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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2期|李沐蓉:阿布
来源:《朔方》2024年第2期 | 李沐蓉  2024年02月26日08:06

阿布正骑在雕刻着云纹的大理石栏杆上,炫耀自己持续壮硕发育的身体。他将衬衫系在腰间,暴露出肉鼓鼓的洁净的胸膛。他用嘲讽的语气向岸边苍老的垂钓人喊话:“喂,快回家去吧,你们捉不住水里那群游动的金鱼!”

为最后一位老人更换过尿片后,我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即便脱离了那幢溢满皮屑和油脂气味的“安康苑”,我的耳畔也经常回响着三十多位老人用唾液和牙床搅拌食物的声音。我不该去憎恶老去的人,尤其是那一颗颗分不清白昼黑夜的混乱的脑袋。有人分不清食物与药品,总是将粉碎后的药片撒在餐盘里,和蔬菜搅拌在一起全部咽下,这时,院长会派一位男子帮助我束缚老人的四肢,指挥我即时从他的咽喉里取出还未吞咽的食物残渣。这里的老人们都有一种怪脾气,有时会为一条绣花的手帕哭闹个不停,还会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乱喊乱叫,让人苦不堪言。他们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别,充斥我双眼的是三十多个干枯而褶皱的身体。他们淋浴时,仅有少数神志清醒的人背过身子,遮住身体,只把长满黑色斑点的脊背留给我。

终于,我厌倦了这些苍老的家伙。只有阿布充满稚气的震撼声音,时常抚摸我被衰老气息缠绕的皮肤,让皴裂的肌肤在阳光下渗出一层水汪汪的油脂。

我放缓脚步,假装站在桥上看风景。

阿布的声音还是越来越近了。靠近他时,我停下脚步。夕阳的余晖将他照耀得金光闪闪,乱蓬蓬的头发透着一股毛茸茸的憨态。阿布转头看了我一眼,这让我惊讶极了。向我丢出一颗石子,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后,他翻越栏杆,顺着河床跑远了。

那是一颗红色的鹅卵石,闪动着阿布金色的指痕,我想将那枚石子捡起珍藏。 “扑通”一声,石子跌入河底。

和水镇其他少年不同的是,阿布似乎没有一件可以完整遮蔽身体的衣服。他的身世也是个谜。在破败的布料下,竟附着他结实而优美的肌肉。他的身体总是淋着金色的河水,在褴褛的衣衫下闪动着红扑扑的若隐若现的光。

真是一个灿烂的少年。

独坐家中的时刻,我将自己赤身暴露于镜子之下,注视着松软垂坠的身体,抚摸着不断掉落的头发,忍不住感到一股悲伤。在镜子中,我试图将丑陋的身体摆出一些姿态,抱着臂膀将臀部扭向一侧,或者侧身站立努力让身体呈现出弯曲的形态。苍白的皮肉在骨骼上垂着,无处安放。很快,我恢复了理智,重新注视起镜子中僵硬而暮色的自己。一想到阿布即将生出青青胡须的下颌,我的脸颊就泛起一股红潮。

那一夜,我终于又做了一个完整的梦。梦里的我面容苍老,身体肿胀,飘浮在干燥而狭长的木板床上;只有阿布坐在床边用稚气而有力的童声轻声对我说,你的眼睛里仍有美丽的清澈的光。

有人说,阿布是个丑陋的家伙,宽阔的额头上长了一双绿豆大小的三角眼,脸颊上还有深深的疤痕。对于他的面容,我从未端详过。细细想来,我也只是在下班的途中偶然望到他的身形,即便和他并排而站,我也耻于和他对话,更不敢将自己的脸颊凑过去被他注视。而我的心脏总是剧烈跳动,我总是在想,从这般充满生机到龙钟老态,究竟要挨过多少时光洗礼。

每到艳阳高照的天气,安康苑的玻璃窗内便飘荡起洁白如雪的白色被单,被风吹动划过一簇簇毫无血色的吻痕。我不得不在恐怖的白色世界间穿梭,任白缎覆盖住沉重的头颅。有那么几次,我险些失去知觉倒在一边,鼻翼两侧淡淡的来自洗涤剂的鼠尾草香气令人意识模糊。走到白缎的尽头,我终于看到了一张褶皱而陌生的脸。

这张脸之下垂坠着一只橙色的号码牌,写着“32”的数字。他浑身上下也只有胸前的那抹橙色流露出鲜活的生命迹象。32号,头顶微秃,鼻梁左侧长着一颗黑色的痣,我必须在最短时间之内精准地记住每一位新来的人,好保证那些写着“32”的塑料水杯、透明水盆和生活用品始终与他待在一起。院长将32号安排给我专人照料。

对我而言,苍老的面孔是一样的。我分不清一张张沟壑纵深的脸,无时不透露相同的惊恐和哀伤,他们把日子掰碎了过,每时每刻都惆怅上一秒已逝的光阴。他们在夕阳落山的时候兴奋地叫嚷着:“这太阳又升起了新的一轮!”院长抚摸着他们圆溜溜的头颅温柔地说:“这是傍晚的太阳。”老人们呆呆地望着远方,露出目送同伴离开人间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

我也像是掉进了衰老的魔咒,总感觉肌肤之下的鲜活细胞正通过汗液一点点排出体外。

在为32号清洗身体的时候,我看到在他的后脊处有一条长长的蛇一样凸起的疤痕。一不小心触摸到凸起的暗红色皮肉时,我吓了一跳。32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将身体的另一侧呈现在我面前。他轻轻转了下身子,赤裸的身体便完整地暴露,接着炫耀似的握紧拳头,用紧绷绷的胳膊支撑住身体,任我将雪白的泡沫涂满全身,尽兴时还吹起了口哨。

清洗过后,他将自己洁净的身体放在窗边晾晒,很快,他的四周聚集了金灿灿的尘埃。我尝试与他交谈,渴望他有神志清醒的迹象处理生活琐事。而他总是露出白得令人感到寒凉的假牙咧嘴大笑。比起独属于年暮者哀伤的眼睛,他的笑更令人同情。眼前的一切都是司空见惯的事物,窗外也只是一条长满枯草的柏油路面,偶尔才远远传来一声鸣笛。这让我确定32号的脑袋里有另外一团世界,就藏在金色的尘埃里飘荡在他的眼前:它们可以是一棵树、一辆崭新的汽车、一个悬挂着的亮闪闪的灯笼……

每当他伸长脖子,向远方眺望的时候,我也坐在一边保持着同样眺望的姿态。某一刻,我看到一只短短的影子在尘埃中起舞。我惊喜地站起来,向窗外挥动手臂,高声呐喊:“阿布,阿布!”

32号从不像其他的坏老头那样无故地吵嚷与哭泣,也不会在等待午饭时把被单撕碎。他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在每个窗子前驻足、眺望,兴奋时,只会忍不住摇摆双手,怯怯地问:“我可以出去走走、看看吗?”收到拒绝的答复后,他也不叫不恼,只是失落地将身体移到下一扇窗子前。

在一座废弃的亭子前,我看到了阿布。他赤裸着上身,用胸前的细嫩绒毛撑起远处夕阳一片,显示出一团金色的轮廓。整个世界像融化的母体,我感受到一阵失重,幸福地徜徉于辛辣的羊水。

阿布总保持着两条腿分开骑跨的姿态,高高昂起头,无论在桥的栏杆还是亭子下面的长凳,都像是骑着一匹骏马,骄傲地挺起赤裸的上身,展示出独属于男童的英姿。我想将自己融化成一汪水,灌进这个小小的身体凝固出俊朗的形象。生出这样的想法后,却又觉得耻辱。

我蹲下身子,尽可能缩成一团,让自己的视线和他齐平。

阿布将手中的石块丢进草丛,笑了笑,背过脸去。难道是在厌恶我混浊而空洞的目光?确认周围没有行人,我尝试和他说话。我说:“你的家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转而用尖锐的目光打量我。

我倍感羞臊,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在心中呼唤:阿布,阿布!

阿布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模样并不比骑跨时高大,仍是瘦小的一团。我的目光已经被他的眸子重重地压住了。这让我想到安康苑里那些独坐于轮椅和病榻之上的老人,只要我保持站立的姿态,他们柔弱的目光便无处可躲,充斥着憎恶和乞求。

突然,阿布将脸转向一侧,向前跑来。我的心竟突然亮起来了。

阿布一把拽过我的帆布背包,飞奔而去。

我追了上去,本能地大喊,“喂,停下!”

我多想追上他,告诉他一些真实的事。我想告诉他,他是怎样占领了我独居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我的洗脸池边缘永远摆放着一支金黄色的牙刷,细腻柔软的绒毛好像他鬓角的碎发。尽管自己垂坠的面颊不会让少年提起热情,但是,一想起他,我才能在疲惫时露出意淫时荒诞的笑。为了能看到阿布,上下班时我选择走一条更远的路,穿过一条被白杨包围的柏油路面后向西前进,然后是一座桥,桥的对面是一座亭子,穿过亭子一路向南,顺着327国道行走一大圈才到我的家。阿布或许正站在桥上嘲弄路人,或许正掀起衣裳躺在亭子中熟睡,除了这些地方,是见不到他的踪迹的。

“阿布,阿布!”我一边奔跑,一边叫喊。

阿布终于停下了,他站在桥上。他把背包攥在怀里,重重地喘气。

我向前挪动步伐,他惊恐地后退。我并非要想向他索回背包,除了一些证件和资料,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我想和他交谈,听一听他清脆的声音,哪怕只是站立在原处,欣赏他不同姿态的身体。

“别怕,过来吧。”我说。

阿布摇了摇头。

“我每天都给你一些值钱的东西。”我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

阿布更惊慌了,身体不停发抖。

我像被一团炙热的光,推着向前。我想将他轻轻拥在怀里,像长者,更像一位伴侣或者母亲。我的身子变得火热起来,眼前这个丑陋而弱小的身体正推着我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阿布凝视着我,突然背过身子,纵身一跃。

看到远处扩散的水波,我吓得转过身子向远处折返奔跑。我听不到任何声音,远处,没有男童的呼喊,只有道路上卡车飞驰的轰鸣。

一连几日,我心神不宁。在安康苑工作的时间里,我打碎了一只白色瓷碗,弄丢了救治老人急病复发的药品,还和老人的家属起了争执。

我像是在等待什么东西。有时,我注视着娱乐室里的电视机发愣,每当听到午间新闻的民生板块的播报时,就一阵心悸。在院长的办公桌上,我留意起《市民晨报》头条的标题,男童、桥、河流……这些字眼令我莫名地恐慌。或许这比得知噩耗更让我身心疲惫。

水镇始终没有出现男童溺水而亡的消息。

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圆形的玻璃鱼缸,32号要我替他弄一些水,装进水盆放在太阳下暴晒三日。他兴奋得颤抖着双手,想将水全部倒进鱼缸,结果却将地面弄得湿漉漉的。

32号开心地取下假牙,丢进鱼缸,转过脸来盯住我。他的嘴瞬间瘪了下去,像一只泛黑发皱的香蕉。他指着鱼缸快活地说:“看啊,水里游着一条金鱼!”

我逐渐意识到照料32号的艰难。他和那些大脑混沌、肢体不灵敏的老人们大有不同。老人们大多是一副痴呆的样子,不肯起身走动也不愿说太多的话,仿佛时刻在用迟缓的大脑计算着最后的日子。而32号总是在笑,总是一副兴奋的模样,夜里难以入眠的时候,还会大声唱起歌来,扰得整个楼层不得安宁。他还会做出一些令人不解的事。那天,他将水杯扔进小便池内大喊救命,仿佛自己随时可能溺亡。

32号进食前,我必须要想一些办法让他戴上假牙。我说:“食物必须通过咀嚼才能咽下,否则是会卡死人的。”32号一脸厌弃地夺过托盘,抓起一块莲藕塞进嘴里。他尝试用通红的牙床将莲藕压瘪,却像含着一块石头咕噜噜地在嘴里转来转去。

粉红色的牙齿假体沉潜在鱼缸底部,透过晶莹的水面闪动着辛辣的光。为了将牙齿捞出重新装进32号的口腔,我径直向桌前走去。不小心碰到桌角后,玻璃鱼缸随之一震,发出清脆的响声。牙齿在水中微微震荡,玻璃缸内好像游动着一条鲜嫩的生命。

32号激动得叫喊起来,却因口中的食物只能发出“呼——呼——”的粗重喘息。

他扑了上来,夺回鱼缸将它抱在怀里,又转过身子,借玻璃窗的倒影怯怯地观察着我。

32号失去牙齿的样子真让人惧怕,叫嚷的时候,鼻翼下黑乎乎的方形洞口散发出浓重的腥味。所有的五官缩成一团,闪烁着魔鬼一样的锐利光芒。他捞出假牙紧紧地攥在手里,将莲藕吐在一边。

突然,他哭了起来。将莲藕吐出扔在盘子里,哀号道:“求求你们,让我出去看一看吧。”

他用沾满唾液的双手一把拉住了我的白色褂子,手指向上攀缘,直至将小臂死死握住。

我身体僵硬不能动弹。安康苑曾发生过几起令人惶恐的暴力事件。去年,神志不清的老人将滚烫的开水泼在护工的脸上,发泄离家的仇恨。上个月,一向性情温顺的老妇幻想自己的银行账户被偷盗,闯进院长的办公室将文件柜的玻璃柜门砸碎,一把火将档案烧了个精光,火势险些蔓延到生活区域。院长无奈地说,都是和光阴有仇的人啊,难为他们好好地活过了半生。

32号仍紧紧地拽紧我的手臂,那股巨大的力量好像要将我拖到另一处深渊。透过薄薄的条纹衣衫,我仿佛看到了他的脊背处凸起的暗红色疤痕,我更加惶恐起来。他不停咬紧牙关,用巨大的力量将五官拧在一起,然后再松开,发出“嘤嘤”的怪叫,嘴角流出肮脏的液体。我分毫不敢动弹。这一刻,我不知晓他的神志是混沌还是清醒,只好哄骗他说,一定找机会带他出去看一看。

听到“出去”的字眼后,32号终于松了手。我悬着的心也随之安放。

32号抹干净涕泪,夺过牙齿,轻轻放入鱼缸。然后,捧起鱼缸,高举过头顶,痴痴地注视着两扇明亮的牙齿随双手的颤动而漂浮。

32号将身子贴在玻璃窗上,恢复出白天眺望远方的沉醉模样。

注视着蔚蓝色的夜空吞没了他小小的身体,直到呼吸平稳融化进呜咽的风声中,我才快步离开。

我尝试打听阿布的下落。在这之前,我查阅了地理图志得知河水的流向,祈祷阿布正躲在陌生的河畔踩踏水花玩耍。河水并不深,只能勉强没过阿布短短的身子,水流平静,毫无将孩童卷入河底的势力。

坐在亭子前,我向远方眺望。阳光刺痛双目,逼迫人侧过脸去。我欣喜地望到一抹红色孤零零地伫立在水镇的东南一角,天色渐暗,红色的上空闪动起“安康苑”这三个金灿灿的大字。

此时,32号正安稳地伫立在这座红色建筑中,楼梯口会响起呐喊式的不成曲调的歌声,电话旁正排着长队等待护工帮助拨通一串熟悉的数字,房间里地方台的广播或许正用方言播放着滑稽的单口段子。我真想将眼前灿烂的夕阳装在背包,像金箔一样撒在32号的眼前,告诉他这就是窗外的世界。我跪坐在长椅上,艰难地尝试起身,渴望站在更高的位置望到更远的地方,将整个水镇尽收眼底。身体还未直立的时候,我感受到一阵眩晕,只好扶着柱子颤巍巍地重新坐下。

回家的路上,我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搜寻着阿布的下落。我潜进废弃多年的歌舞厅,在满地废弃的建筑材料中穿梭,凡是路过的地方,我大喊:“阿布!阿布!”从集市一直呼唤到街角。小孩举着水枪朝我射击,不停地射中胸口。终于,我趁着脸颊湿漉漉的时候流下泪水。

我拉住路边的行人,问道:“有没有见过一位衣衫褴褛的孩童?他的脸颊处有重重的伤疤。”他摆摆双手,以一副漠然的姿态匆匆离去。

我问河畔广场上的摊贩,是否听过男童溺水的消息。他们打量着我,不停地问一些关于我的事。当他们得知阿布与我并无关联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以嘲讽的口气让我安稳地待在家中,不要整日沉迷于幻想。他们纷纷说着,水镇没有名为阿布的男孩,至于时常骑跨在栏杆上的少年,或许是务工者挂在桥上的背囊,说不准是一只灵巧的动物。

最后,我回到了那座桥,鼓起勇气站在阿布掉落的地方。我什么也不敢思索,仅仅回忆着阿布匆忙落下的背影。平静的河水安稳地镶嵌在河道中,正在经历无数个习以为常的白昼。

很快,32号就看厌了窗外的景色。将整日里的兴致放在桌面上的透明鱼缸中。他将午饭倒在鱼缸里,大声地拍手说:“吃吧,快吃啊!”鱼缸中清亮的液体变得混浊,漂浮着食物的残渣。

无论走到哪儿,32号都将鱼缸抱在怀里,逢人便指着一对散发着油脂气味的假牙夸耀道:“看啊,这是两条自在游动的金鱼!”有人将目光凑近端详时,他侧过身子,露出凶悍的神情,将鱼缸揣进衣襟下面。

终于,院长为他买了一条真正的金鱼。红色的身子,金色的尾巴,凸起的双眼像两颗明亮的灯泡。老人们围在鱼缸前,拍拍水面或是摸摸它刚进食的大肚儿,还有人用吃剩的饭粒偷偷喂养它。只有32号躲在一边,不停地指着人群中那个金灿灿正游动的身体,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院长说:“去看看吧,我为你买了一条真正的金鱼。”

32号张大嘴巴,大口地出气,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院长将一个渔网伸入缸内,网子一动,金鱼便向缸壁上乱窜。终于,金鱼被捉出了水面。

32号呆呆地注视着金鱼湿漉漉的身体,激烈地扩张干瘪的双唇。

院长轻轻地接过32号怀中的鱼缸,戴上一双透明手套从混浊的漂浮油脂的水中将假牙捞出。他用哄骗婴儿的声音让32号坐在长椅上,张开嘴巴微微仰头。院长经过训练的特殊语气足以让老人安稳下来,像傀儡一样听任他的指挥。还未等到发出第二声呻吟,假牙便从院长手中消失,32号凹瘪的嘴巴就重新鼓了起来。

深夜,房间中传来一阵微弱的抽泣。

轻轻打开房门。32号赤裸着身子蜷缩在床上,身上只压着被单的一角,康复服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月光将一道晶莹的光折射在我的脸上。空荡荡的鱼缸被老人紧紧抱在怀里。

32号翻过身子将脸背向一边。玻璃鱼缸像瞬间装满了重重的东西,消褪了莹亮的色彩。

接连几日,我都做了幸福的梦。阿布在梦中嘲笑我因大脑混乱打翻了托盘,将药粒洒了一地。

阿布笑着说:“你也会有这么一天啊。”

我笑着回答:“可不是嘛。”

醒来后,脊背一阵冰凉,干燥的深夜里竟渗出了汗。我触摸着松软的身体。梦初醒后我瞬间失去了意识,像漂浮在灵动的水面毫无知觉,也分不清黑夜与白昼。脑海中猛然出现了亲人的面容,我回忆起家庭中老人们离世前安详美丽的样子。微弱的台灯下,我翻开一册影集。

十三岁那年,我随班级去郊外踏青,在一棵青松旁骄傲地昂着头;二十岁的时候,我随母亲来到水镇,在工厂的公园牌匾前拍摄了一张彩色照片。我曾有过伴侣,穿着红色婚服,在头上挽了金灿灿的簪花,那时的照片格外多……渐渐地,更加清晰的照片中闪现着一个个慢慢苍老的人。母亲的脖子缩成一团,扶着双拐站立在缀满白花的槐树之下;父亲躺在病床前艰难地咀嚼着桃子罐头,看到相机的镜头后,才艰难地露出一抹笑容。

最近的一张是三年前拍摄的,我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慈祥的老妇,我们一起开怀大笑。我记不清她的名字。她灿烂的笑脸也已经安稳地镶嵌于赤子山的墓碑之上。

照片看过最后的一张,思绪戛然而止。注视着影集空荡荡的内页,我心中涌出一阵哀伤。究竟怎样的过往才能填满沉甸甸的一生?那些越是渴望清醒活着的老人,越是把生活弄得一团糟;出于羞耻而亲自沐浴的老人将滚烫的开水浇了一身;渴望出去走走的人却因擅自出门而被安排单独看管。32号的窗外是什么模样?他渴望去哪里看一看?他的金鱼在鱼缸中溺亡,或许他的口腔中正扭动着一具腐败的金鱼的身体?他们用激情掌控混乱的脑袋,以此为乐地活着。

“阿布!阿布!”我又重新呼唤起这熟悉的名字。

我的身子散发出熟悉的腥臭气味。或许只是梦魇,我这样安慰自己。我想翻身,四肢却无法动弹。我呐喊起来:“阿布,阿布!”我多渴望有个壮硕的男童推门而入,将我的身子掀翻,可我似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我耗尽了精力,重新闭上眼,沉沉地附在床上,发不出任何叫嚷。当人心甘情愿闭上眼之后,是无法考虑细碎的事的。

十一

32号把头伸出窗外,单薄的身子迎着路灯的光像一团湿漉漉的液体。他的手紧贴着禁锢玻璃的金属框架,抚摸每一粒沙尘。

他不喊也不叫,斜跨着倚在一张缝隙积满污垢的竹编躺椅上。在接过一支生脆的乳瓜后,他的嘴里终于发出一阵清亮的咀嚼声音。然后,用灵活的舌头清理牙床,腮部一鼓一鼓的样子好像游动的金鱼。我立马联想到水缸里那两只长着巨大眼睛的灵活生物。我随他做出鼓起两腮的滑稽样子。

终于,他笑了,露出一排惨白的牙齿。

他指指鱼缸,又指指自己。平静的水面漂浮起一层油脂,玻璃内壁结满了一圈圈污垢。32号娴熟地将假牙取下,双唇间瞬间又变回了瘪瘪的一条窄缝。“金鱼”又在水里游了起来,先是停滞在半腰,然后随着小小的漩涡翻腾、流转,沉入水底。

我感到通体一阵湿润,好像金鱼掉进了耳朵,眼底灌满水花。

32号将鱼缸重新捧起,转过身子。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我的目光不肯离开半步。我注视着他将鱼缸高高举起,让鱼缸将日光折射出一道猩红的光。32号激动地碰撞双唇,发出动物一样的叫喊和呻吟,仿佛把灼热的光一口含进了嘴里。他把鱼缸紧紧抱住,贴在脸上,做出类似于亲吻的怪异姿态。而他的吻夹杂着食物的残渣,让结满污垢的缸壁上更显肮脏。

他退了几步,用手臂丈量了身体与窗户的距离。他最后亲吻鱼缸,将手伸进水里拍了拍“金鱼”红白相间的身体。他将鱼缸扔出窗外。

随之而来的是玻璃破碎一地的清脆声响。

32号用目光锁住了我的脊背、我的咽喉、我的双眸。他不再呻吟,唇齿间发射出一束强大的信号,写满了金鱼、出逃、路与桥……

我从一串钥匙中精准地取出一只,打开了闪烁着“安康苑”三个大字的铁门。

钥匙在空气中叮叮当当唱起歌来。

32号摇摇晃晃在风中坠去。我拽紧柏油马路上32号细长的影子,向前方追去。

余晖之下,河面漾起一层金光闪闪的鳞。32号脱光衣服,仅环抱树干遮住羞体,像一只搁浅的鱼,倒挂在栏杆之上。

一跃而下。

32号抖落一身的倦意,被淹没在河流滚烫的金光中。远处传来一阵浸润河水的凉爽笑声。

“阿布,阿布!”我的眼前划过一个垂直而下的男童的影子。

十二

我回忆起32号去掉假牙后的一张瘪嘴,让牙关碰撞发出咀嚼的声音。夜深人静时,我轻轻抚摸逐渐粗粝的皮肤,将后背的脓包挠破,享受细胞破裂而繁衍的刺痛。

我将在安康苑独自走过最后的时光。注视着熟悉的贴满日程表的白色墙体、镜面破碎的暗红色衣柜、越走越慢的老式挂钟……我哭了起来。听到走廊的钟声响起后,却还是不慌不忙地闭上眼,为某一刻沉入梦境的安眠做足准备。

院长带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将床团团围住。他将写有“32”号码的床头摇起来,将一只柔软的枕头塞进腰与床板的缝隙当中。女看护熟练地将被单折成漂亮的三角形掖在床板底下。这下,我被一层厚厚的棉絮紧紧地禁锢着。

女看护说:“你已经足够老了,要时刻躺在床面上将更多的精力攒起来。”

院长说:“无聊时,就坐在窗边看风景。”

我将目光挪至泛动绿光的玻璃窗上。一张瘪而窄的嘴巴,一双紧贴头颅的耳朵,以及两只空洞而下垂的眼睛。“阿布,阿布!”我像动物一样发出叫声。

周围站着的人们用垂爱的目光盯着窗外,发出同情的惋惜。

女看护将一块圆圆的蛋糕递在我的嘴边。用它海绵一样的柔软胚体,蘸了嘴角的唾液。众人离去后,她将床幔围起,摆弄身体将我直立在床上。她把我的双手束起,举过头顶,自上而下将薄薄的短褂剥落。在我未来得及护住双乳时,下身瞬间裸露出两条酥软的腿。她将衣物丢进一只篮子后快步离开,只留我赤身子坐在窗边。

一丝生命将至的快感袭来。

十三

沐浴中。

在一只巨大的木桶里,我蜷起双腿,让水面没过深邃的颈纹,把头高高仰起。

我游进了拱桥,像闯进了一座祠堂,两侧漂浮着一具具金灿灿的身体。一群金鱼将我围住,正快活地啃噬我肿胀的肉身。金鱼纷纷跳出水面,溅起一簇簇艳丽的水花。

在不断坠落的深渊中,好像是阿布一把握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