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浒湾
来源:湖北日报 | 陈应松  2024年03月07日08:05

从浒湾镇古河埠的石阶数起,每一块石阶都是明清雕刻的书版,镌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岂止这些码头的石阶,踏入浒湾古镇的街道,幽深闾巷的每一块条石,建筑物上的每一片青瓦、每一块墙砖,都是浒湾曾经的雕版,铺展和堆摞着他们印制的匠心。那些在雨水中晶闪的石头与砖瓦,是无数苍老的思绪,从砖缝和石墙中伸出的翠蕨,是文字曾经翻滚、愈久弥新的智慧。而扔弃在墙角和街边的断砖瓦砾上长满的苔藓,是文字永远不死的灵魂。

我在古镇的小巷里遭遇到一个石拱门,上书四字:“藻丽嫏嬛”,此门竟然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当然,与它一起保护的是“浒湾书坊建筑群”。“藻丽嫏嬛”是什么意思?弄得这小镇一派儒雅神秘。嫏嬛指的是天帝藏书之所,藻丽指的是华丽的文词。也就是,这地方,这浒湾,是天上珍藏仙书美文的神境。难怪了!

多么美好的形容,不就是一些印书的作坊吗?据说还有一个在文革时损毁的石拱门,上刻“籍著中华”四字,这也就明白了,原来,这里刻印的书籍,就是在赓续中华文脉,记录民族智慧。

房子已老,但街巷未废,烟火尚盛;人虽已逝,但书籍仍在,雕版亦存。从“中国印刷博物馆浒湾书铺街分馆”里,我们看到了许多宋、明、清时代的雕版,各种雕刻和印制的工具。那些雕版精致,每一块不仅仅是印刷的木版,且是精美的艺术品。不久前,浒湾古镇书铺街的居民左新模,翻修老宅天井时,意外发现了十二块清代的木刻雕版。而这条街上的洪寿云家珍藏的三块清代印花木刻雕版,和徐冬荣家的一块两截木刻雕版,也被相继发现。左新模家的十二块印刷雕版,藏在他家的天井木梁上,雕版有《易经》《康熙字典》《礼记》《诗经》等内容,想必主人当年是太喜欢这些雕版和它的内容,才能藏之梁上。抑或是散失之后幸存的宝物,作为家族事业曾经荣耀的见证,作为传家宝,悄悄保存它们,是留下美好记忆和怀念的方式。

浒湾的兴盛得益于它临抚河水利之便,得益于它曾是才子之乡,有众多的文化人特别是士人的加持。人们识书、识字,识书的价值、书的流通环节,以及复杂的雕刻、印刷、装订工艺。这是文化鼎盛时期的一个标志,浒湾港口在当时以水运为主的时代,千帆林立、书籍成山,墨香弥漫街巷,灯火彻夜通明。浒湾被称为“小上海”、“不夜城”足有几百年。看看“清代中国四大出版中心”:江西金溪的浒湾镇、福建连城的四堡镇、武汉、北京,小小的赣东小镇浒湾为何成为全国的出版印刷中心之一,与武汉、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齐享盛名?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说到才子之乡,临川不会礼让。王勃《滕王阁序》中就有“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此句虽指在临川为官的谢灵运,但后来因抚州(临川)人才汹涌井喷,便有了“临川才子”之说。这里山川融结,魁垒秀拔,俊采星驰,巨公辈出,王安石、晏殊、晏几道、曾巩、汤显祖、陆九渊等,都是临川才子大军中的第一方阵。我两次到这里,惊异于此地的文化之盛,走到哪儿,都有高深和神秘尚在的古代书院,几乎村村有,这是选拔和培养人才的学府。历史上,抚州府考中进士的有二千四百五十名,状元五名。一个县的进士比许多省的还多。读书人之多,形成了一种风气,更多的是没有获取功名的文化人。读书人扎堆,爱读书,爱谈书,也爱藏书。在古代,书籍是紧俏物质,于是他们便自己动手,加入了刻印书籍的队伍,书香世家刻书印书,成为了当时风尚。因此地没有重男轻女观念,女子也进书院读书,这些女子知书达理,动手能力比男人强,也加入了书籍的刻印大军。制版、雕刻、印刷和装订,她们是一把好手。史载:“金溪浒湾男女善于刻字印书”。“善于”就是文化的支撑,是一个地方文化底蕴的显示,就像有铜草花的地方一定有铜矿。印书不是卖饼,不是种豆,不是织布,是弘扬知识,传播文化的重要一环,是文化人干的心手合一的活儿。

浒湾的“浒”读许,这是个多音字,用在地名上,它就是读许,大约是住在水边的许家吧,果然如此。《金溪地名志》载,明代初年,许氏从本县后潭许家迁来,因建村于抚河河湾,故名许湾,又因在水边,后称浒湾。也有野史说乾隆皇帝下江南,至此路过,将石碑上的“浒湾”念成了“许湾”,于是依皇帝金口,以讹传讹,便读作了许湾。不管浒湾许湾,也不管水运陆运,即使当今水运衰微,浒湾码头看不出当年繁盛喧阗的景象,但抚河边仍有三个古码头、四个明清古漕仓遗址,让人们想象曾经的辉煌。在今下洲尾、仁里街、占家巷一带,大量保存完好或荒废的仓储、客栈、茶馆、赌场、批发商号和富商大贾的宅第建筑,麇集屹立。如“贡试纸栈”,曾是储备中国古代中央一级科举考试专用纸张的仓库,也混迹于寻常巷陌、陈旧杂院中。但破旧残损丝毫掩饰不住它们曾经的倜傥卓异,绝代风华。那些院落的规模与格局,结构与雕饰,门楼的典雅,窗牖的繁复,书法的厚朴端庄,石刻的精致神工,让我叹羡古人的生活真是用心至极。遥想这些房舍庭院新建落成之后,街上石板铺就之后的盛景,经济与文化碰撞的空前繁荣,真是令人怀念和向往。如今,阳光下的街石依旧锃亮如银器,这种醉人的光泽是时间的磨痕与包浆。车辙像是遥远岁月细流的凹槽,里面盛满了独轮车负重艰难转动的吱呀声,牵引着人们的思绪飞回到耀眼年代的巅峰盛况。一个个的山房,一个个的客栈,一条条的排门商铺,印刷、批发、转运,代表着中华智慧的纸书典籍就此从这个赣东小镇出发,走向全国乃至全世界有华人的地方。

古镇里,有的建筑正在加紧修复,里面的石板、木料、砖瓦,多是古旧之物,以达到整旧如旧。有的文保单位里,住着人家,大多是老人。这些房屋虽然采光普遍不好,甚至有些阴暗,有些杂乱,但院子里依然阳光明亮。从古老的梁上吊下的篮子里装满了防鼠的食品,板壁上挂有各种老物。有的院落被铁丝网密封,从网眼中可以看到肥大的芋叶、青翠的葱蒜、满畦的萝卜。街边,小孩坐在古老的山房门槛上晒着太阳,打着游戏,炊烟正在小巷里漫漶氤氲,卖油面的店铺里挤满了饕餮的食客。打盹的老头,晾衣的老妪,奔跑的小狗,人们悠闲地洗衣、聊天、买卖。偶尔会从深宅大院里冲出一棵老樟树,犹如古镇精魂,守护着这里的人们。

在古镇,行走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多少有些穿越感。但生活就是这样,和谐于古老和现代的交融中,这就是金溪众多古村镇的现实,也是浒湾的现实。徜徉在车辙深深的石板路上,真不知今夕何夕。在金溪县境内,总共保存有格局完整的古村落一百二十八个,其中国保单位三个,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村)七个,中国传统村落四十二个,省级传统村落三十一个,保留明清古建筑多达一万多栋,这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它被称为“一座没有围墙的古村落博物馆”。而浒湾名列其中,且格外耀眼。

京兆世家、两仪堂、三让堂、善成堂、文盛堂、大文堂、敦仁堂、红杏山房、渔古山房、旧学山房、漱石山房,有些字体如“漱石山房”故意变形、有妖灵之气,更多则敦厚朴素。“刘五云”是一个纸业品牌,而且一直是明代至民国时中国的第一大纸业品牌,却藏在浒湾的曲折小巷深处。这些曾经响当当的堂号,传播和保存了我们中华文化的焮天火种,承续了我们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我欣赏浒湾镇口高大牌坊上的对联,牌坊正面刻有“贯通百家金溪书卷帙宏富,渊博六籍浒湾镇刻版留芳”、“匠刀藻版经史子集长续中华文脉,古镇书街历宋元明清再扬盛世儒风”;牌坊背面刻有:“浒湾泊千帆载赣版名著出临汝,秀谷开万卷蕴宏图英才盛乾坤”、“江右商帮善刻印者浒湾人,古今典籍列街铺之金溪书”,正是准确的历史评价与赞誉。

天上有嫏嬛,地上有浒湾。临川浩浩才子,金溪滔滔藻丽。

书铺街的东口,有一“洗墨池”遗址,池边曾有乾隆壬寅年所立“聚墨”石碑,字体遒劲豪迈。墨池约一亩,相传是晋代书法家王羲之手迹。虽石碑无存,但浒湾人蘸尽四海之墨,印尽天下之书的自豪与雄心仍在古镇萦绕飞扬,久不能去。《无量寿经》曰:“光颜巍巍,威神无极,如是炎明,无与等者。日月摩尼,珠光炎耀,皆悉隐蔽,犹若聚墨。”聚墨也许说的是一种罕见的宝玉,但形容浒湾也很贴切,它不仅仅是浩瀚墨卷、皇皇典藏的出版之地,也是光颜巍巍,威神无极的文化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