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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璧 人  2024年02月28日11:44

初一那年,夏天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校园里的梧桐树绿得薄淡,阳光照下来,站在树底往上看,满眼都是绿翡的光。整个校园笼罩在这种诗性的绿意之中,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大家正在上自习课,班主任马老师突然走进教室,把我们几个语文成绩比较好的学生叫出来,往一棵梧桐树下一指,说:“去看看,有什么好书买两本。”树下站着镇上邮电所的邮递员,成天看见他穿着绿色的制服,骑着绿色的自行车,车后座上搭着绿色的帆布包,慢悠悠穿梭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面无表情地送信、送报、送杂志。这次他虽然还穿着绿色制服,但是没骑那辆绿色自行车,而是一辆淮北农村常见的平板车,脸上也难得地抹了一层有点拘谨的笑容,看样子不像来送信送报的。每逢赶集日,他老婆会在邮电所门口摆出一个书报摊,这也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我想:他今天是送货上门吗?

我们走过去,发现平板车斗里确实堆满了杂志,但不是摊子上常见的《电影画报》《读者文摘》《辽宁青年》《故事会》《章回小说》《上海故事》《少年文艺》《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选》,而是《十月》《当代》《人民文学》《收获》等,以前从没见到过,也没听说过。每本都厚厚的,封面看着也严肃,翻开看看,虽然也是小说,可是跟书报摊那些杂志上登的,和《射雕英雄传》《庭院深深》《萧十一郎》那样的完全不同。好在那些杂志都是过期的,便宜卖,我们还是兴致勃勃地每人买了一两本或者两三本。估计这些过期杂志是邮递员从内部渠道当废纸收来的,两口子又认为乡镇的人不大可能对这样的杂志感兴趣,不想占了小摊上的营业面积,于是就拉到小镇“最高学府”镇中学来找销路了。

我一开始只选了一本《十月》,因为那上面有一篇小说的作者叫贾平凹,我之前在一本学生杂志上读到过他的《一棵小桃树》很有印象。邻近教室的几位年轻老师也陆续围了过来,教英语的王老师指着一本《人民文学》对我说:“这本也不错。”王老师姐姐家离我们家不远,我经常看见他去姐姐家蹭饭,我们关系还不错。我拿起那本《人民文学》翻了翻,也看不出不错在哪里,王老师又说:“不错不错,买了吧。”《人民文学》比《十月》薄,也便宜点,五毛钱一本,《十月》是一块钱。我信了王老师的话,就买了。刚付了钱,王老师说:“你先看那本吧,这本借我看两天。”我也无所谓,就递给了他。

过一段时间,他把《人民文学》还我了,还翻到一页对我说:“这篇小说好看。”我才朦胧意识到,他可能就是想看这篇小说,又不愿意花钱,所以就怂恿我买。王老师推荐的那篇小说是《红高粱》,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那时候根据《红高粱》改编的同名电影在国际上得了大奖,在王老师、马老师等文艺青年中产生热潮。

那篇《红高粱》,我可以确信那两年我至少读了两遍,一则因为那时候小镇上书不多,重温旧书是常事,二则《红高粱》确实好看,至少在我看来,是一篇非常有意思的小说。比如里面的人物没名字,而是“我爷爷”“我奶奶”,很特别,读的时候时不时就想:“我”在哪里呢?比如“我爷爷”既像个农民又像个土匪又像个好汉,到末了又成了革命军人,这样的人物以前在其他小说里可从未见过;比如那两个人的爱情故事也不一般,是爱情吗?还是奸情?还真不好说。里面的描写也很有意思,比如写“我奶奶”的死,子弹击中了她,奶奶倒下,一般这种场景都是惨烈且痛苦的,可是莫言写的是:奶奶死前一刻像一只鲜红的大蝴蝶,中弹后的反应是“欢快地叫了一声”。用美丽的大蝴蝶和“欢快”这样的词汇表现表现一个人的死,我初看时真是诧异,但是再想想,又觉得写得真好。

所有的描写成就了这篇小说趣味和新奇,确切可以说,就是从它开始,我对小说、对文字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也从中第一次领略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新文学的风采。《红高粱》成为我个人阅读史的分水岭,从此我逐渐告别武侠小说、作文选、《读者文摘》等,进入了新领域。

初二上半学期,在马老师的辅导下,我们成立了一个文学社,主要成员即在梧桐树下买旧杂志的几个人,我是社长兼社刊主编。我们自己写稿子,也向别班同学组稿子,自己排版,在钢板上刻蜡纸,用学校印卷子的手动滚轴油印机印刊。其实就是一张小报,两周一期,五分钱一张,跟街上的油条一个价。那是在文学光晕笼罩下的一段难忘的岁月。我们兴致勃勃地一直干到初三,因为学习任务趋紧,才逐渐偃旗息鼓,不过我的文学梦却在心里扎扎实实落了根。

王老师耍小心思叫我出钱买书看,虽然滑稽,想想也挺心酸。那些年农村教师的待遇很低,那几位年轻老师日子都过得拮据。我考到县高中时,就听说王老师辞了职,打算去深圳闯荡。某一天,我在县城的街上碰到他,他看上去很不如意,随便聊了两句,就便匆匆走了,之后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高中只读了一年就辍学了,一个人到上海打工赚钱养活自己。最初三四年时间,白天上班晚上写小说,写了四五十万字,发表了一篇千字文,而经济拮据,经常饿肚子,迫于生计,不得不中断写作,一意谋生。直到前几年,我才又从单位辞职,在云南一个小城买了套房,然后把上海的房子租出去,带着几箱子书搬到云南,决意从此投入读写之中,继续我的文学征程。

我的追求为何如此坚韧?细想想原因可能有很多,但具体来说,那本过期的《人民文学》、那篇奇妙的《红高粱》,必定起到重要作用。

作者简介

璧人,安徽灵璧人。初中毕业,漂泊沪上数载,从事过汽车售票员、保洁员、服务员、仓管员、房产营销等工作,现居云南。马拉松爱好者。曾在《章回小说》《中国故事》《上海故事》《文学港》《散文海外版》《香港文学》等刊发文若干,部分诗文被收入各类文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