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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指尖:白日梦想家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 | 指尖  2024年02月20日11:19

世上最忙碌的梦想家是我的母亲,她不只在夜晚做梦,甚至不放过白天的每分每秒,包括做饭、如厕、扫地、锻炼乃至看电视,俨然勤勤恳恳的白日梦想家,以顽强的毅力穿梭在时间缝隙,让每一个白昼都充满密密麻麻的恍惚和不确定性。

有一次她出门遛弯,手里提了一个小布包,从二楼下来,便找不到包了,要知道包里放了今天的买菜钱。日光从楼角窗口射进来,在地上画出一块浅黄的方块,她愣在那里,恍惚看见自己正返身进入方块里,热烘烘的日光让她感觉到一种燥热。再定睛,她已爬完台阶,站到门前,蹊跷的是,她手里的钥匙无论如何都插不到锁眼里,她仔细查看着手里的钥匙,又躬身窥向黑洞洞的锁孔,可是钥匙依旧拒绝进入锁孔,仿佛它们之间漫漶着肥厚的陌生。

单元楼层具有极其强大的迷惑性,我母亲后退了两步,身后那扇跟面前这扇相同颜色形状质地的门上,同样贴着一个来自电信公司赠予的“福”字,两个字把她夹在中间,冷漠,疏离,令她窒息。那一刻,她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在自家门口还是在别人家门口。她略带惊慌,一边扶着栏杆重新下楼,一边试图让自己从梦中抽离。窗户外面,卫矛矮矮的树干下,几丛紫色的鸢尾花正在盛开。

她快速走出那抹温暖的光块,在楼道外面仰头,“二单元”这几个字无比确凿地为她提供了最准确的信息,再次沿着楼梯爬到了201门前,这一次,她手里的钥匙快速被空荡荡的锁孔所吸纳,吧嗒一声,她已站在深红的门垫上。倘若不是一头大汗,连她也不相信自己短时间里,经历了一段从此空间到彼空间的艰难行程。她长嘘一口气时,被左肘上挂着的那个褐色小包轻轻碰了一下。

在其后几天里,她不停地通过倾诉,试图解开那天的怪异,为什么,家门的钥匙杜绝去打开一扇门?是手中的钥匙插向了别人家的门锁,还是门锁在那一刻对她彻底封闭,并拒绝她进入家门?所有这些恍惚的片段,被母亲全部归拢到她庞大的梦境群中。这时,新的梦正在层出不穷地生长,她已无暇顾及作为过去式的似梦或非梦。为避免动不动就跌入梦境,她一直拒绝乘坐电梯下楼,拒绝那扇殷切开关的电梯门,从一楼到二楼的不到十秒时间,在她的口中,比一百年还长。

下午三点左右,她准时更换自己的做梦场所,到小区外的广场跟老太太们做操。在那个或大或小的方块形队伍里,经过两年时间,她已从刚开始的拥趸,渐渐成为前排的有经验者和先锋力量。每次路过时,总会看见她们认真做操的样子,双臂和双腿跟随着音乐律动,仿佛一个个提线木偶,上下左右,整齐划一,没有丁点差池。因为运动,她们的神情均呈现出一种沉浸式的愉悦。但我的母亲例外,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梦游般肃穆而飘忽的表情,乃至她的目光,越过前面的人,越过广场边上的绿植,也越过人行道上的我,以及我身后的高楼、道路、桥梁和群山,遁向更远更深的未知领域。我从不敢问她,你在想什么或者又在做一场怎样繁华或孤清的白日梦。

有时也会遇见一群老太太沿着步行道走步,她永远在前面,像一个飘移的块状物。她异于常人的神情,那种似在非在、若有似无的神情,让她轻易从结伴的老太太群中突显出来,像一缕寂寥的风,一缕孑然的烟,在拒绝他人进入的同时,也彻底封闭了自己。这是她最恣意的做梦时刻,一个坦荡呈现在下午日光下的梦想家,最自由也最放松的时刻。直到我站在她面前,她依旧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倘若我没有轻轻拉她一下,她肯定不会停下脚步,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用差不多一分钟时间,将自己从梦的深渊中拉回来,认出我。

她如此孤单,又如此突兀,在人来人往的长椅上,在花坛边,在步行道上,在做操的人群中,在嘈杂的声音里,清冷、漠然,沉浸在无休无止的白日梦中。

所有这些白日梦,其后尾随着她,缓缓进入浩瀚长夜。在那段时间,三个小时,或者两个半小时里,在她做晚饭、看电视、泡脚的时候,一些稍纵即逝的梦境,也不忘来叨扰她,她通过锅里的粥、电视屏幕上人的脸和双脚在热水中不停磨搓的过程,捕捉到了记忆深处的某一个场景,而每场梦的土壤,无疑来自那些真真假假的场景。她做好睡觉的准备,叠好刚刚脱下来的衣服,关灯,并以极其权威的口吻命令父亲不许发出任何声响之后,怀着无上的虔诚,把头放在枕头上。

事实上,几十年了,我的母亲从不承认自己在夜里睡过觉,甚至也不承认自己在夜里做过梦,当地西泮渐渐退出母亲的世界,不再承担母亲的助梦者后,右佐匹克隆从医生的处方里出现,侵占了母亲的枕下地盘,仿佛一个忠实的仆人。起先,我的母亲对它的出现半信半疑,事实上,她的生命中早已缺失信任的机能,无论是对亲人、朋友还是对陌生人,乃至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她的目光之中饱含困惑,而心里时刻习惯怀疑,小心判断,谨慎选择。经过几个夜晚的尝试,右佐匹克隆在保证母亲三四个小时睡眠后,制造出了几场稀缺的好梦。这些梦跟母亲的白日梦不同,它们是陌生而愉快的,乃至当母亲从梦中醒来,会感觉神清气爽。右佐匹克隆成为母亲的宠臣,此后,这个用于治疗失眠的短期药物,被我母亲长期依赖,乃至她将它掰成两片,安顿自己的上半夜和下半夜,当然,可想而知,她的梦不再如起初那般理想,它们被截断,一小节一小节的,摇摇晃晃,起起落落,像小孩吹的肥皂泡。夜里,当人类的梦群在空中游荡,属于我母亲的梦群看起来体积庞大,显然也有一定的重量,因为它离地面空间是那么近,近到母亲在似睡非睡中,就能像掀翻柜子里的包袱一样,不停地将里面的东西拽出来,一块布,一件衣服,一条围巾,一块手绢……她把它们一一摊开,在每一个折痕上用指腹和指甲轻轻地划过,然后再叠起来,塞回去,无数次循环,十次,百次,一直到鸟雀在窗外的矮树上开始叫唤,东方天边泛起浅白。

在某个白日梦中,母亲进入过一间小房子,房子里空荡荡的,但有两扇门,一扇让母亲进去,而另一扇快速而有力地将她推出来。

从小房子出来的母亲,是一个中学生,乌黑的长辫子,白净的脸,粉嘟嘟的嘴唇。刚刚在校门口跟同学分手,拐上回家的小路,她经过一片田地,沿着窄窄的土道走到南河河边,村庄就在对岸。她蹲下来,将手浸入冰冷的水中,流动的水受到阻力,在她的手心里迅速凸起一个白色的漩涡,她不得不将手抽出来,甩掉水珠,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压压自己的衣兜,那里藏着三块钱。这不是她初次拿奖学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显得如此兴奋。河里照例搭着稀稀拉拉的踏石,大部分都陷在水中,只露出很浅很小的一部分。她是一个胆小的姑娘,每次过河,都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生怕哪一步踏错就掉到河里。虽然她打小生活在河边,在这里担水、洗菜、洗衣服,上中学以后更是以每天四次之多踩着踏石渡河,无数次听过那句“紧过踏石慢过桥”的告诫,但每次过河,她还是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她不无忧心地看看眼前的河水,又抬眼瞭向对面入村小道。小道上,有个小孩子正向她奔跑,渐渐跑近,她才看清,是小自己三岁的弟弟。他站在河对面,就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一样。弟弟凄厉地喊了一声姐姐,她才明白弟弟脸上的不是汗水,而是泪水。

“爹死了。”

猝不及防,我母亲白日梦想家的身份被开启,没有预备期,也无任何警示。那是六十一年前的春天,再过几天,是她十四岁生日。早春的河边,我母亲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甚至她的脚并没有踩到任何一块踏石上,飞翔的感觉让她在一瞬间成为过河高手。许多年之后,我五岁的夏天,母亲带着我去看望外婆,回来的时候,村口的温河突然变宽变大,这是一场大雨的杰作。河岸上没有一个人,我的母亲满脸愁云,唉声叹气,但最终不得不咬牙拉着我,进入河水。伴着哗哗的水声,母亲讲起十四岁春天的神奇经历,这个梦幻般的故事像一个久远的符咒,瞬间被激活,让流水中的我们感到了一丝安慰,也让宽阔眩晕的河面变得不那么可怖。

随着母亲的身份被确立,她的睡眠被成功剥夺。起初她极其庆幸,再不用以没心没肺的酣睡来虚度夜晚了,她可以给家里磨面,替我姥娘为弟妹缝补鞋袜,凌晨时分,把弟弟从睡梦中推醒,顶着漫天的星辰,去三里外的铁场捡炭,天明前抬回家,又去担水,到河滩的树林里拾柴……当家庭失去最重要的力量,作为长女的母亲,责无旁贷地顶上了那个空缺位置,即便她只有十四岁,即便她只是个女孩。

起初,她不过是一个蹩脚的白日梦想家,为了每个月三元钱的奖学金,她得延续上课专注的习惯,以保证月考成绩的稳定性。她只在回家的路上,才会学着做梦。她机械地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动用幻觉来重现记忆中的一些情景。

比如,她不过五六岁,跟另外几个同龄的小孩在石阶上滑滑梯,滑完一个,接下去又一个,再一个,那是一个由五六级石阶组成的长长的院子,当他们滑到最下面的台阶,抬头望见上院里高大的房屋,矗在蓝天下,散发着一种威严的贵气。一个穿着绸衫的老人,正捋着他雪白的胡子从台阶上走下来,路过他们的时候,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他是我母亲的外公,这个大院的主人,一个继承祖上家业,在青壮年时期享受过繁华生活,而今沉迷于鸦片的老人,身上长年散发着一种甜香气,据说这气味可以助他进入无比言说的美好梦境。(多年以后,我也没敢跟母亲探讨,她是否遗传了这个老人的梦想基因。他们的区别不过是老人需要鸦片的引导,而我母亲显然已具备更高的技艺,能毫无阻隔,随心所欲,出入梦想之域。)

比如,她的父亲尚且在世,正坐在东屋的地上,他的腰里系着一根绳,绳子的另一头是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木棍,此时他的双脚正蹬着木棍,用绳子在一把粟秸上勒出一道凹痕,然后把住粟秸往后转动。他的手指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皴裂,一些正在痊愈,一些正在崩开。屋外,连绵的秋雨拉着它透明的丝线,稠一阵稀一阵,长一声短一声,似叹息又像大笑,老也拉不断。那时,她已经十岁了,最小的弟弟只会躺在炕上不停地蹬腿。她的母亲缩起半条裤腿,正在搓麻。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当屋外的雨就要停下,院子里传来声响,她的母亲会说出那句话。其后那句“不用上学”的话被多次说起,直到,父亲说服了家族的长辈。来年春天,她拿着一个小包,美滋滋地上学去了。

但现在,她的父亲死了,即便她多么努力牺牲自己的睡眠做家务,依旧多次受到家族长辈犀利的指责:一个女娃,不回家做女红,安分守己嫁个好人家,念什么书?而当她推门回屋,二叔正坐在家里唯一的一条凳子上吃烟,他瞪着铜铃似的大眼睛威严而厌恶地盯着她:明天开始,不准去学校,回来做家务。她一言不发,转身出门。

在那个出走的下午,我的母亲做了一个迄今为止最美妙的白日梦,她看见自己站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工整的板书,不只让台下的学生信服,同时也让她觉得自豪。她听见有人在喊,王老师,王老师。她站在教室门前,阳光明媚,万物可爱。

我从不敢否定母亲的梦,因为有些梦,她的确用自己的力量将它赶到了现实中,就像熟练勤勉的牧羊人。自我记事起,她像一位严厉、刻板、不苟言笑的权威者。当然,她的权威可能更多地呈现给她的学生们。我祖母是母亲天生的对手,在她面前,我母亲的权威就像一张被时间浸淫了几百年的虎皮,一戳即破。

我母亲披着一张布满破洞的虎皮,曾做过离家出走的梦。在某个契机的推动下,我的祖母为卖弄自己的宽容大度,允准她跟村里另外一个年轻媳妇去遥远的东北探亲。我不到二十岁的母亲第一次坐上绿皮火车,她不仅收获了一个深邃而硕大的梦,同时也收获了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梦的素材库。随着火车离家越来越远,一些陌生人越来越多地聚集在车厢里,那些高大硬朗的东北人,操着她从未听过的口音,在车厢里像口里嚼着铁一般说话。当她踏上那块冰天雪地的土地,完全不同的地貌特征和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她的质地,而她的梦也随之变得不可思议,她甚至看见了我的存在,在远离温河的吉林天桥岭,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娃娃让这片冰雪之地瞬间美丽炫目。不久后,她参与了父亲所在单位的财务工作,于是,她的白日梦突然成为一个彩色的气球,明艳地飘在她的头顶之上。一根铁锥子披着家信的外衣,刺穿我母亲那场白日梦。被她推到远处的现实,以不可抵挡的力量弹回原点。祖母在信里,严厉指责我父亲的不孝,并说自己生了很重的病,将不久于人世,如果你还认我这个母亲,就赶快带媳妇回家见我最后一面。

我的父母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地站在了硬朗的祖母面前,她盘腿坐在炕上,手里的烟袋箭矢一样朝他们射来,虽然我的母亲躲过了,但她的白日梦却不幸遇难,破了,碎了,纷纷如纸片。

我母亲滋生白日梦的土壤有几年特别贫瘠,我和妹妹们的相继出生,令她的生活承受着压力,也不得不艰难起来,特别是妹妹出生后,她的身体一度极其衰弱,严重的失眠让她连做梦的力气都消失了,她不得不辞去学校的工作。

成熟的庄稼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那气味在温河上空氤氲,连河水都变香了。傍晚,秋风吹散了那些香气,有的升到高空,有的向村庄袭来。家家放粮食的大缸早已见底,饥饿让人们胆大起来,一到夜里,就会循着庄稼的气味零零散散出动。虚弱的母亲在祖母的怂恿下,带着七岁的我,也加入了隐秘的偷玉米行列,那时,每个人突然都拥有了掩人耳目的技艺,在离我家最近的地里,我们从未碰上过一个人,但那种当小偷的感觉让人颇为羞耻,乃至这羞耻无限放大,连过路的风都可能把你吓得瑟瑟发抖,双腿发软。那天黄昏,我母亲在院门外的猪圈边喂猪,一个女孩在身后探头探脑,我母亲的目光尚未定到女孩身上,那女孩的身体里突然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随着母亲的转身,那女孩叫起来“肚子疼肚子疼”,边叫边捂着肚子蹲下来,母亲看到女孩脚下滚落金黄的玉米穗。不用猜也知道,女孩的腰里,还别着好几棵玉米穗。母亲叹了口气,转身回家,身后,那个挑食的猪娃不高兴地哼哼不止。别人就像一面镜子,母亲很早就深谙其理。此后,母亲和我再没有在晚上去地里偷过玉米,并顶着祖母的骂声和烟袋锅敲击炕沿边的吓唬声,将封存余粮的瓮子上层层叠叠的麻纸撕掉。

有几年,我们家桌子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罐,那里面被白酒泡过一些令人害怕的东西,比如蛇,比如很大的蟾蜍,比如像娃娃一样的人参,那些东西经过浸泡,形状变得极其诡异,而它们身体之上凹凸不平的疙瘩,被玻璃放大后,仿佛被放蛊的怪物。我母亲雷打不动,每天早晚要用勺子舀出一小杯这样的酒,据说这些酒能让她身体强壮起来。

父亲带回关于注射鸡血的神奇传说,据说只要抽取小公鸡的血,每周注射人体内一次,就可以治愈咳嗽、感冒、中风、脚气、妇科、胃病、偏头痛等问题,乃至还可以祛病延年返老还童。正赶上母鸡抱蛋时节,母亲在空屋的小缸里铺上谷秸,放了将近二十枚鸡蛋,然后把母鸡抱进去。那些天,母鸡除去每天出门吃食,大多时候都被关在空屋里。我悄悄扒开窗户纸,看到那只母鸡闭着眼,像极了做梦的样子。二十多天后,门打开,母鸡带着七只鹅黄色的小鸡出来了,而留在小缸里的鸡蛋变得很沉,颜色发青,母亲将每一枚坏蛋都敲开,有的里面已经发臭了,有的里面已经干结了,但有一枚里面,突然就冒出一颗鹅黄色的小头。随着鸡蛋壳一点一点被剥下,我看见了它的身体和翅膀,但后来,我看到了蛋清。这是一只尚未长成的鸡。母亲将它放在灶台上,两天后,那只屁股上带着一团蛋清的小鸡也跟在了它妈妈身后。材料具备,可是母亲这时候才发现,她并未拥有在小鸡身上抽血的技能,而更不可能将血注射到自己身体里。

多年以后,这事被我母亲反复提起,渐渐被她当成无数似真似幻的白日梦之一。而被她经常提及的,还有一个新房子的梦。在当时,即便她已经用自己积攒多年的资金买断了所住窑洞的所有权,她还是不安心,她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房屋,只有一个崭新的,经由自己参与建造的房子,才是自己的。在我初一那年,我母亲通过与村里交涉,在村口批了半亩地,她带着我将地里的石块和渣子清理出去。那一年,我们家修起了五间瓦房,那是我们村多少年来第一间新院子。我们住在新房子里,在村人既羡慕又嫉妒的流言中,因没有院墙而睡得极为小心。

冬日傍晚,寒风像刀一般刮着我和母亲的皮肤,我们潜到倒塌的庙院外,在那里,堆着一堆被荒草淹没的半砖头,我们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筐里,悄悄地抬回家,生怕被那个看庙人察觉。月底父亲回家,和好掺杂了谷秸的墙泥,连夜将有限的半砖头垒砌起来,一直到来年入夏。没有人知道,我家黄泥抹平的院墙下不只暗藏着半砖头的秘密,还有母亲、我和父亲乃至我们家的秘密。

我的弟弟像一个梦引子,冠冕堂皇地促成我母亲白日梦想家的正规化,并使她的白日梦逐渐丰满起来。

我们家已经搬离村庄,对于倾注了自己半生心血的院落,我的母亲心怀不舍。起初,房子里的东西满满当当,没有任何变化,后来,被父亲一件一件地搬走后,它空荡荡的模样真切地呈现在母亲的白日梦中,乃至在其后二十年中,她每天都会在梦中看到院子里齐人高的蒿草,腐朽的门窗,生锈的锁头,那双看不清的手只要推开房门,先是尘灰抖落,而后传来吱吱呀呀的断裂声,最后五间房子瞬间坍塌,化为齑粉。这个梦让四十五岁的她对返回村庄充满恐惧,从最初对房屋的留恋,不停念叨、想念,到后来的绝口不提。心心念念中的男孩的到来,并未使她安心,在弟弟寄养出去的那段时间,我母亲坐在炉火前,喝着茶水,心无旁骛地做着白日梦。在梦里,我的弟弟早已长大成人,他聪明,学习努力,心灵手巧,听话孝顺,那时,我白发苍苍的母亲,会坐在某个地方晒太阳,对着那些来来往往的熟人欣慰地提及自己的儿子——一个值得炫耀的孩子。可是当弟弟真正接回家,我的母亲才发现,他不过是一个小娃娃,一个不会擦屁股,不会自己吃饭,看见老鼠会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娃娃。我的母亲在适应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就开始不停抱怨,从早到晚,比温河还长的抱怨,常常让已经长大的我们不知所措。

我母亲最享受的,是弟弟上学后做作业的瞬间,他一笔一画写字的样子,好像就是我母亲梦里的样子。直到我弟弟五年级的时候,我父亲在他床下发现一把自制钢刀,我的母亲才如梦初醒,而我弟弟的逆反让她不知所措,苦口婆心地规劝,打他,骂他,所有这些一一尝试之后,在一个弟弟保证从此会好好上学的课间时间,他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当然不是被外星人掳走,也没有被妖怪收为关门弟子,他只是藏起来了,藏在某一个我们所不熟悉的地方。当我们在夜里奔走寻找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坐在窗前,她看见我弟弟藏在了山洞,泪流满面,一边悔恨着自己的出走,一边对着父母不停忏悔,我母亲为她梦中看到的景象感动不已。她恍惚看到了过去,那些弟弟尚未到来的时光,同时也看到了两个未来,一个未来中,她将不再拥有弟弟,那种失落感和愧疚感萦绕着她,像钢丝般将她勒成一个蜷缩的悲伤老人;另一个未来中,我的弟弟浪子回头,以超乎想象的毅力和决心,成为一个出人头地被人羡慕的人,那时,她将怀着对他的感激,怀着对生命的释怀而终老。

她行走在街上,像一个做梦机,她看不见面前的一切,车辆、人群、流浪狗,有人趁机撬开了房门,掀翻了父母的所有物品,甚至用力将柜门掰下来,将母亲的床板掀起了,在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后,留下一个狼狈不堪的现场,等待母亲的归来。

我的母亲扫了一眼凌乱的屋子,抬头看了看柜子里塞着的衣物,一言不发。

现实在母亲的梦面前,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她并不在乎当下的困厄以及暗喻,她沉浸在梦的假想中,以这种假想来激活自己的生存动力。

我的弟弟终将回家,这世上,除去父母,谁会接纳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在磕磕绊绊中长大,一次次用力打破打碎母亲的白日梦。但我的母亲似乎更加顽强,每次打破,都会缝缝补补地将梦保留下来,乃至成为她的梦中梦。

我的弟弟终将像母亲熟悉的沙发、电视、椅子一样,将所有需要毫无隐瞒地展示在她面前,她必得承担起父母之责,为我弟弟找工作,买房子,办婚礼。他没有成为我母亲梦中的任何一种样子,而我母亲的日常,被疼痛、失眠、抱怨、担忧、悲愤、狼狈、尴尬、委屈和可怜充斥,她忘记了怎么真正地睡觉,怎么如常地呼吸,变得更加敏感,别人无关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一个动作,都会引起她极大的关注,并开始不停自责。她只剩下了白日梦的特权,像一个被剥夺了黑夜时间的人,半边苟活,半边荒芜,既受不了寂静,又无法接纳喧哗,只有成为时间中的飞人,随时逃开,又随时回归。

我的弟弟无法带给母亲预想中的一切,也无法圆一场做过的白日梦,包括安定的生活、舒心的晚年、一句慰藉……除了做梦,再没有任何渠道给予她安全感。她变得神经质,动不动就流泪、痛哭,指责我们,不停抱怨,咒骂我的父亲,悔恨过去,盼望死去,当她疲惫不堪时,我们同样也疲惫不堪。

有一次,她整整一周没有合眼,精神的萎靡引起了心脏的不适,从急诊室转到住院部,主治医生看了各项指标均正常后,我们倾诉了母亲失眠的痛苦,医生突然说,你母亲是典型的焦虑症啊。医生开了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并嘱咐母亲一定要按照剂量服用。那时,我母亲的右眼角那里,还没有出现那片荫翳,她用右手将说明书展开,然后极其武断地拒绝服药,理由是,喝了这药,会痴呆的。

哪一场梦里母亲看见自己变痴呆了?我们并不清楚,但我们知道,在梦中她看到了极其诡异的场景:我故去多年的祖母,正威胁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得不将父亲刚刚寄回来的一块花布和头巾拿出来;穿过时间的长河,我的母亲提前抵达了五六十年以后,她看到我和妹妹孩子们的老年境况,佝偻的身躯,苍老的脸,突然失声大哭;她看见自己正在成为碎片,先是脖颈,之后是双腿,而后是心脏和血管;她看见自己躺在荒郊野岭,那是她往生后的样子,之所以如此狼狈,是因为小区里尚未有搭建简易灵棚的先例,而故乡,那间她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已经坍塌。

我们终于承认她患了焦虑症,承认那些白日梦真实存在,并破布般塞满她的思想和身体,承认她的疲惫和慵懒,开始接纳她的无理取闹和小聪明、谎言和自我欺骗。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沉默地坐在一起,坐在白日梦想家的身边,坐在腐朽和衰败、执拗和自私的旁边,无力而无助,像个看客。眼睁睁让我的母亲,这个世上最勤劳、最忙碌也最坚韧的白日梦想家,在时间中枯朽着、游离着,无数次步入无法干预也无法追赶的纷繁多姿的白日梦,与我们,与现实,与尘世,渐行渐远。

指尖,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汝来看花》等多部散文集。在全国重点杂志报刊发表作品近4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全国各种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