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三条21号寻踪
来源:文汇报 | 史宁  2024年02月22日07:51

阜成门内大街上的鲁迅博物馆不知何时已成京城网红打卡地之一,每逢假日,观众便会涌入这里参观。陈列厅出口正对着鲁迅故居,原来的门牌号是西三条21号,也引得访客每每驻足盘桓。近日恰好读到钱振文先生的《西三条二十一号》一书,尤使人钦佩专业学者对待研究对象生活层面的考证巨细无遗。钱先生是鲁迅博物馆研究员,此书前三分之一大体基于西三条21号历史的种种考证,这成了我个人最感兴趣的一部分。每年我来往鲁迅博物馆与故居大概也不下十余次,不可谓不熟悉,但此书仍在很大程度上纠正了我既有的一些认知偏差,于是借由刚读过此书的余兴,我再次走访了西三条21号鲁迅旧居,将书中所记与现实存有的建筑空间做一番精细比照。

鲁迅在北京有四处住所,从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到八道湾胡同11号,从砖塔胡同61号到宫门口西三条21号,竟无一例外都居于城市西侧一线。初到北京时鲁迅住进了祖父周福清当年下榻的绍兴会馆,而供职于教育部某种程度决定了鲁迅在北京14年中的择居范围,始终环绕教育部半径不远,注定其居住轨迹大半集中在京城西侧,而最后这一处住宅几乎紧邻城墙脚下。

阜成门内大街以北有多条以宫门口命名的胡同,从一条至五条同阜内大街平行东西延展。明宣德八年,此处仿南京旧制修建了一座气势宏放的皇家道观朝天宫,后不慎失火被毁,殿宇不存,仅留下宫门口、东廊下胡同等地名。宫门口西三条是阜内大街向北数第三条胡同,本是一条崎岖幽深的小巷,1956年为纪念鲁迅逝世二十周年将胡同东部拆除修建了后来的鲁迅博物馆,西三条原有纵深绵延的风貌就此消逝不见,代之一座现代化博物馆兀立其间,宛如平静海面驶过一艘巨轮。如今西三条21号鲁迅故居门前还留存了一小段胡同残迹,但多数参观者已难感知故居昔日的外部环境空间。鲁迅故居全然成了整个博物馆内的有机组成部分,像标本般被博物馆围墙重重包裹其中,早已游离于周遭密集的胡同群落之外。21号原本是整个西三条胡同西端路北第二个院子,胡同西口相交的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青塔胡同,再向西就是紧邻西二环的北顺城街。今日二环路大体因循旧城城墙走向修建,遥想鲁迅当年每日出入西三条院门,一抬眼便能望见左近高耸嵯峨的城墙和阜成门城楼;那些城墙砖缝与墙头上肆意杂出的荒草似乎时刻提醒城根下的人们所居已是城市边缘。

如今正对博物馆大门的阜成门内北街也是1956年新辟的一条街巷,目的是方便公众走入博物馆。在鲁迅生活的时代,人们要进入西三条21号是一件颇费周折的事。孙伏园1953年10月22日在《北京日报》上发表《谈谈“鲁迅故居”》一文,提及过往去西三条鲁迅故居的大致路径:“从西四牌楼一直往西,走羊市大街和阜成门大街,经过北京市第三女子中学、中央人民医院、白塔寺,看见路北有两条胡同:一条叫宫门口东岔;另一条叫宫门口西岔。无论进东岔也好,进西岔也好,进去不远就并成一条。看见路西有一条东三条胡同。走完东三条胡同,西边还有一条西三条胡同。”过去从城中去西三条必须从白塔寺夹道就折向北过三条胡同再向西走一大段深幽小路,在没有导航的时代恐怕多半容易迷失方位。21号和有意保留的西侧另一院门无异,都是黑漆小门,想来从前胡同两边多是此种宅门,相当缺乏辨识度,特别是在没有路灯照明的夜晚,整条胡同乌黑一片,21号院毫无特异之处,泯然于众。前两年馆方在鲁迅故居门前不远处有意放置一台人力车铜雕,但无任何说明文字,许多参观者不明就里甚或完全忽略。这一设置本想传达鲁迅所居住的左邻右舍皆是城市下层平民,其中多为贩夫走卒,于是由整个西三条21号院的外部环境来看,它与鲁迅身上的标签似乎存在巨大鸿沟。一名教育部科级干部、大学讲师和知名作家为何会住在这里呢?对此许寿裳明言“是出于不得已”。

登门而入,但见一方中规中矩的寻常小院,面积不足四百平米,虽看似普通小四合,但许多细节又不很“规矩”。正房和倒座各三间,却均无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但屋顶不起脊,属于平顶灰棚。从《西三条二十一号》书前所附的电脑绘图可知,东西厢房的进深并不相同,东厢要比西厢进深略大,两厢实际不完全对称。不过在院中凭肉眼很难辨识出来。倒座房以西还有一室组成小独院,是鲁迅家的杂物间,也为平顶。因屋顶无瓦,这种灰棚的造价要低廉许多。除此之外,全院还有一处房间是平顶灰棚,即正房后面接出的老虎尾巴。在正院当中是很难发现这座房间的,这处隐秘的角落却构成了整个西三条21号最为紧要的所在,它是鲁迅的卧室和书房。

透过目前能看到鲁迅亲自绘制的几幅建筑草图及其日记可知,刚接手的21号院仅有房屋六间,应当就是现在正房三间再加上后院北墙原有三间。其后鲁迅做了大胆的布局规划,首先增加了南墙一排倒座房,然后添建了东西厢房和正房后的老虎尾巴,最后将北墙的三间房全部拆除,留出一个后院。经过这样一番改动,最终形成了如今人们看到的鲁迅故居。在其中一幅草图中,能清晰看到倒座房和东西厢房之间画有一条中间开口的横线,代表分隔主院的一道院墙。或许因21号院过于褊狭,鲁迅最终放弃了这堵墙,不过这一原始构想使西三条21号愈发接近此前八道湾胡同11号的布局。那是一座占地颇广的三进大四合,鲁迅和母亲、朱安住在正院,弟弟周作人和弟媳住在后院,在正院以南刚好有一道二门分隔前院和正院。

穿过月洞门看看鲁迅的后院吧。正房西侧有一条小径通往后院,这自然也属于不很“规矩”的地方,旧京民居庭院每每居中被房屋环绕,除王府建筑民居里绝少这种后花园。老虎尾巴在这里倒成了最佳观察点。正对正房堂屋向北延伸出一间八平米的斗室,北墙上开了两扇巨大玻璃窗。历来人们大谈这间小室妙处,一为采光极佳,二为视野开阔,三为清静绝缘,均属理想写作之境。但在北京人看来,老虎尾巴的弊端也同样明显。因气候原因,旧京宅院正房北墙鲜开后窗,为抵御寒风北墙往往做得较为厚重。老虎尾巴北墙上的大窗注定冬夜里室内奇寒无比。夏季此屋又因前排堂屋阻挡而隔绝了东南风显得溽热难耐。如此看来,这间斗室似乎远算不上舒适宜居。不过鲁迅的老虎尾巴里从来不缺热闹,自1924年5月搬入西三条21号,鲁迅的斗室里就访客不断。“杨树达”君的袭来事件以后,凡是生客一律安排在倒座房的客厅接待,唯有熟识的朋友才会被鲁迅请到卧室里来。可以想见,老虎尾巴结构上的缺陷很大程度上被浓郁热烈的友情和师生情谊所消解,这间屋子里充盈的谈笑声声慰藉了鲁迅。

老虎尾巴窗外花木繁多。1925年植树节鲁迅请人一道种下紫、白丁香各二株,碧桃一株,花椒、刺梅、榆梅各二株,青杨三株。除了紫丁香和白丁香种在前院,其余均栽于后院。这些绿植唯有白丁香和黄刺梅存活至今,其他的树均为后来补种,品种也与当年不同。说到老虎尾巴真正的妙处,大概是仿效古典造园设计中的借景、移景手法,借玻璃窗和后园无阻隔地联为一体,将园内外景物收览入斗室之中,“移景屋内”,以“收四时之烂缦”,使小小斗室并不感到局促,反而无形扩大。有人说鲁迅对西三条21号的改建有两大关键,一是老虎尾巴,一是后院花园。后花园的想法大概源自其对绍兴祖宅后面百草园和外祖母家后园的怀念。丁香、刺梅、花椒、杨树据说是鲁迅儿时喜欢的树种。在八道湾11号的庭院里,鲁迅也栽有丁香、刺梅和花椒。从八道湾11号的旧照便可见二门内中间客房大门两侧各有鲁迅手植一株丁香,实际院内共栽植数十株丁香。迁居后,鲁迅同样把丁香栽入西三条21号院内。不过旧京这种小型宅院却不宜栽种此类灌木,它们不像乔木挺拔直立,而是在窗间开枝散叶,极大挤占庭院空间和面积。鲁迅离开北京后,前院的四株丁香只存活两株白丁香,如今已在院中亭亭如伞盖。设想四株丁香一并生长至今,院内当何其拥塞晦暗!

忽一转念,记起八道湾11号主院东厢也做过女佣房间,北房后同样有一间老虎尾巴,原来,西三条21号几乎脱胎八道湾11号而生。后者是鲁迅一生中难得享有短暂的理想家居时光,但也最终成了鲁迅内心永久无法言说的遗憾。当鲁迅辗转抵达西三条21号开启个人小家庭之际,似乎仍不忘用八道湾11号的房屋布局来弥合内心的创伤,他或想重塑一个独属于自我的八道湾,但在最后一刻将原本象征周作人夫妇居住的后院房间拆掉,用大量花木以替代填补,后院好似具有了明显疗愈的目的。自鲁迅决意将绍兴祖宅变卖在京城安家算起,其日记中就频频出现四处奔波看房的记载,他似乎始终在追寻一处理想的生活空间。当八道湾11号聚族而居的大家庭生活破灭之后,西三条21号仿佛成了一剂解药。它尽管表面上无限接近八道湾11号,但内里又带出鲁迅的倔强与坚持。于是,人们似乎也终于能理解许寿裳所说的“不得已”。

走出西三条21号的黑漆小门,想起鲁迅入住此院不久写的那篇《秋夜》,院墙外两株枣树之上是奇怪而高的天空,字里行间还难掩愤懑之情。不管怎么说,西三条21号因袭八道湾11号最终的异变使它有了自己独立的个性和风骨。这座小院不再仅是一处久远的建筑遗存供人凭吊,故居内曾经的花香、谈笑、烟火、灯光及两株消亡的枣树皆因鲁迅的勉力经营而熠熠生辉,并且连同鲁迅形影一道永久地留存在这方寸之地,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