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四川文学》2024年第2期 | 计虹:三人行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2期 | 计虹  2024年02月26日08:10

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汤晓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没想到这趟学习竟遭遇了滑铁卢。苏雁宁来办事开车顺路送她过来,车绕着校园转了几圈她俩才发现眼前这栋灰白破旧的楼宇,一个铁皮材料的楼门,绿色的漆皮所剩不多,门头上贴着一行小小的字:青年教师公寓。不细看真是很难发现。汤晓抬头望整个楼宇外观,和她家刚进城住的公租房一样,水泥墙面,四处留有岁月的痕迹,不见一台空调挂机。进了楼,一层只有楼梯,上了二层,一个小屋的门开着才见到了管理员,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大妈倒也热情,汤晓把学校给的分配单给大妈看,大妈确认后给了汤晓一把钥匙,并再三叮嘱她:只此一把,千万拿好了,丢了就进不去屋门了。汤晓拿过这把不知多少个房客用过的珍贵的唯一一把“金钥匙”,询问大妈宿舍里都有什么设施,大妈听了直撇嘴,说,一栋老掉牙的楼要啥设施?

没有独立卫浴吗?

没有。开水也得去对面食堂的开水房拎呢。

那有公用洗衣机吗?

没有。

汤晓的脑袋嗡嗡嗡的,这和来时想的差太远了。

苏雁宁催她,先去宿舍看看再说。

汤晓和苏雁宁气喘吁吁地爬到四楼,打开宿舍门,眼前的一切让汤晓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摇摇欲坠的板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漆皮斑驳的课桌椅,满地的灰尘,窗帘拉到左边顾不到右边,拉到右边顾不到左边……苏雁宁看她的脸色难看得像要哭,就安慰她说,好歹有个单间。你记得不,前年刘大院长去北大访学,还住的是四人间。汤晓知道苏雁宁说的没错。苏雁宁又说,看在职称的分上,你就忍几个月。听苏雁宁这么说,汤晓这才不那么排斥了,中年人的矫情在赤裸裸的现实生活面前根本不堪一击。若不为每个月多的那几两碎银,汤晓根本不会选择出门,虽然她三年没出过门,可她无所谓,她就喜欢宅在家里。喝茶她都能愉快地度过一天。

“今天咱俩先住一晚宾馆,明天找人打扫一下,再去超市买点必需品,然后住过来。走吧,牛肉面吃起来。吃完了,我还要去办事。”苏雁宁拍拍汤晓的肩膀,眼睛扑棱扑棱地看着她。

汤晓被苏雁宁细心的安排抚慰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汤晓心里想。于是听从苏雁宁的安排下楼去吃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小吃:牛肉拉面。平日,汤晓和苏雁宁都不怎么爱吃面,但到了这个城市不吃一回牛肉面好像缺了点什么。

按着导航和大众点评,她们来到一家有名的连锁店。拉面馆的名头很大,号称西北第一面,门头招牌却和宿舍门头上的字一样小家碧玉,若不是它门庭若市的样子,汤晓她们还真未必能找到它。苏雁宁给她俩点了店里的招牌:精品牛肉面,也就是多加了二两牛肉的那种。面上的速度很快,汤晓爱吃细面,点了毛细,苏雁宁喜欢有嚼劲的,点的二细。汤晓把面挑匀,香菜、辣油、牛肉粒,和家乡的拉面没什么区别。苏雁宁先喝了一口汤说:“有点咸。”汤晓帮她倒了点醋进去,这样就不那么咸了。汤晓后来发现不只是牛肉面咸,这边人的口味普遍很重,她们吃了几天饭几乎都觉得咸。每次吃饭,她们就得特意叮嘱一下服务员让做淡一点。

苏雁宁和汤晓是大学同学,她俩和去北大访学的刘大院长在一个宿舍同住了四年。她们已经毕业十多年,还一直像在学校时一样亲密无间。大学毕业时,汤晓和刘大院长——刘思南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继续求学,苏雁宁去了她爸的房地产公司女承父业。三年后,学校要升级什么教科重点院校,教师队伍里的研究生比例严重不足,就将汤晓、刘思南她们这一批毕业的研究生统统留校任教。大学同学都感叹她俩好命,一毕业就捧起了这么好的铁饭碗。她们班的其他同学毕业后的就业也都还不错,他们和汤晓、刘思南一样也是端的铁饭碗,只不过不是大学教师,他们都各自回家乡做了中学教师。十多年前的大学本科毕业生还是很吃香的,尤其是回到县市区的,在当地都是香饽饽,因为大学毕业选择回穷乡僻壤的年轻人不是很多。

现在的大学本科生和过去的高中生感觉差不多,甚至于现在的重点高中比大学还难考,中考现在在每个家庭里的重视程度远远高于高考。苏雁宁在她爸的公司任副总,这些年她爸一步步带她进入房地产行业,现在苏雁宁这个副总其实是公司的实际掌门人,苏爸爸现在成天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钓鱼、旅游、出海,怎么开心怎么过。苏雁宁也渐渐适应并掌握了公司的运营,汤晓她们研究生毕业留校那年,苏雁宁听从家里的安排和苏爸爸这些年的合作伙伴的儿子联姻,两个人可能对对方都没很喜欢也没那么讨厌,两个年轻人都是家里企业未来的接班人,为了企业的未来,他们都愿意听从家长的安排,在汤晓看来,苏雁宁能和她老公结合是因为三观一致,两个人都是事业至上、感情靠边站的人。婚后,他们两家的企业联合到一起,确实发展势头迅猛,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占据了本市房地产龙头老大的位置。

为了事业,苏雁宁一直没要孩子,她老公对孩子也是无所谓的态度。汤晓说他俩是把企业当成了孩子养,全身心地投入。双方老人催了多年无果,最后磨没了耐性,索性随他俩爱咋咋地,几个老人抱成团天天逍遥自在,好不快活。刘思南说苏雁宁,你这是拼命给你爸妈打工呢,人家想得多开,你除了公司还有啥。苏雁宁反问她,那你一天天的除了做课题、写论文、当领导的还有啥。汤晓看她俩的样子就好笑,她挤到她俩中间说:还有我。

三个人只有汤晓一直单着。刘思南留校不久就嫁给了同门师兄,一个早她两年留校的研究生。三个人也只有汤晓不思进取。留校任教的汤晓不做课题、不写论文、不评职称,每天只按部就班地上好院里给她安排的课程,其他一概与她无关。哪像刘思南,每天忙着申报课题、写论文、评职称,还要积极为院里服务,副教授刚评下来赶上主任退休,刘思南接了班。没过两年,中文系和历史系合并成人文学院,学校大力培养年轻干部,刘思南又被提拔成副院长。毕业十来年,苏雁宁、刘思南的生活和社会地位都发生了质变,只有汤晓,每天一身休闲装,万年不变的小讲师,往大学生堆里一混,根本分不出来谁是学生谁是老师。

今年新学期伊始发生的一件事深深地刺激了汤晓。区里给学校分了一批福利房,主要照顾年轻教师,汤晓因为职称低,又是单身就没在考虑范围。刘思南分到了一套面积A类的复式房。汤晓倒不是眼红刘思南和其他老师,就是这件事伤害了汤晓的自尊心。苏雁宁知道了这件事,笑汤晓,守着她这个房地产公司大鳄还发愁住不上房子。大笔一挥,给汤晓批了一套市里目前最高档的小区里的房子,只收成本价。汤晓正在气头上,三下五除二东拼西凑了首付就把房子拿了下来。还了几个月房贷后,汤晓觉得有点吃不消,工资还完贷款就没剩下几个。以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现在是什么都只能想想,根本不敢买。

一次院里开完会,刘思南留她到办公室坐坐,汤晓随口和她抱怨,自从当了房奴,生活质量直线下降。刘思南趁机鼓励她做几个课题,评个职称,工资不就涨了吗?又压低声音说,趁她还在院里能说上话,抓紧评。汤晓平日也听其他老师聊过现在评职称要什么指数指标,而且条件苛刻,真是越来越难评了。以前她根本不在乎这些,自从买了房子,就汤晓和刘思南说的自己的生活品质直线下降。刘思南以前也催她做课题评职称,但她从来没当回事。今天刘思南提到了涨工资,汤晓动心了。

汤晓这边一主动,刘思南在院里的领导作用就充分发挥了。很快她给汤晓申请了两个课题下来,为了不出岔子,刘思南把自己也填到了申报人一栏。果然,课题批得很顺利。接下来就得汤晓自己做了。为了让汤晓安心做课题,刘思南又给她争取了一个访学的名额,虽说去访问的学校一般,但汤晓要的是有自由支配的时间来做课题,又不是真的要去学习。

苏雁宁知道汤晓要去访学,感慨道,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你看咱刘院这一通操作,汤老师,你要是明年评不上个副教授都对不起咱刘大院长。

汤晓听苏雁宁揶揄自己,也不饶她,说,还不是你这个资本家剥削阶级太黑心了,房子那么贵,我现在穷得再不涨涨工资就得喝西北风了。

刘思南拍了汤晓一巴掌说,真是没良心,你现在把资本家卖给你的房子放到市场上去卖,随便一倒手就能挣不少。苏大资本家再无良也没挣咱姐妹的钱,你说是不,苏总?

去去去,又是资本家,又是无良的,你们这些酸到家的知识分子,假清高。苏雁宁一竿子把汤晓和刘思南都打下了台。

三个人就是这样,每次见面都和上学时一样掐个没完。几天不见又想得不行。

访学的日期定下来后,汤晓就开始收拾行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汤晓还没出门这么久过,正赶上季节交替,她光衣服就收拾了几包。苏雁宁和刘思南去宿舍看她收拾得怎么样了,进了门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她们看汤晓收拾东西的架势不像要去访学,像是要搬家。两个人又帮汤晓精简了半天才算基本搞定。

苏雁宁看汤晓一地的东西,又气又好笑,说她去的好歹也是个省会城市,什么买不到。汤晓说,那不得花钱嘛,我现在哪有那个闲钱。

这么多的行李坐高铁也够你汤大小姐喝一壶的,是不是得找个人帮你?刘思南说。

找谁呢,我又没男人。汤晓有气无力地说。

算了算了,看你可怜的,我开车送你过去吧,也就不到五个小时。我顺便过去见见那边的客户,反正每年都得拜访一次,今年就提前去吧。苏雁宁摇着头无奈地说道。

这下汤晓高兴了,搂着苏雁宁的脖子撒开了娇:“还是无良资本家好啊,哪像有些官僚就会说空话套话哄人的话。”苏雁宁拨拉开汤晓的胳膊说,我好心送你,你还拐着弯说我是无良资本家,还要说刘大院长官僚。我俩一个资本家一个官僚,真是委屈你这个高尚的人民群众了啊。

三个人又说笑了一阵,商量好了出发的日子就去吃饯行饭。吃饭的时候刘思南说,她已经联系了那边的几个专家,让汤晓做课题有困难时就找他们,还告诉汤晓不用有任何顾虑,这些专家到这边做课题研究的时候,刘思南都全力帮过他们,现在他们也只当是还她个人情。怎么样,汤老师,我这个官僚服务得还到位吗?汤晓故意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一连给刘思南鞠了几个躬,假声假气地说道:“谢谢刘副院长栽培。”苏雁宁看了说,你这鞠了几个躬啊,我怎么数了三个,你这是感谢还是报复啊……

幸亏是苏雁宁送汤晓过来,否则宿舍这副样子,汤晓非扭头就打道回府不可。苏雁宁找了家学校附近的宾馆住下,第二天就和来打扫房间卫生的大姐说好下了班就去帮她们收拾宿舍卫生。苏雁宁背着汤晓还给了大姐一笔钱,让她帮忙买床垫、窗帘、桌布、暖瓶什么的,总之要把宿舍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苏雁宁出手阔绰,大姐高兴地帮她们收拾去了。

苏雁宁带着汤晓把整个市区逛了逛,顺便去看望了老客户,三天后,大姐说宿舍收拾好了,让苏雁宁她们过去看看。苏雁宁拉着汤晓和一堆行李过去,大姐叫来了自己的老公帮她们把东西拎到了楼上。现在这间宿舍,除了洗浴不方便,其他都看着舒服顺眼多了。大姐还说,要是汤晓嫌洗衣服麻烦,就交给她洗,宾馆里有洗衣机,她洗很方便。还让汤晓想洗澡了也来找她,她给汤晓找一间空房洗澡。苏雁宁心里明白这是钱的好处,大姐估计苏雁宁不会亏待她,才对汤晓这么热情。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苏雁宁准备打道回府,公司还有一堆事等她处理呢。苏雁宁开车离开的时候,汤晓差一点就哭了出来。等到一个人回到宿舍的时候,汤晓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下来了。汤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好委屈。

送走了苏雁宁,汤晓开始了访学生活。她每天拿着饭卡和学生们一起打饭,有课的时候背着双肩包和学生一起上课。上课的老师对她很客气,告诉她有时间就来听听,不听也没关系。两个课题需要准备的资料很多,汤晓就不再去上课,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找资料,找好了资料就回宿舍去准备论文。刘思南给她介绍的几个专家陆续联系了她,电话里都很客气地说,有困难就找他们,说刘院长的闺蜜就是他们的好朋友。汤晓很客气地说了“谢谢”,但汤晓并没有找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喜欢自己做研究。

专家中有个叫张什么的,汤晓也没记清楚,这个人热情得有些过头,三天两头发信息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他随时可以过来解答。汤晓对这种热情过度的关心有点排斥,但碍于刘思南的面子,她每次都礼貌地回复“谢谢”,应付了事。一天刘思南打来电话问她过得怎么样,课题做得顺利不顺利。汤晓说还可以,又把那个姓张的专家对她特别关心的事给刘思南说了一通。刘思南笑她太敏感,说她不想让人家帮忙就说出来,不用顾虑她的面子,直接拒绝了就行。汤晓说,有你这句话就行,我这不也是怕人家说你刘院长的闺蜜没礼貌嘛。

让汤晓始料不及的是,刘思南这个电话过去没几天,这个专家竟然亲自登门拜访她来了。她打开宿舍门的时候,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略显白净的男人,手里拎着一袋子水果和一箱牛奶。汤晓以为他找错房门了,她并不认识眼前的男人。男子开门见山地介绍自己,把汤晓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这个对她过度关心的专家是个糟老头子,没想到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她记得自己搜过这个人的资料,在业内的建树是非常好的。当时好像没看到他的照片,也没仔细看他的年龄。单纯地看他的专业业绩,汤晓想当然地以为这个人是个糟老头子。

专家的来访很突然,两个人尬聊了几句后,才把话题转到了课题上。专家看看汤晓铺了一桌子的资料,又翻看了一遍她电脑里写了一半的论文,他看得很仔细很投入,汤晓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喝水等他看完。看完后,他给汤晓提了几条修改意见,又给她讲了讲后面怎么开拓思路。他的话让汤晓有种梅雨天见太阳的痛快,这几天汤晓正处在苦巴巴的煎熬中,论文好像进行到了瓶颈处,她一连想了好几个思路都进行不下去。经过今天的指导,汤晓感觉用不了多久她的第一个课题就能做完了。

现在汤晓看这个专家也没那么烦了,她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吃饭以示感谢。男人也没推辞,就说附近有一家牛排不错,可以去尝尝。男人的痛快让汤晓觉得好像他就是专程过来和她吃一顿饭的。

饭吃得很愉快。这家店的牛排真的很好吃。汤晓吃着牛排,专家又仔细地给她讲了课题该怎么继续做下去,还给她的另一个课题也提了很好的开题建议。汤晓想这顿饭吃得太值了,解决了她好多难题,她的课题思路一下子就通畅了。饭快吃完的时候,男人假装去卫生间提前把单买了,汤晓要买单的时候才知道。汤晓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说:“张老师你大老远过来看我,给我指导课题,还要破费请我吃这么贵的牛排,实在是当不起的。”男人笑笑说:“哪有让女人买单的道理。你以后不要叫我老师,叫我老张或者张文都行。这样自然点。”

“好的,张老师,哦,不,张文。”汤晓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不明白眼前的男人为什么对她这么亲切。

男人看汤晓的脸红了,给她添了点热茶,问她:“你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了吗?”

“啊?我们以前认识吗?张老师。”汤晓不自觉地又喊了张老师,她对他吐了吐舌头表示道歉。

“你老家安边的?你在老家上过几年小学,对不对?”张文说。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刘思南告诉你的?”汤晓认为除了刘思南,不可能有其他人告诉张文这些。

“你上的是向阳小学对不对?”

“是啊,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父母在安边工作过一段时间,我也在向阳小学待过。”

“你不会想说咱俩是一个班的同学吧?”

“怎么可能,我比你大几岁,我那时候上六年级,你上三年级吧。不过我那时候又瘦又小的,和你们看起来差不多。所以,你想不起来我也正常。”

“哦。”汤晓不知道张文到底要给她表达什么,既然不是一个年龄段,也不同级,他们又没什么交集,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记不记得那年的大雨,安边县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县里的街道都给淹了,我们学校的教室也都叫水淹了。”

“好像是有一年雨水挺大的。我太小了,记不清了。”

“那几天县里天天下大雨,还刮大风,一天回家的路上,我的伞让风刮跑了,没追回来。雨太大了,我就躲在路边的一处房檐下躲雨,想等雨小点了再跑回家去。等了好久,雨是越来越大,一点也不见小,天也渐渐暗下来了。我正踌躇着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小姑娘,一把把我从房檐下拽了出来,还让我到她伞底下避雨。我刚被她从房檐下拽出来,就听身后的房檐带着半边墙咚的一声塌了。当时我挺害怕的,要是她没拽我出来,我肯定就被砸死在房檐下了。后来我又搭着她的伞走了一大半的路回家去了。”

“你的意思不会是想说这个小姑娘就是我吧?”汤晓不可置信地问道,她可是对这事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是。你就是这个救我的小姑娘,怎么,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吗?”张文脸上带着点遗憾。

“可能我太小了,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可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是我呢?”

“因为后来我在学校又碰见过你,我本来想和你当面说声谢谢,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来。你知道的,那时候安边很落后闭塞,学生的胆子都小得很。我那会儿因为是外地人,和大家比较疏离,我想那时候我算是有点自闭。后来我父母调离了安边,我和他们也一起转学离开了。我还听说你后来也转学走了。”

“那你怎么能确定现在的我就是那个小姑娘的?”

“刘院长给我发来了你的资料,上面有你的一张证件照,我一眼就认出来你了。你和小时候的模样变化不大,就好像一件衣服的S码和4X,小时候是S,长大了是4X,很好认。”

汤晓被张文的比喻逗乐了,她没想到这个人还能打出这种比方来,她忍住想哈哈大笑,说:“你这比方好生动,不过这倒是实话,周围人都说我从小到大变化不大。所以,也就是说,我这个人一直很幼稚。”

“没变化是真的,幼稚不幼稚的我没发现。认出来你后,我就想这次一定要来感谢你。你不知道,这些年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当年没对你说声谢谢,我心里一直觉得很遗憾。”

“你看你,多大点事,让你这么牵肠挂肚的。我虽然忘记了,可我想那时候我可能就是出于本能,小屁孩一个懂什么救人。”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汤晓看张文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笑他真是个书呆子,轴劲这么大,怪不得学问做得那么好,大概就全凭着这股子执着劲。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迂腐?”张文问汤晓。

汤晓笑了,说:“你对自己还挺了解的嘛。”

张文挠了挠头,也笑了,说:“很多人都说我有点迂腐。”

这次之后,汤晓和张文的联系就多了起来。张文的业务能力很强,专业储备丰富,总是能帮汤晓解决燃眉之急。汤晓发现张文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室,晚上也是,有几次她晚上给他发信息,他都用固定电话给她打过来,耐心细致地给她讲该怎么解决。汤晓心里暗暗猜测,难道他也还单着?他对自己这么热情,就真的是为了小时候的她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事儿给她说谢谢?

汤晓在学校时曾经也有很多人追求,汤晓没有一个动心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没感觉,每次吃过几次饭后,汤晓就懒得再应付,大部分追求都是不了了之。后来过了三十岁,追求的人就少了起来,家里也给她安排过几次相亲,她要不压根没去,要不就是喝杯水就走了,给人留个心高气傲的印象。汤晓整天住在学校宿舍,很少回家,家里人后来也不太管了,毕竟是成年人了,总不能像以前一样包办婚姻吧。

汤晓的第一个课题很快就做好了,张文托了关系帮她把论文发表在一个权威刊物上。文章发出来后,汤晓太高兴了,这是她的第一个研究成果,以前她不在乎这些,可今天看见自己辛苦做出来的文章变成铅字时,汤晓内心还是特别激动,文章在电脑上是文档的时候,人看了没什么感觉,印刷出来变成铅字感觉立刻就变了,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名字“汤晓”的时候,有一种女人生孩子的痛并快乐的感受。

看到目录后,汤晓第一时间发给了张文,她知道其中张文的推荐功不可没,否则像这种权威刊物哪轮得到汤晓这样寂寂无名的老师。张文很快回复了一个祝贺的表情。汤晓便邀请他晚上一起吃饭,好好谢谢他。这次张文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信息,他发来的是机场的位置。汤晓明白他这是在机场要出门。后面又跟着发来一条信息:在机场候机,去加拿大看妻女。回来再为你庆祝,保重。原来张文并不是单身,他有妻子,还有女儿,只不过都在国外,怪不得他总是在工作室待着。汤晓边想边给张文回信息:好的,一切顺利。问好嫂夫人。保重。

没有约到张文,汤晓发表论文的心情变得厌厌的。她和衣躺倒在床上,脑子里飘过张文和妻女团聚的景象,他的妻子长得好看吗?就在汤晓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她一看是刘思南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里刘思南很兴奋,她看到刊物上汤晓发出来的文章了,她没想到汤晓第一篇论文就能发到这种业内的权威刊物上,很多人多少年了都排不上队。她让汤晓回来休整一下,再回去做第二个课题,反正现在时间还有的是,她当初想的是汤晓能完成一个课题就不容易了。汤晓也觉得自己最近可能也没心情继续做下一个课题,就说她正收拾行李,打算明天就回去。刘思南高兴地说等她回来接风就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汤晓就在网上订好了第二天的动车票,又打起精神来收拾一下行李。真是的,人家去看老婆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在这心情低落个什么劲儿,搞得还和失恋了一样。汤晓在心里数落着自己不该有的情绪。中年之后,汤晓觉得人最大的自律就是管控自己的情绪,要和人之间保持应有的边界感。今天汤晓就觉得自己破坏了她和张文的边界感,人家和她从根本上讲不过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就算有当年张文自己讲的救命之恩,那也已经随着时间在每一餐饭食中消失殆尽了。张文懂得知恩图报,并不代表她汤晓就能随意掺和进人家的生活。

三个小时的动车,很快就把汤晓从这座省会拉回了自己的省会。

车站外,刘思南来接她,动车站距离学校很近,刘思南抽个空就来接她了。她完全可以自己打个车回去,刘思南还是跑来了。汤晓见到刘思南就跑过去拥抱她,刘思南还有点不适应,说:“怎么出去没几天还成了林妹妹了,这么煽情的。”

“去你的,你就不想我吗?”

“想啊,大小姐,不想你能跑来接你吗?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先顺道回趟宿舍嘛,我把行李放下。”

“不用,行李先放车上,那宿舍你还住不住都不一定呢。”

“不住宿舍我住哪呢?住你家啊,你家老李愿意嘛。”

“我才不要你呢,我给你找个男人把你卖了住他家。”

“切,谁要我这种老太婆呢,你别没挣到钱,再搭了嫁妆赔钱了。”

“哈哈,你还知道你是个赔钱货啊,汤老太婆。”

“滚远点!”

“好嘞,咱们这就滚起来。”说着,刘思南一脚油门,车飞驰在北京路上。

两个人一路上说笑着车就开到了一处花红柳绿的小区门外,汤晓看了一眼小区气势雄伟的大门上刻的“海滨一号院”,似曾相识。

“怎么,连自己买的房子都不记得了?”刘思南看她一脸懵的样子笑她。

对啊,这不就是自己买的那套苏雁宁公司的房子嘛,怪不得这么眼熟。她当时在气头上买的房,对苏雁宁的安排是全然放心,只管去签了两回字就完事了。没记住也正常。

刘思南在门口的保安那里做了登记。开车往里走,小区里的环境快赶上三亚的风景了,全都是些汤晓叫不出名字的树和花,颜色搭配得很精心,整个小区亭台楼阁的,怪不得大家都说这是本市目前最高档的小区。刘思南说这个小区是苏雁宁他们公司倾注了全部心血打造的能代表公司水平和实力的标志性小区。刘思南拉着汤晓在小区里转了一大圈又转回离大门不远的一栋楼,这才是汤晓的房子所在。

刘思南从包里掏出钥匙递给汤晓,“汤老师,请吧。”

汤晓接过钥匙,钥匙捅进锁眼的一刻,汤晓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想终于也有自己的家了。从电梯出来,苏雁宁开着房门等她们。房子是精装房,苏雁宁说装修是他们花了大价钱请了国内知名设计师来设计的,这个小区就是要主打出公司的品质,让大家看看公司的实力。汤晓买房子的时候,稀里糊涂的,她就准备好了首付款,其他都是苏雁宁交代给售楼部的经理给她一条龙服务的。她记得经理说过房子会装修,她以为等到装修的时候才会通知她再来交钱。也许当时经理说的是房子正在装修,她没搞清楚而已。

汤晓进了主卧,发现床上铺着一套崭新的四件套,刘思南搂着她的脖颈说:“怎么样,喜欢吗?送你的,祝贺你新家落成,咱没有苏总的实力,送套床上用品还是绰绰有余的。是不是感动得想哭?”

汤晓确实有点想哭,可刘思南一说她又不想哭了,她甩开刘思南的胳膊说:“压死人了,看把你刘院长抠门的,一个月工资比我多两倍,就送我一个床上四件套,你给我送个冰箱、洗衣机、电视、空调家电四件套还差不多。”

“哎呀呀,你咋这么贪心呢,我看你家现在最缺一个男人,我把我家老李送给你,让他给你买家电四件套。”

“行啊,说话算话啊,老苏,你作证,她今儿不把老李给我都不行,不给就给我买家电去!”汤晓不依不饶地说道。

苏雁宁听她俩又掐起来了,说她俩:“你俩就是狗咬亲家,你咬我我咬你,一嘴毛。我才不管呢!”

“好啊,你拐着弯子骂我俩是狗啊。”汤晓最先反应过来,她拉起刘思南说,“咱好好给苏总捋捋毛呗。”

说着两个人扑向苏雁宁,苏雁宁被刘思南按在床上,汤晓使劲儿挠她的胳肢窝,苏雁宁在床上笑成一团棉花,她最怕痒,很快她就告饶说请她俩吃大餐、吃大餐。三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女人像孩子一样在床上打闹着……

第二天,汤晓就收拾着从宿舍搬到了新家,差不多过了一周多的时间,新家基本上布置好了。汤晓开心地拍了很多照片,她本来想发给张文一张看看,想了想又取消了发送。她挑了几张图发了朋友圈,配图的最中间是她和苏雁宁、刘思南的合影,附言:三口之家。发了圈没一会儿就有一大堆点赞和评论,汤晓看到张文也点了个赞,她又给苏雁宁、刘思南发信息说:晚上回家吃饭。两个人很快回了信息,一个回“红烧肉”,另一个也回“红烧肉”,这个菜是汤晓的拿手菜,也是她最爱的一道菜。

这该死的友谊啊……汤晓擦了擦眼角,出门去买菜了。

计虹,1977年生,2000年毕业于宁夏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集《刚需房》《半街香》、诗集《如果疼痛可以开花》《未来辞》。入选“西部之光”访问学者,自治区青年拔尖人才,银川市高精尖缺人才、学术技术带头人储备工程培养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