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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2期|拖雷:余温
来源:《草原》2024年第2期 | 拖雷  2024年03月01日08:18

1

老田本该睡个好觉,化疗过程让他身上所有关节,都像散架了一般,不仅累,而且还酸疼,像刚上了大刑,可刚合住眼皮睡着,叫声就从外面响起,老田就醒了,最初他以为是做了噩梦,竖起耳朵一听,不是,那叫声是真实的,时断时续,啊……呀……声音就是这么叫的,叫得绝望,叫得凄惨。这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一到半夜,那叫声就会从楼道里传来,叫声很恐怖,仿佛有人掐住了那人的脖子,嘶喊声是从挣扎中发出来的。

外面楼道光线也不好,老田腿脚不方便,他只能躺在床上等天亮,第二天来查房的护士来了,老田支棱着身子,嗓子里呜啦呜啦地说着昨夜的事。

护士听了半天,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这时正好老田的老伴来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把头贴在老田的嘴边,边听边点头,然后像翻译一样对护士说,是这样,昨天夜里,楼道有人在怪叫。

护士就问半夜里是谁在叫?

老田老伴说可能是一个病人。

护士愣了一下,病人?

老田对护士的反应多少有点不满,他就势直起腰,抬起手指,故意胡乱地指点着,老田老伴赶紧按住了老田的手,她说我们家老田说,啊——呀——叫了几声,昨晚就是这个声,老田对老伴的模仿相当满意。当他再次抬头看护士时,护士仍是一脸错愕,昨天是她的夜班,对于老田所说的叫声,她一点都没听见。

护士说,真是奇怪了,大爷,我真的没听见……

老田继续嘟囔着。

老伴就翻译,没听见?这怎么可能?那么大的叫声,你能没听见?

老田确实不高兴,他把手里的被子狠狠摔了一下,他想不通,他这么大岁数的人,能胡说吗?

护士不敢多待,就悄悄地出了病房。

回到护士室,她就问其他值班的护士,是不是昨天晚上听到有人在叫。护士们都摇头说没有。

护士是刚来的,对眼前的病人还不熟悉,一个上了点岁数的护士说那个老头,他……说完,她歪着头指了指,护士没理解,以为说他的化疗,他的化疗是因为胰腺癌,不是头呀,那个护士见她不解,就直接告诉她,她看了老人的病例,他得过阿尔茨海默症,他脑子有问题。

这么一说,护士想起老人之前的表现,心里一下明白了。

老田的老伴姓刘,下面叙述方便,就叫刘阿姨。老田因为氧气雾化,舌头都雾化得干了,所以说话很不利索,他的话只有刘阿姨能听懂。等护士走了,老田又把半夜有人惨叫的事跟刘阿姨说了,刘阿姨笑了一下说,你忍忍吧,这里本来就是医院,又不是家,大家都是病人,难受了,他就要喊,你难受了,也得喊。老田说,那我要换层病房,这一晚上不睡觉,我怎么能受得了。

刘阿姨苦笑着说,老田,你忘了,咱们是怎么住进来的,这医院病床都住得满满的,别人想加床都加不进来,咱们要不是陶大夫帮忙……

老伴的话,让老田说不出什么了。

可到了第二天夜里,那恐怖的叫声依旧,老田用双手捂住耳朵,可那叫声顺着指缝儿钻进来,像电钻一样,直往他脑子里钻,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把陪床的刘阿姨捅醒,让她出去看看什么情况,然后嘟囔着,这他妈的是医院,又不是屠宰场,每天听这么恐怖的叫声,还怎么睡呀。

刘阿姨多少有点不情愿,本想朝他唠叨几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刘阿姨转出去没多久,人就回来了。

什么情况?老田着急地问她。

她就说是楼道里有个病人,这个老头是个植物人,什么都不知道了,已经躺了一年了,每天基本是靠流食活着,可前两天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多了一个半夜怪叫的毛病,估计是人快不行了……

老田摇了下头,人不行了,还祸害别人,对了,这是个什么人?

刘阿姨说屋里有人,她也没进去,听护工们讲的。

这次等躺下后,那恐怖的叫声彻底消失了,老田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老田一早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他就去楼道里转转,顺带看看,怪叫的病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阿姨说,你就是好奇心重,自己什么病自己不清楚,你看看你……

老田摆了一下手,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说完,老田拄着拐杖出了病房。

刘阿姨见老田出了门,摇着头重重叹了口气。

没多长时间,刘阿姨听见房门开了一下,门外的老田回来了,让她意外的是,老田脸色有点发白,人呢,虚弱了不少。

怎么了?刘阿姨觉得意外,老田放下拐棍儿,人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眼望着天花板,这个样子把刘阿姨吓坏了,她就问老田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是怎么了?

老田缓了半天才说,真是见鬼了。

刘阿姨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我看见老李了……就是每天那个怪叫的人。

哪个老李?

刘阿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李岁寒。

老田吐出这个名字,像吐自己体内的一口浊气。

2

刘阿姨是在老田退休后,发现他脑子有点问题的。老田年轻时,这脑子也不怎么灵光,不灵光的原因是,那时老田总是跟单位一个叫李岁寒的过不去,而且被李岁寒气过,他人呢,动过大气后,还生过一场大病,他就从心眼里恨上这个人。本来已经退休多年,按道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田早该忘了,可让刘阿姨没想到的是,老田岁数越大,仇恨越深,尤其是被确诊了癌症后,精神上的病也越重了,常常产生幻觉。

有段时间,他对刘阿姨说,李岁寒最近要报复他。

刘阿姨说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他来报复你干什么?

老田继续说:“上次我在单位里跟他吵过架,还差点动起手,我估计这个李岁寒咽不下这口气,他要带着他堂弟来找我闹事。”

刘阿姨心里笑他,知道他又犯病了,“老田呀老田,你和老李吵架都是发生了二十几年的事了,如今他活他的,你活你的,干吗要担心他呢?”

老田摇着头说,你女人家,什么都不懂。说完,慌张地在屋子里乱转。

刘阿姨说,你找什么?

老田说,找趁手的家伙,万一动起手,他们两个人,我怎么能打得过,我傻呀。

从那以后,老田开始忙碌起来,他不知道从哪儿买的棍子、弹弓,还有一副流星锤,摆了一家,尽管有了这些东西,可并没给老田带来多少安全感。没过多久,老田总能听见有人敲门,好几次正在熟睡的刘阿姨被老田推醒,打开台灯,只见老田坐在床边,脸色煞白,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怎么了?

你没听见有人敲门?

刘阿姨没动身,老田就坐不住了。

一定是老李,他带着堂弟来了。

刘阿姨知道,要是她不起身,老田能折腾到天亮,于是刘阿姨披上衣服,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老田不放心,手里拎着流星锤,躲在门的一侧,也朝外面看着,楼道里只有暗黄色的灯光,确实没人。

后来每到半夜,老田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老伴知道根本就没人敲门,谁会大半夜敲她家的门,全是老田的幻觉。

这是晚上,白天呢,老田有时候也犯病。

有一次,老田看电视,看新闻台。电视里正在播送一条书法家走基层的新闻,一个书法家正在记者的提问下摇头晃脑地说着话。

老田一下子直起身来,坐在一边的刘阿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张地看着老田。

老田指着电视有点结巴地说,你看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李岁寒?

刘阿姨放下手机,抬头看了下电视,然后摇着头说,不是,李岁寒是圆脸,这个人是长脸,再说这个人长头发流里流气的,人家李岁寒是短发。

老田还在看,他边看边说怎么不是,那个老家伙就是个长脸,对,长头发,一模一样……

刘阿姨不再跟他争执,低着头继续看手机,嘴里嘟囔着,长得再像,人家是人家,他李岁寒还是李岁寒。

老田就站起身,走到电视机面前,眯着眼看了一下,不是这老家伙,还能有谁,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刘阿姨又说,你是不是糊涂了?人家李岁寒又不写毛笔字,怎么会是他呢?

他是不写,但他懂得害人。

刘阿姨本想再说什么,可嘴唇动了两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没办法,刘阿姨不能看着老田的病情一天天地加重,不能看着老田一天到晚看别人都像李岁寒,她只能领着老田到医院检查。

到了医院,找了一个以前认识的陶大夫,做完检查,陶大夫告诉刘阿姨说,你老头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你老头这种病还比较重,有点精神分裂的那种……

刘阿姨一听就慌了,急忙问医生那该咋办。

陶大夫说现在对治疗阿尔茨海默症也没有什么特效药……这类病人,最怕刺激……

刘阿姨越听越慌,就问陶大夫,那该咋办呀?

陶大夫说,很多事只能顺着他来,也就是说你明明知道他是在说假话胡话,你也得当成真话听,让病人的情绪变得稳定,不再恐惧,这样情况可能会变得好一些……

刘阿姨似懂非懂,点着头。

从那以后,刘阿姨对老田的话,不再质疑什么,当然也不是听之任之,她的任务就是帮着他圆假话。

3

老田经常提到的那个李岁寒,刘阿姨以前也见过,那年老田还没退休,她忘拿家门钥匙,到老田单位去取,见过李岁寒,一见人家根本不像老田说的那样,文质彬彬,戴着一副眼镜,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那种人。见了刘阿姨,左一个嫂子、右一个嫂子地叫着……等老田回了家,刘阿姨就把这个印象对老田说了。

老田说那是他装的,你知道中山狼不,他就是那种人,一副慈眉善目,可干起坏事来,张开血盆大口,就能把你吃了。

刘阿姨知道老田心眼小,就嘿嘿笑着,不说话了。

这个李岁寒几乎成了老田的一块心病。刘阿姨听老田说过,李岁寒是大学生毕业分配来的,比老田晚来两年,两个人一直都在一个办公室。开始两个人算是投缘,无话不说,李岁寒刚来,一切都很谨慎,老田呢,算是单位老油条,这个看不惯,那个也看不惯,上班呢,也是吊儿郎当,两个人后来闹翻是因为单位要提拔副处长,李岁寒比老田来得晚,按道理,先是提老田,可没想到那一年,提的偏偏是李岁寒。

两个人的关系就这么疏远了。老田在不少场合说过李岁寒的坏话,说他这个人不真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李岁寒呢,当了副处长人变得更加谦和,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这在老田的眼里,就是在伪装,他伪装得越好,升迁得才越快,而自己呢,直肠子,想想自己这种忠肝义胆的人,绝不与小人为伍。

有一次单位出差,领导专门让他和李岁寒一起去,那是到下面的县调研一天,这天里老田每次都走到李岁寒的后面,尽管李岁寒不断谦让,老田知道这礼数不能乱。吃饭的时候,有县里的人陪,老田也主动坐在下手。饭桌上,也会应付着笑几下。到了晚上,因为开会的人多,会务组就把他俩安排到一个房间住。

这有点让老田撮火,他就跑到会务组说,李岁寒是处级,应该住单间,至于自己跟谁一个屋都无所谓。会务组说,这次会议来的人多,规定就这样,只有厅级能住单间。

老田没办法,就硬着头皮跟李岁寒住在一屋,反正就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人。两个人白天累了,晚上也没怎么交谈,不到九点就关灯睡觉了。事情发生在半夜,老田睡得正香,李岁寒突然嗷地一嗓子,把老田从梦里惊醒,老田赶紧打开灯,见李岁寒发了癔症一般,瞪着两眼,头发也高高奓起,抬着双臂,像是要过来掐老田,老田吓坏了,从来没见这架势,他也嗷地一嗓子,从床上蹦到地上,准备跟李岁寒干一仗。没想到这时,李岁寒醒来,没一会儿就软作一摊,人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两个人经过这么一惊吓,都没了睡意。

等李岁寒彻底清醒过来,老田就说你他妈的这是鬼上身,刚才差点把我吓死。

缓过劲儿来,李岁寒才慢悠悠地跟老田说了实话。原来他小时候住在农村,有一天中午,十二三岁的李岁寒正在屋子睡午觉,他姐夫来了,本来是想跟这个小舅子开个玩笑,就朝李岁寒的裆里抓了一把,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一抓,李岁寒一下子从炕上蹦了起来,大声怪叫,以后就成了病……

经过这件事,按道理两个人的关系应该得到缓和,可没想到后来关系变得更加紧张了。李岁寒有癔症的毛病,只对老田讲了,那天李岁寒也央求老田为他守口如瓶,这事说出去挺丢人。可老田没守承诺,回了单位逢人便讲,他讲到李岁寒发病过程时,有不少是借题发挥的,听得人也异常着迷,听完后大家都议论这样的干部也能提拔。

为这个事李岁寒直接问过老田,是不是把他的事跟单位人说了,老田点着头承认了,李岁寒就在办公室跟老田吵了起来,本来老田一肚子火,两个人越吵越厉害,差一点动起手,后来李岁寒还去领导那里告过老田一状,让老田没想到的是,领导不仅没说李岁寒,反倒把老田批评了几句。说他同事之间要相互关爱,要学会宽容,别人的隐私不要乱讲,这样对同事间关系有影响。

这事弄得老田挺没意思,他本来想抓点李岁寒的把柄,没想到自己成了心胸狭窄的人。老田回到家,越想越憋气,好生生的居然憋出病来,先是高烧,然后是说胡话。

病好以后,老田对老伴总说,这个李岁寒要报复他,他有个堂弟,是社会人,据说因为打架,还蹲过几天牢。

4

刘阿姨知道老田这病都是自己小心眼儿气的。

用老田的话说,他这么多年过得他妈的有点不顺。刘阿姨知道,老田不顺是他当副处长的愿望一直没实现,退休前本来要提拔,也考核完了,突然上面通知,老田岁数超了,要提拔年轻人,处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副处长,没几天老田就退休了。可李岁寒却不一样,仕途一帆风顺,开始是处长,然后是副局长,没几年干部轮岗,就调到当地国企当一把手,最后退休时是正厅级。

比仕途不行,老田就跟人家比生活,他对老伴说,这个李岁寒当国企一把手时,老伴去世了,没过一年,就娶了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人,人们都说李岁寒跟媳妇出来,以为是带着闺女。

刘阿姨说,你别羡慕这,他找个小的,你以为好,那小的都是图他的钱,不然的话,人家干吗跟个糟老头子,你看你,虽没小的,但咱们是老夫老妻,你病了,我照顾你,明天,你找个像李岁寒小媳妇那样的,你看看人家伺候你不?

老伴这么一说,老田就不能再说什么,说实话,这么多年,老伴确实对他很好,哪一次头疼脑热的不是人家伺候。当然他说这话,不是说自己要找个小媳妇,是气不过他李岁寒,他凭什么比自己强?

后来,刘阿姨为了老田退休后过两天清净日子,就搬到了女儿在老城买的一套空楼房,生活方便,不住在单位的家属院里,省得总遇到李岁寒。

可刚搬家不久,老田感觉后背疼,最早以为中风或是筋抻着了,又是拔火罐,又是贴膏药,忙乱了半天,他仍是不舒服,后来是刘阿姨提醒,还是去医院查查。结果去了医院,刚做了一项检查,医院就建议住院,住了医院后,就开始做全面检查,在这个过程中,老田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以他的经验,医院这么一通忙乎,估计他得的不是什么好病。

他问过好几次陶大夫,陶大夫就笑嘻嘻地说没什么大病,是胰腺得了炎症,输点液就好了。

前脚把老田送走,后脚就把刘阿姨叫来,这一次陶大夫收起笑脸,一脸严肃地告诉她,你家老头子得的是胰腺癌。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阿姨背着老田又去联系北京的医院,对老田这头仍说是胰腺炎,然后开始又是化疗,又是去做手术。手术做完了,挺成功,每半年需要去北京复查一次。得这么大的病,人需要慢慢恢复,一年多了,老田的状况看上去不错。

在刘阿姨看来,老田是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了,遇到什么事,也都慢慢往开想,气是心头一把刀,只要不生气,她相信老头子能活到一百岁。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老田癌症稳定了,精神问题又开始严重了。这三年,刘阿姨对老田言听计从,医生说了,他不能生气,她就顺着老田的话说。

犯病的当天,老田回了一趟单位家属院,吃完饭,拄着拐棍在院里溜达,回家后,就跟老伴说,他正好遇见了李岁寒。

刘阿姨听完吓了一跳,但很快稳住了神儿,就故意说,你见李岁寒,他带媳妇没?

老田愣了一下说,没有。

老伴说,你俩说话没?

老田把手里拐棍摔在地上,说话?我见他躲还躲不及呢。

怎么了?

我听见他拿着电话给他堂弟打电话,晚上要找我谈谈。

老伴知道老田又犯病了。

5

刘阿姨当然知道半夜怪叫的人,不是李岁寒。

早在两年前,刘阿姨就知道李岁寒已经去世了。知道李岁寒去世的消息,是同院的一个家属跟刘阿姨说的,李岁寒得的是心梗,很突然,在家里发作的,等到医院,就已经走了。

发病的原因还是他新娶的小媳妇,大致是李岁寒年轻的小媳妇,人很风流,李岁寒岁数大了,伺候不了人家,于是人家处了一个男朋友,可没想到这个男朋友,是个大骗子,总骗她的钱,骗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就变成了敲诈,说要不给钱,他就把两个人的事,告诉李岁寒。可能要的金额太多,二百多万,李岁寒媳妇没办法报了警,这件事就传了出来。李岁寒没法收场,虽然离婚了,可面子上过不去,郁闷不已,最后,连气带火,心梗发作人就死了。

刘阿姨回家把这件事跟老田说了,她说这话,希望让老田宽心,可没想到老田觉得她是在编谎话骗他,他李岁寒怎么会死呢?他要是被抓进去,这倒是可信的。老伴说了半天,见老田根本听不进去,就不再说了。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老田霍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这么一咋呼,刘阿姨也睡不着了,她问老田咋了。

老田告诉他,李岁寒被抓了。

老伴知道他做梦了,他做梦后,总是把梦里发生的一切当成真的。

老田就说,好几辆警车,把李岁寒家围得水泄不通,几个警察把李岁寒从家里带走,他手上戴着手铐,虽然用衣服挡在上面,可谁也知道他戴着手铐,你知道从他家里还搜出什么吗?

什么?老伴很配合他。

老田说得跟真的一样,他说到高兴的地方,从床上跳到地上,比画着双手说,从他们家拿走一个保险柜,这么大……你说谁家里放保险柜呀……

真的?老伴故意吃惊地说。

他呀,你说说这个官有什么好,他非要当,你看看,这是什么下场?说完,老田摇着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声。

夜里,老田还是睡不着,睡不着的原因,不是李岁寒进去不进去的事,他又多了一丝担心。

他不断地问,李岁寒被抓,会不会把他牵连进去。

老伴打着哈欠说,看来你真是病得不轻,人家李岁寒抓进去,跟你有个屁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你看啊,我俩一起共过事,你说能没有关系吗?

老伴被老田问得干脆也不睡了,她坐起来对老田说,人家是领导,你呢,什么都不是,你怕什么,他给过你一分钱?没有吧,没有你怕啥?

老伴这么一说,老田似乎明白了些,就说不想了,睡觉哇。

刘阿姨刚刚睡着,突然被一阵子声响吵醒了,她打开灯,一看家门口,老田正举着一个流星锤,缠在手臂上,对着门口。

刘阿姨说,你没事吧?

老田手指在嘴上竖了起来,示意老伴别出声。

老伴就不敢说话,她猫着腰,走到了老田的身边,老田压着嗓子说,小声点,我听见李岁寒在外面敲门呢。

6

医院把老田的安定药加了剂量。

半夜恐怖的叫声,终于听不到了。

这让老田心里反倒有些不安,一大早起来,他看电视的心思就没了,他问刘阿姨这几天听见老李的叫声了吗。老伴想了想,摇了摇头。

老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双眼有些呆滞。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缓慢地说,看来这个老东西,不叫,还真的没啥意思。

刘阿姨看着老田,一时间有点恍惚,她觉得老田最好的状态,还是那个小心眼的时候,以前只要说起李岁寒来,一肚子火的老田,上蹿下跳,精气神十足,也许李岁寒就是老田内心最后一点余温。现在的老田呢,因为化疗,头发和眉毛都掉光了,有时候,她看见老田去厕所很长时间没出来,便推开门,看老田站在镜子前发很长时间的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李阿姨知道,自己这个老头子在念叨着李岁寒,现在他有多恨李岁寒,事实上,就有多想念这个人。

刘阿姨见老田这样,心里难过,眼泪偷偷地擦抹,前几天那个陶大夫悄悄地告诉刘阿姨,说老田的情况不是太好,癌细胞已经扩散,让她差不多准备老田的衣服吧……

刘阿姨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这话从陶大夫嘴里说出来时,她的心还是针扎般地疼……

这么多年的老夫妻,刘阿姨不想让老田就这么带着火气或者是恐惧离开这个人世间。一天早晨,她突然对老田说,半夜喊叫的那个人,就是李岁寒,我昨天又遇到李岁寒的小保姆……

老田呆弱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什么,真的?

小保姆说了李岁寒情况不太好,医院让李岁寒家属准备后事了……老田,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咱们不行,去看看他……

老田愣了一下。

刘阿姨说,不进去,在门口瞥一眼。

老田眼睛泛了下光泽。

很快,那光泽里,好像有一条河,在汹涌奔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