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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重新“看见”的远游 ——2023年女性文学出版物趋势观察
来源:文学报 | 易彦妮  2024年02月16日08:58

2023年是继续行走的一年,也是女性在日常生活里越来越被“看见”的一年。女性视角的力量在文学出版、影视、经济等领域显影,而性别意识作为当下时代人文精神征候之一则将更多目光投向了日常生活与自我主体性的建设。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是这一年女性文学的代表性事件之一。随着愈来愈多女作家面孔的涌现,它们代表着中国女性文学的最新收获,呈现出蓬勃的文学面貌。

延续近年来女性话题持续热烈的时代语境,2023年女性文学出版物呈现出聚焦社会、家庭和婚姻中重新被“看见”的女性生活和女性命运的趋势。正如英国学者萨拉·艾哈迈德在《过一种女性主义的生活》里指出的,从日常生活的切肤经验中生发的女性主义“是一个事关生活的问题”。在女作家笔下的精神跋涉中,会看到别有天地的自然风光,也会看到细密的情感斑驳与重拾情谊的可能。有基于此,笔者将从青年女作家笔下的新鲜情感经验、踏入家族女性生命史的河流、拓展到远方去的女性文学版图这三个角度,观察2023年女性文学出版物的整体趋势。

■ 青年一代女作家笔下的新鲜情感经验

纵观2023年华语原创类女性文学作品的出版情况,一方面会看到女性长篇小说的新收获,比如李凤群《月下》、阿舍《阿娜河畔》、颜歌《平乐县志》等作品书写个性迥异的女性形象的生命史,在有情有义的日常生活中写下记忆、此刻的生活与梦想的互相砥砺;另一方面,一个显著的变化是孙频、朱婧、张玲玲、辽京、三三、杨知寒、王苏辛、蒋在等出生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青年一代女作家最新小说集的陆续出版,形成了一股青年女作家整体亮相的浪潮,她们笔下流动的情感经验也呈现出新的感觉结构:在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生活形态的边界之间,日常生活的劳作与风景正在发生着深有意味的颠倒,这令人联想到过去一年大众文化语境里对于“情绪价值”问题的讨论。在女作家们的笔下,那些尚未用言语赋形的情感褶皱时而出现在家庭生活中,时而绵延至远方的道路上,在流水般的生活变动中探寻着“不变”的情感密码。

一种情感的波动发生在都市日常生活的微澜里。朱婧的短篇小说集《猫选中的人》书写的是成为母亲以后的日常家庭生活,雅致的文字弧度里,女性操持日常家务的种种、两性相处过程中的创伤,在字里行间跃动着凛冽之意。三三的小说集《晚春》从日常生活的点滴潜入事件内部的漩涡,在不断流动、变化的动态关系网络中,探微人与人交往之间的幽深处。在杨知寒的中短篇小说集《黄昏后》里,时代落潮的幕景与日常情谊的浮出互为映照,生活在东北小城里的普通人于困顿的挣扎中,流溢出意外的温情时刻。辽京的小说集《有人跳舞》围绕着广场舞、哺乳、家暴等时代热议元素展开,故事中的人物在一步步触碰边界的时刻回溯着昔日情感关系里的挫伤,迎来戏剧性的效应。

还有一种隐秘的情感萌发在远方,在倦怠、疏离或飘忽的人物情绪背后,个体生命分泌的甘苦通往此刻社会生活中共通的情感共鸣。在张玲玲的小说集《夜樱与四季》里,随着青年男女在山川间行走的踪迹,那些对于爱的渴望、对于漂泊和探寻的执迷,暗含着重建一种真诚的情感连接的冀望。王苏辛的小说集《再见,星群》呈现了当代青年人情感的流动状态,或是在城市里寻找绿洲,或是在夏夜高原学习驯鹰,故事里的人物在现代都市生活的例外时刻寻找精神的飞地。以不同代际人群的视角进入对于异域经验的观察,蒋在的小说集《飞往温哥华》逡巡于家庭生活的困扰与开阔的自然风光之间,酝酿着某种富有棱角的情感质地。新锐作家焦典、叶昕昀的首部小说集同样值得关注:在热带密林中穿行,焦典的小说集《孔雀菩提》以诗意而巫性的文字书写大山褶皱深处的女性命运,叶昕昀的小说集《最小的海》将幽暗动荡的生活碎片最终汇聚于隐秘的关系网络之中,展开人心的试炼。

2023年,由评论家张莉主编的《暮色与跳舞熊:2022年中国女性文学作品选》延续以爱、秘密、远方为三辑,收录了二十位活跃在中国当代文学现场的不同代际的女作家作品,并首次在短篇小说的选目中开辟了非虚构的版图,试图抵达更为丰富的时代女性写作之声。在序言中,张莉写下对女性写作的理解:“承认并尊重作为女性的感受,不掩藏,把基于女性视角所看到的写下,是对平等的确认,也是对写作自由的追求。对于女性而言,这也意味着一种自我解放,一种自我确认。”不回避女性视角下的真实生存境况的“见”与“不见”,近年来青年一代女作家的创作愈发显示出对于来自生活内部视角的珍视,她们的书写让那些曾经默默失语的处境、视角、情绪在文本中被重新照亮,由此汇聚成为当代女性生存经验的动态样本。

■踏入家族女性生命史的河流

近几年来,国内外非虚构写作对于中老年女性身心状态的理解呈现出愈发饱满的趋向。翻译家杨苡的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将家族记忆的吉光片羽娓娓道来,以朴素、鲜活的日常细节通向百年岁月的洪流,在打捞时光的过程中,会看到一位令人尊敬的年长女性的生命回响。继“看见女性”系列三部曲之后,耄耋之年的杨本芬推出了新作《豆子芝麻茶》,书写秦老太、湘君、冬莲三位老年女性的婚姻往事与她们的痛楚与承当。通过写作,以女儿的身份重新追溯远去的母亲和祖母的生活,又或是以同行之人的身份理解远方的她们的命运,这样的情感历程朝向时间深处开放,经由一位女性讲故事者的视角,从薪火相传的家族女性故事中汲取力量。

这在国外女性文学虚构类写作中也有着令人惊喜的呈现。《我该走了吗》是华裔作家李翊云首部被译成中文的长篇小说,由一位历经沧桑的年老女性莉利亚作为叙事人,一面阅读和批注年轻时的旧情人罗兰的日记,一面则是在脑海中不时浮现关于女儿露西、外孙女凯瑟琳的记忆,李翊云以冷冽的语言讲述的富于感情密度的往事,在时间的淘洗中获得了峻洁的质地。在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小说《被遗弃的日子》里,面对婚姻存余期间的家务和儿女的喧闹声,女主人公奥尔加写下与体内那个时时刻刻旋转着的混乱自然共生的精神状态,写下自我意识的激荡与缓慢浮现。在一股躁郁不安的气流里,小说揭示了一位濒临情感裂变的家庭妇女的生存真相。韩国作家崔恩荣的长篇小说《明亮的夜晚》以回到海边小城生活的变化开启“我”与祖母重逢的契机,在祖母的讲述中拨开逐渐澄明的血缘脉系,辨认着曾祖母、祖母、母亲与女儿“我”命运交织的复杂脉搏。实际上,重新确认自我在母辈血缘家庭关系里的位置感,为进入故事提供了一种复调的叙述视角,耐心地打量着那些居于幽暗之地的家族女性生命史。

以重新“看见”为起点,国内外的女性写作者们探寻着自我与远方无数的她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当作家们踏入女性命运的河流,将逆流而上,照亮那些未曾被讲述的母亲们的面庞。作为2023年度非虚构作品的出圈之作,易小荷《盐镇》将目光投向四川深处的小镇女性命运,书写了十二位不同代际、不同境遇下的普通小镇女性的成长、谋生和婚育经历,在平淡琐细的生活里,写下她们身为妻子或母亲为家庭操劳半生的隐忍与哀乐。百合《素锦的香港往事》以素锦和妹妹之间的真实通信为基础,透过素锦在港漂泊二十年的历程,照出香港与上海两座城市的变迁。张小满以写作《我的母亲做保洁》为契机,在理解母亲的同时也捕捉到那些维护城市日常体面的保洁人员的生存境遇……看见不同女性命运的参差,并非让彼此成为孤岛,而是通过这些饱含血肉的经验的互相碰撞,从毛茸茸的日常细节里辨认出与我们此刻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通的公共情感疑难,以此呼唤着一个多声部、多维度的文学意义上的女性情感共同体的生成。

■以写作拓展到远方去的地图

在谈论女性写作实践的远景时,法国作家、评论家埃莱娜·西苏指出写作行为本身蕴含的能动性,希望通过创造女性修辞形式,刷新想象力与理解力的边界——“通过写作,去写下它,去梦,去发明新世界”。这是地理意义上的远游,也是属于精神世界的远行,对于今天的女性写作而言,写作中的精神远游是不可或缺的观照角度。

到远方去,是生活中发生变革的微小起点,它会为写作者带来别样的启悟,在辽阔的天地里寻获自我疗愈的情感能量。孙频的小说集《海边魔术师》书写了大海、落日、繁密的植物等南下旅途所见的风物人情,探寻阔大天地里的生机与可能性。七堇年《横断浪途》是关于身心的远行,穿行在横断山脉和高原之间,雪山、湖泊、牦牛、星空等自然风景与灵魂的感悟在这部随笔集里互为映照。塞壬的非虚构集《无尘车间》是她以普通女工身份深入工厂体验的记录和反刍,从室内走向街头工厂,从日常劳作场景里的素朴神采中,这位写作者开始重新理解劳动的尊严和生活的重量。

当精神的漫游在当代都市日常生活经验里逐渐发酵时,也会带来一次孕育着新意的重逢,那是当代青年人与深厚的历史文化的相遇,又或许是新兴数字媒介经由想象力所携往的纵深地带。比如,杜梨的散文集《春祺夏安》书写胡同市井文化的温情时刻,而她在颐和园工作三年的鲜活经验,为其书写北京这座古都的风景敞开了新的面向。又如大头马的小说集《国王的游戏》,将“游戏”作为构筑文本的方法,以充沛的想象力探索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间的交互状态,为新异的写作疆域注入别具风格的实验气质。在《女性如何书写历史:战火下的伦敦、五位女房客和自由先声》一书里,作者弗朗西斯卡·韦德以二十世纪初期五位女性知识分子先后居住在伦敦梅克伦堡广场的经历为线索,勾连起她们在广场生活时期重建写作和生活方式的共通际遇,重新点燃那些沉睡在时空深处的真实生命经验,为暗夜里的写作缀连起束束星火。

拓展女性文学的版图,事关日常生活,也事关女性主义理论的整体视野建构。这一年,上野千鹤子著作继续出版,涵盖了经典学术论著、对谈集、散文集等门类,为读者直面生活中的性别处境提供了多样的理解路径。此外,作为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领军人物,意大利学者西尔维娅·费代里奇的学术著作首次译介为中文出版,她的代表作《凯列班与女巫:妇女、身体与原始积累》通过“妇女”这段需要被看见的隐秘历史,审视资本主义过渡时期的原始积累与性别分工等问题。而在《女性主义全球史》一书中,英国历史学家露西·德拉普选取思想、空间、物品等关键词为聚焦点,探源不同地域时空下女性主义思潮之间众声喧哗的复数图景。受益于不同国族的女性思想家对性别议题的思考,在凝视历史和激活常识的过程中,我们时代的性别观水位在一次次讨论中逐渐上升。

总体而言,在2023年女性文学出版物的持续热潮下,那些重新被“看见”的种种得以通过铅字的形式抵抗遗忘,为情感自主性的当代经验,也为历史深处女性命运的讲述提供了更为深邃的探索空间。或许在当下的写作中,那些正在热气腾腾地发生着的“感觉结构”尚未足够有力地触碰到女性生存的真相,但这样的“看见”无疑是一次新的契机——在此意义上,期待更多女性写作者拿起笔,以写作拓展到远方去的精神地图,从一次次审美探秘中带回更多深具社会情怀与文学品质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