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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罗布泊
来源:解放军报 | 徐 鲁  2024年02月21日08:38

有一幅铁马冰河般的画面,多年来一直在我心中闪耀——

千年的风沙吹过万里边关,一弯冷月照着广袤的大漠和白茫茫的雪山……突然,天狼星下,电闪雷鸣,大地仿佛在颤动,远方响着隆隆回声。一支身上还披着战争硝烟的队伍,星夜驰驱,犹如不可阻挡的滚滚铁流,向着沉睡的罗布泊大漠挺进。千军万马的脚步声,瞬间踏破了戈壁荒原沉睡的大梦……

这雄壮的一幕,发生在60多年前中国大西北的罗布泊荒原上。

啊,罗布泊!如果仅有雪山、峡谷、沙漠、戈壁,还有大漠上一年四季的飞沙走石,哪怕再加上芨芨草、骆驼刺、红柳、胡杨、沙枣这些戈壁植物,似乎也构不成你在我心中的完整图景。

不,还必须加上这支像钢铁一般勇往直前、坚不可摧的大军,加上这些曾经揣着“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的铁的纪律、隐姓埋名进入这片大漠的英雄儿女,加上他们在这里留下的艰苦奋斗岁月……才能构成罗布泊最完整的图景。

铁马秋风、战地黄花、楼船夜雪、边关冷月,是中国军人心目中的“风花雪月”。而对曾经在罗布泊奋斗过的英雄儿女来说,他们心中的花与雪,却另有具体所指——花,是大漠戈壁上的马兰花;雪,是卷扬在大漠戈壁上的连天飞雪。

罗布泊,蒙古语称“罗布淖尔”,意为“众水汇入之湖”。曾经驰名西域的楼兰古国,就坐落在这片广袤的沙海之中。在楼兰古城消失大约1500多年后,1900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率领一支探险队,艰难地抵达了罗布泊沙漠腹地。这位探险家写道:“罗布泊使我惊讶,它像一座仙湖,水面像镜子一样,在和煦的阳光下闪烁。我们乘舟而行,如神仙一般。在船的不远处,几只野鸭在湖面上玩耍,鱼鸥和小鸟欢娱地歌唱着……”斯文·赫定所看到的“仙湖”,后人认定就是今天博湖县城以东的博斯腾湖。

从博斯腾湖西部溢出的一条无支流水系,流经库尔勒市和尉犁县,注入了罗布泊。这条水系就是曾经滋养过楼兰人的孔雀河,相传东汉时西域都护班超曾率军在此饮过战马。当斯文·赫定一行离开博斯腾湖,沿孔雀河继续前行,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沙漠与戈壁。斯文·赫定和他的考察队几乎全部葬身在这片沙海……他又告诉人们: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仙湖”,而是一片可怕的“死亡之海”。

然而谁能想象,就是在这片“死亡之海”,20世纪60年代第一个春天到来之前,一位从抗美援朝战场归国不久的将军,带领一支小分队,冒着大风沙,深入到罗布泊腹地,在孔雀河畔打下了第一根木桩作为记号,用无线电向北京报告:这片荒无人烟的“大场子”,足以成为新中国核试验的一块“风水宝地”……

那天,将军的目光被河畔草滩上的一簇正在盛开的蓝色小花吸引住了,忍不住问给他们做向导的一位维吾尔族老乡:这是什么花啊,这么美丽?老乡告诉他说:首长,这是马兰花,可香啦!就在此时,通信员向首长报告:北京询问,我们现在的位置叫什么名字?将军略作思索,脱口而出:“马兰,就叫马兰!”

第二年一开春,这位将军率领核试验基地建设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罗布泊,在地处天山南麓,东连罗布泊沙漠,西接塔里木盆地,距离博斯腾湖约有十来公里,而离孔雀河较近的马兰扎下了“营盘”。

初到马兰的数万名从硝烟战火中走来的军人,加上数以千计的科学家、科技人员,在人迹罕至的大沙漠上,悄悄拉开了铸造共和国“核盾”的大幕。从此,“马兰”就与新中国的核事业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成为新中国核试验的代名词。将军和数以万计的官兵,还有一批批科学家、科技人员以及他们的子女,还有后来陆续到来的工作人员,都自称“马兰人”。他们把罗布泊这片大场子,又分为内场和外场。内场,就是他们的营房和生活区;外场,就是远离营房和生活区数百公里以外的核试验场,也称核爆区。

英雄儿女们的到来,让沉睡了千年万年的大漠戈壁苏醒和沸腾了!他们不仅在这里开拓出了神奇的绿洲,创造了惊天动地的人间奇迹,更是孕育和培养出了伟大的“两弹一星”精神,还有像戈壁马兰花一样顽强、瑰丽的马兰精神。

1964年10月16日,随着罗布泊上空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彻底打破了超级大国的“核垄断”和对新中国的“核威胁”。1967年6月17日,我国第一颗氢弹又在罗布泊空投爆炸试验成功。氢弹爆响之时,参与试验的人们亲眼看到,天空中同时出现了两颗“太阳”。那颗比真正的太阳还要大的“火球”,正是我国成功爆响的第一颗氢弹。

在常人的想象中,罗布泊就是无边的沙海、荒凉的戈壁、湮灭的古城,还有风雪刺骨、飞鸟不到的碱滩。但在马兰英雄儿女眼里,罗布泊是一片挥写出铸造新中国“核盾”事业这首豪放“大诗”的“大场子”。

从1964年的首次核试验算起,数十次核试验在罗布泊荒原和茫茫群山深处成功爆响。1996年7月29日,罗布泊荒原和远处茫茫群山,又一次像发生了剧烈的地震一样,地表颤抖起来……当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郑重宣布:从1996年7月30日起开始暂停核试验。也是在这一年,毕生都在抒写中国核试验事业这首“大诗”的张蕴钰老将军,在回忆录里写道:我和蘑菇云打了一辈子交道,但从来就不喜欢蘑菇云。我相信,所有的中国人都不会喜欢蘑菇云,没有谁会喜欢这东西……

是的,正因为不喜欢蘑菇云,曾经生活在蘑菇云阴影下的中华儿女,才不得不走向戈壁大漠,选择在被称为“死亡之海”的罗布泊,开始新中国“核盾”的铸造事业。

没有到过罗布泊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荒凉、贫瘠和风沙肆虐的沙漠戈壁上,竟然生长着一种生命力特别顽强、又异常美丽的花朵——马兰花。

马兰花是罗布泊沙漠和孔雀河畔的“吉祥花”。当严酷的冬季还未走远,人们盼望的沙漠之春还没有抵达冰封的孔雀河两岸,马兰花坚强的根须最先在寒冷中苏醒。它们在泥土下面默默存活、忍耐着,感知和聆听着沙漠之上春天的脚步。虽然春天的脚步经常会被暴风雪暂时阻隔在荒原深处,但是,春天的脚步终究是无法阻挡的。随着残冬的步步退却,辽阔的博斯腾湖边,蜿蜒的孔雀河畔,坚冰开裂,残雪融化,马兰花最先焕发出新的生机和绿意,向人们预报春天的来临。天气渐渐温暖了,一簇簇蓝色的马兰花也含笑绽放。一些无惧无畏的小鸟,会飞到孔雀河畔蒙上绿意的芦苇林里跳跃、歌唱;红柳丛又变得柔软、蓬勃而茂盛了;云雀欢唱着飞入云霄……

今天,无论是广袤的罗布泊荒原,还是曾经隐姓埋名的马兰英雄们,都已经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马兰基地也成为了对外开放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2023年9月,马兰基地作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红色工业遗产”,被列入第三批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当年试验基地的内场——曾经的“马兰村”,如今也变成了一座白杨林立、瓜果飘香、游人熙攘的现代化“马兰城”。

伴随着又一个春天的脚步,我第三次来到罗布泊。这片遥远的大漠,这块被誉为“挺起祖国母亲脊梁”的热土,也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近些年来,我以罗布泊为故事背景、以马兰英雄儿女为主人公,先后创作了《天狼星下》《罗布泊的孩子》《共和国使命》和《林俊德:铸造“核盾”的马兰英雄》等多部虚构与非虚构文学作品。在我的心中,罗布泊和马兰英雄儿女的奋斗业绩,是一部永远也写不完的“大书”。

徜徉在这片热土,目睹、抚摸甚至亲身体验和感受着一代英雄儿女留下的“红色胜迹”,我像是徜徉在古战场上一样,心中涌起悲壮感情:“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我也在默默地“拼贴”着自己心目中的罗布泊雄姿——它不是斯文·赫定笔下人烟荒凉、驼骨成堆的绝望之地和死亡之海,而是新中国英雄儿女们奋发图强、赤心报国的万里疆场,是伴随着铁马秋风、大漠飞雪和军歌嘹亮、马兰怒放的青春芳华。

许多在罗布泊奋斗过的人,生前都会留下一句遗言:把我送回罗布泊,送回马兰,埋在牺牲的同志和战友身边……

马兰烈士陵园,位于马兰基地生活区西门边,往南走是博斯腾湖,往北去是巍峨迤逦的天山。从核试验基地组建之日起,有不少官兵、科技人员、后勤人员,牺牲在了这片鲜为人知的“战场”。当初,基地里条件简陋,有人牺牲后,战友们只能把他们就地埋葬在荒漠上的一片胡杨林中。渐渐,这里就成为了烈士们的墓地。庄严肃穆的马兰烈士陵园,就是在当年的胡杨林地上建起来的。

陵园里安置着400多座庄重而洁净的墓碑。400多位英雄儿女,包括基地首任司令张蕴钰将军、“两弹一星”元勋朱光亚院士、功勋科学家程开甲院士、全军挂像英模林俊德院士等,都长眠在这里。

马兰花、胡杨树都是罗布泊荒原上坚强、忠贞、美丽的象征。英雄儿女们年轻的身躯、青春的笑容和赤诚的生命,在戈壁大漠上化作了永恒。他们的生命和精神,像马兰花一样忠贞,像大漠胡杨一样坚忍不拔——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