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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2024年第2期|张庆国:小卢的曼哈生活史
来源:《滇池》2024年第2期 | 张庆国  2024年02月28日07:02

小卢的老家在云南新平县的大平地村,村子藏身于古老的哀牢山区,哀牢山位于滇东高原和横断山之间,山体高大,连绵五百余公里,跨越云南五州市十六个县区,拥有中国最大的原始中山湿性常绿阔叶林。在自然观赏旅游正在兴起的今天,哀牢山的苍茫森林和山中的绝妙溪流瀑布,是蓄势待发的极好旅游资源。

可是,对于小卢和大平地村的村民来说,平均海拔两千米的哀牢山,严重遮挡了他们对现代富裕生活的眺望,村子所在地山高水冷,不通公路,交通阻隔了村民与外界的物资交流,在过去的日子里,村民长期过着清苦的生活,无力改变现状。

小卢的父亲老卢不甘清贫,他是一个有想象力的农民,在1983年中国改革开放风起云涌之际,老卢就果断下山,在半山的腰街镇大仓村开创新生活的梦想,租了二十亩地种植甘蔗。哀牢山区尽管寒冷,但新平全县地理上受热带低纬度高原季风影响,大部分土地处于河谷高温区和半山暖温区,适应甘蔗种植,糖业生产名声远扬,种植甘蔗是当地一部分农民的重要收入来源。

按时间推算,当年的老卢其实很年轻,1983年老卢大概只有十九岁,那时老卢肯定没有结婚,隔着时间的河流,我看到对岸甘蔗地里的十九岁老卢敏捷穿梭,挥动锋利的砍刀,把一棵棵摇曳着肥厚叶片的甘蔗砍倒。阳光拥抱着在风中飒飒作响的甘蔗地,挂在老卢额头的汗珠反射出健康的金属之光。

老卢种植的甘蔗每年收获一百吨,当年的甘蔗卖价不高,卖出的钱还不足以改变他的清贫生活,但这份收成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鼓舞,激发出他强烈的生活热情。他在大仓村越来越干得风生水起,几年后赢得了姑娘的爱意,幸福地结婚生子,生出了两个儿子,小卢是一九八七年出生的二儿子。

现在,2023年的初冬,我来到新平县嘎洒镇的曼哈社区,走进了小卢家二楼崭新的房子,坐在一张盖了红色丝绒布的自动麻将桌前,听小卢追溯四十年前父亲的种甘蔗生活,他的父亲已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卢,快六十岁了。三十六岁的小卢圆脸饱满,皮肤光滑黝黑,目光平静,比当年下山种甘蔗的父亲年纪大了很多,他的见识与经历超越了父亲老卢,勇气和想象力让我惊讶。

小卢出生时,父亲老卢在半山的大仓村租地种甘蔗已经好几年,那几年生活艰辛,离家租地盖房的父亲,最初只能在甘蔗地边盖窝棚临时居住,结婚时,他把甘蔗地边的窝棚拆除,盖了一间瓦房,开始了人生的另一程奔跑。

半山暖温区无边无际的甘蔗地,象征着美好未来的生命向往,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气息,甘蔗咔嚓咔嚓地拔节生长,两个儿子在甘蔗地边的奔跑中长大。老卢一年到头辛苦劳动,能保证一家几口人的温饱,无更多收入,他并不满足,却找不到别的财路。老卢投向远方的目光一次次被甘蔗林阻断,年岁日长,想象力有些枯竭了,老卢不知所措。

庆幸的是两个儿子都已长大,二儿子小卢也有十六岁,父子两代人的生活轮替冲刺将要开始。二儿子小卢在大仓村所属的腰街镇读完小学和初中,历史推进到两千年之后,整个世界一片迎接新千年的喧嚣,小卢跃跃欲试,敦实的身体里涌动生命热流。他继承了父亲老卢的乡土实干热情,放弃书本里的虚幻跋涉,走出教室,尝试开辟自己脚跋涉实地的人生。

小卢像十九岁时下山种甘蔗的老卢一样,身体里跳动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可当时的他有力无处使,并不比父亲老卢看得更远或更有想象力,帮父亲老卢干完甘蔗地里的活,他只能在本村和周边邻村打零工,倾听空气中蹊跷的响动,等待命运的转机。

乡村里的打零工概念,对我而言十分陌生,一时无法理解,我向小卢反复追问,才把乡村打零工跟进城打工区分开来。如我一类对现代乡村生活缺乏经验的城里人,很容易把小卢说的打零工理解为乡下青年进城干建筑工地的活,或者在城里的工厂流水线干活,甚至在餐馆洗碗端菜。其实,在大量乡下人进城务工之后,乡村的农业生产会在栽种、收割和交易包装季节严重缺乏劳动力,需要零时雇佣一定数量的村民干活。这更像我们从革命图书中读到的“短工”,在那些讲述往事的图书中,地主富农不劳而食,雇长工常年种地,雇短工在农忙栽插季节干活。如今往事烟消云散,雇人干活不再具有政治和道德属性,只是技术和劳动力的交换购买,生活风平浪静,皆大欢喜。

乡下打零工干农活报酬不高,季节性也太强,小卢只能挣到零花钱,体验世态人情,别无其他收获。人生转机在三年后出现,县政府劳动局为解决农村过剩劳动力的就业困难,前往经济发达的珠江三角洲考察,联系到了广州的厂家。小卢听到镇上传来广州工厂的招工信息,欣然报名,坐汽车离开故乡新平县,再乘火车离开云南,前往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广州城。

他高度兴奋,脸贴到绿皮火车的车窗玻璃上,瞪着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看着群山和峡谷缓缓后退,看着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云南高原的隧道。几千公里路程,火车持续有力地震荡,车厢内忽明忽暗。驶入漆黑隧道,车厢里的灯就亮起,四处影影绰绰。驶出隧道,窗外阳光扑来,细碎的光斑在窗边的小桌上跳舞。漫长的旅程如想象中的未来人生,明暗交错,目标明确,一往无前。

走进广州城,眼睛忙乱,面前的景象远超他的想象。街上行人如洪水泻下,浩荡急切,高架桥从城市街道上方横穿而过,所有汽车都飞快疾驰,滚滚热浪推动着整座城市高速旋转,汽车把小卢送到城郊的化妆品厂,浓重的异香扑鼻而来,他懵懂迷糊,上好几天班,才知道这家厂做的是洗发水和沐浴露。他开了眼见,知道城里人洗头是用这个香喷喷的东西,他在家洗头用的是洗衣粉,洗澡也只是跳进小河,上下抹几下了事。

他最初的工作安排在仓库,负责给产品装箱和打包,这项工作谁都会做,最适合初来乍到的新手。他并不计较工作的简单,有活干有工资,每月稳定收入两千多元,就很满意。广州令他激动,工厂让他新奇,给洗发水和沐浴露装箱打包,想象着这些五颜六色的塑料瓶将被卖往中国各省,他终于理解了中小学教科书里“幅员辽阔”几个字的真正含义。

习惯了工厂生活,他渐渐不满足,每月工资除去吃饭,所剩不多,空闲时同事相约,去街上消费,到手的工资几天就花光。广州生活让他眼界大开,明白了世界的广阔与复杂,看到了见缝插针的拼搏和转瞬即逝的机会,却看不到自己的发展空间。他上班埋头干活,下班在广州城里游走,想入非非,孤单无助。

半年后老家新平县另一个人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惊喜和温暖,那是初中相识的女同学小芬,他第一批报名应聘,准备前往广州,就跟小芬联系过,怂恿她跟着自己一起去见识电视里才见过的广州城,可小芬拒绝了他的建议,没想到日历翻过半年,小芬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芬在镇上的第二批劳务输出招工中报名,应聘到广州的一家电子用品厂,到达广州的第二天,小芬就匆匆打电话找小卢,那时还没有手机,小卢抱着电话听筒,听到小芬熟悉的声音,一时发懵,几分钟后赶紧回应,约小芬当天晚上在工厂大门口见面。

一段美好的爱情在广州城里展开,小卢和小芬相依为命,共同对抗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惶惑,又相互关怀,畅快享受爱情的无限温柔。小卢做包装工半年后,调到配料车间,改做给化妆品调配五花八门原料的工作,工资涨了一千,每月省吃俭用,能积攒一些钱。

两年后的春节,小卢和小芬回家举办婚礼,一年后小芬生出女儿,小卢升级为父亲,老卢升级为外公,小芬做母亲后留在新平县老家照顾孩子,小卢回广州上班半年,辞职离开,换一个方向,前往湖北打工。他有更大的计划,准备拓展新的工作空间。

小卢家的亲戚在湖北,帮他联系了新工作,去一个高速公路的施工队打工。相比第一次去广州,这次出行他从容镇定得多了,在火车上闭目养神,想象着未来的发展。广州的工厂让他开了眼见,但他不可能做厂长,只会干力气活。这个能力更适合工地打工。湖北是大城市,高速公路是大项目,在这行做久做熟了,自己承包项目,更有前途。

可是,一场事变把小卢的好梦粉碎。

云南新平县的全称,是新平彝族傣族自治县,被妖娆舞蹈反复描绘的花腰傣,就世代生活在这片地区,小卢现在居住的嘎洒镇曼哈社区,更是多民族聚居的典型,五个村委会共49个村子7种民族的贫困户,从四面八方的山区和半山区,搬迁汇聚于此,组成了近六百户家庭接近三千人口的超级大村。

这是一个民族团结的典范社区,一片新种植的搬迁人口森林,生长得非常茂盛葱绿,其乐融融。它被称为社区,是因为位于现代城市气息很重的嘎洒镇,周围全是水泥街道、路灯、商店和汽车,传统农村土墙木门,水沟闪亮、青苗葱绿和鸡犬相闻的面貌不见踪影。曼哈社区居民在原来的老村里还有耕地并继续从事着农业生产,他们现在的居住环境却变成了城市住宅小区,整齐排列着一幢接一幢三层和两层小楼,建有金属栏网的现代化篮球场。

小卢是搬迁来曼哈社区的贫困户之一。

他正在筹划远大生活前景,为何变成了贫困户,受到政府救济?

他的新居很漂亮,解释自己的曼哈生活,却要追溯遭一场伤心事变。

小卢在贫困户中被列为因病致贫类,不是他生病,是妻子生病,不是生小病,是患了绝症。小卢去湖北的高速公路工地打工,日工资二百二十元,收入增加了一倍,妻子很高兴。半年后小卢忽然接到电话,在家中领孩子和管理耕地的年轻妻子病倒了,他大吃一惊。之前曾有预兆,妻子早晨起床,偶尔头晕无力,后来妻子中午也有些打不起精神,下地干活很容易疲倦。他们很年轻,生病不以为然,都以为是带孩子辛苦,没当回事,没想到几个月后妻子竟然一病不起。

他迅速离开湖北,回家才知道妻子患的是癌症,白血病。他挨了当头一棒。脑袋轰响,眼前阵阵发黑,像火车穿越一个接一个迷茫的隧道。他和妻子都不到三十岁,长期乡村劳动,锻炼出了健康的身体,他们很少生病,偶尔感冒,药也不爱吃,蒙头睡两天就会自愈。在他的印象中,生病是老年人的事,绝症更与自己无关。

他带着妻子去多家医院诊断,市里和省里跑遍,做了各种检查,结果都一样,绝症不容置疑。妻子很绝望,他也深受打击。但他们都没有想到死亡,这个词语离年轻的生命太遥远,要紧的事是找到好医生救治。

白血病跟其他癌症的区别是,听上去可以治愈,其实成功率不高,但费用极高。小卢尽全力救治,打工攒下的积蓄马上花完,再四处借钱。他像大多数患者亲属一样,为虚幻的治愈目标倾家荡产,仍无法避免人财两空的结局。钱像水一样流走,妻子毫无好转,年轻的生命最终香消玉殒。

小卢就这样致贫,身无分文,欠下几万元的债。丧妻之痛没把他的生活热情浇灭,他贷款三万元,买来几十只小羊,让父母去老家的大平地村放牧饲养。那里山高水冷,不通公路,森林茂密,牧草旺盛,耕种收成低,养殖却是好地方,每天赶羊上山,能养得肥壮,卖出好价钱。他又另租十几亩山地种包谷,一年汗水结晶成的包谷籽,能卖得一万多元,扣除种子化肥和农药的成本,利润五六千元。

种包谷收入微薄,自然放牧的羊,生长周期长,小卢无力偿还欠款,十分着急。转机再次到来,2017年的扶贫救助,让小卢获得翻身机会。因病致贫的小卢被列入建档立卡的帮扶对象,从半山的大仓村搬到嘎洒镇城区的曼哈社区。

别人分到一块曼哈社区的规划土地,自盖新房,小卢分到的是社区院子里一层已经建好的新式住宅。房子打了三层地基,可以往上加盖。我寻访到小卢时,他兴致勃勃,用挣来的钱盖起了新楼的第二层,生活完全改变。

这个汇聚了四面八方共7种民族几千人的新型搬迁大村,人们靠抽签选择住房,来自49个自然村的居民全部打散,陌生人混居,重新结识,这种人口管理的安排有非常智慧的善良用意,不让老村的独立文化原样移入后各自为政,形成隔阂,进而演化为可能出现的冲突。各村迁入的新家庭随机分散居住,出于人类互助的本能,迁入的各家会主动向新邻居示好,形成睦邻友好的新文化。

我在曼哈社区的几户人家走访,看到了社区管理的良好成效。多民族的一个新社区,各家关系融洽,少有芥蒂,各有自己的生活小目标。彝族青年小卢培育的橙子树苗,优惠卖给了同一社区的傣族村民老刀。村民小杨外出打工结识的藏族姑娘,带回曼哈社区的新家,结婚生子,小杨每天骑摩托外出干活,妻子在家带不足一岁的孩子。哈尼族小何家4岁的儿子,抱着一只手机,独自摇摇晃晃地出门,去老刀家的杂货铺买冰棍,老刀耐心帮他打开手机扫码,给了他一支冰棍,又哈哈笑着小心护送他回家。

小卢搬到嘎洒镇的曼哈社区生活,镇上的城市商业气息唤醒了他早年的广州城生活记忆,激发出见缝插针的奋斗热情。那几年嘎洒镇的一种水果名震中国,就是褚橙,普通的橙子,在著名企业家褚时健的精心培育下,成为一货难求的中国时尚水果,带动了嘎洒镇各村的栽种橙树之风。橙苗的需求量很大,不少人投资创办了橙苗培育园,小卢很好奇,改变种地卖粮的单一思维,换去橙苗园打工了。

半年后,小卢辞职离开,申请扶贫贷款,自己创办橙苗园。他租了两亩田,购买了橙苗,自己在田里进行培育,满怀期待地种下了生活梦想。我很惊讶,自主创业并非靠勇气可以成功,要熟悉一系列工作环节,苗从哪里买?为什么买苗,不是买种籽?为什么租价格高的田?不租便宜的地?诸如此类非常复杂,一招出错,满盘皆输。

这就是小卢去橙苗培育园打工的目的,他打工不是为了挣钱,是学习技术,再了解进货与销售的渠道和方法,这是他去广州工作两年耳濡目染学到的思维方式。所有的程序都熟悉,技术也学会了,他才动手自己干。苗从四川买来,7、8公分长,是没有土的裸根苗,收到货,再买晒干粉碎的有机肥,拌进泥土,制作成营养土,装苗入袋,袋子是10乘30公分,袋内填上装营养土,放到田里进行培育。

每年5月育苗,几万棵小苗必须尽快装袋,工作量大,需要雇工。工人都是附近村民,类似他以前的打工者身份。人们把小苗装入营养袋,在田里摆放整齐,剩下的浇水和监护工作,小卢自己会做。下半年的10月,小苗长高,作为母本,要正式嫁接橙芽,小卢再买一批橙枝,雇工人把枝上的每个芽裁下,嫁接到树苗上,这是最重要的技术,非常专业,全部母本树苗嫁接完成,再生长半年,次年4月开始售卖。

小卢租地每亩三千元,便宜的两千五百元,三亩田租金九千元。购买母本小苗三万株,网购快递送来,二十箱,每箱三千苗。每苗三四角,又支出一万元。嫁接时买橙枝再花钱,雇装袋种苗工或嫁接工,再支出工资,一年的育苗期结束,橙苗小树全部卖出,每棵五元或六元,扣除所有成本,每棵橙树苗纯利润一元多,比种包谷售卖的收入高出很多。

小卢第一年育苗成功,卖果树苗赚了钱,兴致勃勃,马上投入第二年的种植。他第一年在磨刀村租田,租价稍高,每亩三千元,磨刀村这个地名很森严,有几分刀太快的感觉。他换一个村子租田,每亩便宜五百元,三亩田省下一千五百元,够买好多有机肥。但我有疑问,问他为什么不租更廉价的山地育苗?因为租田不是为了栽种,是为了放置育苗袋,苗是在袋里的营养土中生长。他的回答让我再次增加知识,原来山地太高,交通不便,果苗管理和销售都不方便,也不容易售卖,租交通方便地区的田来种植橙苗,更有利于橙苗的管理。

小卢熟悉庄稼的耕种,果树育苗能很快学会。但种庄稼靠天吃饭,熟练农民也会遭遇灾难,果树育苗同样如此。第二年他信心十足,却吃了大亏。这年他加大投入,购买了五万苗棵小苗,数量增加一倍。没想到,小苗装入营养袋,在田里排列好,最初三天认真浇水,却无精打采。三天后,小卢心焦地发现,小苗叶片有些蜷缩,再过几天,他看到大部分小苗叶片的边角开始发黄。

他很着急,每天跑去观察,尝试着多浇水,不见效果。再说植物生长并不能多浇水,小苗装袋种下,最初三天每天浇水,三天后,每周只能浇两次水。雨水浸泡,庄稼会涝死,果树也如此。但不浇水小卢害怕,眼看着小苗叶片大面积发黄,他无计可施,打电话问商家,人家的分析是,他的工人装袋种植时没有做好。小卢把一株发黄的小苗从袋中拔出,撕开塑料袋检查,并未发现问题,不服气地辩解,认为是商家的种苗有缺陷。

两边隔着电话争吵,一时无果,人家请他再观察,耐心护理,如果苗没种活,可以适当补发小苗,他稍微安心。每天蹲在田边,反复回忆,思索小苗生长不利的原因。心想也许装袋种植那几天气温不合适,天气太热,没有风。可气温并没有高到把树苗烤死,再说装袋种下的前三天,他按要求每天浇水,会出什么错呢?

小卢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从小跟着父亲种地的青年,面对日渐枯萎的小树苗,一筹莫展。眼看着小树苗垂头丧气,树叶一天比一天枯黄蜷缩,小卢唯一能做的事只有浇水。他骑着摩托车,每天跑去给小树苗浇水。他知道无济于事,却别无他法。他每天浇完水,坐在田边,看着大片小树苗落尽树叶,小树枝完全干枯,听着风声空旷地卷过,默默叹气。五万株小树苗,最终死了百分之九十。他损失三万元,前一年的收入全部赔光。

他把死去的小树苗从营养袋中一棵棵拔出,撕开一只只袋子检查,终于发现一部分袋子下方的营养土有空洞,也许装袋时太匆忙,袋内的营养土没有填实,造成了漏水?商家补发了五千棵小树苗,他仔细观察,也发现疑点,补发的小树苗根上,都醮了保护的泥浆,原来发来的小树苗,根上似乎没有泥浆保护?

补发的小树苗,他亲自装袋,谨慎种好,全部成活,这让他恢复了信心,次年,他再次购买小苗,全部种植成功,橙树苗很快卖完,收入颇丰,第四年他增加投入,购买的小苗增加一倍。他不敢大意了,雇用的装袋工,都是老实熟练的村民,小树苗长满半年,雇用嫁接工时,专门从湖南请来技术更好的村民,工钱高些,做出来的活更可靠,这非常重要。

小卢现在已经再婚,另娶的妻子是手机上认识的。一个辛苦忙碌后的寂静之夜,小卢哄女儿上床睡着,四顾无人,夜风轻轻拍打窗户,想起亡妻,心中空洞。小卢疲惫地躺到床上,打开手机,在微信上跟朋友聊天,讨论橙树育苗的技术。偶然看到手机微信页面上有找朋友的摁键,“附近的人”几个字让他产生好奇,心想这功能有什么用?真能找到附近不认识的人聊天?小卢点击进去,手机屏幕上果然出现一长串微信头像和人名,头像是图形,不见真人照片,人名虚无飘渺,都是“天空的云”“河里的鱼”之类,感觉不可靠,但也减轻了他真实面对的顾虑,于是他选了“小草在歌唱”,点进去打个招呼。

你好!

你好。对方回答了。

寂寞空洞的黑夜,一下子变得温暖和生动了,小卢陡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盯住屏幕,瞪大了眼睛。

你是姑娘吗?

是呀,怎么啦?

小卢吓得不敢接话,感觉自己居心不良,慌乱关机。

他很疲惫,倒下睡着,次日起床,又去培育园忙碌,昨晚手机上结识了新友的奇遇忘记了,晚上回来,再把女儿哄了入睡,想起昨夜手机里结识的“小草在歌唱”,身子发热,心跳加快,赶紧躺到床上,打开手机,再次点击进去。

屏幕上马上有回应,对方打出了字,哈哈,还以为你是骗子,昨晚说两句就跑了。

小卢回答,对不起,工作一天太累了。

你做什么工作?

育苗。

什么育苗?

培育橙子树的小苗。

啊呀,厉害了!

他们就这样认识,成为老朋友,每天在手机上聊天。后来约在镇街上见面,果然是姑娘,很清秀和大方,比小卢小好几岁。小卢大喜,心乱如麻,请姑娘在镇上餐馆吃饭,又邀请姑娘去参观他的橙树苗培育园。他用摩托车带着姑娘,穿过小雨初霁的秋风,驶向城外的村庄。姑娘坐在身后,手轻轻拽着他的衣服,摩托车碾到一道坎,猛然震动,不待小卢道歉,姑娘已扑到他的背上,抱紧了他的腰,小卢顿时全身融化。

一段姻缘续上,小卢再婚了,妻子又生一双女儿,他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生活压力更重,目标更明确,动力更足。橙树苗栽种和销售很顺利,欠债还清,身心轻松,他用挣来的钱加盖了一层楼房,房内上下装修一新,全新地砖,全新吊灯,全新家具,温柔的灯光照射出祥和富足。

小卢中等个,圆脸,明亮的眼睛,说话语速缓慢,不慌不忙,看上去心气平和,其实有雄心壮志。他的产业正在做大,育橙树苗之外,他再租二十亩山地,把自己育出的橙子树苗种下了两千棵,形成育苗和育果两个种植版块。果树种植另有技术要求,小卢早几年就学过,土壤、种植、株距、行距、开花、疏果,施肥除草、收成,小卢说得头头是道。其中的疏果技术,我最感兴趣。我知道疏果就是把果树上多余的果子摘除,保证其他果子的质量,但果子长大怎么舍得摘除扔掉?又选哪些果子摘除?对我是一个谜。

我向小卢请教,又增长知识。疏果前要先疏花,果树花蕾明显长出,要在一个月摘除掉一些花蕾,减少将来结出浪费营养的病弱果,这叫定果。之后,在果树结出拇指大的小果时,摘除多余的小果,这是疏果。疏花和疏果技术精细,很考验经验和智慧。疏花要看坐叶多少、花芽大小及开花的位置,疏果要看果树长势,枝头长短及果子的饱满与瘦弱。疏花和疏果做得好,就能保证果树顺利结出饱满的大果,卖出好价钱。

橙树三年挂果后才有收获,小卢的果树只种下两年,还有一年的等待。于是他加大了养殖业规模,他的牲畜养殖分了上下两块,上是在老家哀牢山的大平地村养四十多只羊和五十多只小香猪,利用山上地广人稀林密的特点,白天放养,晚上关回厩里,交给父母精心照料。下指他在半山的大仓村,租地盖养殖场,再养了几十头小香猪,由他自己照管。小香猪原产广西和贵州,体小、皮薄、骨细、肉嫩、味美、市场卖价高,很受欢迎。

小卢种橙子,让我想起“南橘北枳”这个成语。南方种的橘子,移植淮河之北,会变成枳。环境对人的成长改造非常重要,小卢如果没去过广州,不会有见缝插针的创造热情,如果没有从山上的小村搬迁到新平县嘎洒镇城区,也不会激发出越做越大的产业发展计划,开创出自己崭新的曼哈生活史。

如今,小卢再婚已经五年,大女儿十三岁,正上初中,成绩很好,最小的女儿快两岁,三个女儿在嘎洒镇满城飘摇的果香中一天天长大。他的工作忙碌而井井有条,每天去橙苗培育园检查照料,再骑着摩托车去大仓村的养殖场管理小香猪,喂猪食和打扫卫生,晚上猪场打扫干净,迎着金色的落日,返回曼哈社区两层楼的新家。

小卢去年考了驾照,明年计划买一辆车。我问他买什么车,中等个子的小卢,独爱高大粗旷的长城皮卡,他的回答让我再次惊讶。他将驾驶崭新强悍的长城皮卡车,载着幸福的小家庭,驶入越走越宽的人生道路。

孔子的弟子曾点说,自己的人生理想是,乘着三月好风光,穿上新衣,大人小孩一起去河边洗澡,然后沐着温暖阳光,吹着柔美轻风,身轻气爽,一路唱着歌回家。孔子拍手叫好,立即表示赞同。小卢的人生,差不多也是这种境界。从古到今,世代相传,无数诚实普通的劳动者,就这样描绘出中国大地知足常乐的永恒风景。

张庆国,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滇池》文学杂志原主编。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钟山》《花城》《作家》《天涯》等刊发表小说等作品5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长卷散文、报告文学等著作40部。小说作品被中国大陆各选刊多次转载,连续多年入选各种中国小说佳作年度选本并产生广泛影响,陕西《小说评论》曾在“张庆国辑”专栏中全面介绍张庆国的小说创作成就及思想。上海《文学报》和广西《南方文坛》也多次刊发有关张庆国小说成就的评论文章。张庆国作品曾入选“2011年中国小说排行榜”(10佳),入选北京2021年5、6月腾讯中国“华文好书”榜(10佳),曾获北京“十月文学奖”、武汉中国女评委“小说最佳叙事奖”、2021年中央电视台“中国好书”提名奖并在央视节目中被推荐、“何建明中国创意写作奖”唯一作品大奖、第九届中国徐迟报告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