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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3年第6期|安宁:微醺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6期 | 安宁  2024年03月08日08:15

安宁,生于20世纪80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文创一级,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

那时我像豆芽菜一样瘦弱,长得还没有小卖铺的柜台高。父亲从田里回来,见母亲炖了一锅白菜豆腐,热气腾腾的,便用鼻子嗅了嗅,又跺一跺布鞋上的泥土,唤我过来:“去,到小卖铺打二两散酒来。”

我知道父亲今天心里高兴,虽然他一句话也不多说。脾气暴躁的父亲,只有心里愉快的时候才会喝酒,这一点,全家人都是清楚的。母亲于是一边用棉花枝拍打着身上的麦秸碎屑,一边笑着说:“今天狗剩家的豆腐嫩得很。”父亲没有接母亲的话茬,只是舀来一搪瓷盆水,噗噗洗完了脸,从绳条上拽过薄得透亮的毛巾,覆到脸上猛一顿揉搓,这才慢悠悠说道:“开春这几场雨,可是下好了,麦子都鲜亮得很。”

我晓得父亲为什么喝酒了。我飞快地去抽屉里拿出两毛钱,又从碗柜里取出酒瓶子,一蹦三跳地出了门。巷子里一只大黄狗见我喜气洋洋地跑过来,倏地住了脚,傻乎乎地朝我笑,似乎想要跟我说些什么。我懒得理它,一脸傲娇地从它身边走过。墙头上一只公鸡伸长脖子,用足了力气,朝我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我笑眯眯地看它一眼,它欣喜地扑棱着翅膀,飞到旁边的大槐树上。白色的槐花扑簌簌地震落下来,香气弥漫了整个的巷子。太阳洒下万千细碎的金子,暖风吹动着大地,我觉得身体轻盈,仿佛行走在天堂里,尚未买到的白酒,早已注入我的血肉,让我化作一只鹰隼,尖叫着飞入云端。

小卖铺的女人在春天里发了福,红艳的夹袄衬得圆圆的脸盘愈发地饱满。她或许早就听见我在巷子里欢快的脚步声,不,父亲唤我打酒的时候,她肯定就在院子里听到了,于是便端坐在柜台前,专门等待我的出现。我踮起脚尖,将酒瓶高高地举起,朝着女人响亮地喊道:“婶子,打二两散酒。”女人笑意吟吟地接过酒瓶,麻利地在瓶口插上漏斗,而后打开酒坛,将竹制的酒提子放进去,微微倾斜一下,便迅速提了出来。

一粒麦子或者高粱,是如何被人类酿造成酒液的呢?小小的我,尚不能明白物质之间奇妙的变化,我只被扑鼻而来的酒香深深吸引。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粒微尘,在春光中自由地浮动。一切都暖洋洋的,慵懒而又舒适,村庄里弥漫着槐花的清甜,还有白酒的醇香。我的睫毛化作蝴蝶的翼翅,微微合拢,鼻尖努力地向前,似乎想要将整个酒坛里的香气,都吸进肺腑,而后储存在那里,回家带给父亲。

临走,女人给我一粒晶莹透亮的水果糖。我将酒瓶紧紧塞住,仿佛那些精灵会在太阳下瞬间飞走。我顾不得平日里宝贝一样的糖块,我只抱着酒瓶,大踏步地向前走。谁碰到我,我都不搭理;谁问我话,我都假装没有听见。我有一瓶子的骄傲,它们在里面发酵、燃烧、沸腾。它们是天边的云霞,雨后的彩虹。它们是父亲极少向我表达的全部的爱。

到家时,见母亲正将炖得烂乎乎的白菜豆腐端上圆桌,父亲也已备好了温酒壶,只等我的到来。我将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在父亲面前,又从兜里掏出温热的水果糖,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橘红色的糖纸在手心里窸窣作响,我将糖块蒙到眼睛上,整个房间立刻变得暖意融融。我看到父亲刚刚刮过的下巴,从冷寂的青色,变成热烈的红色。杯中的白酒,也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父亲举起酒杯,深深嗅了一下,随后又像想起了什么,放回桌上,温柔地朝我碗里夹了一块软糯白嫩的豆腐。我受宠若惊,为父亲很少有过的深情。我立刻放下糖块,夹起豆腐,咬下一口,而后一边将滚烫的豆腐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吹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对父亲说:真香。

父亲将酒杯放到唇边,微微闭起双眼,轻轻呷了一口。酒在父亲的嘴里,停留了许久。我猜想父亲想让每一滴酒,浸润所有的味蕾之后,才让它们顺着食道滑入五脏六腑。酒让父亲变成另外的一个人,如此陌生,又那样亲切。他素日严肃的脸,犹如解冻的冰河,荡漾着动人的涟漪。阳光透过绿色的纱窗,洒落在饭桌上,馒头、白菜、豆腐、大葱、大蒜、碗筷,昔日朴素的一切,便被一一照亮,散发出圣洁的光。

我和酒后的父亲,说了许多的话,仿佛我们久别重逢,仿佛昔日他对我的打骂,都不复存在。酒神带他飞离贫穷黯淡的日常,让他在疲惫的瞬间,瞥见一抹美好的光。他因这光,爱世间的每一个人。

风把很久未曾相见的朋友,吹到我的身边。

正是春天,大地复苏,草木在泥土里蠢蠢欲动,万物散发蓬勃生机。天空一览无余,耀眼的宝石蓝让人心醉神迷。大风长驱直入,吹开北方冰冻的江河。黄河以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推动万千冰凌浩荡向前。绿色沿着无数裸露的枝干,潜滋暗长,辽阔的北方瞬间被桃红杏白包裹。空气中荡漾着沁人的花香,荒野中,园林里,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在这古老又新鲜的春天,除了一杯美酒,还能拿什么与远方的朋友庆祝?

美酒只有半瓶,是一次喧哗的饭局后剩下的,因找不到人同饮,又没有独自饮酒的心境,它便一直在角落里待着。我偶尔打开柜子看到,总是心生哀愁,想这一世,每日为生活奔波劳碌,既没有自斟自饮的闲情雅致,又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与我共享这天地佳酿,真是孤独。孤独当然是人生常态,学会一个人独处,犹如一株千年古树,站立在天地之间,无须行走,却用遒劲的根系、枝繁叶茂的躯干触探历史的长河。这半瓶酒,也是孤独的吧,它见识过觥筹交错,倾听过酒场上人们信誓旦旦,却在散场后将诺言即刻忘记,仿佛他们从未相识。它在狂欢过后,化作归仓的麦子、高粱、稻谷,重陷寂静。但瓶中的空,却让这人间的琼浆玉液生出惆怅,它在角落里安静等待,每次柜门打开的声音,都会将它唤醒,而后黑暗降临,那束照亮瓶身的光,消失在喧嚣之中,半瓶酒又重回冰冷的天地。

是朋友千里迢迢的一场奔赴,将我从飙车一样急速行驶的人生路上拦下,在春天的相聚中,看到枝头簇新的嫩芽,树下筛落的光影,吹开湖面的风,还有半瓶等待苏醒的美酒。

被喝掉的半瓶,早已从人间蒸发。那时,一桌人频繁举杯,彼此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的话,斟满的酒杯醉醺醺地左右晃动着,将一两滴不想进入肠胃的液体,洒落在杯盘狼藉之中。这些珍贵的液体,曾经是盛夏翻涌的麦浪,深秋金黄的玉米,而今,它们被人随意地抛洒,每喝下一杯,都是为了复杂的人际。它们不再是夜晚狂欢的酒神,让人载歌载舞的璀璨烟火,它们成为散场后吐出的污秽,摁下马桶,便瞬间消失在城市的下水道中。

剩下的半瓶酒,此刻安静守候在我们面前。春天透过落地窗,将细碎的阳光洒落在地板上。窗外两排高大的白杨树,直刺深蓝的天空。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是满都海公园。塞外传奇女子满都海,因将年少丈夫放入弓箭袋,绑缚怀中驰骋疆场,英勇杀敌,而成为星辰大海般耀眼的存在。这辽阔苍凉的北疆大地,被母性的光芒包裹,在春天宛若新生的婴儿,散发毛茸茸的爱与暖。

你不能逞英雄,将一杯酒直接灌入肠胃,那是对美酒的亵渎,你要让酒充分浸润你的每一个味蕾,你要将它柔和细腻的香气留在唇齿之间,你要让这人间的甘露,与你度过的一分一秒交融,只有你将一颗心慢下来,为一杯酒停留,你才会真正懂得它绵长不息的醇香,懂得光阴如何将泥土里坚硬的粮食,变成另外一种热烈沉静的液体,那是生命的结晶。朋友这样告诉我说。

一份鲜嫩的手把肉,一盘肥而不腻的牛血肠,一碟清爽的凉拌沙葱,只是简单的下酒菜,就可以让半瓶美酒,陪伴我们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曾经被我视为应酬避之不及的白酒,在饭局上想尽办法弄虚作假的白酒,此刻撩拨着我的每一个细胞,让它们在芳香中充分地打开、完全地绽放。沉睡的身体被忽然唤醒,隐匿的灵魂离开肉体,沿着一束明亮的光向上飞升。一切新的生命在枝头闪烁,风缠绕着风,光穿透光,飞鸟冲破云朵,就在万米高空之上,我看到鼓乐笙歌、人间天堂。

我想一杯一杯将美酒饮下,我想与朋友起舞。我爱途经我的每一个人,我与他们是兄弟姐妹,相亲相爱,永生不忘。

你微醺的样子风情万种,如此迷人。朋友对我说。

再给我半瓶美酒,我将向整个世界怒放。我饮下最后一滴酒,回复朋友。

“酒是辣的,大人为什么还要喝?”阿尔姗娜歪着脑袋问沈先生。

“当我们和好朋友在一起,酒就会变成甜的。”沈先生微笑着回答。

窗外,是肃杀的寒冬,大地一片萧瑟。在北疆,万物遵循着四季严苛的法则,藏身洞穴,隐入河底,或腐烂成泥。大地露出清癯的骨骼,一切冗余的修饰都消失殆尽。世界朝着开阔的边界无限伸展,仿佛风中长满无数的脚,向着星空奔跑。

庭院里空荡荡的,海棠树裸露的枝干上,挂满了红色的“小灯笼”。尚未被鸟雀啄食的海棠果,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更多的果实,在几天前的一场大雪中,葬入泥土。草坪上残留的三两处雪迹,被呼啸的冷风吹成坚硬的冰刀,人经过时,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枯草瑟缩着身体,彼此依偎着取暖。墙头的五六只流浪猫,不知在何处躲避风寒。阿尔姗娜喜欢那只诡异的黑猫,它的双眸有着迥异的色泽,蓝色的仿佛汪洋大海,绿色的则如古老丛林。许多个夜晚,它站在高高的树上,沐浴着月光,恍若荒原上一匹桀骜不驯的狼。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这只永远与人类保持距离的黑猫。我们希望几只活泼可爱的奶猫,都是它的子嗣,尽管它们并未遗传它孤傲的基因。沈太太每日都会在庭院的一角撒满猫粮,沈先生下班后,也会蹲在树下逗引猫咪玩耍片刻。只有那只黑猫,享用着人类的馈赠,却从不与人亲近。它只爱自己的伴侣,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母猫,每一根毛发都散发出慵懒的性感。它们时常依偎在一起,在阳光下眯眼午睡。那时,庭院里悄无声息,人们各自忙碌,这自由的角落,便如同荒野,成为一群猫的天堂。

此刻,两只猫与它们的孩子栖息何处,我们一无所知。在广袤的自然中,猫自有它们的藏身之所,我们只需静享此刻有美酒相伴的夜晚,而不必打扰猫的世界。酒是十年的陈酿,跟随沈先生、沈太太一路北上,在此刻天寒地冻的夜晚安静开启。它醇美的芳香瞬间唤醒了我,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童年的庭院。那里晒满了玉米、高粱、棉花、大豆、花生,我像一只无人管束的猫,在秋天给予人类的丰厚的馈赠中穿行。有时我累了,便会躺下,枕着棉花睡一个长长的午觉。父母在田地里忙碌,没人关心我在做些什么,仿佛我已化为收割的粮食,等待晒干后归入谷仓,而后历经漫长的光阴,成为一滴芬芳的酒。

我不知将根基从故土强行拔出,而后扎入塞外边疆的自己,会化作一枚海棠果,摇晃在冬日的枝头,还是腐烂成泥,重回大地,抑或在岁月的磨砺中,化为一杯美酒。我只知道,此刻我与沈先生一家相识,并在冬夜共享一瓶美酒,是由无数的偶然凝聚而成,是一只不肯被人类圈养的猫,在天地间孤独行走时,上天恩赐的一束星光。

我们谈起那些逝去的人,他们犹如流星,从人生的旅途中划过。我们也谈起这个城市的大风、沙尘,以及阴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我带来的鲜花插在瓶中,以其短暂的香气,浸润着风尘仆仆的肉体。透过灯光,我看到窗外墙头上,一个黑影悄然走过。或许,那是来去自由的猫。

就在大人们谈笑风生时,阿尔姗娜拿起一根筷子,在我酒杯里蘸了一下,而后放进嘴里,好奇地品尝着。

“麦子会变成甜的面包,怎么也会变成辣的白酒?”阿尔姗娜蹙眉问道。

大人们注视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因酒皱缩成一团,全都笑了起来。

“酒现在变成我的眼泪了!”阿尔姗娜泪眼汪汪地向我们抗议。

这天真的发现,立刻将我击中。一滴酒,变成了一滴泪,这奇妙的变化,要历经多少的光阴!

窗外,北国冰封的大地,正在风中发出喑哑的呐喊。没有人言语,我们只是举起酒杯,为此刻短暂而又永恒的相聚,饮下这岁月斟满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