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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2期 | 叶浅韵:如果还有明天
来源:《山花》2024年第2期 | 叶浅韵  2024年03月01日08:12

叶浅韵,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第六届主席团成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等,获《十月》文学奖、《收获》无界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云南文学艺术奖、《安徽》文学奖等,多篇文章被收录进中学生辅导教材、中考现代阅读题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个人文集7部,代表作:《生生之门》。

我终于决定要继续活下去。这是去年春天开始时的念头,像是那一声春雷从头顶炸开时,为我劈开了一条生之道。我竟然为自己的这个念头热泪盈眶,我终于赢了。在与死亡和时间奔跑的暗道上,我已经挣脱了它们的羁绊。

那个春节,我在四平村度过。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但春的迹象却还在沉睡中。甚至,还下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凌晨两点,我站在顶楼,用电筒的光射向夜空,纷纷扬扬的雪像从无边的宇宙奔突向大地。几声惊雷,扯着电光,通达四野。

在这几年中,我囿于重负和羞耻,以及一些我自己设定的内心障碍,活得卑微而沉重。我灰头土脸的样子,像一个刚吃了大败仗的残兵,草木与风皆是惊心的敌人,我更愿意躲在隐蔽的角落里饮泣哀嚎,舔舐伤口。常常是因为看上去快要痊愈的伤口痛痒难受,让我自己揭开疤壳,并忍不住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挖心沥血地痛恨过往,痛恨自己。这种类似于自残的行为,在我身体的多个器官留下了印记。囊肿、肌瘤、结节、栓塞,它们受到强烈的情绪召唤,在我身上安居,并不断繁殖和生长。不同医院的诊断书上数个“多发性”的结论,让我误以为自己真还是一个育龄妇女。

一个在劫难中泅渡的女人,内心的黑暗常常比北极的冬天还漫长。如果说生活需要光亮的指引,那么文字对我来说,便是那个唯一的光斑。它们在白天、黑夜,以书或是书写的形式慰藉我的不安和恐惧。我坐在一堆书里,忘记了寝食,那些能与我身心产生共振的文字,像一条时间的河流,大方地敞开,成为小溪,成为瀑布;我站在文字的中央,学习古代将军打仗的模样,指挥它们的阵形,隐蔽、拔剑、挥刀,让山川成为自己,成为他者。

有时,我也读一些经书,听一些梵语。我希望在我不能自救时,有一双冥冥中的手,它能摆渡我飘摇的人间。在我反复诵念它们时,会有法喜从天而降,诸佛与众生在十方世界,皆已得道,而我像是也在一时之间远离了生命中的恶趣之苦,得到了世间的百千三昧。每当我去到寺院时,沉静的香气和悠远的清音,让我有种回到精神上的故乡之感,心实,心安,可依,可托。仿佛有种力量将我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我的身心就像天上的云彩变幻成地上的棉花。我确定我的前世,定然与这些古柏、松风、白云,有过密切的联系。在这样的时刻,我甚至就相信了人世的三道轮回。

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来自阿修罗道。信佛的友坚定了我的说法。她说按我的长相和性情,必定来自三善道中的阿修罗道。此道中人长相高大端庄,如是。本应享受人间天福,但因心受种种污染,造下种种不善业,一些因果会堕入恶道,仿佛又如是。她说得有理有据,我听得痴痴傻傻。在看不清来处与去处的混沌中,我顶着惭愧地身首,努力想分辨自己在红尘中的着相。

我知道,人只有在无助时,才会求助于神力。我抬头向天,天高云淡,另一个维度的世界从未在我眼前现身过。此刻,我却无比深刻地盼望天上有双清明的眼睛,有双救苦救难的手,可以修补人间残漏。原以为,我的余生应该及人老幼,让慈悲和优雅这样的词汇浸染身心,至青丝白发,至音容渺渺。却不知晴天的惊雷霹雳和滂沱暴雨,在一刹那间就毁灭了我的家园我的爱人。我的身心堕入炼狱,一边是满目疮痍的河山,一边是万念俱灰的爱人,还有不谙世事的少年和饱经风霜的老人。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让我无法自处。

人只有在低处,才能看清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那一面。熙熙攘攘的人间,都逃不过那一出戏: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在世态炎凉的日子中,有雪中送炭的温暖,更有落井下石的伤心,锦上添花的人心也不过是权衡利弊的常态选择罢了。这些,都让我看见了。叩问苍天,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惩诫我!甚至在很多时刻,我都不愿意抬头,我只怕我一抬头就看见搬石头砸我的人就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愿意相信,他们手里的猎枪只是不小心走火了。

我在一些虚妄里,寻找人间情义的载体,当草木之心被燃尽时,我看见自己如死灰般的心,吹散在风里。打败另一个自己,需要耗尽移山心力。自救的声音,有时很强烈,有时又很微弱。昏昏沉沉的欲念中,明天是某一座能攀登的山峰,明天是不能跋涉的沼泽,明天是茫茫宇宙中的未知,沿途都可能会有死神的召唤。这种上下左右窜动的拉扯和纠结,让我彻夜难眠。

凌晨,还有无数只蚂蚁在辛勤劳动,它们想要在我的躯体构筑一座城堡;无数只花猫,它们正处于发情的春天。在无数不能入眠的夜晚,我早已不是自己。心灰的时间久了,身体和心灵就成了纷飞的落叶,光秃秃的树干上饱含着腐败和死亡。一阵寒风,肢解了我的战栗,绝望在不经意之间就迅速爬满了我的前额。那片我曾经引以为骄傲的圣地,饱满、坚挺、纯洁,如今,它已被绝望占领。

我站在高楼上,想着从这里一跃而下的飞翔,应该可以抵达另一种极乐。回神之际,想到了身体落地时的疼痛,还想到了万一不能死去的累己累人更加痛苦。站在水边,抑制不住想跳下去的冲动,想着水里应该有辉煌的龙宫,我会遇上善良仗义的三小姐或是大公子。水那么干净,它能冲洗我此生的罪恶。与鱼与虾成为朋友,它们都不会伤害我。这些短暂的失神,让我感到了危险。只要稍微松弛一下思想的缰绳,我就会成为危险本身。

绝望是一种痛心疾首的重病,它看上去悄无声息,却在我的身体里汹涌翻腾。我不能对谁诉说我的悲伤,我害怕别人的同情让我更不能自已。沉默,又会让我掉入万丈深渊,成为深渊的一部分。我的存在是一种错误,我的不存在更是一种错误。战胜自己,我需要千军万马。厌世、厌食,让我的肉身在人间的着相,越来越接近一只猴子。我幻想着爬上树梢,与月亮亲近的时刻。

我总是不断想起早死的阮小姐,还有过去那些上吊、喝农药的女人。我厌恨人间万物,从日出到黑夜,我痛恨一切,痛恨活着的每一天。想起一些人和事,我牙齿与牙齿磨在一起,在短暂的入睡中,也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要把它们都嚼碎了,连骨头和皮肉都吞下。我不喜欢自己,不喜欢别人,不喜欢有呼吸的一切。我害怕见生人,更害怕见熟悉的人,他们的眼睛看向我时,像是迎面射来一把把飞刀,可以剖开我的心脏。

数年前,我第一次经历人间不能承受的痛,是因为父亲的突然离去。天地失色,家人向隅。我握着父亲冰凉的手,感受他的体温一点点失去。那些年,每当我经过那个简陋的乡村卫生院时,我的心都在滴血。这是无助的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他已经忍受着胸口的剧痛到达医院了,却倒在医生的面前。父亲的离世,让我深深明白,死亡对一个家庭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它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父亲走了,一些追问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任何金钱的补偿也不能抚慰我们的疼痛。所以,我们选择了沉默。而一些人却为此作出滑稽的言行,想要推脱所有的责任,这是多么荒诞的现实啊,连生命的消逝都没阻挡他们的恶。除却时间,再无可以救赎痛苦的良药。终于熬过去了,我能坦然地接受我的父亲就是山后那一个土堆了。每年清明,我坐在父亲面前,跟他讲一些新鲜的事情,觉得他还咂着旱烟袋坐在草丛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母亲与父亲的恩怨在阴阳相隔的那一时刻,就全然消除了。牙齿和舌头的故事成了残缺后的怀念,母亲只记得父亲的好处,每说什么,都会带一句,你爸爸活着的时候,怎么怎么云云。这也让我明白了,似乎这世间万事,唯有变化才是真的永恒,能说的还不都是眼下的知觉上的事吗?

可是,人的知觉却常常具有可怕的欺骗性,我们忧虑于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沉溺在自我扩张的情绪中。当一些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发生时,我们就开始痛不欲生。而眼前,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让我足够绝望,再加上那些想象中将要发生的事,我的世界就塌陷了。

这些如上云天,如临深渊的陡峭际遇,它们穿透着我脆弱的躯体。我宁可平淡一点,平稳一点,走上笔直一些的大路小路。然而,面前都是沟壑、大山、大川。当我无力承受这些重量时,就产生了毁灭自我的念头,我想着只要这具肉身消逝了,那些依附在我身体上的悲欢,便也不存在了。所以,我无数次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往死里奔去。我想过一百种死法,用心掂量着,用哪一种方式,手起刀落,不生发过多的苦痛。

曾经有一个律师朋友,她也遇上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她研究各种保险和法律,想找到一条两全之策,用自己的死给家人换取一些经济上的利益,以弥补生活上的漏洞。一个小小的身体之上承载的悲壮,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能明白。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已确定自己是一个即将赴死的人了,既然每一个人的终点都是死亡,那么早一点解脱与晚一点解脱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总是一遍遍地想起那几个透着无限苍凉的字眼:向死而生。想着想着,我就成了那个心无所惧的人。

于是乎,我对于生的瞭望,就多了许多假象。我必须要让那些爱我的人、关心我的人不能察觉我想要得到的解脱,我会是以一种永远告别的决绝方式来结束。我极力地要掩盖我将要奔赴的真相,想在漫不经心中留下一些交代,尤其是对我的母亲。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最悲痛的人一定是她。

回到四平村的第一个夜晚,与母亲同睡一屋。我不知道我应该开启一个什么样的话题,才可以表达出我心底的愿望。说了很多话,终还是没有勇气撕开它。夜很深了,狗吠的声音此起彼伏。又想起“向死而生”这几个字,我的身体里就忽然生出几分大义凛然。是的,人人都是要死的。在我说了一些假设和铺垫之后,把自己想要表达的依托在了某个别人的故事中。说完,我就大笑起来,我得让母亲知道,这些都像生活的玩笑。我只想在不经意之间,留下一些该留下的。那一年,父亲离去后,我们曾苦苦地在他平日的生活中找寻一些蛛丝马迹,想要明白父亲留在人间的最后意图。

母亲呸了我几口,仿佛我在黄口白牙中生出的这些碎碎杂杂,都会在她恶狠狠的唾弃里自动萎缩回去。她说,多难的日子,都把它嚼碎了吞下去。再苦,有这些中药苦吗?母亲从山上采来的中药,晒在走廊上,被她分类处理,制造成身体里的疾病的杀手。母亲用这种方法治疗她身体上的隐疾,从臀部上生长出一个脓疮开始,她就成了她自己的医生。医生要求手术,她强烈反抗,她硬生生地用草药治愈了它。白天时,母亲熬制了一碗黑苦苦的汤药,逼迫我吃下去,说第二天我的咽喉就不疼了。

在我心里,再苦的汤药又哪里苦得过这日子。汤药的苦几口就吞下了,唯有望不到边际的苦日子,像是把这一生都抵给了当铺。活于人世,我不想做一头被人蒙上眼睛的驴子,把一生贡献给一台石磨。我真的不想做一头驴子啊。可是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在做一头驴子呢?我的母亲,她也曾经有过很苦很苦的日子,那种在生死边缘上打了几回转的苦,终是她自己咽下了。这几年,她又在咀嚼着儿女们的苦。

说笑的嘴巴,流泪的眼睛,它们暂时充当了我情绪的拐杖。无论怎样,我终是无法安置好一颗惶惶之心。颤抖的手,战栗的心,像冷风中的寒蝉。比这些更可怕的是整夜的失眠,听着母亲均匀呼吸的声音,我的眼前只有无边的漆黑。我想起了高龄老祖母说过的话:这青熬熬的夜啊,眼睁睁看不到天明。

这几年来,白天与黑夜纠缠不休的后果是:大把的头发脱落于枕边,卫生间,客厅。我像一只无法顺利换毛的动物,掉下毛发,却生长不出新的毛发。头皮与阳光直接接触,我的头顶无处可藏。为了减轻这种尴尬,我试着戴上帽子。冬天,夏天,家里,家外,甚至在镜子里,我面对自己也不能再继续坦然。一顶帽子,让我被糟蹋过的身体,有了另一种虚幻的依托。

许多顶帽子,它们排列在一起,在白天和黑夜窃窃私语。它们像是知晓我秘密的邻居,在细数我在她们眼中那些经不起推敲的言行。是的,如果我被认定为带着原罪的嫌疑人,那么我走路的样子,也像极了罪犯。它们耻笑我,痛骂我,说我活该。

活该,这个词被我的邻居们紧紧地衔在嘴唇上,她们在我下班时、跑步时,一窝窝地聚拢在一起,对我假笑之后,再恶毒地诅咒我。甚至那些曾经以性命相托过的所谓朋友,也成了她们的同谋。这冤孽的债主啊,她们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就要剥夺我想要活下去的权利。可是,我又怨得了谁呢?那个说要为我遮风挡雨护我十方周全的男人,最后也是把我推下悬崖的人啊。当初,他也曾踏着七彩祥云来到我的生命里,给予过我慈悲的欢乐。这会儿,他正躺在飞行失事后的废墟里,还紧紧怀抱着黑匣子。没有人知道飞机失事的真正原因,他怀揣了所有的秘密,并想要带着它们离开这世间。我伸手去拉他,他推开我,用力地推开我,把我当成拦他道路的恶魔。

此前,我试图向母亲掩盖这如同八级地震过后的现场。然而,满目的狼藉又怎么能逃脱母亲的眼睛?那些要命的陌生电话,不断提醒母亲,她的女儿被人贩卖了。我不得不给母亲换了一个新的号码,可是即使这样了,那些陌生电话也像长了天眼,他们继续轰炸我年老的母亲。身边,已经无数条生命为此消失了。在利益面前的手段,人与牲口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只只筹码。被钱称量过的无用的筹码,已经丧失或是被丧失了活着的价值,他们像垃圾场里被分类过后尚还能换取一点利益的可回收垃圾,想一铲子下去,就能得到立竿见影的最后的微薄利益。

在多重压迫中,我发现自己的人格被严重分裂了,这感觉太像精神病的前兆。这边的欢笑,无法掩盖那边的痛苦。可是,我必须要在人前,让人看起来好一些。你看,不仅是我,这世界上的许多人,要花太多的时间来演戏,以期让别人看起来好一些。

一个站在高高的看台上跌落的人,连被人同情都显得十分的讽刺。这种自我折磨比来自外界的折磨更难战胜。我对活着,早已全无信赖。既然知道死亡是必然的结果,又在人间磨蹭些什么呢?如蝼如蚁的人群,都在谋生,除了谋生,就没有其他更有意义的活法了吗?他们骄傲,愤怒,慈悲,懊恼,志得意满,也不知所措。高楼,雕塑,废墟,墓园,他们从不曾真正拥有,却已经走到终点。

我的终点,它们紧握在我手里。我不知道我为何来到这世上,但我可以知道我是为何离开这人世啊。曾有一次,我几乎就要得手了。我写了一封信,泣血饮泪的文字是我留在人间最后的痛,最痛的是不能为母亲养老送终了。至于我的孩子,他受些苦累,终是要学着长大的。那些要杀死自己的工具就摆在桌子上,我的眼泪顺着脖颈淌下来,我的头皮发麻,手脚抽搐。

我终于要解脱了,一直向西,向西,西方会有另一个没有苦痛的世界了。桌子上没吃完的药,那些可以让我安然入睡的药粒,它们像天使一样温柔。电话铃声响了,我的惊惧掉落在床单上。在远隔千山万水的人间,我的母亲,她像是感知到了将要发生的不幸。接起电话,我假装平静。在母亲的问询中,我对我刚痛哭过的浓重的鼻音,以一句感冒了搪塞过去。

我在心中设定的无所畏惧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了,我的脆弱也照见了我的自私,我还有母亲,我有什么资格就这么死去呀。我放下手中的屠刀,倒在床上痛哭了一个下午。那种血肉俱碎的感觉,让我清晰地知道,我还活着,我不能死去。但是,那也只是那一时刻的念头,后来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痛苦,还是让我一次又一次想到决然的痛快。人活得绝望时,便是更想靠近手起刀落的痛快。

这种绝望,我在我的母亲身上看见过。那时,我还幼小。她红肿着双眼,拿了一条绳索,往后山奔去。父亲用男人的雄壮阻止了她的愚蠢。至如今,母亲也没有告诉过我,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就像我一次也不敢告诉母亲我曾想要做过的傻事。再后来,母亲还是执意选择要走。她在一片金黄的菜花下,仰头喝下了农药。那一种生死决然的抛弃,让她以为她赢得了她自己。被救回来的母亲,很久不说话。她的孩子们怕丝丝地不敢挨近她,越是这样,她越发笑得惨淡。那时,我们像一群被暴风雪抛弃的小鸟,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母亲不要我们了。

我在小姨那里,又听说了外婆的决绝。九岁的小姨上楼取东西时,发现挂在楼杆上的自己的母亲。这是小姨一生的噩梦,多年以后说起,她还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外婆和母亲都依了她们自己的决绝的性子,走了一回或是几回极端。到了我这里,已经显得足够软弱了。与死神对接后的日子里,我们都捂紧了自己的秘密,只想给家里多带来一些平安喜乐的氛围。

母亲和外婆都是努力生活的人,为了让一家人的日子好一些,再好一些,她们常常忘记了自己。拼命活着的样子,有时甚至是狼狈的,但她们再不敢去放弃什么。她们像一只落汤的母鸡,紧紧地用身体护住自己的孩子,建造自己新的家园。她们老了,白发下面的眼睛离慈祥总隔着一些距离,她们对这个世界始终保持警惕。

宽大的衣裳罩着我日渐清瘦的身体,母亲一看见就生气,仿佛只有一个丰盈的女儿才能证明母体的强壮。她说,你二指大的脸,只有二指大的脸了。她说,风一吹,就能把你吹倒了。说完,她的眼泪就涌上了眼眶。然后她恨自己为什么不再年轻,不能与我一道分担风雨。我的悲伤被母亲的悲伤无限放大,放大到我痛恨自己不能给年老的母亲一个安稳的日子。刀割的日子啊,白晃晃的尖刀横竖在眼前,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的小路。

后来,大概是老天垂怜我活得太辛苦了,想给我一点刀尖上的甜蜜,我才能有机会去到我想要去的远方。打着与诗和远方沾边的理由,我得到了一个在别人眼里看上去变得更好的结局。你看,我的这种虚荣,在此时此刻都还想要在别人身上构建些什么。终究还是一个想要活给别人看的俗人。好在,时间与空间的变幻,让我的身体在另一个维度上,获得了一些貌似短暂的能量。

数年之后,我与弟弟说出这话的时候,我的眼泪还是没能忍住。屏幕这端的尴尬,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弟弟的拥抱发来一串,然后憨厚的笑的表情发来一串。他曾经说过,无论什么样的苦难,时间消耗一点,自己努力一点,总能应付过去的。

万事不休的日子被时间推搡着过了一个春节,又一个春节,亲人们的召唤早早就向我发出了。四平村是我的衣胞之地,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母亲的身边,我的心就落在了心的位置上。当我在那一个不能入眠的夜晚仔细梳理一遍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时,身心就忽然通畅了。

在下一个黑夜,我就突然活了似的,依偎在亲情里,似乎回到几年前。一群未谙世事的孩儿们,只图好玩和好吃。他们为多吃一根棒棒糖而开心,为某一个搞笑的动作而咯咯欢笑。母亲说,我是引头狮子。既然这样,我就舞好我的道具,把他们一个个逗乐了。他们,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这个是弟弟的女儿,那个是妹妹的儿子,还有稍微长大了些的哥哥姐姐们,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全然不明白守岁的含义。

一岁,又一岁,我们艰难地撑起了一片貌似安稳的天空。为了平安二字,家人们互相守候。孩子们玩累了,他们呼呼睡去。我听见老鼠们在楼顶奔跑的声音,听见鸡叫的声音,听见夜鸟的声音,甚至我能感到头顶上空星星们多情的眼睛。这一时刻,我感觉到一个活着的自己,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想确证自己一直活着的人。

天地慈悲,我和我的律师朋友都经历过了生命中的劫难。当这一个春天,在玉兰花树摇曳的午后时光中,她坐在我对面,向我平静讲述的时候,春天正美,我们恰好。她喝了一口清茶,我们在浅浅慢慢的笑声中,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终于,所有的事故都会成为故事。

如今,我身处的异乡,却也慢慢变成了另一个故乡。我在另一个故乡想念母亲,想着想着,眼泪就掉落在一条河流边上。正午时,母亲瘦弱的影子在阳光下聚成一个点,向山地移动,向菜地移动,向猪圈移动,向街市移动。傍晚时,母亲孤独的影子与灯光融合在一起,她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努力生长出第二天需要的力气。年近七旬了,她还在向田地索要每天的生活。自从父亲早走后,她一个人苦苦支撑这个家,并努力让自己的孩子们多读书,能选择更有尊严的活法。她行走在山河之间,她向每一寸土地下跪,尽管遭遇各种痛苦,但她依然是一个坚毅果敢的母亲。那么,我又有什么资格让自己绝望呢?

这些年来所受的凌辱和折磨,都在这个春天化成了一场雪。漆黑的夜里,白雪纷飞,黑与白都隐于太空,归于大地。屋后,竹林受伤严重,被折断的翠竹,一声接着一声。在那一个夜晚,这清脆的骨折的声音,于我,突然就有了非凡的意义。白雪和竹子,从古至今,都是诗歌的宠儿。然而,它们却是天敌。它们共生,共荣。在某个时空里,白雪用它无形的手折断了翠竹有形的腰。有与无,在虚空的世界,来去无踪。在太阳底下消融的白雪,有谁来证明它们曾经来过?生生死死,了无痕迹。

那些我曾拼命想要证明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罢了。虚幻地存在于不同维度的空间,给予错觉滋生的土壤。在物的秩序里,人才是轮回的另一种物什罢了。那么,我与自己的战斗就成了一场太阳之下白雪消融的故事。在黑暗中,我理清了这几年凌乱的思绪,把自己的身心安抚成一张发黄的旧绵纸。或许,我更应该在绵纸上勇敢地书写些什么。

重生的早晨。白雪与翠竹,成为狼藉的风景。横竖在瓦檐下,土墙边,凌乱的美,如我凌乱的生活。世间的秩序在此刻像是被白雪又重新归顺了一遍。是的,这世界上没有平坦的路,只有渐渐平坦的心。有一只被冻僵的鸟儿,扑愣愣地飞到我足边,我才想用手去捧起它,给它些温暖,它又仓皇逃走了。它,多么像我的昨天啊。

终于,我将要成为我自己。所有的悲喜,都归隐于一场大雪。白茫茫的大地,耀眼而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