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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4年第2期|葛芳:远山长(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24年第2期 | 葛芳  2024年03月01日08:05

1

我刚刚离婚,因为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也懒得吵架,我答应了她的全部要求,净身出户,幸亏手上还有一些余款,我在“富春山畔,诗意栖居”租了个五十平公寓房,够了,一个人吃吃住住,还稍显宽敞呢!

一缕阳光晒到一张小书桌,上面摆放着我的精神生活——笔墨纸砚。

幸亏我很理智,没有稀里糊涂要个孩子,把自己束缚起来。也许是她长得不够热情,或者她心不在焉,我们的婚姻始终没有高潮,也就没有孩子降临。她嫁给我的时候是“大龄剩女”了,爱挑剔,爱抱怨。我呢?因为父母逼得紧,也凑合将就了,事实证明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日子是过不长久的。

“没出息的家伙,真没用!”她骂我。这样的口吻,和我的父母如出一辙。

大概六年前,这里房产商开始售楼,“富春山畔,诗意栖居”是他们的广告词,还拉了不少教授、艺术家们入住,美其名曰“艺术村”。一期、二期渐渐售空。公寓房里住着不少美术学院、音乐学院的学生、青年教师,或者在这条道路上摸爬滚打的文艺青年。

小区里空气里流淌着自由孤独的气息,随处可见低头匆匆而过扎着小辫的美术生、树荫下背着吉他的音乐生。弯弯曲曲的林荫道直通后山,秋天银杏叶亮闪闪,一树一树的红枫充满了理想主义情怀。我就是这样被“诓骗”过来的。我喜欢和艺术沾点边,这样,显得自己不那么俗气。

最主要的,我喜欢黄公望这老头,五十岁开始学画,大器晚成。八十岁,他和河流对话,他读懂了富春江,富春江好像也读懂了他,四年时间,完成了惊世骇俗之作《富春山居图》。他看淡功利,把画赠给师弟无用,照样云游,很快仙逝。

我看懂人生,不是在五十岁以后。就在生活中极偶然的一天,我被顽强的闹铃声吵醒,铃声刺耳,不断回响,我摁掉,十分钟后它再次响起,我再摁,它再响,我气恼至极索性把它扔到了窗外。我又闭上了眼睛,晃晃悠悠,我喜欢无名的感觉——我不想去上班了,从此再也不想去上班了。街道社区合同制,累死累活,拿不到编制人的一半工资。加班,加班,没日没夜地加班。而且,这文书工作让我丝毫感觉不到活着的诗意,写陈旧公文,编无趣材料,空洞的条条杠杠,连我自己看了都觉恶心。

我不是突然才有辞职念头的,想了很久了,缺少的就是勇气。

那天它们都来了。我先打了辞职申请,再打离婚申请。辞职很快,一周就搞定了。离婚拉锯了一个月,我把优渥的条件都给了她,她沉思默想了半天才勉强签了字,还不无担心地说:“以后你吃什么喝什么呀?”

恻隐之心让她显得好看了一点,我朝她挥挥手说再见,再也不见。

一直想到小区后面的山上去看看,最近三年都是封闭着,现在终于畅通无阻了,顺着台阶往上爬。山林里荒芜一片,但气息不错,似乎黄公望仍在那里瞻望。午后的太阳有些劲道,明晃晃的,听见鸟声啁啾,有几处的红梅开花了,干枯的野花一蓬一蓬,并未走形。

有一个大爷,在山里闲逛,有时我走在他前面,有时他走在我前面,我不想和他说话。我还有些警觉,还是不要随便搭话。

再往上走,竟然是一个废弃的游乐场,好像还留有昔日孩童的欢乐。滑梯、旋转木马,因为风吹雨打,都剥了漆,还没完全散架。我感觉有无数的幽灵陪着它们,在白天黑夜中玩耍着。我跨上木马,笑傲江湖。我很小的时候就渴望能骑上一匹马自由驰骋,跨过草原,到天际尽头撒野。

冬日荒山黄褐色的气息中,忽然有一个色彩鲜艳的卡通人物出现在荒野,我扭头一看,吓了一跳。

却是一米多高的白雪公主露出惊愕的表情,提着竹篮,里面放有蘑菇,她穿着裙子一直是那个样子看着我。是个玻璃钢雕塑,奇怪,就剩这么一个卡通人物孤零零在山头上,是童话还是巫术?有些诡异色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惊愕里有一些小小的欣喜,脖颈侧扭着,睫毛长长的。这玻璃钢雕塑质量不错,设计得形神兼备,整体没有掉一块颜色。

我明白过来,当年房产商为了招徕生意,花了一些小本钱在后山搭建了居民休闲山体公园。楼早就售空了,这后山因没人光顾彻底被荒弃。

我反正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再向上走,是观日台。几把铁椅,朝着各个方向七零八落散放着,感觉像是音乐台。上面仿佛坐着不同的人,在抽烟,在发呆,在看日出,在聆听远方。几根稀疏的青草从砖缝里钻出来,一起听着山林演奏。

绕下山时,又看到那位大爷,背着手踱着步,他给人的感觉,整个山林是他的,是我一不小心误入了他的家园,哦哦,不好意思,我下意识朝他点了下头。他长得很霸气。

2

四栋公寓房高高矗立着,中间环绕着一个大草坪,对面是一排连体别墅,这个“艺术村”一到晚上充满了狗叫声,也许就是所谓的人间烟火气。

养狗的人越来越多,最常见的狗是小泰迪,其他类型也很多,拉布拉多、边牧、松狮、法斗等等。经常看到草坪上妇人们带着孩子三三两两在散步,有时一个男人或女人外出遛狗,在大树下玩手机将近半小时,两条狗开始撒欢,忽然又斗起来。

我小时候养过狗,对狗有一些感情吧,不讨厌。但如果一条狗成天对你狂吠不止,恐怕再好的心情也被破坏了。

我住在六楼,公寓里有厨房,有客厅,有书桌,这些对我一个人来说绰绰有余。我能听到隔壁女生在练嗓子,很好的音色,干净纯美,她一定是来参加浙江电视台选秀节目的。你听,洗澡的时候还在唱歌,欢快、飞扬,热腾腾的雾气萦绕着她苗条的身体,哗哗哗的水流声烘托着她青春的嗓音。嗓音穿过打开着的玻璃窗飘到我的书桌前。有时,悠扬的小提琴声飘逸而出,一定是她在练习,她那有弧度的身姿随着琴声一起曼妙。

真好,有梦想的年轻人来这里尝试,人生无憾啊!每年3月到9月,是“浙星季”,全国不少爱好文艺的时髦年轻人赶到杭州城来参加选秀,一唱成名!

我有些莫名激动,我的人生错过了太多。

她就在我的隔壁,50平方米以外。我甚至能听到她睡梦发出的轻微鼾声,带着旋律感,一个山坡一个山坡向上爬。她的人生轻盈灵动,父母都全力支持着,学声乐,学小提琴,从小到大,昂贵的培训费不是普通家庭能承担的。她一定有姣好的面容,甜美的脸颊上有深深的酒窝。我迷恋酒窝,全民偶像的时代,脸蛋太重要了!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召唤着我和她一起欢愉。

可惜,很快,我被对面别墅的狗叫声搅扰了,这讨厌的死狗,讨厌的主人,居然把它们散养在院子里。尤其在深夜,狗叫声在圆形空间里无限扩大,回音,对,回音壁的效果。几条狗持续不断的叫声让梦中人惊醒,很难再入睡。

这属于扰民,严重扰民!

不少居民向物业反映,物业也多次和这家主人交涉过了。可是,没用!他们我行我素,装成听不见。每晚我深受其扰,我不知道隔壁姑娘是不是和我一样懊恼。不,她好像睡得很沉,像沉入湖水中的一块鹅卵石,睡得那么香甜。

我从六楼向下俯瞰,想起我旅行包里有一架望远镜,外出徒步时我经常拿着它观察天空中的飞鸟。我要瞅一瞅,是怎样的主人养了一群不听话的狗!

望远镜慢慢锁定目标。一个胖乎乎的卷发女人敲着碗碟呼唤她的猫回来吃晚饭,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敲了很久,猫才懒懒散散地从草坪上回来,钻过铁门进入。她家院子大概有四五条狗,有的跳到石磨上,有的盘在藤椅上,有的来回晃荡。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养这么多条狗。

女人的背影很宽厚,热烘烘的。

狗有狗道,但扰民就不厚道了吧!我对胖乎乎的女人说,她自然听不见,头埋在花木葱茏中,不久,别墅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剩那几条狗在院子里游荡、叫唤。

这一天我干了些什么?自从搬到这儿,我就想让自己放空一段时间,像流浪汉一样随便混混,随便看,随便听,不强求,不给自己立目标,自在就行。

三年前的冬天,雨季,冰冷阴湿,朋友托我照看一下他的拉布拉多犬。狗身形很大,我给它系上皮带,牵它出去,在昏暗潮湿的街灯下走过雨雾弥漫的街道。我们经过一根又一根的路灯柱和一棵又一棵的树。等我筋疲力尽回家洗好澡出来,前妻却把大门打开,让狗跑了!

她情绪激昂,指责我说:“我讨厌狗!我怎么可能和它共处一室呢?你这么自私从来不为我着想!”

我怔怔无语,又在大雨漂泊中出去找狗,可惜。狗消失得无影无踪。朋友为此也和我断绝了来往,我能说什么呢?

这匪夷所思的女人,说话做事从来不顾他人。

两个三观不一致的人在一起生活,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我能忍,我打开水龙头刷牙洗脸,听见她在摁马桶;我不吃早餐,在她从卫生间出来前抢先离开家门。

逃离她!

我的鞋子还沾满了泥巴,沉甸甸的,我走在去单位上班的路上,街边的油条香味散发出来,我发现我饿得饥肠辘辘,点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熟悉的店铺嘈杂声音让我有热泪盈眶之感,我好像从异乡返回,却没有安身立命之所。

3

我把所有的灯都开着。

对面别墅的灯也开得亮堂堂的。胖乎乎的热烘烘的卷发女人在做什么?她最起码养了四只猫、五条狗。狗的品种很糙,一般的中华田园犬和小泰迪。猫的颜色不同,其中一只白猫傻怔怔的,但貌似很高贵,抬脚之间充满优雅。

凡路边有行人走过,有一点风吹草动,狗子们就在院落里疯狂叫唤。

隔壁女生也推窗了,那一瞬间,我瞅见了她的侧脸,鹅蛋形,高挺的鼻子,嘴角圆润,一头乌黑的长发。蓝色睡衣下的胸起伏柔软,她嘀咕了声:“好烦人呀!”

我不动声色,没有主动凑上去搭话,我喜欢把自己藏在窗帘后面,悄悄地。她就是我想象中的女生,姣好的面容,深深的酒窝——我看到一侧有,那就肯定有一对酒窝喽!我离她那么近,我能看见她那双干净修长的双手,她伸出来,有些愠怒,狠狠关窗,动作愤然。

我给她一个称呼吧——小贝,这样我念着她的时候,更能对号入座。《武林外传》中莫小贝,我喜欢这女孩,爱撒娇,冰雪聪明,这演员现在也长大了,长开了,白上衣露出“A4腰”,气质真好。

我铺开宣纸,蘸了些墨水,开始作画。我小时候喜欢国画,可惜父母硬生生阻拦了我的艺术兴趣之路。刷题做题,我考上了当地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以后,就被抛入了工作的洪流。

多亏黄公望,他让我内心的艺术之梦苏醒。那天,我到黄公望隐居地散步,转眼间春天了,花开得恣肆,玉兰花、樱花、梨花,雪白粉嫩一片,山体上茂林修竹,走累了就倚坐在石头上歇息。山林里下了几场雨,不大,我找地方避了会儿,雨后的竹林气息更妙。

黄公望在这里隐居,天天看山,山的线条、轮廓、起伏都印在他心上,真是好啊!我坐在黄公望当年隐居的小洞天茅庐前,上百年的红梅树开得艳,暗香袭来,直扑鼻尖。

我也可以把什么都抛开,抛开时代,抛开家庭,抛开工作,一个人,优哉游哉。

一笔画下去,手感不错。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我随意泼洒、自在率性,多用中锋,性情平和。

我明白,我最后是一定成不了黄公望,也整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富春山居图》。我不作奢望,这个年纪没有理想可言,我所想的就是每天能过得不压抑。

在这儿,什么都还不错,唯独混乱的是狗叫让我感到精神上的愤懑与无奈。

物业那帮人就是软蛋,一点用都没有,派出所也管不了这些事,他们说,这些狗在自家院子里闹腾,没有放出来随便咬人,他们就不好去多加干涉。

可是,这一声长一声短的狗叫声,持续地发酵着,形成了恶磁场,让人很难受很压抑。微信群里有一个人严重抗议,说他妈妈是更年期妇女,因为狗叫声严重失眠,失眠到焦虑抑郁,差点要跳楼自杀。这还不足以让派出所出来干涉吗?他报警了,但都不了了之。

那胖乎乎的卷发女人装不知道,没有任何反应。

我执拗地用望远镜观察,发现这栋别墅住着两男两女,年龄都相仿,另外一个女的比卷发女人瘦一些,脸长得很像,从亲密程度看,应该是姐妹俩。对了,姐妹俩和各自男人,住在一起。他们不用上班,四个人凑在一起打麻将,通宵达旦。

有时候,其他三个外出,卷发女人拿着手机约打网上麻将,幺鸡、三筒,碰!

这些人生来有钱,住着大别墅,不用考虑工作,不用考虑他人。我说不上妒忌,自从跟我的前妻拜拜后,我看得很开。人这一辈子,活得不能憋屈,不能想不开。

卷发女人睡觉时间很少,也可能她是在白天睡觉,她不喜欢拉窗帘,不喜欢穿外套,肉鼓鼓的身体,穿着背心,有时是一件睡衣,陷在沙发里。那天晚上我可能是太无聊了,睡意全无——因为讨厌的狗叫声。我支起望远镜,我已经买了个固定的座架,望远镜往上一放,我下巴磕在那,舒坦地望向远方。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4年第2期)

【葛芳,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钟山》《作家》《花城》《芙蓉》等。著有小说集《白色之城》《给孤岛的羊毛裙》《云步》等。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和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