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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2024年第1期 | 扎西才让:来自牧场的女人
来源:《飞天》2024年第1期 | 扎西才让  2024年02月29日08:08

1

这老头儿,自来熟。他从洮州宾馆门口停放的一排私家车夹缝里挤出来,对我高声说:“从洮州城到桑多镇,班车的票价是三十元,我给这个私家车司机添了五元,他还是不松口,硬要四十元!”

我有点吃惊,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就是说,他试图和一个陌生人对话。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乳黄色的毡帽上,帽檐的阴影使他圆乎乎的脸膛变得瘦削了些。说话时,他那黑色皮夹克也被太阳照得热烘烘的,我完全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热能,竟然情不自禁地对他露出笑容。我不得不承认,我开始喜欢这偶遇的年过五旬的矮胖老头儿了。

或许正是要迎合他的建议,我也对那脸膛黝黑的年轻人说:“我也添五元,你看行不?”

年轻人的眼神犹豫了一下,只两三秒,就做出了决定,摇摇头:“大过年的,面的司机都缩在家里,我只多要了十元,你们还要讲价钱,还让我们挣辛苦钱不?”

其实,我对年轻人要四十元车费,是没有异议的,也愿意给他,毕竟逢年过节期间跑出来挣辛苦钱,挺不容易的。但既然别人只给三十五元,我如果给四十,就是对市场交易规则的漠视。于是我只好用询问的目光看老头儿,老头儿再次讨价还价:“年轻人,这洮州的边墙不是一天修成的,这人世上的钱,不是一天能挣够的,我看你还是甭硬撑了,我俩每人三十五元,走吧!”

年轻人对老头儿的劝说置若罔闻,保持着坚定的沉默。

这时,另一辆私家车出现了。老头儿忙撇开黑脸年轻人,跑过去隔着车窗问司机:“去桑多镇,三十元,行不?”

司机是个戴眼镜的瘦瘦的青年,略略一想,就点头答应了。老头儿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坐在副驾驶位置后,摇下车窗问我:“你去不去?”我点点头,坐入后排位置,扭头看车外蹲在马路牙子上的黑脸年轻人,他的脸上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怨恨。

“那个年轻人不高兴了。”我说。

老头儿将毡帽从头上取下,搁在挡风玻璃后,扭头看我:“他不识时务,我老人家出手,他都不给面子,就让他干等着吧,看他还能拉几个人!”

说罢,露出得意的笑容,这笑容配上他那被毡帽压得不见样貌的灰色长发,给人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我忍住笑,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2

车子驶离了洮州城,车上三人,暂时都没说话。沉默如黑铁,寂寞而冰冷。我掏出手机,找到“雪莲花”的微信公众号,回看她一月前发布的文字:

一觉醒来,天还没亮,山那边的鸟鸣清晰地传来。我笑了,做好了起床的打算。昨夜的酒杯,还在茶几上,昨夜的激情还未消失殆尽。我的心里有个声音,终于开始了,开始了就好。房间里,他留下的老年男人的体味,比记忆还要清晰。多年来的困惑和焦虑,在如释重负的感喟中,变成了一种用来远离的东西。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向穿衣镜。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胸脯依旧饱满,臀部还是那么结实,只是肤色偏黑,若再白净些,就好了!窗外虽是冬天的景致,但室内的暖气,还是热烘烘的。我不想穿衣,裸身站在窗前,远处,我熟悉的那片山地牧场,清晰可见。我来自那里,现在,算是离开了那里。以前,我陷于混乱不堪的情感泥沼,挣扎着,一直走不出来。现在好了,现在,经过昨夜的事,我就成了个有依靠有方向的女人了。

她的公众号,有鲜明的特点:一是总喜欢写一大块富有文学性的文字,不分段,但条理性强,分不分段,那意思一清二楚;二是只配一幅图,所配之图,与文字有紧密的联系,有点“图+文”的感觉,但图和文,似乎又能各自独立。这次,她配的图,是一幅草原清晨的远景,牛羊如黑色白色的点,一簇又一簇地点缀在偌大的草原深处。帐篷隐约可见,有炊烟袅袅升起。

“雪莲花”公众号是一文友给我推荐的,他发来名片说,你们当文艺杂志编辑的,应该多关注这样的写家。他用了“写家”这个词,成功地引起了我对“雪莲花”的兴趣。我关注了“雪莲花”,这公众号的头像,是用工笔画出的一只白色小狐,看起来有点狡黠。我象征性地留言问候,但对方却不理睬我,过了两三天,才发来一句:“感谢您的关注!最近很忙,有空时聊。”我只好一边保持沉默,一边翻看她的往期的内容。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竟喜欢上了她的文风。

3

过了会儿,司机忍不住打破沉默,问那老头儿:“老人家,你是干啥工作的?”

“我在畜牧局,和牧民打交道,不过,快退休了。”

“那你到洮州城来做什么?”

“来看我那败家子!”

“败家子?谁?”

“我侄儿。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没见过他那样败家的!”

我瞥了老头儿一眼,他说起侄儿时恼怒无奈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对侄儿的不满,是与生俱来的,都成墨锭了,一时半会儿,是怎么化也化不开的。而老头儿的回答,也激起了我的兴趣。我退出“雪莲花”公众号,收起手机,脸上浮起想参与对话的那种笑容来。

司机不再追问。但我知道,带着强烈仇恨情绪的人,会主动向人倾诉他有限人生中的故事的。果不其然,老头儿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那侄儿,说他是败家子,说得轻了。他爸得了重病,没治好,临死的时候,把他托付给我,要我照顾他,那时他才十五岁。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真后悔死了,当时干嘛要答应啊!这狗东西,一长成人,就不听我的话了,畜生都知道守院顾家呢,他倒好,尽由着自个的性子胡来!我叫他念书,他偏要去放牛。我让他守家,他偏要去闯江湖。结果呢,书没念成,也不愿在家里待,满世界乱跑。十八岁前后,他安稳了一两年,后来又跑到桑多镇去了。一去就不回来,在那里找了个狗头蜂一样的女人,死活不回家。”

“狗头蜂一样的女人?啥意思?”司机好奇地问。

老头儿说:“没见过狗头蜂?就是那种胸大尻大腰细细的,爱在山梁上采蜜的,身上红黑红黑的大个头蜜蜂儿!”

司机笑说:“哎呀,老人家这比喻,形象得很。”

“你侄儿从不听你的话?”我问。

老头儿说:“小时候听话,翅膀硬了就不听了。我让他找个贤惠持家的媳妇,他倒好,就爱找狗头蜂那样的,那屁股和奶子能当饭吃?问他,他还有一套说法,说这样的女人能生养。能生养个屁,我看只会生事。在我看来,那些女人,都是天生的祸害人间的妖精,能跟你,也会跟别人,不会跟你踏踏实实过一辈子的。我是过来人,啥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问老头儿:“你的意思是,那女人和你侄儿没成?”

老头儿说:“就是,跟了几个月,就拿了我侄儿的钱,跟一个二流子跑了!”

司机说:“你侄儿就没去追回来?”

老头儿说:“哼,追个屁,那败家子,只烦恼了两天,就笑嘻嘻地物色新的对象去了,时间不长,又找了个腰粗奶大的。我看那败家子就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没长心,没长肺,也没长别的,只长了个X。”

老头儿这么一说,我和司机都笑了。按我们家乡的话说,这老头儿算是个潮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爱一股脑儿往外倒,活得不清透。果然,老头儿像个话痨,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再找个女人也算好事,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多好!可那家伙,还是和第二个女人没生活在一起。他太好色,太爱寻女人,挣的钱都花在她们身上了。你说说,女人又不是矿山,划得着那么折腾吗?真是个败家子,都快三十的人了,从不考虑结婚的事,只想着睡女人,睡睡睡,睡得天昏地暗的。我看外国那些开放的人,都没他那么猛!”

我和司机都吃了一惊,对老头儿的生活,顿时来了兴趣。

司机笑着说:“老人家,你真的是过来人啊!”

老头儿说:“你以为只有你们年轻人爱看那些片子吗?”

司机和我相顾愕然,不知该回啥话好。

司机问:“那你侄儿到底结婚了没?”

老头儿说:“后来遇到一个来镇上做生意的岷州女人,倒是收了心,和人家在一起了,但没领证。”

“那可是无证驾驶啊!”司机开了个玩笑,“不过也好,你侄儿算是走上正途了,看来岷州女人还是有办法!”

老头儿说:“有屁办法!那女人没安好心,一年后,也拿了我侄儿的钱,跑了!”

“好奇怪啊,你侄儿找女人,找一个跑一个,这问题,可能不在女人身上。”我说。

老头儿说:“你觉得我侄儿有问题?”

“对啊,好女人还是比较多的,他为啥就遇不上?”我说。

老头儿说:“你说的有道理,那个败家子,身上毛病确实多。祖上留给他爸的银元,都让他给糟蹋完了!”

4

我始终认为这社会上好女人还是比较多。

“好女人”标准有没有?有。优美聪慧、温柔体贴、自尊自爱、乐观自信、耐心宽容、教养孝顺、感情专一、坚强自主……似乎都是“好女人”的标签。但这些标签之间,显然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比如要“坚强自主”,就不容易做到“教养孝顺”,要“温柔体贴”,也不容易做到“乐观自信”,要“耐心宽容”,就很难做到“自尊自爱”!

不过在“雪莲花”这里,在她公众号的文字背后,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另一种“好女人”的形象:

高中毕业时,我没考上大学。这事,原因多,让人伤心,我不想多说。没考上大学,人生的路,当然也断不了。我不愿生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中,就去了牧场。但上学时养成的读书的习惯,却还坚持着。我想用阅读来改变我的命运。我想用结实的松木做成了周正的书架,让那光亮的清漆,呈现出木头的纹理。门扇上,得装饰干干净净的玻璃。——此门一旦打开,你们就会走进我的秘界,观望到我的心地。最上层,我想摆上文史类书籍:《中国历史》《藏传佛教历史》《普贤上师言教》《名家说佛》,藏传佛教爱国主义教育学习宣传材料……更有《安多研究》和《文化玛曲》,这些书籍会肩并肩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待着焚香净手后的深度阅读。呵,我想这阅读,肯定能给我带来奇迹!我渴望着与世界的交流。在第二层,做好了沟通的种种准备:《藏汉大辞典》《英汉大辞典》《新概念英语》《现代汉语》,藏汉对照常用合称词词典……我甚至接触到一把钥匙:翻译!哦,不,我其实很想架构起一座桥梁,要靠自身的努力,走向新的领域。有时,我自己问自己,你是怎样一个女孩?第三层,或许能告诉答案:《居里夫人自传》《聪明女人必读》,当红作家六六写的《女不强大天不容》。当然,我也注重那外修内养:《美育基础知识》《做人就这么简单》。我早就有了漫游的打算——《中国地图册》《西藏旅游手册》《香巴拉之旅》。我是怎样一个女孩呢?这谜底,我的朋友,你肯定无法洞悉,你只能揣测三分之一!不过,我显然和众多女孩一样,也有着情的坚守和爱的私语。在最底层摆放的书籍——《茶花女》《傲慢与偏见》《挪威的森林》《致永恒的恋人》,哪一本不是曾经让我魂牵梦绕的?我甚至买了伊丹才让的诗集:《雪域的太阳》。哦不,我其实最喜欢的,是一弯明亮的月亮。

这一段文字,她配的图,是高山之巅安静而明亮的圆月,山下,模模糊糊能看清壮美宏大的建筑群,细加辨认,有民居、有高楼、有街道、有行人,显然是个静美和谐的好地方,令人向往,甚至会沉迷其中。

这样的文字和图片,使我对她满是好奇。我真的好想看到现实中她真真切切的样子。

5

就像现在,老头儿的一句“祖上留给他爸的几百银元,都让他给糟蹋完了”,又引起了我对这老头儿身份的兴趣。

“老人家,你是哪里人?”我问。

“洛村的。”

“哦,洛村我知道,在洮州城的北面,是个藏族村。我们洮州末代土司的头人,有个大婆娘,就是那里的人,对吧老人家!”我说。

“哎,没想到你还是个有文化的人,知道这么多的典故。那大婆娘,就是我的远房娘娘!”

我和司机不约而同地偏头看着老头儿,原来这不起眼的话唠,竟是头人的外戚。这头人,虽是洮州土司的手下,但家族的声誉,在老百姓的心里是扎了根的。

“没想到老人家竟然是头人的亲戚,遇到你,真是缘分哪!”我说。

“是亲戚,真不假,不过,这都新时代了,就不提那过去的事了。”老头儿的语气里有骄傲,但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我安慰说:“老人家,过去的事,说是过去了,还是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不容易忘掉的。”

“这倒是实话。”老头儿说。

司机又问:“你侄媳妇儿跑了,就没去寻?”

老头儿说:“当然去寻了,没寻到,那女人用的是假名字。”

司机问:“到岷州去寻啦?”

老头儿说:“寻了,但岷州那么大,谁能寻得见?”

司机和我都不知说什么好,看不见的东西把我们的嘴封住了。老头儿却唠叨起来:“再后来,那败家子又找了个牧场上的女人,名叫卢佳草,那身材,没说的,两人一见面就对上了眼。”

我插嘴道:“我高中时有个同学就叫卢佳草,一不小心和美术老师好上了,结果没考上大学,只好去了牧场。你那侄媳妇和我同学,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老头儿:“那肯定不是。这个卢佳草,能持家,心肠好,见了我很亲热,叔叔长叔叔短的。我挺高兴的,当我侄儿提出要买车跑客运时,看在卢佳草的面子上,我二话没说,就资助了他们。”

我问:“就是说,这次你侄儿终于改邪归正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是他妈的假象。”老头儿说,语气里有了一丝愤怒,“那败家子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人,他又迷上赌博了,爱摇碗子、爱斗地主,把我资助的那些钱,都打了水漂了!”

6

老头儿的愤怒,让我忽然想起“雪莲花”半年前在公众号里发布的有关赌博的文章:

我那男人,再次夜不归宿。我知道,他又去玩金花了。金花,这么好听的名字,却是个用扑克来赌博的名称!给他打电话,他不接,连续打了五六次,他竟然关机了。我恼怒极了,一宿没睡好。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他还没回来。我只好干我日常的活:挤奶、打酥油、把牛群赶入牧场。我安静地坐在凸出的山头上,我的三十一头牦牛,在向阳的斜坡上低头吃草。第三十二头,是个牛犊,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牠蹦蹦跳跳地跑到我的身后。我常常这样想,也这样做,等牠靠近我,我必然搂牠入怀,等牠以黑亮眼睛看我,我必然给牠以安慰。似乎只有牠在我身边,才能给我以安慰,我喜欢牠,要胜过我男人才行。想到这,我不禁黯然神伤,想哭,又哭不出来。山下碧青的洮河蜿蜒南去,河边渡口,旧船不在,一座钢筋水泥的高桥,飞架西东。时光如水流逝,河东河西早已异于往昔,让人伤感,让人无奈,也许,我心,好像还有点欣慰。我知道这欣慰来自何处,实在凑合不下去了,分手,离开,也许就是最好的选择吧!

这一次的配图,是幅居高临下的俯瞰图:一桥飞架洮河两岸,恰是初冬,山林里的灌木赤红一片,而广袤的山地牧场上,草色早已泛黄,一片肃杀荒凉的情形。

7

司机说:“你侄儿,看来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

老头儿说:“就是,谁都扶不起。我那侄媳妇儿倒挺能吃苦,硬是靠那几十头牛,把家给撑起来了。”

“夫妻俩有一方能持家,这家就不容易倒!”我说。

老头儿说:“不,你说的不全对,能持家,也得能守家。我那侄儿,就不是守家的人,他那好色的臭毛病,还是把好端端的家,给整散了!”

司机问:“怎么回事?”

老头儿说:“那败家子败了家业,就打媳妇的牛群的主意,媳妇不答应,两人闹崩了,那败家子就到洮州城里给人盖玻璃暖房,赚点小钱。房子还没盖出来,却把主人家的老婆给盖了。那女人比他大十来岁呢,长得皮糙肉厚的,一点都不好看,估计是会耍的原因,就把那败家子给迷住了。结果呢?弄得人家两口子也离了婚。他倒好,屁颠屁颠地搬了过去,跟那女人住一搭了!”

司机说:“那你侄媳妇儿肯定很伤心了。”

老头儿说:“那还用说?侄媳妇儿一气之下,病了多半年哩!”

司机问:“没离婚吗?”

老头儿说:“离了,各过各的了。不过,我侄媳妇儿对我好,倒是常来看我。”

司机说:“这倒是怪事!”

老头儿说:“说怪也不怪,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对人家好,人家就对你好。你对人家无情无义,人家也不搭理你。”

司机似乎嗅到了老头儿话里的其他意思:“这么说,对待侄媳妇儿,你有办法?”

老头儿说:“当然有办法。女人,心软,都喜欢被人疼,你没权没势,但只要你会疼女人,她也会喜欢你。你在人家跟前耍威风,摆架子,充好汉,人家表面上服你,其实心里早就看轻了你。我那侄媳妇,念过书,有想法,知书达理,又爱操心,这么好的女人,对她不好也不行哪!”

司机问:“她真的对你好?”

老头儿说:“那肯定的,就不说洗衣做饭了,有时还给我擦脸洗脚呢!”

我禁不住笑道:“这种关系,不像叔叔和侄媳,倒像两口子呢!”

老头儿笑了:“你说对了,她现在和我在一起呢。”

“天哪!”司机惊呼一声,连车都颤抖了一阵。

“竟然能这样?”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头儿说:“你们都甭激动,我那侄媳妇,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不是个特别传统的人,她对这世事看得开,想得通。说句真心话,她可是我遇到的女人中最有脏腑、最能吃苦的。”

8

“有脏腑”,在桑多方言里,指的是有胸怀、有抱负、有理想、有担当。而“能吃苦”,在桑多,似乎就是女性共有的美德之一。

有脏腑的女人?能吃苦的女人?“雪莲花”的公众号里,好像写过这样一位女性。图片中,女人的侧脸有棱有角,眼神执着犀利,黑亮的头发被一一拉直,干练地垂向肩部,像极了那些T台上英姿飒爽的模特。

而给图片配的文字,则是这样的:

我的闺蜜——金店老板周毛吉,像个商业街上的飞行者。她奋力飞向既定的目标,市场上弥漫的大雾,没有减缓她飞行的速度。她的脖颈细长,头如利刃。她浑身金光闪闪,双翅自由地向后伸展,显然是为了减轻飞行的阻力。她飞向前方,早就是离弦之箭。她一边飞行,一边定轨,任何嘘声,都不能更改她的使命。这个执着的女人,比那箭羽还要灵敏,在有限的空间只身前进,有几人一心追随?

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金店老板周毛吉的钦佩、羡慕和追随之心。那么,这个“雪莲花”,在实际生活中,是否也是个漂亮、干练且雄心勃勃的女人?

9

女人离婚后,竟然和男人的叔叔生活在一起,这事在桑多镇,算是大新闻了。或许因为司机过于惊讶致使气息难平,车吱的一声尖叫,停下了。

往外一看,草地尽头有座雄伟的红色大山,我顿时明白,离桑多镇已经不远了。

老头儿说:“停啥呀?走啊!”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车内,传来引擎的声响,闷闷的,如公牛发出的低吼。

司机问:“老人家,你以前有老婆吗?”

老头儿说:“有啊,不过她一直没生养。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答应我哥替他照顾儿子的。”

司机问:“那你老婆还健在吗?”

老头儿说:“二十年前就走了。”

司机问:“走了?啥意思?”

老头儿说:“就是死了呗。”

司机被这句话给噎住了,半天无语,斜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让我接话茬。

老头儿注意到了我和司机之间无声的交流,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年轻人,经历的事不多,好多事背后的因果,就看不透。我没了老婆,一个人生活了多年,而今遇到了这么好的女人,这就是缘份。她和我侄儿过不到一起,倒和我过得来,这也是缘份。也就是说,这人世间的事,该发生的,总得发生。时候到了,这事就会按心里的那个方向走,不会再有别的路的,你们明白不?”

我说:“你的意思,人和人会不会相遇,都是注定了的?”

老头儿说:“对,你们年轻人爱说性格决定命运,实际上,这性格,就是一种选择,这选择在催着你往你想走的路上走呢。”

司机揶揄说:“所以你就和侄媳妇走在了一起?”

老头儿说:“我是大家族出来的人,这一辈子经历过的事,你们想都想不到。我现在想通了,人生一世,就得图活得痛快,活得心安。要痛快,要心安,就不能被那些乱七八糟的礼数给约束住。”

我说:“老人家,给你开个玩笑,行不?”

老头儿说:“行,你说,我不在意。”

我说:“你侄儿找媳妇,找一个离一个,离一个又找一个,这毛病,看来是受了你的影响吧!”

老头儿说:“不,他那是不珍惜,不知足。当然,他在婚姻上有太多的坎坷,也许真和我有关系,这或许是一种因果吧!”

我还想说什么,但司机打了一声喇叭,往车外一看,说话间,已到桑多镇,街道上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

老头儿掏出手机打电话,接通后,按了免提大声说:“侄媳妇儿,我到镇上了。”

只听得女人娇声回答:“嗳,啥侄媳妇儿?是小猫咪!连甜话都不会说,真是个老头子。”

老头儿得意地一笑,对我和司机解释:“我这侄媳妇儿,啥都好,就是不会说话!”

女人在电话那端嘟嚷道:“还有别人?你这老头子,想羞死我吗?”说罢,就断了通话。

我们三人都笑起来。老头儿是很享受的那种笑,我和司机,则是拨云见日后意味深长的那种笑。我觉得,人会笑,会用笑来表达感情,表达想法,真是种很奇妙的能力。

10

这时,我的手机传来一声嗡鸣,一看,关注的微信公众号里,有人做了更新,是“雪莲花”。和往常一样,还是图配文的惯例。但那图,瞬间就拉直了我的眼光:一个侧脸女人,眼神宁静,嘴角泛笑,正愉悦地看着前方,人物背景,是一条繁华的长街,人影幢幢,不甚清晰,却凸现了侧脸女人的心态:满足、自信又憧憬。

图片中的女人,虽是侧脸,但给我特别熟悉的感觉。这谁啊?我在记忆中搜索了好半天,脑子里突有灵光一闪,这不就是卢佳草吗?我的初中同学卢佳草!莫非“雪莲花”就是她?若是她的话,若干年后,我们的网上相遇,是不是也是一种因果呢?

忙看为这幅图所配的文字,试图从其中找到我想知晓的信息:

人生真的非常奇妙,在婚姻和爱情上,这种奇妙尤其令人难以置信。我本来和他的侄儿生活在一起,后来就掰了。谁知阴差阳错,一个月前,又和他走在了一起。他大我整整一轮,整整十二年啊!这选择,虽令人意外,但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他真是个有趣的人,爱照顾人,会关心人,还特心疼人,私底下,竟然叫我小猫咪,我呢,就称呼他为老头子。我感觉这样真好。前段时间,我给他说,我想把牛群都卖了,牧场也租给别人,然后开个实体店,就做藏区女人喜欢的服装营销。他听了,很高兴,愿意在精神和经费上,都支持我。他说,等做得好了,再扩大经营规模,把鞋店也做起来。我依偎在他怀里,觉得自己和闺蜜周毛吉,是一类人,都想拥有自己的事业,自己养活自己。而在感情上,也想有个能真真切切落到实处的婚姻。现在,我的理想的生活,开始了。在前往成都考察的那天,当飞机腾空而起,俯视窗外,我看到广袤的草原缩小为一方五彩的地毯,低缓的山脉,如交颈的游龙一般。那白色黑色的斑点,已不是我记忆中牛羊的样子,是蚂蚁在搬运它们的卵。桑多河,真的是一条白练,在七色里隐身,又陡现。我觉得,千百年来这小小的世界一片静好,这天然牧歌还能在今后的世纪里,轻扬又回旋。但也深知,这世界,早已悄然改变,在这桑多河源头,定会诞生新的文明——铁路、机场、超市、高校、医院……古老的土地上,将是黄金打造的家园。我感觉到,因为他,因为他的支持他的付出,我正在东方之光的普照下,走向逐梦的坦途。是的,坦途,亲爱的老头子,这路途上,有你对我的呵护,有我对你的关爱!

11

“雪莲花”究竟是不是卢佳草?我感觉到这谜底,似乎快呼之欲出了!

我说:“老人家,你那侄媳妇,哦不,就是卢佳草,爱写东西吗?”

老头儿问:“啥意思?”

“就是,就是……她爱看书吗?”

“这话你问得好,她特爱看书,有个带玻璃门的大书柜呢,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书!”说这话时,老头儿的自豪感一下子就溢了出来。

“那她有没有微信公众号?”

“微信公众号?啥玩意儿?”

“就是在网上写文章给人看,类似于我们上学时教室墙面上办的学习园地。”司机插话说。

我说:“对,就那种。”

老头儿思谋了半晌说:“她好像爱写些日记,有一次,我想看看她写的啥,她笑着拒绝了,说日记里记的,都是她的秘密,越亲近的人,越不能看。我想这是她的自由,也是她的权利,不能干涉,就再没强求。怎么,你在网上看到她写的东西了?”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这侄媳妇很神秘,想了解一下。”我说。

老头很严肃地说:“你这啥意思?有我了解她就行了,你了解她干啥呀?”说罢,他自己倒先笑出了声。

我说:“对对对,你老人家说得对。”

司机把老头儿送到住宿楼下,一个围着红围巾的三十来岁的丰满女人,笑盈盈地等在马路对面。看那身材,果真是丰乳肥臀型的,像极了老头儿说的“狗头蜂”。老头儿下了车,走过去,女人忙做出搀扶的动作。老头儿顺势想搂住女人的腰,女人眉头一锁,打开老头儿的手。老头儿讪笑着,脸上荡漾出了满足的光晕。

我也下了车,想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去。老头儿以为我要送他,挥了挥手。又把嘴凑近女人耳边,嘀咕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那女人匆忙回头看我。这一眼看得清晰,她的眉眼,像极了我的高中同学卢佳草。

也许她也认出了我,那脸色,一下子就寡白了,接着又变得绯红。但只是一瞬之间,她的脸上也浮起了笑容,那笑容,显然是淡定的、自信的、热情的。

她朝我走过来,素面朝天,不急不缓。包裹着头颈的红围巾,像极了一团热烈燃烧的火焰。

扎西才让,本名杨晓贤,男,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小说、散文、诗歌等见于《民族文学》《散文》《诗刊》等,入选多种选本。出版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诗集《桑多镇》《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