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十月》2024年第1期 | 金铃子:自由的针脚
来源:《十月》2024年第1期 | 金铃子  2024年03月07日08:20

金铃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24届青春诗会,有诗集《奢华倾城》《越人歌》《我住长江头》《例外》《曲有误》及诗画集《面具》《桃之夭夭》等,曾获李杜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十月》年度爱情诗奖,《北京文学》及《文学港》杂志优秀作品奖等奖项。作品曾被翻译成英语、希腊语、罗马尼亚语等多国语言。多次举办个人画展。现居重庆。

《麻》

我看到的不是一张扎染的麻布

是山坡上,祖母的背影

此刻苎麻叶下面长满了

白色的毡毛。叶片如她粗糙的手。棉毛

松软的垂挂,它雌雄同株的身体

祖母的歌声在风中,沉稳、清晰而宁静

球形的果实,无声地生长

在疏松肥沃的大地,它们壮观地铺开

密被的长柔毛,将祖母包裹

找不到她的日子,恐惧将占据我

我将面对整个乡村的空荡,板栗的壳斗

裂开的锐刺

它们落下来打中我的额头

夏天,乡场上,他们打开的布匹不是我的

那些呈心形的叶片的剪刀,咔嚓咔嚓

在一张麻布上游走。《诗经》那个在河边

洗麻的少女,不是我

我在和一片麻叶倾诉。而

那鲜叶的糕团,唇齿间的清香,是我的

繁茂的根系下蚯蚓的私语,落叶下的水流

那,漫天的星斗,硕大的月亮

辽阔的水面

鱼的气息。我正在接受山川盘问

那些肥硕的女人

我一株麻叶上的故乡,她们的身体像毛茸茸的小花

如此轻柔

我渴慕,她肥大而白的手指

一捆捆把麻抱回了家

她在一张麻床上,把自己织成一张布匹

她在夜色里静静地沉默

而,面对丰收,她为什么悲伤

《线》

一抬头,她开始浆线了

她在大盆里用面兑水,搅成糨糊

把麻线放进去来回揉搓,湿透

拧干、抖开。像拧干半辈子的光阴

她的坐骑

大山里奔跑的豹子,豹皮像王的遗像

可以命令一条江河后退

古楼上战争的刀痕,是为王的尊严

还是为美

她把浆过的麻线穿在竹竿上,摊开

如瀑布一样挂起来。我现在相信

水的声音,不来自于水

那飘荡的声音,夸张、奇幻而充满香味

草木的诗句,《诗经》里的露珠

孟浩然的开轩面场圃。水

顶风冒雪而来的人,他们围着瀑布跳舞

他们的服饰上铺满云彩,他们的眼睛

那种明亮,那种干净

渴望,如我的相思。只是,她总能够柔顺

而我,真的,一团乱麻了

我的相思

成为我一生的疾病,久久不歇

在一坡坡麻的山丘,百鸟归巢的息声

在一根麻线的那头。发出轻轻的

鼾声

忧伤的线头在夜幕里……起伏

《织》

我在梦中听见隔壁,传来老式织布机的

咔咔声。我把耳朵紧贴在土墙上

像一个偷听者

听到《木兰辞》里的叹息

那叹息,将棉线变成了金戈铁马

战争像死亡的太阳

动物和植物的尸体正抱着大地腐烂

城市缩着身子,仅仅是躲避

无人机的翅膀

最后一株麻草像子弹一样弹过来

它将土墙打开一个洞

我穿过土墙,女子正端坐在织布机前

双脚在踏板间上下交替

织布的女人

她的鼻尖冒着热汗

轮换着机杼和梭子,这,翻飞的双手

与蝴蝶不同

与蝴蝶又没有两样。它们

在七彩的纱线上跳舞,嬉戏追逐

如绽放的岁月

曾经的爱,古朴、鲜艳、流动

她一生的秘密,在纺车、纱轮、棉线

在梭子、线拐里

重复的忠诚,深渊一样的玫瑰

果实累累而贫瘠的山岗。哦,豹子

印在她腹部上的蹄印,前爪抚摸过的山丘

她把它们织在一张布里

布一厘一厘地增长,布一尺尺增长

她由青丝变为白头

麻布上的皱纹多像她的额头

为什么一张布

可以裹住一个人的青春,燃烧的四肢

她把自己的白发织进去

清晰的纹路,玫瑰的图案

只留了一双眼睛等我,为什么是我

这个把身体安放在异乡的人

在此,与她邂逅

《捆扎》

一个男人在一张大案上捆扎花朵。这

花朵,不应该由女人们去完成的吗?

不应该是她们细小的手指,在一张小木桌边

亮开诗的面容,待嫁的深情

催开一张巨大的白布。在上面捆扎

白鹤,莲子和喜鹊,她捆扎

柔情和欢愉。不是应该是她自淡及浓

自疏而密,自生而死

扎好自己的嫁衣和寿衣

那个男人抬起头说

“她们不行,她们力气太小,捆扎不了”

我疑惑,一朵花,需要多大的力气

才能开放

需要多少花香,才能填满江河

需要多少勇气才能打败时间

一朵花要多少胆量,才能成为一张麻布上的

水墨。多么大的壮丽啊

她们日复一日,在织布机上穿梭往返

她们把最美的事物留给了他们

只等他们

为她们捆扎出蝴蝶、飞鸟、花朵和虫鸣

我的思绪是遗憾、理解、纠结

似乎听到麻布发出喊声,一张水墨晕出了时空

唉。从来没有单独完成的事物,也

从来没有真正的孤独

《缝扎》

她在一张长五米、宽五米的布料上

用单针、双针、单梅花、双梅花、串梅花

蜂子花、豌豆

给我扎结出了山丘,我消耗过的爱情

远方的密林,我捧在手里

我在里面找到浓缩的我。她的体香让我走进旷野

苍山的雷声滚滚而来

为我深夜缝扎嫁衣的女子,我要谢谢你

为了这身衣服,我要一嫁再嫁,一娶再娶

穿上新衣,与雷神同往

春天的夜晚,伴随着大雨、闪电、风

洱海的波涛在晚霞里翻滚

什么正在海里升起

身披嫁衣的鱼群,鱼贯而出

我对它们了解得太少太少

它们的喜怒哀乐,它们的裙摆为谁摆动

它们的嘴唇为谁冰冷

可,为什么它们穿上与我一样的新衣

在海面起舞,海面上盛开的花瓣

少女的肩膀,流动的身体

那上升的力量,还有什么?

正在为这嫁衣,这嫁衣上的江山

而来,还有什么?

赶在雷鸣停止之时。在涛声中

把自己嫁向远方

《染》

花朵如拉长的挂钟

挂钟的边缘五个裂片,像五个嘴唇

吐出植物的蓝

染缸巨大,可以把99个我染成蓝色

苍白、孤独、虚荣、骄傲的我

黯淡的我,染了又染

他们的姿势多样

蜡染、夹染、套染、拔染、喷染、绳染、浸染

我已说不清楚,是什么。只知道此时

蓝。天空飘着蓝鸟,它们蓝色的身体

它们唱着蓝色的歌曲

铺出一条成圣之路。而我,掉进蓝色的梦里

整洁的万物,麻布的舒适

让我摆脱无知,无力和虚荣

有人瞬间爱上,本质之外的事物

那染了又染的生命

这染料来自于草木之心

水冬瓜、黑头草、水马桑、麻栗壳

它们保护着我藏起来的词语

强韧,柔细的尖刺

只是此时,那个拿大棍的人,在染缸里搅动

有韵律的声音敲打着缸壁,他说,从这缸里起身的

绝不会有相同的两朵花

我孤身浮起,面带蓝色的微笑

以前我只知道大理的、自贡的扎染

今天我才知道巍山的扎染

悠久。传承。从不间断

正如,他只看到她腹部蓝色的文身

如蓝色的坟茔

却不知道……花朵大,枝条密

《绣》

在南诏新村,他们戴着如云的花帽

在清香木下围着篝火跳舞

蝴蝶的托肩,那沉静,我没法视而不见

鸳鸯的衣襟和袖口,对鸣,私语

拉绣的腰带,急流的披风

裙边上羊脂玉的玫瑰,腾起了银针的暗香

这暗香,柔软细腻,我深吸了几口

发现自己竟这样善变。瞬间

我爱上舞蹈中的英雄,英雄中的英雄

让我忘却,我又老,又小,又忧伤

我是无法拥有晴天的人

那些在台上走着模特步,盛装的美人

刺绣的马缨花,花枝上的喜鹊

对我叽叽喳喳

“不必为异乡忘记了故乡

不必为新人忘记旧人。”

我没有办法不听

为什么,快乐如此匆忙,相思如此长久

我如一个眼盲的老人

手摸那针线包、香囊

心里默念,我还有蚊帐

需要绣。花草、树木和种子,需要绣

还有山、水、雷、电,需要绣

还有麻衣孝服,需要绣

我还有一首墓志铭,需要绣

那些自由的针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