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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1期|谢宗玉:一个词惹出的庭院硝烟
来源:《天涯》2024年第1期 | 谢宗玉  2024年02月20日08:02

偶尔,会觉得惭愧。很多时候,逛岳麓书院,只为养眼。仿佛就为了看一眼这亭台楼阁、飞檐翘角、花草树木,让浑沌的身心,感受一下这里古朴、苍翠、清冷的氛围,那就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那些来来往往的古人,大多数时候,不想跟他们有任何关连。连庭院里触目可及的文字,也不想深究,甚至都不愿意浏览。只有心血来潮时,才会想清晰定位这位庭院的历史维度,清楚认知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思想交锋。

不说别的,若能厘清儒家思想在这里的发展脉络,或仅仅只是弄清朱熹的理学与王阳明的心学在书院的曲直兴衰,都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至少,以后带朋友来玩,也不至于嘴拙词穷,肚子里掏不出一点干货,就跟个白丁似的。

然而,每次也只会想一下而已。待出了院门,下得山来,从河西回到河东,头脑中纷繁的意念,很快就把这份心思给掩埋了。过不几天,甚至都忘了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在激流飞瀑的时光中,要把头脑中乍现的念头变为现实,实在太难了。

这回,得了一个写作任务,心里暗暗发下宏愿,一定好好充电,恶补古代人文哲学知识,把庭院诸贤的思想脉络搞清楚明白。哑巴吃饺子,不但自己心中有数,还得写出来,让读者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朱熹是宋代人,王阳明是明代人,两人相隔将近三百年。王阳明拜谒岳麓书院时,朱熹早被推上了神坛,不但是书院的传奇人物,也是华夏儒生的精神导师,其地位仅次于孔孟。

年轻的王阳明被贬贵州,路过长沙,凌晨渡江上岳麓山,不仅是为寻幽访古,瞻仰前贤,更重要的是,他想走出自己内心的精神困境。他在林子里徘徊了许久,然后登上岳麓山顶,远眺星沙风物,怅然长叹,恨自己不与朱熹、张栻两贤同一个时代,以致满脑子疑惑,得不到解答。“我来实仰止,匪独事盘游”,“缅思两夫子,此地得徘徊”。

在写给岳麓山的两首诗中,只有缅怀与景仰之情。更多的情绪,则被他深深地闷在了心里。其实在这个时候,这个“叛逆”的年轻人已经开始怀疑精神导师朱熹了,对他“格物致知”的方法望而生畏。历史上著名的“阳明格竹”事件就发生在他来岳麓山之前。只是很多年之后,他才敢在《传习录》中坦陈心迹。

一个词,就这么隔着岁月的风烟,在这个幽静的庭院,让两位先贤来了一次不动声色的思想交锋。

《传习录》是一本问答式哲学著作,跟《论语》有些相似。是王阳明的弟子把王阳明平时的答疑解惑,收集整理成书的。那时王阳明已攒足了声名与威望,书中语气未免有些老气横秋。

他说:“大家都说格物应该按照朱夫子说的那样做,可世上真正有几个人那样做了呢?我倒是尝试过。当年,曾与一个钱姓朋友感叹做圣贤好难,一个人要格尽天下万物,哪有这么多精力啊?于是,我便指着亭前的竹子,要朋友先格一下看,看究竟能格出个什么名堂来。

“朋友每天望着竹子,冥思苦想,殚精竭虑。三天后,他劳思成疾,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我以为是他精力不济的原因,于是我便亲自上阵。可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从早想到晚,都没能从竹子身上想出个啥道理来。七天后,我同样一病不起。病愈起来,两人相视苦笑,摇头叹息:我等凡夫俗子是做不来圣贤的,也没有朱夫子那么大的精神力去格尽万物。

“等我后来去了蛮夷之地,在贵州龙场安静待了三年,才想明白其中关窍:原来天下没有哪样东西值得剖析,我们要格的,其实只是自己的内心。大家坚定信念,把格物的功夫,全用在自己身心上,那每个人就算成不了圣贤,也可以抵达圣人境界,成为一个大写的有担当的人。”

这便是大贤王阳明对“格物致知”的认知。这种啼笑皆非的认知,让现代人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所谓的“阳明格竹”,听起来更像一个童话,或者说是一个寓言。

在唯物主义世界观里,只要是中学生,对“格物致知”的认识,就不会有太大的歧义:格,分辨、剖析、研究;物,物体、事件、事物;致,发现、抵达、得到;知,知识、原理、道理。格物致知就是客观剖析、研究事物的方方面面,我们就能得到关于这个事物的准确知识和原理。

在现代社会,这个词具有相当的普适性,是探寻学问与真理的不二法门。它就相当于一加一等于二,一目了然的道理,根本用不着再去质疑和探究。

作为现代人,我完全无法理解,当年王阳明遇到的精神困境究竟从何而来?他怎么会对这样简单明了的道理产生怀疑?而他“格竹”的方式,更像一次无厘头的搞笑事件,仿佛一幕疯癫的荒诞剧。以这样的方式来否定“格物致知”的正确性和可能性,让后人会以为古人的智商,还不如现代幼儿园的孩子。

王阳明先不确立格竹的目的,比如说,为什么竹子的韧性这么强?竹子与树木有什么区别?竹子空心的原因是什么?竹子为何是横生根系?竹子的耐旱耐涝性怎么样?如何才能让竹林长出更多更肥的竹笋?等等。

也不寻找格竹的方法,比如说,翻阅所有与竹子有关的文章;砍下竹子,研究它的纹理结构;刨出竹子,查看它的根系布置;多处移栽竹子,分别记录它的耐旱、耐涝、喜肥、喜光性;请教农人如何栽种竹子,才能提高它的成活率;等等。

他啥也不做,只拿把椅子,正面对竹,像看美人一般,直勾勾盯着,然后就想从中获得一个道理。让人忍不住感觉荒诞不经。

王阳明这么理直气壮,显然是觉得揪住了朱熹的漏洞。

那么,朱熹是怎么看待格物致知的呢?

《朱子语类》说,上至宇宙本源,下至一草一木,一鸟一虫,都可以找到各自的道理。一本书不读,你就不知道这本书的道理;一件事物不研究,就不知道这件事物的成因;一样东西不剖析,就不知道这样东西的原理。而一件事物不可能囊括所有道理,一个道理也不可能概括所有事物。“一物格而万理通”的情况是不存在的。学子们当持之以恒,今日研究一物,明日剖析一物,当懂得的道理达到一定量的时候,你就会融汇贯通,豁然开朗,整个宇宙在你心中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这时通天彻地的你,就近乎圣贤。

朱熹的这番话,即便放在现代,也没有多大的问题。我们不认为朱熹的方法论错了。做学问嘛,就得从小事入手,一项一项地来,循序渐进,坚持不懈,臻于化境。

然而,世间万物,皆有各自的道理。能触类旁通的,往往是同类事物,或者说同一学科。鲸与鹏、物理与政治、自然学与社会学,想要混为一谈,融汇贯通,那几乎不太可能。

朱熹的问题就在这里:一是他倡导的研究对象,范围过于庞大;二是他从未提出格物的方法,他本人也没有亲自下场格物的典型案例;三是他格物致知的终极目标是成为圣贤。而圣贤,在人们心里,不一定是学问大家,而更接近于道德楷模。

那么,当一个人格物获得足够多的知识后,如何顺理成章地成为圣贤,朱熹至死都没讲清楚,这正是王阳明最大的困惑之处,所以他武断认为,要想成为圣贤,求诸各自内心即可,根本不需要去格身外之物。

而朱熹无法讲清楚的问题,对现代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以袁隆平为例,他一生研究水稻,虽不能格尽天下万物,但单水稻一项,举世恐怕再没有比他更有学问的了。而学问做到深处,能转化为巨大物质利益。袁氏一学,可活人几亿。

袁氏在格物一途,心智坚定,目标恒一,敢于失败,愈挫愈勇,永不放弃。他整整一生都沉浸在水稻世界里,再无其他杂念,心灵纯粹,不染纤尘。他不但翻倍粮产,还著作等身,即便逝世了,后来者仍能从他的学术中寻找灵感、规避歧路,继续造福人类。

就算按古代儒家的标准,立功立言立德,袁氏也是大满贯得主。他若不是圣贤,那谁又称得上圣贤呢?袁氏去世,满长沙都是送葬人,试问举世有几人能获得这份因果?

然而,袁氏少年时不一定有成为圣贤(道德模范)的梦想,他甚至也没有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样的襟怀。“禾下乘凉梦”的主要成分是科技探索,人文关怀则是附加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份自然而纯粹的兴趣,锤炼他一生的品格,力助他成就了不世之功。他的学术专著里,也许无一字言仁爱,但字字背面都弥漫着“仁爱”的芬芳。

袁隆平完美地诠释了一个一生醉心于格物的人,最后是如何成为圣贤的。在格物的艰难过程中,袁氏将自己的品性打磨得熠熠生辉。在格物带来的巨大利益前,袁氏让利于民的行为,又使他成为道德的典范。以致后来人们都搞不清楚,自己对袁氏的爱戴,是敬佩于他为世界带来的巨大财富,还是陶醉于他本身的人格道德魅力?袁隆平简直就是朱熹“格物致知”系列理论最典型的例子。

在朱熹之前,有一个人近似袁隆平,那就是《梦溪笔谈》作者沈括,可惜朱熹和古代儒生对他都没有足够的重视,不去梳理研究他格物的路径与方法,反倒大肆挖掘他在苏轼“乌台诗案”所留下的负面形象。沈括是不是一个小人,这篇文章不作探讨。即便是,也只说明他在官场倾轧中迷失了本性,而不能说明他在格物的过程中,把品德给修炼没了。

纵观沈括的一生,很显然,他是没有遇到鼓励科研的制度、重视科学的环境和崇拜学者的氛围,以致失去了像袁隆平一样成为圣贤的可能。他一个纯粹的自然科学爱好者,考什么进士,做什么官呀?可是反过来说,若不是考了进士做了官,他也许连现有的科技成就也无法获得。

总之,错失了沈括这样一个范例,朱熹“格物致知”的理论更是含糊不清了:稀里糊涂地格着物,突然之间就成了圣。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辨证关系,在古代儒贤的头脑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思考过,甚至都没出现过。正因为朱熹讲不清唯物主义方法论,以致到了王阳明那里,就成了唯心主义方法论了。因果颠倒,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古代儒生发现不了“格物成圣”的转换与演变的奥秘呢?这得要归咎于儒学的本源。

格物致知这一词,源自《大学》,《大学》剥离于《礼记》。儒家“格物致知”的最终目标,不是要将人类送入一个物质丰富的世界,而是要将人类带进一个道德圆满的社会。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片面追求精明文明,而忽略了物质文明。这才是朱王挣扎在“格物致知”的泥潭里出不来的根本原因。

《大学》里有一段话,对我们理解古儒的“格物致知”学说很重要:“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这段话明显表示,格物致知的终极目标,不是为人类谋福利,而是利用格物知识“明明德于天下”,将好的道德秩序推行于四海八荒。而获取知识的最初目的,竟只是为了“诚意正心”。

诚意在这里是指意念通达。正心则是指心灵纯正,无杂质,也无挂碍。知识为什么能起到这个作用?是因为这些知识都是你亲自实践研究得来的,或是经过深思熟虑认定的。而不是屈于权威,口是心非,人云亦云。

通过“格物”,你认清了这个世界,然后心口合一,是什么就说什么,这样意念才能通达,心灵才会明净。之后以诚修身,才会成为一个正人君子。再之后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逻辑当然没错。可如果知识仅仅是为了拿来“诚意正心”,而不用作功利转换,那便是本未倒置、大材小用了。但这正是儒学症结之所在。重义轻利是儒家的核心观念,两千年儒学,就没有重视过科技之功。儒家眼中的立功,仅仅是指协助君王治理国家或抗击侵略。陪祀文庙的历代圣贤,都是管理型人才,没有科学家。“致君尧舜上”是为了“再使风俗淳”,“平天下”的目标是“大同社会”,而不是富裕社会。

那么所谓的大同社会,儒家的顶层设计究竟是怎样的呢?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只要稍加分析,我们就会发现,“大同社会”的确是一个道德和谐社会,而不是一个物质丰富社会。跟我们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社会有较大区别。共产主义社会首先要求物质极大地丰富,能满足人们“按需分配”的愿景。而大同社会的物质要求,仅仅是够用就行,或者说,底层的人们饿不死就好。个人可以不浪费财富,但绝不以追求财富为人生目标。大同社会关注的是个人的品质修养、人与人的友好关系、社会的和谐状态。

正因为这样,才有《论语》中孔子的片面认知与教学偏重: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很可能是一个袁隆平式的学者,无奈被孔子彻底否定了。孔子对农事的轻蔑,其实就是对自然科技的否定,这种贵族式偏见导致儒家的“格物致知”注定只能流于表象,而无法获得真正的知识,甚至无法厘清获取知识的途径,也就是方法论。

《礼记》中所描叙“大同社会”的美好,当然是人类追求的目标,但仅有这些,并不能将一个完美社会支撑起来。精神文明必须建立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上, 才能相辅相成,理想成真。

在孔子的思维和语境下,或许他并没有错。他布局的是整个帝国的意识形态,对标的是帝王的思想和胸襟。儒学存在的意义本来也是辅助君主“内圣外王”,施“明德于天下”。道德的倡导,最主要的是限制没有约束的皇权所产生的膨胀欲望和疯狂行径。围绕在帝王周围的国之干臣,当然也是儒家道德的重点针对目标。刑不上大夫,他们的权力也大得可怕,只能用自身的道德修为来加以限制。

可是孔子没有想到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儒生都能抵达权力顶峰,都有接触帝王的机会。上层儒士能协助帝王一起修礼修义修信,从而达到德化四方的效果。但下层儒士通过格物来锤炼品性,也并非小人行径。正因为儒学的治国理念过于空泛、过于模糊、过于扁平,缺乏层级和纵深,缺乏方法和路径,缺乏步骤和细节,就像一个人只有主动脉和主静脉,而没有毛细血管。单凭“仁义礼智信”,要运转一个庞大的帝国,这何其难哉。

近乎童话般的顶层设计,因为缺乏具体操作的步骤,以致广大的下层儒士像一群无头苍蝇,稀里糊涂,莫衷一是。王阳明的“格竹”就是例证。当他要认真格竹时,竟只有“逼视”一途。这样即便能侥幸格出一些道理来,也无非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缘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种拟人或比德式知识。

而儒家及朱熹所要求的“穷尽物理”,或许正是类似于这种道德感悟吧?正因为这样,王阳明才觉得求知于外物,是浪费时间和精力,不如求知于内心,只要心存“敬”“爱”,那么“知”瞬间便来,根本用不着像朱熹提倡的那样,穷其一生,格尽万物。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格来格去,只怕一事无成,最后倒在格物的途中。

在这里,王阳明甚至把“知”替换成了“良知”,并反过来呼吁人们“致知格物”,而不是“格物致知”:“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嗬,简直是乾坤大挪移,并且颠倒了因果始终。这样用良知“培育”出来的万物天理,全成了伦理道德的意象。以菊花为例,大抵会呈现诸如此类的审美旨趣: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便无花”;“茧菊初爆淋漓意,幻作千拳裂乾坤”;“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这些诗句的确写出了菊花的某些特征,但这些是属于菊花的自然本理吗?显然不是。菊花本无意,所有的意思,全来自诗人内心。人们无法根据这些义理,更好地培植菊花,却可以根据这些感悟,坚定自己的人生信念、品质修养和报国情怀。

在现代人看来,王阳明的这套理论,简直要走火入魔了,但对关在山中庭院修身而不得其法的儒生们来说,却像一双拨云见日的巨手,一把砸开镣铐的巨斧,一堆驱逐阴霾的篝火,精气神一下子就提振起来了。抛开朱熹那种苦不堪言、望不到尽头的修身法,来拥抱王阳明“立地成圣”的理论,一身顿时松快了许多,好比酷暑里嘬了一根冰激凌。

这正是宋明理学难以调和的分歧。一边是朱熹他们的性理之学(理学),“存天理,灭人欲”,在漫长的格物道路上,狠斗私字一闪念;一边是王阳明他们的心性之学(心学),“吾心即宇宙”,“吾心即天理”,只要心存良知,转瞬便成大道。

在南宗禅兴起之前,佛教各门各派,姹紫嫣红,繁花乱眼。南宗禅一出,其他宗派望风披靡,纷纷退出历史舞台。究其原因,是南宗禅“见性成佛”的观点深得信徒们的喜爱,造成了信仰上的虹吸效应。

神秀与慧能之争,直接影响了朱熹与王阳明之争。一个是“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一个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前一种学说需要勤修苦练,后一种学说能一步跨越。而朱熹的“格尽万物”观念,近似神秀的“时时勤拂拭”,王阳明的良知学,则类似于慧能的“见性成佛”。信徒将如何选择,自是不言而喻。所以慧能胜了神秀,王阳明胜了朱熹。

同处一个时代,在慧能的光芒下,神秀黯然失色。但朱熹好就好在比王阳明早生了二百多年,待他坐稳了儒家的第三把交椅后,王阳明才姗姗来迟。这时无论王阳明吸纳了多少信徒,也只能坐第四把交椅了。

既然良知天成,儒生们只须遵循内心的良知,大胆去社会实践就可以了。而每按良知完成一件事,心地之光明就会多一分,良知之体量就会大一分,良心之质地就会纯一分。最后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道德完人。而只要自己知道自己已抵圣人境界,别人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正如王阳明临终前所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在唯物主义者看来,朱熹的“格尽万物”与王阳明的良知学,都错了。但良知学破除了心灵禁锢,缩短了书斋时间,让儒生们能信心百倍、豪情满怀地参与到更多社会事物中去。因此更符合人性,更顺应时代,也拥有更广泛的市场占有率。

对“格物致知”的不同理解,朱熹主张先知后行,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若从不同角度来理解,这两种观点都没有错。现在的孩子们先读十几年书,毕业后再参加工作,不就是先知后行吗?长大后,工作中出现很多问题需要解决,只能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不就是知行合一吗?

然而这两种观点,放在朱王各自设定的背景下,又都是错误的。

朱熹把格物看作是单纯地获取知识,并且还不是那种经世致用的知识,而是提高自己品格修养的知识。格物的过程既繁琐,又漫长。要想抵达天理,就要控制欲望,穷尽一生,一点一点去修正心灵。到达一定思想境界后,再去参与社会事物的管理,这才是“行”。

朱熹不知道的是,其实格物的过程就是“行”的一部分,必须要进行社会实践,才能得到真正的“知”,像王阳明格竹那样去格万物,只有死路一条。正因为朱熹没有指明格物的具体方式,才会出现王氏格竹法。王阳明格竹不是为了自暴蠢行,而是为了讽刺朱熹。

朱熹的“格物致知”加“先知后行”观,把宋儒们弄得苦不堪言,拘谨了一生,却毫无经世能力与手段。强蒙一来,长沙这边的儒生一腔孤愤,却束手无策,末了只能自挂麓山林木,以示不共戴天。

其他地方,也大抵如此,死节者众多,能有效抵抗的,几乎为零。“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一句是说治世能力。“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一句是说铮铮气节。文天祥的这四句诗,几乎把南宋末年的宋儒概括殆尽。崖山蹈海的文臣们,则是最为悲壮的证明。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观,现代人以为就是知行并举的意思。其实不是。知行并举,是指学习与实践一路缠绕,互为因果,相辅相成,蛋又孵鸡,鸡又生蛋。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则是指,行就是知,知就是行。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知,知只是内心的良知。带着良知上路,去处理纷繁复杂的世事,此生就会圆满。

王阳明从小才华横溢,智商极高,记忆力超群,又博览群书,还精通剑术箭术,简直能文能武。对他来说,学问就像天生的,在书斋多待一年少待一年,没什么区别。他行万里路摄取知识的速度,完全不比坐在书斋里读万卷书的腐儒们差。

所以他才会说,参与社会事物,只要携带良知就可以了。就像六祖慧能所说的,只要心无挂碍,便能坐地成佛。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王阳明一生讲学、剿匪、平叛、镇乱,无不功成。对别人而言千难万难的“立德、立功、立言”,在他这里完全不是个事儿。遗憾的是,他把这份功德归于良知,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真才实学在其中的作用,把将他视作偶像的儒生们给骗惨了。

王阳明显然高估了儒生们的智慧,他的粉丝不但没有借良知化贤成圣,反而像一群无头苍

蝇那样行事无章。大明王朝就是被这班以良知正义自居、每天为各自利益吵闹不休的儒臣们给葬送了。

王阳明说心存敬爱,便生良知。可是,人们为什么要心存敬爱呢?为什么要有良知呢?王阳明没有解决好这个终极问题,又把古儒用“格物致知”来“诚意正心”的重要步骤给省略了,使得明代儒生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一路看涨。朝堂里每天都有儒臣们表演的“忠良秀”与“道义秀”,行的却是党同伐异、架空皇权、瓜分资源之实,就算是声名稍好的东林党人,也概莫能外。等到崇祯皇帝自挂煤山时,身边孤零零的一个人都没有。绝大多数“忠良”早树倒猴狲散,忙着改换门庭去了。这是王阳明绝对没想到的。

就是说,宋末的时候,长沙城的儒臣们与岳麓书院的儒生们汇合在一起,还能悲壮地讨论死节的法子。等到明末,王阳明的徒子徒孙却在满人打来之前,早早就把一座偌大的山中庭院给抛弃了,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未来去了。也许对他们来说,“良禽择木而栖”就是他们心中的良知。那些在万历朝为了所谓的“心中道义”,前赴后继争着要被杖毙的儒臣,这时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这是钻了良知学的空子呢。

几百年来,儒生们一群群来,又一群群去,他们的言行举措,甚至内心纠葛,岳麓山清风峡的古树们,看得一清二楚。只不过,无法告诉后世的你我罢了。

义利相悖的观念,给儒学留下了巨大的理论漏洞,是儒门任何天才都无法填补的。现代人都知道,对个体来说,道德是一种约束,一种禁锢,人们面对它,绝不会甘之如饴,内心通达、好德胜过好色的人,凤毛麟角。而社会之所以要提倡道德,是因为道德能保证集体利益,或者说,道德的施行,能让人类集体利益最大化;道德的提倡,可以让人们减少磨擦,降低消耗,互利互惠,彼此成就。

说穿了,对整个社会来说,道德更是手段,而不能定作众生的目标。儒家却不这么认为,儒家把道德当作每个人和整个社会的终极目标来追求,并认为它是人性中本有的东西。

而实际上道德是群居生活妥协的产物,道德就是委屈求全,以道德来换取个人利益、集体利益和人类共同利益。道德虽如镣铐,却是文明的润滑油,能让人们更好地生存,让文明的巨轮以更快的速度驶向美好未来。甚至在别的群居动物中,一样存在让人类感动的道德。因为懵懂,或许更为纯粹。

所以,对于献身于人类解放(发展)事业的小部分人来说,将品德塑造当作终生目标去追求,并无不妥。因为群居生活需要这样的道德标杆去引导示范人们。我们今天提倡的精神文明,就包涵了道德文明,一个社会的道德含量越高,这个社会的发展潜力就会越强。所以,无论我们怎么强调道德的重要性,怎么狠抓道德的落实,都不为过。让更多的人自发将道德视作人生目标,将道德视作心灵不可或缺的养料,沉迷于道德所带来的社会满足感和舒适感,对整个社会的发展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对已经实现财富自由的人来说,声名本身就是一种利益。好的声名能满足马斯洛理论七大需求中的三大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这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隐蔽动力源。

宋明理学的内圣之学就是无限超越道德,进入人生最高境界,成圣、成仁、成大人,将有限生命扩充至无限圆满。说白了,就是内心成就感满满。这种成就感当然是精神上的满足,值得大书特书,但这样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它不能作为生而为人的标尺。

可惜的是,儒家尽管对人们的道德有着严苛的要求,但并未理解其真正的社会意义。所以,对绝大部分儒生来说,道德的尽头,不是成圣成贤,而是坠入虚无。何况儒学看重家族繁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一来,对财富的追求,反倒没有尽头了。

正因为道德的终极追求最后只会坠入无法自圆其说的虚无境地,古代儒生们才会纷纷扭曲心灵,在黑暗处将社会公权转换为私人利益,以致封建时代纯粹的道德完人,无比珍稀。处处讲究“仁义”的儒门,反而充塞着各种追名逐利的伪君子。

就是说,由于意义不明,标准太高,动力不足,很多人在半途改弦易张了。甚至连儒门四圣之一的朱熹,仍有无法涂抹的污点,从历史的幽深处传下来。比如他为栽赃打压对手,对官妓严蕊滥施酷刑的那段公案,就让人触目惊心。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只要严蕊的这首《卜算子》还有人记得,无论朱熹多么光芒四射,总有一小团阴影牢牢地沾在了他脚下。

因为无法解答道德为什么能成为个人与社会的终极目标,宋明理学便把儒教的至高神——昊天上帝给搬出来了,认为道德是上天创造的,是天理,个人必须严格遵循,才能天人感应,最终从凡夫俗子成就一代圣贤。朱熹甚至认为,天、帝、道、理是同一本体的不同称呼。遵循理义道德,便是不忤逆天帝。道德成了一个神学名词,借天地神灵将人们绑架在道德的车辕上。

然而,道德是利益分配的产物,“让利”是衡量道德的标准之一,道德如果不体现在利益分配上,真伪善恶就很难分辨。就是说,形而上的道德,无法作为形而下的处事标准和手段,两千年朝堂的嘴炮对攻,最终都没解决国计民生所需要的恰当利益分配,从而调动人们建设国家的积极性,反倒是让文臣武将借道德之名完成了财富瓜分与土地兼并,以致每个王朝都很难长治久安。

道德既无法处理家国大事,又无法保证遵守道德之人的利益,那么即便它是上天神物,也难以在人间大行其道。

神秘的古代书院,其教学科目其实非常简单,主要就是政治学,而且是政治学里的思想品德学。再要细分,就只是思想品德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偏偏因源头出了问题,错把手段当目标,以致怎么解读,都难以自圆其说。学派林立的书院,争来论去,无非是以错应错,以错攻错罢了,并且仅仅限于纸上谈兵,对现实社会和世俗人心,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力。

大道至简,道德对普通人来说,其实就是一种无形的制度约束,为生存资源的生产和分配保驾护航。对普通老百姓来说,遵守它,有糖吃;不遵守,吃棒子,简单粗暴。在封建社会,法律触须的可及范围,非常有限。无数族长们手中的“鞭子”更像是社会和谐的定海神针。而这根鞭子的道德含量,要远胜于法纪含量。或许你只是夜里在寡妇门前唱了一首情歌,被寡妇告到族长那里去了,你接受的道德惩罚,要远比法纪制裁严重得多。法纪根本不会管这事,而道德不但能让你皮开肉绽,还会让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处于邻里乡亲指指点点、侧目而视的尴尬境地之中。“菩萨畏因,凡人畏果”,对绝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遵守道德不是因为心灵的需求,而是害怕世俗的惩罚,所以,儒家其实根本用不着将道德弄得玄乎其玄,神乎其神,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

今天,我重返岳麓书院,徘徊于斑驳的亭台楼阁间,想着古代书生们在这里的求学生活,免不了要唏嘘感慨一番。对他们来说,这激情燃烧的岁月,庄严又神圣,每天忙碌而充实的课业,就是在为实现儒家理想打基础、开思路、强能力、谋手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一直在心中熠熠发光,哪怕在睡梦中也不曾熄灭。

然而现代人却看得很清楚,他们反复研习的,无非是为什么要做一个道德完人,以及如何做一个道德完人。偏偏这两个问题,儒门顶层都没有看透。而这点学问,对整个人类文明而言,连九牛一毛都不算。换句话说,尽管书院儒生把最美的青春都献给了虚无的道德玄学,但当危难来临时,他们身上所呈现出的道德成分并不会比蒙昧的农工商阶层更多。

道德对农工商阶层来说,只是一种社会约束,在道德的范畴内,谋求更大的生存空间,已是他们的潜意识行为。何况生存艰难,专心致志、精益求精去干好一件工作,可能比在书院研究人生观与价值观,更能锤炼人格品质,就像科学家袁隆平一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然后君子”。

历史已经证明,农工商的品格并不比儒士差,他们在为自己谋利的同时,也在为社会创造财富、创新科技、制定行规,推动文明缓缓向前发展,他们跟古代优秀的儒士一样,都是民族脊梁。如果仅仅只从古代书院去挖掘湖湘文明或华夏文明的精神源头,那是完全不够的。推动历史前进的精神力量,还得从更广阔的民间去发掘。

沈括的《梦溪笔谈》,是一部真正利国利民的科学巨著,若是朱王等先贤能将此类著作引作治世经典,哪怕是当作“格物致知”的路径与案例来看,华夏文明的发展,也会少走很多弯路。可惜的是,沈括并没有真正引起朱王的重视。朱熹读过《梦溪笔谈》,但也只是引用沈括所提事例,作为自己观点的旁证。

据史载,元丰元年(1078年),宋神宗打算派沈括总领潭州政务,但被一个侍御史谏阻,诏命随后被撤回去了。现在想来,若沈括真到了长沙,岳麓书院在他的引领下,必定会有另一番治学气氛吧?

难以置信的是,在宋代那种崇尚空谈的佛儒氛围下,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沈括,好像没受到丝毫影响。他一生在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水利、军事、医学、经济、艺术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并取得过不俗的成绩。因为具有科学判研头脑,遇到问题都能实事求是去剖析,往往能切中肯綮,一举成功,这是其他儒官完全无法比拟的。这使得他的仕途也颇为顺畅,巅峰时刻做到了帝国财政部最高长官——三司使。

可惜的是,沈括当红时,没有向皇帝建议成立一套对各类科学发明进行有效保护、奖掖和引导的管理机制,使得科学在古代永远都处在萌芽状态,更多能工巧匠的智慧并没有转化为社会文明巨大的推动力,王朝也因此没法进入加速度发展的历史轨道,要不然,其综合国力只会让西方望尘莫及,哪还会让蒙昧的蒙人满人长驱直入,跃武扬威?更莫说后来西方列强的各种侵辱与欺凌了。

2023年夏天,因为相关的写作任务,我多次流连于岳麓山下,来来往往,从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都有一张青春的面孔,生动而充满朝气,我知道他们是湖大的学生。望着他们个性张扬的装扮,我内心涌出无限的艳羡来。

湖大号称千年学府,自认为是岳麓书院的延续。可事实上,书院相对于湖大现在的体量而言,只能用沧海一粟来形容了。作为一所现代综合型大学,湖大的办学模式与内容,教育意义与目标,与古代书院已迥然不同。相当于另起炉灶,或者说,改弦易辙,互相之间并不存在多少继承关系。

跟旧时的儒生相比,现代学子要幸福多了,有无数学科专业可供选择,他们只要遵循内心的召唤就好,在努力提升才学与能力的同时,也打磨自己的人格品性。德育课仍然有,但不再是形而上的玄学,而是与时事政治、国家兴衰、民族存亡紧紧捆绑在一起,当责任感与使命感被唤醒后,道德自然会在年轻的心灵中增加比重。

漫长的封建时代,书院孤灯独明,启迪了无数智者先贤,是古代文化的重要高地,这个没错。但在全球知识爆炸的今天,书院精神早已退隐成了历史深处的一粒萤光。任何夸大其学术内涵与象征意义的言行,对现代文明的发展来说,都有固步自封、作茧自缚的危险。科技的迅猛发展,使得这个时代需求借鉴的历史经验,已经非常少了。我们更多要考虑的是,在风起云涌、猝不及防的新生事物中,尽早对未来进行布局。

拜谒岳麓书院,谈论里面的人与事,心态尽量平和一些,不要没来由地瞎激动。崇高、伟大、神圣等诸如此类的字眼,能够少用,就尽量少用。清醒而理性地面对人类文明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这才是今天我们所应该抱持的态度。

【谢宗玉,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独自远行》《末日解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