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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尹向东:无法靠近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 | 尹向东  2024年03月04日08:13

阿尼住的村子离县城不远,步行大概一个小时。村子在一片草原边,那是缓坡地带,离国道也近。过去,有二十多户人家在这里。后来,村子里的人陆续去城里买房,许多屋子空出来,还像有人的样子,其实只有五六户人家。唯有阿尼,孤身一人的阿尼,没有在县城买房的实力,才一直住在村中。

藏房错落有致地矗立于两棵柏树下,或一弯溪水边、一爿岩石侧。藏房外饰多彩,看上去很热闹。以至于人去楼空,从远处看,仍然显得热闹。不过这是十多年前的景象,那时候,阿尼才刚满六十五岁,身体依然利索。闲着无事,他爱步行去县城,他喜欢县城的新鲜事物。

县城不大,弹丸之地。这几十年里,阿尼目睹了小小的县城有多少奇迹产生。曾经,在他童年时,县城的房屋还只像堆满河滩的乱石。后来,尤其是近些年,新房林立,不少高楼在雪域深处散发着现代城市的气息。街道拓宽了,全是柏油路,白色的行车标线,就像藏毯上的美妙图案。无论高楼还是商铺,都统一为带有藏文化特色的外饰。县城中心还建起广场,广场四周是展示这座县城历史和传说的文化墙。广场正中,铜铸一头巨大的牦牛,四蹄有力地蹬着,犄角扬起,像要摧毁前面的一切障碍。这是县城的标志,一头传说中的牦牛是这座县城最初的源头。每天晚饭后,广场中就聚集起城里的人们,他们放音乐,跳广场舞。待天黑下来,跳舞的、走路锻炼的都回了家,城市恢复宁静。但阿尼觉得,就算是夜晚,县城也热闹非凡。人虽然回家,各种灯却纷纷登场,广场四角,安了光线强烈的射灯,四个光柱在夜空中来回游走,让月亮和星辰都显得暗淡。许多高楼由彩灯勾勒出轮廓,不停闪烁。街道边每棵树、每座桥,都让彩灯装饰起来。

阿尼在城里从没有失望过,因此他一旦闲着,就步行到县城。看够彩灯新楼,看够时尚的城里人,阿尼又在县城发现了新鲜事。一天下午,他坐在广场的铁椅上看人们跳舞,无意中见到几只流浪狗也在广场边,它们或走或坐,悠闲地享受着。从那时候开始,阿尼的关注点就在这些狗身上。

在过去,高原各县城的流浪狗都多,它们像生活在城市的缝隙里,不被人察觉地活着。阿尼关注它们,是因他感受到它们在广场边那享受的劲儿,它们不像过去的流浪狗,它们随城市的发展也有了极大变化。

最初,县城的狗分为两拨。县城因小,大部分行政单位都建在一块儿,利于办事。这些单位在离广场不远的街上,是城市的中心地带,一拨狗就流浪在这里。几只大狗领着许多小狗,它们好些是被抛弃的宠物狗。金毛、二哈等大一些,还有好些是小型的鬈毛犬。它们被抛弃,是因血统不纯正,主人上了卖家的当,买回来,养大之后,才发现狗品种不对。比如那只金毛,粗看像,细看就能发觉比纯正金毛丑太多。嘴长,毛色杂乱,处于金毛与土狗之间。另一拨狗分布在市中心以外的城区,它们比较传统,是好些年就有的流浪狗,它们数量更多一些,种类也更庞杂,许多狗分辨不出是什么品种。

两拨狗都有领头。城中心领头的是一条不纯正的狼狗,无论做什么,别的狗都围着它转。上午,它们来到广场晒太阳,上午的广场人少,都是些闲散的老年人喝过早茶后,坐在台阶上晒晒太阳,聊聊天。狼狗领头,因为不纯正,全身的毛带点淡黄色,眼睛像土狗,但整体仍能看出是一条狼狗。它走到广场中,十多条狗跟随其后。它选一个阳光中的位置,懒散地卧下,别的狗就在它四周也纷纷躺下。到中午,它们已熟悉准确的时间和地点,仍由狼狗领头,前往各食堂、餐馆的泔水处。它们虽然不比家养的宠物狗那般优越,但与城市周边的狗比起来,明显要高一个档次。阿尼最初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食堂、餐馆的泔水好,有肉有油,根本饿不了。城市周边的狗群,没有这样好的食物。除非是坏了的饭菜,大家不舍得随便把食物扔出来。这些狗觅食的地方就在垃圾桶边,那些塑料袋装的垃圾,通常被它们拨拉得四处都是。让阿尼觉得新奇的是那只领头的狗,那只狗体形小,是藏区常见的鬈毛狗,一身白毛。因一直流浪,没洗过,长长的鬈毛结成粘片,纯白的毛也满是污渍,脑袋上的鬈毛像一缕缕辫子密集地挂在脸颊,挡住了眼睛鼻子。阿尼替它难过,总觉得它看不清外面。就是这样一条小鬈毛狗,却带动着城边的狗群。

两拨狗偶尔相遇,阿尼觉得特别好玩。它们的界线很明显,广场之上,是城市中心;广场之下,是城市周边。城市外围的狗群时常路过广场下的街道,这时候,它们就能遇上另一拨狗。狗的听觉和嗅觉特别敏锐,城市周边的狗群还没靠近,那只懒散卧着的狼狗会惊觉地支起脑袋,跟着站起来,跑到广场边。别的狗纷纷效仿,在广场边站成一排。这时阿尼才看见城市外围的狗出现在街道上,小小的鬈毛狗领头,因右侧相邻广场,它尽量靠在左侧走。它低着头,尾巴紧紧地夹在屁股里,这群狗数量比城市中心的狗多,有二十多只,但在鬈毛狗的带领下,所有狗都低着头,夹紧尾巴,它们绝不向广场看上一眼。广场边站成一排的狗群,却是另一副模样。那只狼狗高昂起头,尾巴直立。再小的狗也学它的模样,把小脑袋高高挺着,短尾巴直愣愣立在后面。这时候阿尼就忍不住畅快地笑起来,这些狗东西,竟然也有高贵和低贱之分。从数量上来说,城市外围的狗占优势,如果要打起来,城中心的狗分明处于劣势,却不知为什么它们就这样分出等级。城市外围的狗甘愿夹着尾巴,绝不越雷池半步。甚至绝不敢看那些狗一眼,它们小心地迈着步子,不敢跑,也不敢停。那条高傲的狼狗,等它们走到中段,总会示威般高叫起来,一群狗跟着叫,或尖厉或低沉的狗叫声此起彼伏,交织一块儿。狗叫声一起,城市外围的狗将身子贴得更低,尾巴夹得更紧,几乎匍匐前行,胆小点的狗全身颤抖,尿吓得失禁,一路滴落。即将通过广场,鬈毛狗才抖擞精神,向前猛跑,别的狗也纷纷跑着撤离。狼狗目送它们跑远,才满意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再次舒适地躺下。

虽然住在村里,却丝毫不影响信息传播。电视、手机,随时能看天下事。晚上,降泽爱邀阿尼来家喝两杯酒,聊聊闲话。阿尼讲起这些流浪狗,降泽是个时髦的老头,整天把玩手机,还弄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学上网。他什么都懂,听阿尼说起流浪狗,他就去电脑上调出视频,那是在汉地的城市,夜深人静之时。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辆车停在街边。视频上一群流浪狗出现了,领头的狗四处打探一番,跟着有七八条狗进入画面。领头的狗向那轿车跑去,咬前面的保险杠,所有狗也围上去,不一会儿,保险杠被咬下来,车身被咬得到处是划痕。

阿尼啧啧称奇,问:“这些狗怎么会仇恨一辆车?”

降泽说:“我估计是之前,它们中的一个同伴,被车撞死了。”

阿尼点头说:“难怪。”

降泽说:“不过它们的好日子也不长了。外面的城市,为了环境,要消灭流浪狗。”

说着,降泽又找出各类视频,有一些是警察四处抓狗,还有一些是街道组织人,见狗就打。那些狗被赶得四处逃窜,无路可走时,躺在角落里低下身颤抖,但仍躲不过人手中的棍棒。狗的眼神惶恐无助。

阿尼端酒杯的手在颤抖,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降泽说:“也是没办法的事,流浪狗太多,外面人口也多,流浪狗咬伤咬死人的事件时有发生。”

说着,降泽又调出视频,一个老人夜里遭流浪狗围攻,活活被咬死。

阿尼连声长叹,既气狗,又气人。

降泽说:“现在,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各个城市也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漂亮,尤其是外面的大城市。你想想,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群流浪狗四处晃荡也不是事,它们肮脏,带着各种病菌,还时不时伤到人。不说这些,单是它们脏兮兮的样子,也影响市容。”

阿尼不说话,他同情那些狗,但城市越来越漂亮他也深有感触。他暗想,其实在这县城,无论是城市中心的流浪狗,还是城市周边的流浪狗,有了它们,这城市才更有趣。

降泽继续说:“你看着吧,藏区的城市也不会例外,好些事内地先行,然后就轮到藏区了。”

一听这话,阿尼呆呆地看着降泽,越发说不出话来。

降泽见他这样子,哈哈笑起来,说:“怎么听了这话,你的眼神像那些被驱赶的狗了?知道你喜欢动物,我们不说这些,高高兴兴喝酒。”

听了降泽的话,一段时间里,阿尼心神不宁,他怕那样的时刻到来,所有人拿着棍棒满街撵狗。再去县城,看着流浪狗,尤其是城市中心那些高傲的狗,阿尼脑中却总呈现着视频上的狗,那条即将被打死的狗,它的眼神恐慌、哀怜、无助。那一刻,阿尼的心就软得在胸膛里四散流淌。

阿尼害怕的事最终到来,这消息仍然由降泽传递给他。

降泽说:“阿尼,你担心的事要开始了。”

阿尼问:“什么事?”

降泽说:“流浪狗的事,我听说康定、泸定已开始行动。”

阿尼眼神惶恐,不知说什么,呆呆地看着降泽。

降泽笑起来,说:“看把你吓得,没那样严重,这事到了藏区,就变得好玩。”

阿尼的眼神轻松了些,说:“不会像电脑上那样打狗吧?”

降泽与阿尼说话,喜欢卖关子,说:“我说好玩就在这里,我听说有的县实施清狗行动,毕竟是藏区,多数人连蚊子都舍不得打死,别说是狗,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大难题,任务在那儿,又不忍心,不过,好歹让他们想出两全的办法来。”

阿尼眼中满是希望,忙问:“什么办法?”

降泽说:“你猜猜?”

阿尼拍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焦急地说:“真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

降泽说:“看你急得,我不逗你了,他们组织人将流浪狗逮住,放一辆卡车上,夜里拉到邻县的地盘里放掉。”

阿尼听了,哈哈笑起来说:“这办法好,来,喝酒。”

阿尼不知降泽所说是不是真的,他很希望事情能这样发展。那段时间阿尼去县城的次数特别多,一去就待到夜里,天都黑下来才回。城市中心和城市周边的狗仍和平相处,优越的继续优越,该夹紧尾巴的也照旧夹紧,什么事也没有。渐渐地,阿尼觉得降泽所说是为逗他玩,高原不像内地,始终差了一大段距离,内地的事,好些在高原也无法照搬。不过有一天夜里,阿尼回家路上,在城边却看见一群陌生的流浪狗,它们在城边游荡,试图进入城市,到此时,阿尼才觉得降泽所言非虚。

这一定是被别的县扔到此处的流浪狗,有二十多只。能看出来,领头的狗是临时产生的。那是只杂交藏獒,体形不大,极瘦,肚子下成排的乳头悬吊着,显然,这狗刚产了崽。其他狗虽跟着它转,但还没形成默契。

看见这群新出现的流浪狗,阿尼的心安定了不少,照此看来,清除流浪狗不会太血腥。阿尼远远站着,他观察这些狗。狗群集结在一块儿,它们嗅着电线杆、木桩等根部,它们迟疑地望向城内,犹豫不决。那只杂交藏獒站在最前面,它已饥饿难耐,它向城内走,前进两步,回头看看狗群。狗群与它隔着一些距离,它们惶恐、怀疑。就这样,一群狗犹豫地向城内走走停停,阿尼也隔了距离跟在其后。快到凌晨时分,狗群靠近了广场。阿尼惊异地看见,城市中心与城市周边的流浪狗,此刻已融合在一块儿,领头的竟然是那只小鬈毛狗,连狼狗也乖乖站其后面,它们对陌生的狗群早有准备,此时一块儿愤怒地狂吠起来。

杂交藏獒停下了,它看看身后的狗群,又看看前面。身后的狗群此刻都看着它。它犹豫着又向前迈出几步。城内的狗,尤其是那只小鬈毛狗,眼睛虽被遮住,却十分厉害,一边狂吠,一边作势要向前扑。杂交藏獒再次站定,它没再回头,短暂的几秒时间里,它像掂量着什么。那一刻,阿尼感受到它的坚定,一方面是退缩挨饿,一方面是拼死占领地盘。没容阿尼多想,杂交藏獒已拔腿向前冲去,身后的狗群也纷纷向前。一时间,双方互咬在一块儿,混乱的场面让阿尼再也分辨不清哪些是城内的狗,哪些是异地狗。撕咬声、狗狂吠声、哀鸣声充斥在城市的夜晚。偶尔,几条狗按住其中一条又撕又扯,然后相互追逐。

战斗并没持续太久,混战一会儿,好些狗扭头就跑。阿尼看见城市的狗战胜了,它们体能充沛,数量也多。异地狗逃跑时,它们并不追赶。那条杂交藏獒最后才从狗群中挣脱出来,它一瘸一拐地跑着,阿尼看见它受了重伤,血红的肠子掉出一半,拖在地上。城内的狗尚在狂吠,那是战胜后的喜悦。阿尼跟在杂交藏獒身后,其他狗已全部逃掉,只剩它孤零零地向城外走,越走越困难。阿尼说不出心中有什么在激荡,整个胸膛像要燃烧一般,他喘着粗气,跟在杂交藏獒身后走出了城。它向一片小树林中走去,它的步伐越来越慢,但它坚持着,直到在一棵树根旁,才倒了下去。阿尼隔着一段距离,好在有月光,他看见它倒在那里,再也不动。阿尼缓慢向前,走到狗身边才看见树根那儿有一条乳狗,正吮吸它干瘪的奶头。它侧卧在那里,肠子拖在地上,已经死去。阿尼的眼泪忍不住淌下来,他蹲在狗身边,看见乳狗不停地吮吸。估计是饥饿的原因,并没有奶水,乳狗边吮边小声呻吟。阿尼任由眼泪热辣辣地淌下来,此刻他才明白,杂交藏獒冲上前去时的坚定意味着什么。

抱着乳狗回家,天已快亮。阿尼在灯光下看见这只乳狗像它母亲一样,眼睛下面有两个黄色的斑点。阿尼找来牛奶喂它,它舔着,时不时小声地叫。

阿尼给这条捡来的狗取名森格,意为像狮子一样。森格渐渐长大,自从捡回它后,它与阿尼就一刻也没分离过。晚上睡觉,阿尼躺在藏床上,它就卧在藏床边。阿尼去降泽家喝酒,降泽不喜欢狗,它进去,吼过它两次,之后,它再不进屋,只守在门前,一直等阿尼喝完酒出门,才摇着尾巴随他回家。

有森格伴随后,阿尼去城里的时间减少了。需要买东西,或有什么事时,才进城。走在路上,森格紧贴着他的腿边。城里的流浪狗少了许多,城中心和周边的狗都不见了,也许县城开始清理流浪狗,所有狗可能在某个夜里被遗弃到别的县域。偶遇一两条流浪狗,看见森格,也远远躲开。阿尼暗想,有主人的狗,那地位明显就比流浪狗高出了多少倍。

森格越长越大,已经完全不像它母亲,倒似一条纯种藏獒,嘴厚,颈上的毛真像狮子一般奓着。再去城里,人们都远远躲开,连警察看见,也只站在远处说:“大爷,这么大的狗,你怎么不拴条绳子?”

阿尼说:“别看它大,可温驯了,从不咬人。”

警察说:“下次进城,得给它拴条绳子,再不咬人,别人看着还是怕。”

森格温驯懂事,除了夜里偶尔叫几声,平时根本不乱叫。它默默地跟在阿尼身后,像他的影子。早晨,阿尼喝过早茶,爱坐在草坪上晒太阳,它也跟着卧在边上,时不时转着眼珠看看阿尼。一旦阿尼进城,它才像个孩子般高兴起来,围着阿尼又跳又转。只是自从警察打了招呼后,阿尼再带它进城,会系上一根绳子。

降泽不仅时髦,还爱开玩笑,他说:“阿尼,森格现在成你老伴了,比老伴还老伴,寸步不离。”

阿尼只憨憨地笑。

降泽说:“我们考验考验它,你找机会藏起来,看它怎么办。”

阿尼笑着点头。

那天下午,阿尼见它卧在地上打盹,悄悄靠近门前,猛跑出去。跟着把门关上,森格惊醒,扑上前挠得门板咣咣响。阿尼找地方躲起来,躲好了,降泽才将门打开。森格冲出门,先四处张望一番,草地里没见着阿尼,首先跑向降泽家,冲进屋里四处看看,跑出来,挨着房找。阿尼躲在一个空楼的屋顶上,把屋门关了,狗根本进不去。森格挨着房找完,没寻着,急起来,狂叫着四处奔跑,那叫声像小孩扯嗓大哭。看见它着急的模样,降泽捧着肚子笑,阿尼藏在楼顶俯瞰院子,也笑。后来,森格急得没法,又在院里跑了几圈,撒腿就准备向城里冲,这时阿尼才站起来,大声喊:“森格,我在这儿。”

森格已冲上公路,发了狂般往前跑,忽听阿尼的声音,立即停下,由于惯性,它滑出了一段距离,又摔一跤,才扭过头来,箭一般往回跑。它这样子让降泽把眼泪都笑了出来。阿尼刚走出空楼,它猛扑向前,站立着将前腿搭在阿尼肩头,脑袋紧贴阿尼,呜呜地哀鸣。阿尼一手抚它脑袋,边笑眼泪边淌。

那以后,它更警觉,阿尼的脚稍动一下,它也会立即站起来。再去降泽那儿喝酒,任降泽怎么赶,它也不出门,脑袋搭在阿尼鞋上,降泽一喊,它只斜着眼看。

降泽说:“再不敢逗它了,它母亲是流浪狗,那记忆已深入它基因,它怕失去你。”

这几年,雅康高速修通后,旅游业兴旺起来。空空荡荡的村子又开始热闹,大城市里自驾游的人们,不喜欢去县城,倒偏爱村子。

降泽的儿子有生意头脑,把所有空房都租赁下来,装修一番,集吃喝玩乐与住宿于一体,打出了民居山庄的牌子。在夏季,生意出奇地好,每天都有好些车辆停在草坪上,每个房间也住满了人。夜里,草坪中还会燃起一堆篝火,烤上牦牛肉,放起藏族舞曲,游客们围着篝火喝酒跳舞,尽情玩乐。

森格成了游客眼中的宝,他们看见它,嚷着:“哇,藏獒!”他们又怕又爱。

阿尼说:“别看它块头大,其实很温驯,从不咬人。”

女孩子们说:“大爷,你拉着它,让我和它拍张照片。”

阿尼抚摸森格的脑袋,它温驯地卧下,任女孩们在身边拍照。玩得熟了,游客们不再怕它,抚它脑袋,摸它肚子,尤其是小孩子,甚至拧它耳朵,捏它鼻子,它也任其随意。

游客们拍了照,会给阿尼一些钱。最初阿尼不要,后来降泽儿子说:“给你就收着,各地方都这样,别人付了钱,也安心。”阿尼这才收了钱,这些钱都让他买回好吃的,与森格共享。

一个特别爱狗的游客,看到森格后,想买下来。阿尼笑着说:“我不会卖狗。”

这个游客不停地缠着阿尼,问:“大爷,你给开个价,只要你张口,我就买下来,这是条纯种的藏獒。”

阿尼说:“它不是纯种的,它母亲就是条杂交狗。”

游客笑着说:“大爷别哄我,我会识狗,你开个价吧。”

阿尼被缠得烦了,说:“藏族有句谚语说,上辈子卖狗,下辈子讨口,我不卖,你只要能带走它,我不要钱。”

游客就走向森格,一直温驯的森格,似乎明白怎么回事,见他靠近,第一次龇牙,发出低吼警告。

降泽笑着对游客说:“我劝你别动这心思了,你把这老头买走他都愿意,但你想要他的狗,那就不可能了。”

人多了,为保障安全,在村子边,还设立了警务室,一个年轻的警察负责这片草原的安全。他叫多吉,地道的康巴汉子,肤色黝黑,个头极高,长着络腮胡。他每天早晨骑辆三轮摩托到警务室,傍晚下班又骑回城去。多吉也爱狗,没什么事时,他就随阿尼一块儿坐在草坪中,逗森格玩。与其说是他陪阿尼,不如说是为了陪森格而来。

时髦的降泽比阿尼大三岁,已是七十五岁的老头,他拿出手机,对阿尼说:“这民居山庄是我儿子搞起来的,过去空空荡荡的村子现在又热闹了,这些都是我儿子的功劳,现在倒好,像没他什么事了。”

阿尼说:“怎么了?”

见阿尼严肃的表情,降泽笑起来,拿出手机说:“看看,这叫微信,好些游客来这里都发朋友圈,朋友圈你知道不?就是这样发出来,所有人都能看见。”

阿尼看着手机,笑着说:“这是我家森格。”

降泽说:“你家森格抢了我儿子的风头,它现在成网红狗了。”

阿尼不解地问:“森格虽然不纯正,但还是藏獒,怎么成网红狗了?”

降泽连连摇头,说:“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网红狗不是狗的品种,是指森格在网络上,像明星一样有名。”

阿尼的笑更灿烂,降泽给他翻手机,那上面好多森格的照片。阿尼拿过手机,给身边的森格看,说:“森格,看见没有,这上面全是你的照片。”

森格抬起脑袋,斜着眼珠看一眼,又将脑袋放到两只前爪上,波澜不惊的样子。

降泽笑着说:“你看,这狗东西还得意上了。”

阿尼轻抚森格的脑袋,它懒洋洋地摇摇尾巴。

降泽说:“网络虽好,但也有讨厌的地方。好些人说森格可爱,喜欢它,但另一部分人,却说它退化了,一只藏獒,怎能养成宠物狗一般,任何脾气都没。还有人怀疑它根本不是藏獒,是化妆打扮出来的假藏獒。”

听到这负面消息,阿尼很生气,说:“狗怎么能假装出来?”

降泽说:“这你倒有所不知,外面的宠物店,能把狗弄成老虎、熊猫、狮子的样子,他们生活在大城市里,把这小小的村子也想象成要什么有什么的地方了。”

阿尼仍在生气,说:“还说森格退化,我看他们才退化了,森格脾气好怎么了呢?那不叫退化。”

降泽说:“这点我倒一直在想,你想想过去这村子里养的狗,远远嗅到生人的气味,跳得铁链都快给崩断,森格倒好,谁来都不叫,别说咬人了。”

这是事实,阿尼仍想争辩:“这也不是退化啊,这只是,只是我没拴它而已,没拴的狗脾气都好,不咬人。”

降泽笑起来,说:“不和你争了,说到森格,谁也争不过你。”

到冬季,村子恢复宁静,偶尔才有游客前来。山庄大部分项目停业了,只提供简单的食宿。

临近春节,下了一场大雪,雪覆盖了草原和村庄。天气晴朗后,阿尼带上森格踩着薄雪,去了趟县城,买些年货回来。当夜,他请降泽到家里喝酒。两个老头,一个七十五岁,一个七十二岁,喝酒都节制,降泽聊了聊网络上的新鲜事,森格紧挨着阿尼打盹,阿尼难得地忆起村子的过去,乃至县城的过去,两个老头把能记住的人和事共同回忆一遍,时针就已指向十一点了,降泽起身回家,阿尼也就躺下,关了灯睡觉。

第二天一早,阿尼醒来,看见外面是个大晴天,他起床喝过早茶,推门出来。太阳刚刚从东山巅上冒出,阿尼走出门,森格紧跟着他,要去草坝上晒最初的太阳。走到院中,阿尼看见一个破碎的啤酒瓶底,这应该是游客玩高兴给摔的。他弯腰捡起,想放到安全的地方,他刚直起身,一时间天旋地转,硬生生倒在草地上。

那时候降泽仍在沉睡,只有他老伴早起,忽听外面狗叫,到窗口看见阿尼躺在草地上,森格围着他狂吠,不停地打转,忙去叫降泽。

降泽披件藏装下楼,刚想靠近阿尼,森格却对着他怒目狂叫,龇着牙,随时要咬。降泽不敢靠近。他老伴说:“这狗今天怎么了?连你也咬。”

降泽很着急,说:“它也是着急了,不知该怎么办,本能地护主。”

他老伴说:“这可咋办?”

降泽忙拿出电话打120。村里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全都来了,但没人敢上前。森格对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都龇着牙,随时要扑上来。

从县城开车到村子,也要十多分钟。总算听到120的笛声,救护车在路上飞驰,停到草坪上。医护人员立即下车,提着氧气袋和药箱,但他们看见森格时,也傻了眼。他们刚向前迈步,森格颈上的毛就奓起来,狂叫着要咬人,它的声音低沉,满是愤怒。医护人员连连后退,看见人退后,它就围着阿尼转,一会儿舔脸,一会儿拱手。

医生说:“这可怎么办?无法靠近。”

降泽着急地说:“这狗从不咬人,今天也是急着了,要保护主人。”

医生说:“不能再耽搁,快打110,让警察来处理。”

降泽拨通电话,不一会儿,多吉骑着摩托飞速赶到。他背着微冲,下了摩托后,也想向前冲。

医生拉住他说:“不能靠近,这狗咬人,又是藏獒,咬一口可不轻。”

多吉说:“它认识我,不会咬。”

降泽说:“它连我都咬。”

多吉说:“我试试。”

多吉慢慢靠近,但森格警觉起来,看见多吉,鼻子一皱,龇着牙又叫起来。

多吉说:“森格,是我。”

这一招无用,森格依然狂叫着,焦躁不安。

医生说:“不知是心脏问题还是脑梗,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多吉说:“怎么办?”

医生说:“赶快击毙吧。”

这话让降泽和多吉都吃了一惊,他们瞪着医生。

医生说:“还能怎么办?”

降泽看看躺着的阿尼,说:“要打死了狗,阿尼也没法活。”

多吉说:“就是。”

降泽说:“我再试试。”

他慢慢向前,嘴里不停呼唤着:“森格,是我,现在要救阿尼,你不能挡着。”

森格龇着牙,低声吠叫。降泽老婆取出一块风干牛肉,说:“你喂它。”

降泽将肉扔过去,扔在森格的前腿边,但它根本不理,只紧张地盯住众人。

医生说:“不能再耽搁了。”

多吉问:“有没有打麻醉药的枪?”

医生说:“我们是医院,不是野生动物保护站。”

多吉说:“我去林业局问问有没有麻醉枪。”

医生怒了,吼着:“开什么玩笑,人重要还是狗重要?老人已倒下好一会儿,再耽搁,谁都没办法了。”

多吉无奈,只好取下微冲,靠在三轮摩托的车兜上,向森格瞄准。也许是森格累了,这会儿,它紧紧靠着阿尼,卧在一侧,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

多吉从瞄准框里看到森格又圆又大的脑袋,他右手食指搭上扳机,慢慢加力。降泽以及村民们都把脸转向另一侧,但始终听不见枪声。多吉的手指一时又软下去,把头转向降泽,那根手指里像没有骨头一般使不上劲。降泽不敢看多吉,也不敢看森格,回转身望向远方。

医生说:“赶快。”

多吉说:“真打死狗,阿尼就麻烦了。”

医生说:“你是警察,这是你的工作,你自己看。”

多吉重新瞄准,他深吸一口气,把枪稳稳地固定在车兜上,然后扣下扳机。枪响的那一刻,多吉什么也看不清,众人在他的眼泪中向前跑,把阿尼抬上救护车。救护车的警笛声响起,多吉机械地跨上摩托,鸣响警笛,他的双手在颤抖,腿也抖。他紧紧跟在救护车后,眼睛模糊得仍然看不清路。

降泽坐在救护车上,他紧紧抓住阿尼的手,他看见阿尼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浑浊的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滑下,在脸上纵横交错。那一刻,降泽也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和警笛的声音交织着,刺耳地响。

尹向东,四川康定人,藏族,自90年代开始创作以来,在国内多家期刊发表作品近两百万字,作品被多种选刊和选本转载,获过多种文学奖。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风马》《在云上》,中短篇小说集《鱼的声音》《河流的方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