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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4年第2期|茨平:羊城宁都居
来源:《散文》2024年第2期 | 茨平  2024年02月29日08:07

初来广州讨生活时,我还真不知道羊城就是广州的别称,只知广州就是广州。我一个山里赖子,眼睛看得到的,只有村庄与田土,外面的世界被高山挡住了,若不是出来打工,还以为珠江是长江的支流呢。

打工的地方有座立交桥横穿而过。桥上,自然是车轮滚滚,呼啸尖叫;而桥下,少不了行人穿梭,小商小贩自然不会放过这风水宝地,纷纷占地摆摊。其中有个报摊,卖报人背靠桥墩坐着。他是个中年汉子,豁了两颗门牙,让人不容易忘记。有行人打那儿过,先是翻翻看看,再是扔下五毛钱拿走一份。

一条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说羊城发生了一起天大的命案,警察却只用了三天时间就破了案,原来是情杀。我自言自语又似是问卖报人:羊城呀,羊城在哪儿哟?豁牙抿嘴笑了,说:你脚下踩的是什么?我低头看了看脚下,脚下踩的是地面呀。豁牙大笑了,是那种极力忍也忍不住而爆发出来的笑:未见过大蛇屙屎,这儿,就是羊城呀。那一刻我恨死自己了,水泥地面没有缝,只好转头看那边大街上奔跑的汽车,说:老哥,你真会挑地方,这儿像大树底下,真凉快呀。

未见过大蛇屙屎,这里人说的话怎么让人听不懂呢?但可以肯定是骂人的脏话。我问同事“未见过大蛇屙屎”是什么意思,他们一脸坏笑,说:挨骂了吧?动脑壳想一想,是什么意思不就知道啦。我使劲地想了想,大蛇是见过,但大蛇屙屎真没见过。

01

那天,肥哥跟我说,你应该有一张名片了,出去谈事,名片一递,人模狗样。他站在阳台上朝天桥那边一指,说,那边就有家打印店,你自己去办吧。他说本来可以叫个人陪我去,但我不能永远是山里赖子。肥哥是我的领导。瞧他这话说的,是要培养锻炼我。

我只好一个人去那边找。那边的街道都不怎么宽,横一下,竖一下,斜一下,像老家的镇街,档口一间挨一间,卖什么的都有。

打印店老板问我名片上印什么职务。我拍了一下脑壳:老天爷呀,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没问清楚!上班十多天了,也不知道公司给我安排了什么职务。自忖像职务这么大的事情,可不能乱写,我只好一路小跑回公司。

你真是个山里赖子,未见过大蛇屙屎。肥哥一脸不高兴,名片上印什么职务都不知道?还能印什么!印经理呀。

我站在那儿不动。在我的理解中,经理是个很大的官,手下有一班人马,可我呢?好像是公司里最小的,压根算不上官。

肥哥说:你真是个土包子,名片又不是身份证,就是印上师长旅长,工商局的也不会找你罚款。人出来混嘛,总要想办法抬高一下身份,名片递出去,不要让人轻看了。肥哥掏出他的名片递给我:你瞧瞧,我印的是什么?我一看,哎呀妈呀,上面印的是总经理哩。肥哥指着同事们说:你们这些狗崽子们把名片掏出来,让这位小兄弟开一下眼界。他们纷纷把名片掏出来,我也就一张一张认真看,全是经理哩。我说,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地方,还装了一屋子的经理哟。肥哥拍了一下我的脑壳,说:臭小子,还挺会说话的。然后,一屋子的人全笑了。

后来在脏巷租住时,认识了一个开便利店的女孩,她说她很想进大公司当经理总经理,可惜她只有一张初中文凭,大公司只安排她做普工,气死人,每当看到他人递出来的名片都是经理总经理时,她就羡慕得要死。我说:你也可以去印张名片,上面直接写董事长总裁,吓死他们。她果真去印了一张董事长兼总裁的名片,没事就递给我。

02

我上班的这家公司是家货运公司,肥哥说他生意做得很大,东莞、惠州、深圳、珠海、佛山都有分公司,总部设在中山。老板是宁都县黄陂镇人,因而我就有机会托亲戚、亲戚再托熟人谋得这份工作。我是坐火车直接到广州来,还有人到车站接我。这次出门打工,是我打工生涯中最顺溜的一次。

接我的人就是肥哥,他也是宁都县黄陂人。我走出车站时,他站在大厅门口,大声喊:喂——我在这儿,小布赖子,是你吗?快过来。他用的是家乡话。你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的喜悦:一个山里赖子第一次出远门,来到异地他乡,有一个人,用家乡话来接你!在来的路上我就担心,早听人说过,广州城很大很大,街道横穿竖插,像迷宫一样,偏偏我又是个路盲,找不着公司怎么办?

公司在一个城中村里,忘记了村名,好像有个“朗”字。楼不高,办公室租在七楼,没有电梯,要爬上去。房子四室一厅。客厅办公,也作员工娱乐活动室。上班时间没有硬性规定,只要忙完手中的活儿就可以玩,打扑克、搓麻将、看电视、聊闲天,随便。我走进屋时,就有四人在打扑克,好像有人出错了牌,对家愤怒地骂着。两间作员工宿舍,四张双层铁架床一塞,里面打屁都没办法转舒畅。做老大的肥哥一个人住一间,还摆了张小办公桌,人不在时门上锁。这点你要永远相信:寺庙再小,做了方丈都要搞特殊化,而且,我们都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一间是招待房,老板来了好住,有时也给重要的客人住。肥哥叮嘱我没事不要进去,老板狗鼻子灵,闻得出别人的味来。

说实话,一踏进这套居室,我就有点失落:这哪里像个大公司?来的路上,我做过许多美好的想象。外面大地方公司的办公场所,那一定是富丽堂皇气派得很,最起码也要像老家乡政府领导的办公室。肥哥大概是看出我的心思,不是大概,是一定,做老大的人眼睛就是毒。他说:别小瞧了,兄弟,好赚钱的,跟很多大企业有合作。

肥哥介绍同事,我发现他们都是宁都人。肥哥不无得意地说:那当然,老板是宁都人嘛,用的自然是宁都人。告诉你吧,不止这里全是宁都人,整个公司,没有一个外地佬。老乡,用起来更放心嘛。

清一色宁都人,所以我虽然身处异乡,但一点陌生孤独感也没有。我们聊天说话,用的是宁都土话,灌进耳朵里的都是乡音。菜也是炒地道的宁都菜,使劲地放辣椒,辣得我们满头大汗,连呼过瘾。人对家乡的记忆,语言与味觉方面是最深刻的。我有一种恍惚感,好像自己并没有离开家乡。

这里虽是羊城,但这间屋却是地道的宁都。老家的宁都叫大宁都,这儿的宁都叫小宁都,这就好比美国的唐人街。老李找来一支毛笔,在门楣上写下“宁都居”三个字。字不怎么好,但他写得很认真。

我们出去忙活,就说是“出宁都”;忙完活儿归来,就说是“归宁都”。感觉是这么回事哟:只要改变一下说辞,家乡与异乡之间,只是几步之遥。

03

羊城的夏天,漫长得如同拉长的橡皮筋,热得像鬼一样。白天,阳光猛烈,烤得人皮肤发烫;夜晚,大地把白天吸收的热量又全吐出来,整个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蒸笼。我住的那楼又是临西晒,城市热得鬼一样,屋里就热得妖精一样。没有空调,几只美的电风扇使劲地吹呀吹,可我们还是像热锅上的蚂蚁。我有点想念天桥下了。

你们不要到处乱跑,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肥哥用威严的目光扫视我们:我严重警告你们,被治安仔抓去了,不要以为捞你们的钱老板会掏,老板才不会掏这冤枉钱,直接扣你们的工资!肥哥还把目光盯到老李身上,像钉钉子一样,说: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再让治安仔抓去,我跟老板说不要捞你出来。

就在两个月前,老李被抓过一回。到了晚上治安仔会出来抓人,老板知道,肥哥知道,老员工知道,新人呢,讲过之后也知道,但大家还是会出去转转。城市的夜晚实在太诱人了,灯红酒绿,美女如云,丝袜套短裙。何况屋里热得鬼一样,天桥下凉爽的风是很值得想念的。没上过当就不知道厉害,一直都没事,警惕心也就放松了。那天晚上,老李出去买烟——买烟只是个理由,他是想到天桥下乘乘凉。他背靠桥墩与卖报的豁牙聊闲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治安仔从天而降,大伙东奔西逃。老李惊醒过来时,已被两个年轻人摁住,然后塞进面包车里。事后,老板发了天雷一样大的火,把肥哥骂得狗屎一样。

老李在背后嘀咕:其实没睡着还是没事的,我们长了两只脚,我念书时就拿过长跑冠军。

这次轮到我想去天桥下乘凉,初次待在这蒸笼,很不适应,但出去总是要找个伴。我刚跟老李说,就被眼尖的肥哥发现了。想出去乘凉都不能,就要骂起这狗×的城市来。我们又不是来干坏事,干吗要把我们当坏人抓起来?我一个山里赖子,怎么也想不清楚。老李说,怪我们犯贱,在老家待得好好的,非要出来活受罪。

老家待得是好好的,晚上可以出去乘凉,白天也不会像这儿热得鬼一样,可老家赚不到钱,我们都是奔钱来的。是钱,让我们犯贱。

2003年春天,收容遣送办法废除。我们从报纸上看到这消息,上馆子狠喝了一场酒。肥哥挥着手大声说:狗崽子们,今后肥哥不管你们晚上的时间了,爱去哪儿逛就去哪儿逛,记得回宁都居的路就行。当天晚上,我们就把天桥西边的贸易市场逛了个遍,虽然没做购物狂,但眼睛是吃饱了——谁说小老百姓不关心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对老百姓的生活影响太大了。

04

老板的货运公司有点像皮包公司。一班人跑业务,联系货源,一班人去停车场找车。干这活儿叫跟单,赚的就是运费的差价。肥哥带着三个较活气的年轻人跑业务,我与老李跟单。我们两个还有一项兼职:老李负责做饭,我负责买菜。跟单,我一点意见都没有,自忖跑业务不行。对于陌生人,我天生胆怯自卑。老李却一肚子意见,说肥哥之所以安排他跟单,是因为自己的菜炒得好吃。本来会炒菜是优点,在这里却变成了短板。跟单拿的是死工资,跑业务有提成,收入高得多,若拿下了几家大公司的单,躺在床上都有钱分。

跟单,首要的是找车,找车就得去停车场。停车场有不少人手中拿个纸壳牌,牌上写两个字:带路。我想这一定是赚钱的行当。老李说我猜对了,这鬼地方,路多路怪,绕来绕去就让人找不着北,外地车进来了,没人带路是出不去的。走错了一个路口,就可能要多走十多里的冤枉路,那要烧掉多少油钱。一些人凭着脑子里有张活地图,便为自己谋得一碗饭吃。

有个人在喊老李老李,并挥动着手中的纸壳牌,很兴奋的样子。我们走了过去。他立即掏出烟来散,那种热情是包含着巴结的成分的。老李说他叫阿飞,十五岁就出来混,跟我们公司长期合作。也就是说,我们请的车,基本都由他带路。这样,他就有了较稳定的客源。这对于司机也是好事,司机听说是与我们有长期合作的人,也就放心了。阿飞听说我是新来的,立马说要请客,为我接风。瞧瞧,像我这么一个小打工仔,也有人要为我接风洗尘。我明知阿飞的热情带着一点势利,还是很受感动。

带路这个行当,注定是做不长久的,百度地图、高德地图、车载导航出现,就没他们谋生的份儿了。技术革命,说它是好事吧,它真是好事,开车远行很方便;说它不是好事,也真不是好事,砸掉了多少人的饭碗。阿飞他们当时肯定不知道这个行当干不长久。但知道又能怎么样?时代,潮流滚滚,谁也无法阻挡。

前不久在南海罗村广场遇见阿飞。准确地说,是他先发现我,小跑到我面前,试探地说:你是春哥吧?我有点愕然。他说:我是阿飞呀。我立马把他从记忆中拽出来。现在的他老多了,不过神态还是以前那样。在这陌生的地方遇上旧相识,我们很高兴,找了个路边店坐下来喝酒。

他说,当年突然没有路带了,的确伤心了一段时间,他是打算干一辈子的。后来,也就想开了。这些年,他换了很多职业,如今在一家小厂里做保安。我也想了想我自己,这么多年,一个城市飘到另一个城市,还不是过来了。这个时代不管怎样潮流滚滚,我们啊,也总还是会想办法找到自己的活路。青蛙没路,也会一蹦一步。

茨平,本名王春生,江西宁都人,现居佛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作品》《山西文学》《西部》《星火》《朔方》《黄河文学》《文学港》等刊,有作品被选刊或年选转载。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