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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2期 | 罗霄山:认识论(组诗)
来源:《山花》2024年第2期 | 罗霄山  2024年02月27日08:03

罗霄山,原名罗昌隆,贵州大方人,1982 年生。有诗作刊发于《山花》《十月》《钟山》《芙蓉》《新华文摘》《诗江南》《草堂》《诗刊》《星星》《青年文学》《边疆文学》等刊, 有诗作入选第 44 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在线诗歌朗诵会及多个选本。出版彝族经典叙事长诗创意翻译两部。

《孤独的夜行人》

一个愿意在夜晚出发的人,

要允许他拥有选择岔道的自由——

我们的黑暗成为别人的光明,

某些时刻,真理只在少数人手中。

允许夜行人打着响指,吹起口哨,

穿行于鬼影幢幢的垭口。他一直

没有回头,毫无眷念之情,不用

担心,他就要离开我们的视线。

除了他的火把,他不信任任何光。

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进入冥想的

康庄大道。我们不理解他,是不是因为

从未被召唤,或者失去感受召唤的能力。

我们随着人流走得太远,人群越拥挤,

喧嚣,我们越是比夜行人更加孤独。

《婴儿期》

他的哭泣,难道来自

对未知的恐惧?他的双眼

充满探求的欲望。用常识来

和他理论关于世界的大小,

肯定不靠谱——

是的,一切尚未开始,

期望才值得记录。但我们

得给他时间和角度。

他懂得越多,意味着

围拢他的甬道越是狭窄。

——我们羡慕他,

他巨大的空洞,其实是

我们极力返回,却难以抵达的

想象力的无边疆场。

《夜 色》

夜铺着厚毯,萤火虫比伤口

还多,我们结伴去小镇

赴一场毫无理由的约会。

脚下的小径蜿蜒,像一条

灰白的死蛇,我们脚步很轻,

仿佛对世界深怀歉意。

我们要经过一座石桥,

穿过一条河流,途经几座

亮着灯火的木屋,更多的庄稼地。

盛夏的热浪滚滚而来,

我们手挽着手,埋头

踩着桥疾走,仿佛正在

穿越一个无边幽深的洞穴。

而桥下流水淙淙,夜幕

包裹这些声音,像一个温暖

而可信的襁褓。我们迅速

穿过,夜色充斥身体,

把血液中的金属染得更深更黑。

《听诊器》

听诊器在胸脯以椭圆的轨迹滑行,

那不寻常的鼓鸣会突然震动起来。

一枚听诊器找到一颗心脏,

它们所建立的联系,突然打开了

一扇可供窥探的门——慌乱、悸动,

如一个幽闭的人,突然面对

荒芜而陌生的世界。一个胸腔

历经几十年后,必定充满

杂乱之音,它需要一枚听诊器

寻找到它,指认出它曾经的迷茫,

忧伤,宣判它在人世如何离场。

如果仔细深入听诊器内部,

我们发现,时间的铁质沉积在细胞

内壁,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一些铁锈试图弥合这些声音,

让我们对生之羞愧难以启齿。

我们在人世浸染得太深,一枚

听诊器,扮演过无上的角色,

轻易说出我们忌讳的秘密。

《一种祭辞》

当镁条燃尽,临死的面容存留于相框,

古老的城市轻轻拉开黎明的大门。

一个诗人怀抱他的诗稿走向

寂灭之地——那杂草丛生的故乡,

终于接纳了他的枯骨。

疾病浸入骨髓中的河流,

在午夜总会涨潮,不可避免地

带来童年的沙砾和贝壳,

那永恒的乡村牧歌中,田野上的父亲、

母亲,和众神。

只是他。诗歌的绿皮火车,将他

运载到陌生之地,那迅速成为背景的

时光、残景,和几片飘落的树叶,

即将被大地轻轻抹去。

他一样,被大地除名,却永活在

和他一样,患着疾病的人的心中。

《植物课》

抽出的新枝不能鞭打春风,

新芽尚未领受阳光施予的酷刑,

油菜花肆无忌惮引诱蜜蜂

进入一种甜蜜的期许。我带领

五岁的女儿向田野进发,完成她老师

交付的任务:观察植物如何新生。

除了对花保持天然的热爱,女儿还对

翠绿的四叶草感到好奇,我也不知道,

是什么力量为这些植物塑形,

就像一个人的成长充满诸多未知,

我们不能确认最终会接受何种命运。

女儿的问题层出不穷,而我难以

用常识和经验来解答,譬如她问,

那些新芽是什么东西做的?

蜜蜂是不是吃了花粉才那么漂亮?

樱桃树的心脏没有跳动,它的血

流向哪里?惊蛰刚过,如果贴近

一棵树,会听到树汁像一条小溪流淌,

嫩芽根部新的细胞正在沙沙沙地

覆盖旧的组织。女儿说她能听到这些

声音,仿佛进入树干内部,置身于

绿的汪洋,年轮披戴乳黄的裙裾,

一圈一圈将她抛向边沿,引领她坚定地

站在自然一边,领受关于生长的恩情。

《春日郊野漫游》

气温渐渐升高,催促我们

出行。盛大的春日,

即将开启她狂欢的时刻。

郊外的变化细微、不易觉察,

樱花终于挣破冬的围猎,

肆意开放,像一名被追踪的逃犯,

到达安全之所,长长舒一口气。

我们走在田间小道,

间或与归来的鸟擦肩,

似曾相识但没法确认。

旧年腐败枯草之下,新的

草茎正悄然迸发,蛇在它

黑暗的洞中翻身,准备

蜕下可憎的陈皮。火车嘶鸣,

仿佛要叫醒山谷中沉睡的万物。

我们是最先被叫醒的一批,

此刻在郊野毫无目的地漫游。

阳光浩瀚,清洗兀立而森然的

秃枝,执着地要融化

我们内心积攒多年的坚冰。

《洞 箫》

它吹奏的不是命运,

是清风拂过水面,留下

尾音的剪影;是寂寥的山中,

枯树、野梅和茅屋上

缓缓滴落的露珠;其实是

闲庭信步的隐士轻轻吟哦

远方朋友投递来的新的诗篇。

它孔洞里发出的声音

不是旋律,是一种重压下

隐隐的喘息。它垂直的身躯

暗示刚直之人,必有

温润的脾气。它不会发出怒吼,

它的怒吼已化为平静的流水,

指引一个诗人,接受

它发出的辅音的启示——

它在一座孤寂的山中被吹奏,

松涛与它和鸣。一只野鸟

凄凉地嘶叫,其实是它尚未

斫开的最后一个孔洞,在

黑沉沉的夜晚发出低沉的控诉。

《忘记返回的飞鸟》

是柔韧的树枝,给予飞鸟

更大的反作用力,当它像一颗子弹

突然被弹出一道弧线,

我们相信它离开的态度

是如此坚决。命运总会展示出

相似的抉择,形成的不同结果。

譬如二十年前,我的同学老柯在读完

所有新派武侠小说后,

开始向工科的高峰挺进,最终他

成为一名监督井下作业的安全员。

而我深陷于汉语的沼泽地,

还好及时停止了做一名侠士的想法,

但内心淤积的苦水越来越多。

就像那只被弹出的飞鸟,树枝

有可能是一张满弓,但更像一根

皮鞭。而我和我的同学老柯

被命运弹出,进入不同的轨道。

二十年来我们见过几次,就像那只

飞鸟一样,已忘记如何向过去返回。

《认识论》

光在抹黑一个人的影子,

加上行道树的影子,让

湖畔拥挤不堪。我们都有相同的

经验,破碎的光斑与成块的黑暗

常常会扰乱沉思的路线,将对于

一件事物的认识引入歧途——

当我凝视树影,它缓缓移动,

我意识的节奏还是不能跟上,

而进入一条危险的岔道。

湖畔光影交错,展现出一种

碎片化认识论的本质,形成这个

世界,施加于我的强有力投射。

我不得不屈从于世界的复杂性,养成

散焦的习惯,丧失抓取简单事物的

能力,难以抵达真理的核心。

《晚霞与潮声》

我们酝酿肃穆的庄严感,

和虚无的仪式,目送夕阳降落,

借助晚霞营造别离的气氛。

有人举起镜头,记录落日

最后挣扎的时刻。霞光为海岸线

编织一副明亮的铠甲,

海潮一浪一浪翻涌而至,

仿佛卷起一层层金属的裙边。

稍远处是停泊的船只,

在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上

形成一个黑色的群落。

一阵阵柔和的潮声冲刷我们

内心的海岸,我和我的朋友

静静走着,仿佛此刻只需固守

各自友谊的海域就已足够。

我们没有说破,是降落成就太阳

再次升起,晚霞即将把自己交给

黑夜,我们明天就要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