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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或永恒——王蒙小说的时间观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1期 | 王干  2024年02月07日15:56

内容提要:王蒙小说对时间的处理方式是独到的,他不完全按照自然时间顺序来延续故事情节的发展,而是通过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穿插的方式来处理小说。除了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之外,量子时间的加入也让王蒙小说中的时间形态更加有意味,在量子时间的观照下,王蒙的小说出现了云叙述的状态,在叙述上的无始亦无终让王蒙打破了小说与散文的文体界限,这让王蒙的写作更加自由,作品也呈现出更加丰富的艺术形态。

关键词:王蒙 小说 物理时间 心理时间 量子时间

王蒙对时间的敏感,像一个诗人,甚至超过一个诗人。他在论述《红楼梦》的时候,说过《红楼梦》的魅力,在于林黛玉永远13岁,永远16岁。文学给了人物不老的时间,也给了读者永远年轻的林黛玉。1934年出生的王蒙,从物理时间来计算已经年近九旬了,但他的小说创作却丝毫没有老态,还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和爆发力,笔墨还是19岁写《青春万岁》时的热烈、奔放和激情。时间的金线被王蒙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神话,而时间的金线也将王蒙编织为一个童话老人。王蒙小说里的时间随着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也变幻着不同的意象,纵向来看,他的作品镜子一样映射着时代的进程、历史的变迁,是一部辉煌的史诗,局部来看,他的小说的时间又像水流一样激起心灵的波澜,还有一些作品时间漂浮飞翔,云一样轻盈,形态如风,穿越时空和心灵。

一、物理时间:“季节”与共和国镜像

王蒙对时间的酷爱和敏感也许是与生俱来的,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就是以时间来命名的,虽然迟到了20多年才出版,但丝毫没有淹没其光芒,直到今天依然焕发出迷人的光彩。这是一部记录青年中学生的长篇小说,写共和国建立之后的热情似火的生活,但这又是一部关于时间的青春文本。小说开头的序诗这样写道: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1

“青春”是时间,表示年轻,万岁是时间,表示古老。青春是美好的,也是稍纵即逝的,王蒙希望它长长久久,永不消逝,所以万岁。青春是短暂的,短暂在于人生易老天难老,长久在于青春永远生长,虽个人的青春如烟云一样飘过,但新的青春又再度生长,所以青春万岁。小说是时间的艺术。小说的内容情节、故事走向等表面上决定着小说“生死”的因素,实质上都是在处理文本中的时间问题,从这一层面来说,时间构成了小说最重要的内容。除了物理层面的时间流逝之外,小说还需要处理人物内心的情绪和景观。

不同的时间观,有时候就是不同的世界观,当然世界观也会因为时间而变化。时间的长度在物理上也许是一致的,但时间的质量是不一样的,有的时间因历史变化而变得厚重,有的时间则显得轻飘飘地流过。王蒙70年的创作,通过时间塑造了历史的形象,塑造人们的形象,也塑造了自己的形象,他的作品也成为共和国历史的镜像。

从创作《青春万岁》到现在为止,王蒙的写作已经跨越了70个年头,创作的总字数也超过了2600万字。这样悠久的时间长度和庞大的体量效应,在当代作家中极为罕见,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也是奇迹。作家的生命是一种时间长度,这种长度能不能转换成创作长度也是因人而异的,王蒙70年的创作生涯,留下了共和国历史前行的足迹,王蒙说:“生活是以‘日子’的形式展现在我的眼前,以‘日子’的形式敲打着我的心灵、激发着我的写作的愿望的。这就是说,时间是生活的一个要素,是生活最吸引我的一个方面。生活是发展的、变化的、日新月异的。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出现的新事物,那时代、年代的标记,就像春天飞来的第一只燕子,秋天落下的第一片黄叶,总是特别引起我的关注和兴趣。……我希望我的小说成为时间远行的轨迹。”2

列宁把托尔斯泰称为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因为托尔斯泰的作品记录了俄国革命的运行轨迹。同理可推,王蒙也是共和国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折射了共和国辉煌而艰辛的历史进程,是共和国活的心灵档案。从新中国初期的岁月到改革开放的漫长岁月里都留下了王蒙创作的印记,从共和国第一代中学生的青春到知识分子中老年的婚恋,从北京胡同里的旧式家庭的内斗到新疆维族人民的生活状态,从京郊农民的悲欢到球星、名医的奇遇,都在王蒙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作品里得到体现。

《女神》是一篇关于女性命运的长篇小说,但王蒙却时时让人物感受到时间在时代流动的动静。在《女神》的第五部分,以信件为媒介展开了一段时间叙事:“感谢你的儿子给我提供了这封一九八五年信的照片……这是一封在二○一六年只能算作是三十一年前的信……至于你给王某俺写的信,是一九五七年,是上面这封信再上溯二十八年所写,也是在计划实现全面小康、消除贫困的二○二○年的六十三年前的一封信。”3这些反复出现的时间有些绕口令式的回环,但时间本身构成的叙事,都会是历史场景的隐形再现。我在《这边风景》的研讨会上曾经说过,我们反映文革的作品很多,但是缺少反映“四清”运动的小说,而王蒙的《这边风景》就填补了这一空白,从《青春万岁》开始,王蒙书写新中国初到新时代的漫长历史,“季节”系列长篇小说是共和国前三十年的编年史,《青狐》是改革开放史,而最近的一系列的小说创作,则是新时代的心灵史。

物理时间在王蒙的创作中表现主要为两方面:一是文本外部的时间历程,一是文本的内部时间。外部时间如王蒙的青春岁月,王蒙的新疆时期,写作转型时期等,这些客观存在的物理时间在王蒙的小说写作中留下了明显的痕迹,《青春万岁》《这边风景》《春之声》《蝴蝶》《相见时难》《青狐》《尴尬风流》《仉仉》《奇葩奇葩处处哀》《女神》《笑的风》《霞满天》以及“季节”系列长篇小说等等,这些作品串起来就成为共和国的时间档案,记录了共和国的全部历史进程。如果把王蒙作品排列起来,会发现居然是一个编年史的结构,也就是说王蒙不自觉地成为了共和国的“书记官”(巴尔扎克语)。另一方面表现为文本的内部时间,这就是王蒙的写作依照着大自然的时间顺序,包括但不限于故事和情节发展的时间,小说人物的成长所需时间、人生经历时间,等等,如《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情节发展时间,上班第四天,林震去通华麻袋厂了解发展党员的情况。他预备了半天的提纲,和厂组织委员魏鹤鸣只谈了五分钟就用光了,这使他很窘。“第四天”“五分钟”都是典型的物理时间。《这边风景》的时间线也是物理性的,近期的《霞满天》也是物理性的时间,这些作品正是由物理时间支撑起了小说的基本骨架。

这种物理性时间还表现王蒙的写作时态上,王蒙既是一个回忆性的作家,也是一个即时性写作的作家。这种即时性或许秉承了《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最初的写作初心,也与热爱当下生活的精神气质相关。王蒙的《春之声》《悠悠寸草心》《仉仉》《霞满天》《尴尬风流》等一系列的小说可以说是当下生活的“现场直播”,他的写作时间和小说中的时间是同步的,他和小说拥有了相同的物理时间,小说和生活在时间上是重合的。

文学界流行一种审美距离说,认为作家对生活的反映和描写最好不要近距离地去书写,因为缺少应有的距离,往往容易身在庐山中,不识真面貌,如果过一段时间,事情和人物都尘埃落定了,这样写起来会更客观和冷静一点。因而反映描写当下的生活常常成为一些作家的瓶颈,希望等沉淀沉淀再写。审美距离说有一定合理性,很多回忆性的小说容易打动人,不仅仅是怀旧的原因,还是时间过滤掉那些非文学元素,留下来的记忆带有天然的文学性,所以更容易打动人。即时性的书写一般不被看好,而王蒙反其道行之,在他的70年创作中几乎时时保持这种即时性书写的热情,青年时期如此,中年也是如此,晚年往往是作家回忆往昔拒绝现实的阶段,而王蒙依然拥抱着当下的生活。这种写作的风险在于,容易让人觉得枯燥和乏味,而且会时过境迁,速朽。王蒙这些年的与生活同步的写作,不仅当时看了新鲜,还留下了像《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春之声》《海的梦》《奇葩奇葩处处哀》等让人过目难忘的作品。时间造成的审美距离,对王蒙来说不是问题。

二、心理时间:音乐思维与语言之波

“咣地一声,黑夜就到来了。”4

这是《春之声》的开头第一句。《春之声》是施特劳斯的名曲,王蒙的小说选择名曲作为小说的题目,足见王蒙对施特劳斯和音乐的热爱。《春之声》和他的《夜的眼》《风筝飘带》《海的梦》被称为东方意识流的“集束手榴弹”。《春之声》又是四篇中的领衔之作,在新时期文学史上地位卓著,甚至被称为中国“现代派”的春之声。

这篇小说之所以被称为“意识流”小说,在于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或者说没有完整的叙事骨架,而是在一篇音乐声中让文字和情感自由地流淌。意识流作为西方现代主义的重要流派有着完整的体系,而王蒙并没有读过伍尔夫等人的意识流名作,所以王蒙对自己的小说被称为意识流也感到惊讶。那么《春之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这里要回到小说的题目,回到音乐对小说的内在影响。王蒙在选择《春之声》作为题目时,决定了整个小说便沉浸在音乐的河流之上了。音乐靠音符和旋律来构成艺术空间,小说靠语词和叙述来建构世界,王蒙的《春之声》在于打通了语词和音符、旋律和叙述的界限,形成了新的叙事。因而在《春之声》里面我们感到的音符的跳动和旋律的奔涌,语词转化为音符,叙述成为旋律的流淌,而意识流本身的特点就在于记忆的片段化和叙述的情绪化,这与音乐的抽象和自然流动是同构的。王蒙是一位音乐造诣很深的作家,发达的听觉活动为王蒙的小说注入了另一股真实的情感力量,“王蒙的听知觉朝向生活中一切有声对象敞开”5,“声音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无影无踪,无解无存,无体积无重量无定形,却又入耳牵心,移神动性,说不言之言,达意外之意,无为而无不为”6。他的小说多次以“歌唱”的方式来表达,音乐在《春之声》里转化为小说的结构、小说的皮肤、小说的血液、小说的灵性。小说写声音、写音乐到了至境,也就和“意识流”的“流”向相通了。

王蒙在被人称为意识流的小说中其实是使用的音乐思维。音乐的思维方式是抽象而具体的,抽象在于它不用文字说话,在用音符叙事,具体在于每个音符又是具体可感的,每个音符有自己的音长、音高、音色。音乐是通过时间的流动来构成节奏、旋律和腔调,这时间它是物理性的,一首乐曲的长短是可以用时间来计算的,而音乐时间的心理性成分会比文学、雕塑、绘画大得多,文学的时间是阅读产生的,是通过视觉转化为想象,再转化为形象,雕塑和绘画的时间是凝固的,视觉和画面的复合形成意象美学。音乐的非视觉化让听者通过心理的想象来产生美的感受。音乐的叙述性实际不是物理性的,而是心理性的,借助音符的流动和旋律的生成产生特殊的心理时间。

如果说物理时间要尊重的是客观的岁月流逝、青春不再等显性的时间问题,那么心理时间则是隐形的,心理时间随着人物情节的走向而发展延伸,它或许大于物理时间,或许小于物理时间,总之无法和物理时间完全等同,物理时间遵循自然世界的客观规律,心理时间更在意人的感觉。大量的视觉和听觉表达也是心理时间的表征之一,视觉和听觉表达同时又是意识流写作的重要因素,“巴赫金认为:人物是叙事世界的主人。作为文本内部一个具有特殊功能的人物,叙事者不受情节、小说结构的限制,我们能够在这些意识流小说中看到的跳跃性画面一定程度上源于小说叙事者的视觉跃动。不断闪回的画面和翻转的情景,实际上是由叙事者无处不在的观看行为以及随时随地转换的叙事视角所导致的”7。意识流叙事的内容不仅仅有感知与经验,在感知觉体验延伸到意识流动的过程中,正如耿传明所指出的视觉的跃动起了很大的作用,相比于其他感知觉的被动接受,视觉是主动且无法加以选择的过程,由观看所引起的跳跃性叙述同样会增加文本的丰富性,继而让文本中的物理时间同样遭到无视。王蒙酷爱音乐,对声音的敏感,在小说中有大量的表现。《春之声》直接借助施特劳斯的旋律来结构小说,同时期的《夜的眼》《海的梦》和《风筝飘带》都是借助《春之声》这样的旋律来寻找小说的节奏。如果我们仔细来解剖一下《海的梦》的内在构成,会发现《海的梦》其实是一首小夜曲,是一篇音乐化的小说。同时期的中篇小说《蝴蝶》几乎套用了交响乐的结构,主旋律是张思远的人生经历,而海云、美兰、秋文三个女性的故事是不同的乐章,主旋律与不同乐章的变奏形成了《蝴蝶》非线性的多声部的合奏。

王蒙曾称赞张承志的《绿夜》:“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任何对于人物和事件的来龙去脉的交代,……不借助传统小说的那些久经考验、深入入心、约定俗成的办法:诸如性格的鲜明,情节的生动性、丰富性、戏剧性,结构的完整,悬念的迭起……摆在你面前的,是真正的无始无终的思考与情绪的水流,抽刀也断不开的难分难解的水流。”8这里的“无始无终的思考与情绪的水流”正是音乐化思维的本质,正好契合意识流的心理时间。

在《夜的眼》中,王蒙自己对时间的碎片已经有所认识,“这是陈杲(《夜的眼》)感受到的生活世界。陈杲无法像《青春万岁》中的女学生一样从中提炼出对生活的某种本质性的理解,而只是觉得‘这很有趣’”9。生活不再具有意义能指的价值,在人物的生活体验中被切割成一个个零碎的感官碎片。“唯有在我们的感官感知中可获得的、亦即被我们亲身体验到的存在者,才是现实的和存在着的,此外一切皆虚无。”10

王蒙曾在自述中表示,《布礼》独特的叙述方式并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而是一次失败后的新尝试:“我开始写时还是按一般的写法,也是回忆,是说粉碎‘四人帮’之后,主人公在政治上得到平反昭雪之后,他回忆了三十年。但是写下来就变成了一本流水账……很困难,也很浮泛。所以,后来我打破了时间的线索,而主要是通过他内心的活动来结构作品。”11正如王蒙自己的体认,不善于经营小说结构的确是他写作的“痼疾”,早在1950年代萧殷就曾指出王蒙处女作《青春万岁》结构过于松散、缺乏主线的问题。另一方面,善于描摹人物的感觉和情绪,细腻刻画人物复杂的思想意识活动也是王蒙一贯的写作特点。这一特点早在《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人物心理活动描写上就已充分体现。到了新时期,随着小说观念的更新和变化,王蒙也无须去刻意经营小说“主线”结构,而是按照自己的艺术个性去书写,他认为“《夜的眼》最大的一个突破、一个变化,就是摆脱了戏剧性的小说的写法”12。摆脱戏剧性的小说写法,也是摆脱单一的物理时间结构的束缚,心理时间形成的东方意识流集束手榴弹,正是弘扬自己艺术个性的一次成功尝试,又遇上了当时文学的“意识流”的潮流,王蒙对小说的理解也进入自由之境。

当然,在分析王蒙小说的心理时间时并不是说物理时间就可以被忽略,事实上,心理时间的存在是以物理时间的存在作为基础,如果没有物理时间的骨架作为支撑,心理时间也就没办法在行进中调度时间快慢的权利。从这一层面来讲,小说必须由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同时合理搭配来完成。

前面我们说过王蒙的作品是共和国的一面镜子,他笔下的历史同时是一部心灵化的历史。“心灵化”即是个人化,个人化产生的强烈主体意识会让一切“事物”为“我”所用,在王蒙这里,“事物”就是历史,而心灵化的历史与客观的历史相比,是有差异的,王蒙的思想也是如此,这其间心理时间以历史意识为底色,扩充和容纳进个人的经验、感知以来融合共和国的历史,于是有了共和国“心灵化”的历史。

三、量子时间:云叙述与时空合体

中国海洋大学温奉桥教授注意到时间在王蒙小说中的重要作用,甚至发现了“季节”系列小说在自我情绪的转换方面,已经“建构起了一种特殊的回忆诗学”,而“特殊的回忆诗学”其实就是心理时间的一种,物理时间是线性的,是连续的,而回忆所承载的心理时间可以是断裂的,是不连续的,甚至可以根据人物情节自由组合,这就是心理时间的特殊魅力,“‘季节’并非纯粹意义上的自然交替的度量,也喻指由时间衍生构成命运曲折的色彩。其间所展现的家国坎坷深深镶嵌于个人平凡、丰富、独特的灵魂之中,包含对生命、生活的直接体验,基于此种主观意识,时间被赋予美学的意味”,很显然,温奉桥在表层的物理时间之下已经看到了让小说呈现出“诗意”的元素,小说人物心理一旦有了广阔的空间作为加持,诗意就很容易萌发,小说中诗意的本质就是人物心理变化在与空间互动时产生的特殊情绪,“我们无法直接感知世界的时间存在,而是在一种绵延的存在之中,在一种‘带回’的状态中察觉到时间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人的主观经验的时间对客观世界的回溯,在时间的序列中,每个片段构筑成不间断的时间流,心理上对时间的感知将时间向度转向过去”13。

巴尔加斯·略萨说过,“小说中的时间是一种可长、可短、可停止不动、可急速飞跑的东西。故事在作品时间中的活动如同在一块土地上一样,它在自己的领地里来来去去,可以大步流星地快进,也可以迈着慢步倘佯,既可以废除大段的计时顺序时间,也可以再恢复逝去的年华,既可以从过去跳向未来,也可以从未来转回过去,其自由程度是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不允许有的”14。这种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的交织在王蒙的小说中尤为明显,因而形成有别于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的第三时间,物理学称之为量子时间,而我习惯称之为空间时间。

量子时间是一种不确定的时间,是时间与空间界限模糊的时间。量子时间性里,存在着一种“不可想象的时间”,即在无法观测到的事件的连续记录时间的情况下,量子对象和行为的不可想象的现实支配着观测事件的这种离散的记录。“不可思议的时间”是指那些不可思议的层级,这些层级负责暂时性影响,以至于可以划定这些影响的效力。这个程度是有限的,因为永远无法完全确定最终导致这种功效的因素。然而,在考虑时间的影响时,可以假设诸如“不可想象的时间”之类的东西,也被认为是时间的现实基础,并且就时间的观点而言,在物理学、哲学、心理学或其他方面可能需要这些说明。时间不可想象是真实的,在目前看来,它属于物质,而时间最终属于思想,甚至仅属于有意识的思想。总之,量子时间“属于物质”,而物质的时间性,不论空间大小,都是可以视作为一种时间存在的。

量子时间与巴赫金的“时空体”有异曲同工之妙,巴赫金认为:“在文学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的历史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15

王蒙小说的时空体特征,已经有研究者发现,“对时间的青睐,使王蒙的作品很少有共时性的空间展示,而偏好历时性的时间连缀。这成为王蒙小说的一大特色。然而,对时间的青睐,并不意味着王蒙对空间的轻视。实际上,时间与空间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没有离开时间的空间,也不存在脱离空间的时间”16。

王蒙小说以空间来支撑时间,他的小说里经常通过空间的转换形成某种时间流体,这一点王蒙可能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红楼梦》虽然是以贾府的兴衰作为全书的结构,但其实不是以时间的纵结构来组织小说的。《红楼梦》写到很多节令,元宵、中秋、重阳、春节都有详尽的描写,有些人物的生日也交代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具体到年份时,往往用“又一年”“第二年”这样模糊的概念,已经有研究者发现,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随着故事的展开时间的流逝,似乎没有长大,这种没有长大不仅是心理上的,而且年龄上也出现讹错,比如贾宝玉和元春年龄的前后矛盾,黛玉到贾府之后的年龄停滞等等,都说明作者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时间的意义。

《红楼梦》是通过空间的转换来替代以往长篇小说常用的时间流逝的纵向结构。通过那些实实在在的空间来组织小说的结构,荣国府、宁国府、大观园,亭台楼阁,斋庵院轩,这些形成了小说的块状结构。这个最重要的“块”就是大观园了,大观园又分成若干小块: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稻香村、栊翠庵。一个空间接着一个空间,也就是一个意象接着一个意象,这些意象形成了意象群,这些意象群组合起来仿佛布达拉宫的建筑一样,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形成了一个意象的巨大宫殿。《红楼梦》就是这样充满象征主义色彩的意象群落,小说由大观园等一系列意象群组成的辉煌宫殿,时间的流逝,人物的命运,都在宫殿的背景下展开。《红楼梦》这样的结构出现小说的量子时间,就是林黛玉长不大,元春与宝玉的年龄前后难以统一,也就不奇怪了。

王蒙有意识地淡化时间的意义,比如在《杂色》中,他虽然写了具体的时间,精确到1974年7月4日,但读完《杂色》之后你会发现小说里的时间几乎是凝固的,曹千里骑着那匹老马在草原上行走,时间已经没有意义,这也是一种共时性的叙述,温奉桥在《论王蒙“季节”系列小说的时间美学》中指出,“王蒙对时间向度的消解则更为坚决,精神体验之上的时间不再是存在于当下或者曾经的片段,它因为绵延而流动于过去与未来。王蒙在这一过程中将复杂、理想、抽象、荒诞、虚无并置继而粉碎,他希望以一种超越的方式实现时间的共时,而超越的状态则是一种摆脱时间限制的存在状态。在王蒙的意识中,他将被搁置的回忆、书写的作品、评论与鉴赏绵延为一个自在的时间状态。当衰老渐渐切断往事时,王蒙选择入梦的方式获得时间的自由,寻找着生命的另一条轨迹”17。

共时性的叙述实际上是一种云叙述的状态,云叙述的特点就是叙述的起点和终点不明确,叙述的时间不明确,叙述的地点(空间)也不明确,云的特点是移动变化多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这种云叙述在2014年的《闷与狂》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闷与狂》彻底弥合了时空的界限,叙述者也被叙述者的界限打破了。

在《闷与狂》中,作家始终处于一种追逐的状态,他在追逐历史,历史也在追逐他,他在追逐现实,现实也在追逐他。“我常常陷入一种胡思乱想或者准梦境: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逐一个影子。两个影子拼命地追赶我。或者是他们锲而不舍地追逐我,以为我是阴影。”18这两个影子一个是历史,一个是现实,历史是现实的影子,而影子又是昨天的现实。在《闷与狂》中,历史和现实纠结着,像两个影子,也像太极图里的两条鱼互相拥抱又互相离异,朝着同一个方向,又向着不同的方向。历史与现实的无穷纠结,在王蒙小说里尴尬而又潇洒地首尾交接,剪不断理还乱,王蒙曾经试图整理过这样的纠结,但发现旧的纠结尚未了结,新的纠结又源源不断地涌来,这种纠缠是时间的纠缠,也是空间的纠缠,最终形成量子时间的纠缠。《闷与狂》超越了意识流,而成为量子流小说。

《闷与狂》打破了叙述的时间限制和空间的限制。作者跨越时空衔接今昔。宠物的出现是当下生活富裕之后才会有的现象,而王蒙则联想到自己的苦难岁月的宠物,让人心酸,又让人叫绝,“我的宠物是贫穷,弥漫的、温柔的、切肤的与轻飘飘暖烘烘的贫穷。更正确地说,我从小就与贫穷互为宠爱。我的童年与贫穷心心相印。贫穷与童年的我同病相怜。爱就是被爱,宠就是被宠。我钟爱于贫穷的瘦弱。贫穷瘦弱怜惜于它培育出来的发育不良的、火焰燃烧的、心明如镜的我。”19在谈到苦难的时候,王蒙又写道:“唯一的苦就是无所苦。无所苦的生活没了份量,周身轻飘飘,脚底下发软,胳臂也变成了面条,大脑平滑失去了褶子。思考、期待、忘记与记忆都没有对象。无忧、无碍、无愿、无憾,如仙、如鬼、如魂、如灵,如水泡,如一股气儿,如早就驾鹤西去的云。没有重心,没有平衡,没有注意,永远不能聚焦。”20苦与无所苦,谁更苦?历史和现实,谁更荒诞?这些都是王蒙作品里反复出现的无解之题,时间的尽头是“无”,时间的起点也是“无”,“无”也是空间。

这种云叙述的方式,在于采用了元小说和元叙述的方式,出现了边界不清的叙述时空,就是王蒙和小说中的人物的对话,在《闷与狂》中,那个无所不在的叙述者和那个无所不在的王蒙之间的时空是无法确定的,王蒙是现实生活中的物理性存在,小说中的人物又是虚构的。这有点像“元宇宙”的结构,现实和虚拟对话,历史和现实对话,小说的人物和生活中的人物对话。对话构成的第三空间,是作品前所未有的。“由于《猴儿与少年》的显性叙事结构是施炳炎与小说人物王蒙的主体间‘对话’,在‘对话’中因时间和回忆的自由穿越而勾连起的人生片段就构成了小说的主体内容,而且由于对往事的回溯来自于施炳炎相去甚远的鲐背之年的‘重述’,‘历史’就沉入到了被重述的个体生命时间的缝隙中,并因为这种‘重述’而获得了被审视与重评的机会。”21

王蒙小说里还有一种未来时叙述,超越了过去时和现在时的叙事格局。短篇小说《明年我将衰老》是一种超级文本。这篇小说将现在、过去、未来三种时态融合到一起,小说没有叙述的空间支点,《杂色》还有曹千里在草原上行走的支点,也没有叙述的时间支点,小说是一种真正的云叙述。“我看到了你,不是明年的衰老,而是今年的崆峒。位于甘肃省平凉市。这是一座早负盛名,却又常常被虚构成邪门歪道的山。它的样子太风格,它不像山而像狂人的愤怒雕塑。它太冒险,太高傲突兀,拔地而起,我行我素,压过了左邻右舍,不注意任何公关与上下联通、留有余地。空同不随和。悬崖峭壁,树木和道观,泾水和主峰,灌木和草丛,石阶,碑铭,牌坊,天梯,鹰,和山石合而为一的建筑与向往。天,天,天,云,云,云,与天合一,与云同存,再无困扰,再无因循。多么伟大的黄河流域!我在攀登,我在轻功,我在采摘,我看到了你……我看到了蝴蝶与鸟,我闻到的是针叶与阔叶的香气,我听到的是鸟声人声脚步声树叶刷拉拉。”22明年的衰老转化为崆峒山这样的实体空间,在逻辑上是没有任何的依据可以推理,但“天,天,天,云,云,云,与天合一,与云同存,再无困扰,再无因循”的意象让时间变成了永无边际的语言天空。

结 语

王蒙的小说具有广阔的时空,时间从清末到新时代,横跨三个世纪之远,空间从河北南皮乡村到北京四合院,从新疆到美国和欧洲大陆,再到中国东南部工业园,全球化之开阔和小山坳之逼仄,都有精致的描绘。这样如此壮大宏阔的历史舞台,王蒙以时间巨笔书写了人间的悲喜剧。

文学与时间的关系密不可分,文学本质上是“记忆的倒流”23、岁月的回放,如何倒流,如何回放,则是作家的时间观所决定。时间的本质是“存在”,大到宇宙的存在,小到粒子的存在,而人的存在、语言的存在、声音的存在、感觉的存在都是文学孜孜以求的。时间给予王蒙可谓多矣,90年的岁月,70年的写作,让他成为一个巨大的存在,而我们穿越这些语词的迷障和叙述的曲径,发现的是一个年轻的心和不老的灵魂。这是文学的意义。

70年前,王蒙在《青春万岁》里曾充分表达过对时间的渴望和拥有,他在序诗的最后写道: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乐地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你们。24

如今这些日子都来了,这些日子也都去了,现在依然有很多的日子会来,也有很多的日子会去,王蒙还在擦枪,还在擦机器,他擦去电脑上的一丝尘埃,依然“怀着骄傲”,注视着我们,注视着你们,“让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所有的日子都去吧”,“来”“去”之间,生命在前行,“日子”不是没有重量的,青春无敌,时间无敌,王蒙无敌。

注释:

1 24 王蒙:《青春万岁》序诗,《王蒙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1—2页。

2 王蒙:《倾听着生活的声息》,《王蒙文集》(第2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7—48页。

3 王蒙:《女神》,《王蒙文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68—469页。

4 王蒙:《春之声》,《王蒙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45页。

5 徐强:《心之声——听知觉与王蒙作品里的音响世界》,《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2期。

6 王蒙:《在声音的世界里》,《王蒙文集》(第2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73页。

7 耿传明、陈蕾:《小说与技术的共振——王蒙新时期小说视觉叙事与多维时空构建》,《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

8 王蒙:《读〈绿夜〉》,《王蒙文集》(第2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1—42页。

9 黄珊:《表意的焦虑与文体策略——重读王蒙早期的“意识流”小说》,《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22年第3期。

10 [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自述》,丁大同、沈丽妹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页。

11 12 王蒙:《在探索的道路上》,《王蒙文集》(第2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6、41页

13 17 温奉桥、霰忠欣:《论王蒙“季节”系列小说的时间美学》,《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9年第2期。

14 [秘]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赵德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75页。

15 [苏]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275页。

16 金鑫、郭宝亮:《空间的时间化:建构文本双重语法的策略——论王蒙小说的时间与空间形式》,《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

18 19 20 王蒙:《闷与狂》,《王蒙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28、36、209、301页。

21 段晓琳:《身体发现·历史重述·独语体小说——评王蒙最新长篇小说〈猴儿与少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

22 王蒙:《明年我将衰老》,《花城》2013年第1期。

23 王蒙、王干:《王蒙、王干对话录》,《王蒙文集》第3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47页。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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