:“你的报告我看了,这是个大事。”王自在不出声,所长继续说:“我把你的报告转到上面了,上面查了一下,你猜浣溪沙那房子是什么状态?正挂牌出售呢!九个月前死了人,房子挂牌也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没卖出去呢。也就是说家里老人死了立刻就把房子卖掉,这可是疑点啊。这事已经归局里管了,但咱们也有事干。这毕竟是咱们管片的三个小区,一个保姆,干三个月就死一个老人,干三个月就死一个老人,连续三次。”所长深吸一口烟,烟头发红,映在眼睛里,眼睛也是红的,他问:“多大岁数来着?”王自在愣了一下才明白所长问的是三位死者,他回答:“第一个九十三,第二个八十八,今天这个九十一岁。”所长心算一下:“那还可以啊,平均过九十了。”王自在也松了一口气:“是啊。”所长弹烟灰,王自在说:“对不起,我得出去吐一下,胃里不舒服。”王自在起身去厕所,把午饭吐了出来,回到所长办公室,所长问,“你这是啥毛病啊?该去医院就去医院看看啊。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陈大夫,陈金根陈大夫,就在咱们社区医院,我那个偏头痛就是他用针灸治好的。让他给你扎两针,肩周炎胃病啥的立刻就好。”王自在说,“我扎过一次。”所长说,“你得再扎两次。”王自在点头说:“那我下午就去看看。”所长把烟头掐灭说,“去吧。”王自在起身告辞,所长又叫住他,“过了九十也不能随便死啊,咱们国家去年的平均寿命是八十五点二,超过美国了,可只领先零点二,离日本还远呢,日本是八十九岁,咱们得赶超日本,争当世界第一呢。咱们得把工作做好。”王自在点头,走到办公室门口,打开门,回头问所长:“那个刘香芬在哪儿呢?”所长盯着办公桌上的鱼缸说:“回山西了。”

社区医院是一栋三层小楼,从楼顶上垂下两条标语,红底白字,左边写的是“饭后百步走,少吃多运动”,右边写的是“活到九十九,健康你我他”。楼前有一片小树林,有草坪花坛,有座椅,有凉亭。每天中午,中医科的陈金根大夫就在树下站桩,双脚扎地,双手抱圆,凝神内观,耳目清明。他看见派出所的王自在走过去,叫了一声“王警官”,王自在站住,见陈大夫缓步走出树林。半个月前,他来医院找陈大夫扎过一次针灸,陈大夫还给开了一副药,王自在不相信喝中药能治好肩周炎,没去抓药,这回到医院来,也是想去挂一个消化科,没想到在门口就碰到了陈大夫。他笑着问好,陈大夫乐呵呵地回话,“你这半个月没来啊。”王自在说,“最近忙。”陈大夫上手拉住王自在的左手手腕,像是号脉,又盯着王自在的脸上看,“我得再给你扎两针,你这肠胃也不太好啊”。王自在心里一惊,没想到陈大夫一打照面就看出来他肠胃不好。陈金根拉着王自在走进医院大门,王自在指了指挂号大厅,说,“我先去排队挂个号。”陈大夫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下午一点半才开门呢,你先到我的诊室吧,我回头给你补一个号。”

进了诊室,陈金根洗手,喷上消毒剂,再洗手,擦干,坐下来给王自在号脉:“你睡得可不好啊。”王自在心想,我天天夜里起来伺候我爸,当然睡不好了。陈金根又问,“你这肩周炎夜里疼吗?”

王自在答,“疼。”陈大夫说,“咱们先扎两针,缓解肩周炎,我再给你开点儿药,调理一下肠胃。”王自在按陈大夫的吩咐,躺到诊室的床上,他认定针灸没用,可见了陈金根又乖乖听话,仰面朝天躺下,额头上被扎了四针,本神穴上两针,头维穴上两针,这四根针扎在头上,就跟脑袋上安装了天线一样。王自在问:“陈大夫,你这记性真不错,我就来过一趟,你就记住了。这周围那么多人来看病,你都记得吗?”陈金根坐回到椅子上:“我看过病的,就都记得。”王自在两眼紧闭,双手握拳放在腹部,问道:“满庭芳小区二十八号楼,有个叫李世新的,您认识他吗?”

陈金根喝了口茶:“我认识他,我还认识他爸爸和他妈。他爸爸当年中风了,要吃脑血管疏通的药,老爷子不相信西药,老盯着那个说明书,看有什么副作用。到我这里,要开中药,老爷子不明白,中药中成药都有副作用,我说一句不靠谱的话,中药就是副作用才治病呢。老爷子抽烟,后来又得了慢阻性肺炎,要用一种粉雾剂,茚达特罗格隆溴铵吸入粉雾剂,支气管扩张的,喘不上来气就用这个。你听这名字多长,茚达特罗格隆溴铵吸入粉雾剂,这个药是管用,可有一样,用这个药会导致前列腺增生,他本来就有前列腺的问题,想动手术,可他那个身体状况,没人愿意给他动手术,所以他最后两年都是插着尿管过的。李世新是个孝顺孩子,都是他推着他爸爸来医院,到我这里看过几回,可老爷子这个病,我也没什么办法,上面喘气舒服了,下面撒尿就不舒服,我跟他说换一种粉剂,先顾上面吧。老爷子死了好几年了,这个李世新又推着他妈妈来看病。他妈是类风湿关节炎,这是免疫系统的病,要用免疫抑制剂,用这个抑制剂会增加感染的风险。老太太后来动了一次手术,局部滑膜切除,就在楼上做的手术,三楼那套大宗师系统,就拿老太太开的刀。”

王自在听说过大宗师医疗智能系统,这套系统投入使用,比主人翁治安综合管理系统还要早两年,但王自在从来没想过让机器给人看病,他问:“真有人让机器给开刀啊?”

陈金根一撇嘴:“一开始这大宗师就是看病,做诊断,各种医疗检查,后来系统升级,可以做点儿简单的手术,切割钻缝锯,这些事机器做起来比人好,腰椎上钉个钉子,做个腹腔镜手术微创手术,都是小意思。楼上那个复合手术室是真漂亮,您没去过吧,有好多影像设备,有一个美敦力脊柱外科手术机器人,听说可值不少钱呢,您以后这个腰椎要是有问题,可以到楼上去看看。”

王警官问,“你怎么看出我这腰有毛病的?”

陈金根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

王自在没接茬儿,想起他爸爸十年前做过一次腰椎手术,腰上钉了两颗钢钉,上手术台前,老爷子拖着哭腔说“我害怕”,眼角淌出一滴泪。主刀医生说,老爷子别害怕,这是个小手术。王自在想,也许我过了七十岁,也要在腰上钉两颗钉子,主刀的没准儿是机器人,它才不管我害怕不害怕呢。我会不会害怕呢?老爷子身上的病会在我身上重来一次吗?

有人敲门,探头进来说:“陈医生,哟,您忙着呢?”陈金根说,“外面等会儿,我这儿扎着针呢。”来人关上门,退了出去。陈医生走到床前,轻轻碰了碰头皮针,捻转数下,开口说道:“楼上这套大宗师系统可厉害了,每个病人的身体指标和用药情况,它都知道;这些病人做出了什么诊断,后来什么情况,怎么发展的,它也都知道。你知道十个八个的没用,你知道十万八万的,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的,那可不得了了,它就能推断出一个病人还能坚持多久,谁要是活不过一年,那就给他增加一些特殊护理啊。这玩意可真厉害。你们派出所是不是掌握这些数据啊?”

王自在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我从来没听说过,大宗师能知道一个病人能活多久?”

陈金根把毫针从王自在头上取下,用酒精棉球擦拭,放进针盒,请王自在坐到椅子上,给他号脉,号了左手又号右手,问王自在:“你晚上睡得好吗?出汗吗?”王自在答:“睡得不太好,总醒,倒是不怎么出汗。”陈金根问:“吃东西怎么样?”王自在答:“我这些天胃里不舒服,吃点儿东西就吐,烧心,反酸。”陈金根说:“平常喝可乐吗?那玩意儿可少喝。”王自在答:“我不喝可乐,就是喝茶,喝点儿茉莉花茶。”王自在说得轻巧,说得越轻巧,好像身体也跟着轻便。他没说最近撒尿不利索,感觉撒完了,穿好裤子,又尿出一点儿来,把内裤浸湿一片。他没说他爸爸内裤里总垫着一小块儿卫生纸,老爷子下面总是潮乎乎的,也不知道这毛病会不会在他身上重演。陈金根摊开纸写药方说:“你要清泄肝火,我给你开点儿降逆止呕的药。”王自在见陈医生的字迹清秀,一笔一画写得庄重,问道:“您刚才说大宗师能测出人的寿命?”陈医生不抬头:“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你说真活到了八九十岁,谁还想寿命这事儿啊,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王自在笑:“您就别跟我背《黄帝内经》了,您见过大宗师的预测吗?”

陈金根停下笔,看着王自在:“我听说你们公安局有一套治安的智能系统,那套系统都能干吗?我这不是向你打探什么机密啊,我就是琢磨,智能系统就应该有分析的功能,大宗师掌握那么多数据,它不分析不是白瞎了吗?我觉得肯定有一套预测报告,必须得是级别够高的人才能看到,至于说,看到之后有什么干预手段,那就不好说了。我这是瞎聊天,咱们哪儿说哪儿了啊。”陈金根把药方推给王自在,王自在拿过药方,陈金根说:“你站起来,抬胳膊试试。”王自在站起来,抬起右胳膊,举过头顶,颇为惊讶地说:“嘿,不那么疼了。”陈金根站起来,拉住王自在的右胳膊,缓缓画圈,然后轻轻放下:“您什么时候有空,就再来扎两针,管用。”

王自在告辞出门,拿着药方去一楼,用医保卡挂号缴费,去厕所撒了泡尿,先撒一气儿,缓缓神,运丹田之气再撒第二气儿。出了厕所,到了中药房,见一位大妈揣着手站在中药柜子前,王自在把方子递过去,大妈接过来,柜台上铺上一张草纸,按方抓药。王自在认得,药材中有两味是山楂和山药,心想这东西能有啥效果。大妈问:“家里有药锅吗?能自己熬药吗?”王自在答,“有。”大妈说,“您要是家里不方便,我们这里也能熬药,到点儿给您送过去。”王自在说:“不用了,我回家自己熬。”拎着两包中药,王自在走到电梯口,坐电梯上了三楼,一出电梯,面前墙壁上有六个字——智能医疗中心。一个胖头胖脑的机器人迎上前来问,“有什么可以帮您?”那机器人右胳膊上戴着一个红箍,上面有两个白字:导诊。王自在笑着跟机器人说:“我就看看,参观一下。”

楼道干净明亮,灯光如昼,眼科诊室、外科诊室、手术室都大门紧闭。导诊机器人引导着王自在转了一圈。到检测室门口,导诊机器人介绍说,血检、心电图、彩超都在这里进行。正说着,检测室大门自动打开,一个病人坐在轮椅上,由一个机器人推了出来,王自在往里看,室内空荡荡,正中间放着一台大CT机,大门自动关闭。那病人被推到外科诊室,王自在向那边张望,导诊机器人用明快的女声说道:“您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回答。”王自在支吾着:“我肩周炎犯了,还有肚子里反酸,食管倒流。”导诊机器人说:“您可以先到内科去看看。”王自在说:“我听说你们这里还能做手术?”导诊机器人回答:“您这种情况还不需要手术,您可以先到内科问诊,我们的内科诊室包含了消化内科的全部资源,胃、小肠、大肠、食管、肝胆、胰腺的问题都能解决。您也可以在检测室完成胃镜和肠镜的检查,您可以试一下我们的胶囊内窥镜,内窥镜拍摄的图片可以实时传送到您的手机上,方便您随时监测。”王自在看看导诊机器人,没说话,拎着两包中药下楼。

外面天光明亮,云影飘渺,王自在到凉亭中坐下,打量着医院大门。他想,那个粗脖子的李世新在过去几年先是推着他的爸爸来看病然后又推着他的妈妈来看病,他妈妈在三楼做了手术,做手术的是一架精密的机器,他妈妈的类风湿关节炎能被机器治好吗?楼上的大宗师能掌握多少个老年病患的数据,这个系统如果真的具有智能,它就能分析出每个老年人的寿命,如果能带爸爸妈妈来分析一下就好了,他能照顾好爸爸妈妈,也愿意照顾爸爸妈妈,只是这样的日子难熬啊,要是能知道这难熬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就好了。如果大宗师能分析出我王自在的寿命就好了,活着太累人了……倦意阵阵袭来。在凉亭里坐了二十分钟,王自在一咬牙站起来,回派出所上班。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