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断裂”后的“碎片”——基于韩东《五万言》的思考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1期 | 曾葵芬 蔡锦坤  2024年02月07日15:55

内容提要:作为“第三代诗歌”标志性人物韩东的首部言论集,《五万言》承担着集中表达韩东观点的重要角色。与韩东以往创作的体裁不同,《五万言》展现了在“碎片”式言论架构中“我”与“世界”的“异邦人”形象。《五万言》通过文体、话语内蕴、“形而上”三个层面,加之以诗歌式的连缀布局,产生了“碎片”化的独特美感,赋予了读者阅读韩东的新体验:在语言文本上,其流动语气、“日常”书写,是韩东在“他们”风格“断裂”后的阐扬;而韩东文学生涯中深潜而出之结晶,其对文学主张秉持身体的“在场”,则从文本内容承载的深层意蕴,一并得到了展现。

关键词:韩东 《五万言》 文体 “断裂” “碎片”

韩东是当代诗歌领域不容忽略的一位诗人,是“第三代诗歌”标志性人物。1998年,韩东与同为“他们”作家的朱文、鲁羊等人发起的名为“断裂”的文学行为。但是,尽管人们将“‘断裂’—韩东”这一“思想钢印”深深烙在脑海,但至少在韩东本人,却不是“一去不回”。此后十年,韩东的写作“高歌猛进”,出版了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以及《扎根》《我和你》等多部长篇小说。韩东的首部言论集《五万言》——这部作者经历“断裂”后再度“集中发声”之作——终于在2020年问世。这些言论背后的思考结晶,展现了韩东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在写作、生活和文学世界中的“碎片”。《五万言》是如此地朴实又真诚:它纯粹地将写作、生活交织糅合后的“韩东碎片”一一收集、呈现,给读者带来了一种新的阅读韩东的体验。

一、韩东的“碎片”:《五万言》文体剖析

《五万言》来源于韩东2010年至2018年的网络即兴发言。作者有意去除这些言论中时间、语境对象等质素,以期望读者的目光透过语言表层放置到更抽象的理解上。1这是“新媒体微文学”2的“亮片”,也代表了韩东文学写作生涯进入新征程。

通过梳理韩东的创作年谱以及结合现有相关的研究资料看,韩东呈现出明显的创作分期以及创作提升。在一众资料中,较为典型的是常立(2010)划分的韩东诗歌创作五阶段,分为模仿期(1982年以前)、开创期(1982—1984年)、平稳期(1985—1996年)、沉寂期(1997—1998年)、延续期(1999年以后)。从中可以看到韩东文学创作的“最初十年”几乎是全部奉献给诗歌的。但是,在他诗歌的沉寂期,甚至早在平稳期,韩东这位“把文学当作谋生的一个手段”3的文字工作者,一直在不断写作和“拓宽汉语写作边界”中逐渐提升。此外,参看张元珂(2019)的《韩东文学年表简编》以及韩东《五万言》中的《韩东年表》可以大致发现,从1980年,即以韩东大众视角下的文学开端为始,韩东经历着“十年成一剑”的改变:1990年,发表了《三个世俗角色》,并于次年加入了中国作协;2000年,韩东的几部著名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相继面世;2000—2010年间,韩东在大力创作长篇小说的同时,还拓展了剧本等创作方向;2020年,韩东出版了首部言论集《五万言》。

综上来看,韩东的创作不仅在特定文艺领域上有明显分期,对于他的作家生涯来说,其代表性作品的诞生,也近乎有着周期性的规律。顺沿上述“十年成一剑”的思维,可以清晰看到,《五万言》的出版“恰好”处在“十年”的新节点上。这部历时多年而成的集子,是韩东2010至2018这九

年来的思绪和经历的回顾、整合。同作者以往的作品相比,《五万言》从时间长度、内容厚度与感情强度上,都给人们带来丰富的思考空间和新感觉。然而,《五万言》不是简单的言语收集汇编,而是韩东创新地运用新媒介手段,有意塑造出的一部极富内涵的作品。

一如其被冠以的“首部言论集”称号,“五万言”这一名称,同样很有新鲜感。其中“文眼”,在于题名的“言”字。《说文解字》中就有:“直言曰言,论难曰语。”4;返回到“言论”本身,“言论”一词,最早见于《庄子·秋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5其与“意致”并列,表“可言说的(东西),是事物粗浅的表层”之意。这样看,作者采用“五万言”来给“全书字符数五万多”的言论集“勉强名之”6,有着他的独运匠心。

很明显,“言论集”的概念及相似的结构体裁,同其他主流文学体裁一样,由来已久。将某人或某个群体的话语言论整合汇编成册,甚至变为“一家之言”的垂范,有着悠久的历史:现今可追溯到的最早的记言叙事典籍,便是先秦时期的《尚书》。其中的《商书·盘庚》更是被誉为“记言文之祖”7。顺此源流,其后的诸子百家虽各有著述,但扛鼎之作,仍公推为《老子》和《论语》。《老子》是老聃自撰的有韵散文,记录了老子的哲思之“言”;而被归为语录体著作的《论语》,主要是记载孔子及其弟子之“语”。这两部作品都可谓是我国言论集的雏形。《五万言》既称归属言论集,它不可避免地与传统文学中的言论集具有共同的特质。韩东“不经意”地让这部作品与《老子》(“五千言”)系连,书名以“五万言”贯之,而其篇幅由首句定题,亦有《论语》之范。这些无疑赋予了这部作品形式上的“庄重”。

在韩东看来,《五万言》是他将网络平台视为笔记本,并从中整理出的“一本介于公开谈话和私下笔记之间的东西”。8仅从《五万言》文本的组织架构来看,作品虽给人“细碎”的第一印象,整体上和质量上却并不“粗糙”。《五万言》虽称为言论集,但从作品的形式上,可以视为随笔集一类。

“随笔”,顾名思义就是笔随心动,将所思所感化作笔下之言。人们最熟悉的随笔恐怕还是《培根随笔》,这是有明确的论述主题的论述文。这一点,和以首句为标题的《五万言》有所不同。在篇幅上,《培根随笔》也明显比《五万言》更长。因而,《五万言》虽不同于《培根随笔》,但以随笔约定俗成的“形式多样,短小活泼”9的特点来说,将它视为一种随笔集也未尝不可。而《五万言》的布局,尤其是言论篇幅,比《培根随笔》更为松散、细碎。这种“碎片化”的呈现,就使作品有引导阅读焦点回归到各个语句本身的倾向。

在内容上,《五万言》整体松散,但呈现出文本的流动之美。虽说是“即兴发言”,韩东却加入了自己的“制作”,剔除了时间、情绪等背景,尽量“保持原貌”,以时间为分野,将全书划为了三个部分。最重要的是,每部分的各个言论集里,用其“首句”作为一个小题。这在方便查找之余,无形中还沾染了“古诗”以首句为标题的韵味。这样的组合,使得《五万言》多了一份“内容流动感”,似乎在“碎片”中孕育了某种“生命”。因此,《五万言》以随笔的架构组织起了属于自己的独特之美,它是实现网络和现实交融,又经历匠心独制后的文学艺术品。

微博是韩东发表这类“散碎”感悟的营地。这种形式线性串联,内容片状排列的文体,的确有不易界定的根源。张元柯(2019)对韩东以往这种“不同于诗歌,但有诗歌的质地;不同于散文,但有着散文的形式”10的文字判断为“箴言体”散文,这个说法虽深刻,但也给予了《五万言》文本上判断的某些限制。“箴言”是“规谏劝诫”的言论11,而韩东在《五万言》中并非仅是“建议”,更多的是以“第二人称”进行个体的抒写表达:

A:写什么当然很重要。比如说写一千字,你用什么把它填满?12

B:但愿你和他们之间有同舟共济之感,而不要有任何意义上的巷战。13

C:你的力量从何而来?应该从孤独中来。14

D:不要过于谦虚,不要过于急切,不要过于亲密,不要过于畏惧。15

上述四句都从书中摘出,其中的“第二人称”作用和内涵又不尽相同:在A句中是人称疑问词;在B句中是祈使对象;而在C句中是预设对话语境的对象,让设问有支撑点;D句中则是没有“标记”的“第二人称”。尽管这四句例子存在区别,但是,由语言系统的表意层面上升,我们可以发觉其中“‘对象’存在”这一共性。这种对象性,既是作者彼时的“自说自话”,又是面向读者的“虚拟交流”。个体抒写语言的集中呈现,使作品得以客体化,从而让这些文字有了“双面对话”的奇妙功用。

因此“五万言”这种内容散碎且自由的言论,与“卮言”的内涵最为切近。“卮言”出自《庄子·寓言》:“巵言日出,和以天倪。”16成玄英将其疏为酒器满溢而出的“自然流露”之言。17也有人根据“以卮言为曼衍”18,将卮言解释为散碎的、无端的言语。通过对“卮言”释义的梳理,以“卮言”形容《五万言》中这些散碎的“碎片”言论最好不过。《五万言》中这些散碎的“五万言”,既是作者面向自我的观照,也是面向读者的交流渠道。韩东将自己的感悟用卮言式语录进行表达,在生活上则是运用了直接真诚倾诉,使作品充满了诗意和美感。这说明,以“卮言式语录”来定义韩东的这部作品似乎更契合。

总之,《五万言》不仅仅是韩东的首部言论集,同时也是一部畅意抒写而又精心编排的卮言随笔;亦可看作是一本收集韩东关于写作和生活的思想“碎片”,“记录韩东‘思考的痕迹’的书”。当然,《五万言》也不仅仅止步于书本整体架构层面,赋予这躯体以灵魂的,主要是“五万言”内容的表达和韩东的精神传达。

二、“断裂”后的韩东:“他们”风格之阐扬

韩东在文学史上挥之不去的标签,就是那场名为“断裂”的问卷式文学调查活动。“断裂”这一行为,被专业人士称为是“20世纪末中国文坛的‘突发事故’”,“其影响力虽日趋衰微,但仍旧持续至今”19。这一调查活动,是韩东自觉“对当时的文学秩序方方面面……非常粗暴的否定”,20也是韩东清醒的自我表达。“断裂”在当时引起文坛一场震动的同时,也反向巩固了韩东整体的“非文化”21文学基调。一部分学者将其作为韩东创作生涯一重要分界线,并认为这是“他们”的一次“跨世纪”的文学行为,甚至以“断裂一代”22来称呼这些发动了“断裂”的作家。“断裂”对于研究韩东写作可以说是一个标靶,以此探究《五万言》,也有助于理解韩东与“他们”和“断裂”表达一贯自由与真实精神的文学追求。

“他们”是“第三代诗歌”中一颗璀璨的明星,创始人是韩东。23“他们”起先是一个由韩东发起的民刊《他们》的名字,而后逐渐演变成指称在其中的作家,乃至于指称“他们”的这种氛围。24在这个由《他们》构建的文学园地中,韩东与一批志同道合的作家抒发自己的文学理想:真实表达生命体验。

常立(2003)指出:“断裂”是一次由朱文、韩东、鲁羊发起,部分作家参与的力图与现有文学秩序决裂,并宣告同一个时空下有另一种写作存在的行为。25韩东本人则认为:“断裂”的发起不能简单归于是“他们”的行为。在韩东看来,“他们”是一个文学沙龙,一种认可,一个氛围。26“他们”存在的目的,是让那些有才能的写作者有一个自由场所,最终是要“抛弃‘他们’,真正地立于天地之间”27。回顾韩东的文学生涯,他在生产着“言论”的同时,也在外界言论中进行自我磨合,在“他们”中一步步架构起了自己的诗,走出了自己的路。韩东坦言,北岛等人创办的《今天》曾激起自己的“写作欲望”,并接受其为自己“文学上的父亲”的说法。28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两者间有所继承。恰恰相反,“他们”,正是那青春期的“逆子”:“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韩东这一问,冷静无情地“与朦胧诗断裂”29,成为断裂那个“朦胧时代”最有力的锋刃之一。因此,可以说“断裂”是“他们”发起的,抑或是“他们”的另一种存在。

“断裂”是韩东“脱离关系”,而“再建立一种关系”的一种解放的需求;30是“另一种写作的存在”的证明。31韩东等人的“他们”深刻秉持“作为一个肉体的生存,也包括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生存”32的立场,关心个人深入世界的感受、体会以及经验。33这不仅是“他们”的宣言,也是韩东坚守的“初心”。在“断裂”后,韩东并未割裂自己在写作技法和观念上的习惯,而是不断地将其创新和推向极致。

(一)流动的语气。从“诗到语言为止”到“语言是世界之光”,韩东于其文学生涯始终聚焦在日常语言。他主张回归到语言内部中去,到通俗化的日常言语中去,去把握内在流动的感觉——这在他看来是“诗”的。在此范畴内,最关键的是“语气”,尤其是“流动的语气”。韩东认为,好的诗歌应有语气,珍贵的是说话的语气——这是诗歌最自由、最本质的,甚至是宿命;34它是一个说话的印象、语言的沉默和情感的抽吸。像是《你见过大海》的“就是这样”句式的回环流动,就是此类的典型。关于如何实现语气,不是故作深沉,而是让它自然、平常地道出。实现语气理想状态便是“流水之于圆石”35——通过语言清澈的流淌而串联起平实的物象,产生一种自然的、具有能量的矛盾体——它是诗人与语言的“共舞”。36作者提倡“让语言去感觉”。37这就意味着,作者抽离其他角色,保持纯洁心态去“专注”地创作这类艺术。通过语言缓慢地流露出事物,让物象随语言变成可感的过程,于是,所谓“流动感”便得以生成。韩东的作品都有一种“自然朦胧”的“流动感”:《长东西》《看雾的女人》《两只手》等38,延续了他在《甲乙》等诗的内在感觉——他不是直接融入的,而是从语言串联起细部,用敏感和冷静的笔触叙述“在场”的感觉,最终让读者通过语言流动构成“我”的“主体间性”自觉。

在《五万言》中,对同一事物的不同呈现,即是作家生命体验的历时性感觉的差异,正可以说明其“流动”,是一种思想的“流动”。实际上,五万言大量的“言论”密集展示,本身就是“流动”意识的展现,他刻意让事物裸露,让读者去观感,引君入瓮。正如洛夫乔伊所说:“观念是世上流动性最大的东西。”《五万言》的质感基础便始于兹,基于兹。当口语“语气”遇上了还原的物象,原本需要复杂浓郁情绪才能带出的感觉却被韩东引向“真正的源头”——语言本身的“诗感”。这种口语写作“我手写我心”的手法,被韩东打磨到了极致。

(二)散点透视。“散点透视”是中国古典绘画的经典布局技法——画家将各个角度观察所得全部融为一炉,展现出宏伟广阔的画卷。韩东却从“古典小说”中体会到了这一点39,并将其吸纳形成他的写作特色。

韩东等“民间写作”的第三代诗人,选择站在“知识分子写作”40的对立面,他们摒弃了仰视,选择俯身——用日常琐碎的“显微镜式”观察去描刻生活,这种“一览无遗”的全域视角描绘,便是“散点透视”的运用。“脏一点,破一点,难看一点”41的画面被放到展示台,他们寻找拥有一具自己“人性的说话身体”42,去将自己生命体验中的所知所觉“客观”表露,从而回归到文学写作的初源——记录生命体验。韩东充分给予作品言论向度的自由,他隐身于文字背后,让整个文本得以“客观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法国文坛领袖罗兰·巴特(1968)有言:“读者的诞生的代价就是作者之死。”43作品一旦脱离了作者,就变成了具足“自性”的存在,不依赖与真实作者的解释了。言论向度的自由,意味着读者面对的不是作者本身,而是作者呈现的客观自在物。

试看《五万言》中如下表达:

A:应该对小说边界有所了解,真切地知晓极端所在……44

B:“挣扎”一词让我想起案板上的鱼,人何尝不是如此?45

C:周亚平可谓最后的先锋,几乎是唯一的进行时的先锋。46

作者用评论的语气揣摩、思索、评判,赋予作品以灵动、真诚、神圣的质感。回顾韩东的写作,这种感觉早已充斥在韩东的其他作品中:在韩东的小说《我和你》中,始终在我和“别人”的视角进行交叉叙述。而在《亲爱的人中间》和《抚摸》这两首诗,则通过在“我和你”之间的抽象域的揭示和填充。全方位地触摸世界、触摸自己内心的表达以及在多方位的角度中铺展人生体验,被韩东一以贯之地继承了下来。

(三)“抑制之道”。韩东对于文学写作有一个清醒认识:写作是一件长远的事情。《五万言》中的“能量”便是关于“写作”的关键词。能量在韩东笔下很是抽象,难以用具体的事物代替。它仿佛是某种可感存在的汇集,散布在韩东的诗歌、小说、戏剧乃至于生活。

韩东对“能量”的控制和保守之法是“抑制”。他直言:“我这类写作属于抑制之道。”在他看来,情绪是用来抑制的。情绪的抑制便带来了文字的冷静和客观,这使得文字可以生冷如铁,同时,也使得它得以长久:

《沉溺》具有可怕的抑制之美,抑制悲伤,抑制兴奋,甚至抑制抑制本身。那股劲道如无言的破碎。相形之下,以诱惑为目的修辞不免拙劣。就像深沉是爱的定义,也许抑制就是美的定义。47

诗的确和情绪有关,但不是情绪的宣泄,而是情绪的抑制。48

能量是在压力下进入的,抑制之美难以言喻。49

韩东深谙这种具有“能量”的写作热情一旦散尽,就意味着一个作家的“生命”走向终结。因而,韩东在作品中留存保持克制、保持沉默的习惯,以产生能量的抽吸,在文学主体间建立起写作和阅读能量传递的“杠杆”:

话语一旦形成气势就作废,是气势在起作用。抽吸和气势的作用相反,不言之处开始抽吸。少说和不说不一样,后者是喑哑而非沉默。沉默是一种抽吸。50

这些观念早在韩东诗歌小说中都有蛛丝马迹:诗歌《抚摸》中,“我们”互相抚摸度过一夜,没有男女情爱,男女的肉欲在抚摸中升起,又在“抚摸中平息”。而在小说《我和你》中,“我”的前女友朱晔因克服不了性心理问题,“我”和朱晔便在“抓挠”中度过了整整四年。51读者跟随“韩东”通过文字“抚摸”让人感到某种抑制的精神抽吸。韩东惯用“挑逗”与“消解”52拿捏读者情绪,给予“抑制之道”写作观念通道的力证:这种远离“下半身写作”的肉欲、体液等艳色诟病的“禁欲主义”,达到了与泛滥成灾的情色场面描写同样的张力和“能量”,表现了韩东“零度”抒情的典型特征。

三、碎片“韩东”:《五万言》的“文学身体”

21世纪初,国内学者谢有顺(2001)发表的《文学身体学》一文,提出“肉体需拉住灵魂的衣角”53:认为要通过“日常化和口语化”的过程——让个体灵魂体验物质化,进而让灵魂和身体双重存在——将完整的“人”解放出来。他同于坚在《写作是身体的语言史》(2003)中进一步承认了文学本身的身体性,并激赏作者通过作品把他的身体带到读者面前的写作54。作为口语写作的代表,韩东一直都是“走在人少的地方、走在偏远的地方的创作者”。55而《五万言》之所以能够于“平凡”中见“奇特”,关键在于其写作艺术的多维融合以及一个整体的呈现,这本身就是“文学身体”的塑造。这是“韩东风”在断裂之后所谓“撤退”与“归来”。56可以大胆推测,正是《五万言》细碎的内在肌理、冷静客观的“异邦人”身份等质素,共同塑造了《五万言》的“文学身体”。

(一)《五万言》的内在肌理。韩东“靠写小说吃饭”57,但他并没有将其视为一味赚钱的工具,而是将其放在了生活之外,多一份诚恳的尊重。他在这“谋生的一个手段”中保持警醒,“认真”地将其当作一回事,非常投入。通过上述分析,显而易见:《五万言》虽保留着口头表达的基因,其文本的排篇布局看似“细碎”,却并非作者随意地堆砌码放,经由作者的整合,全书以时间为集合范围,以主题为经纬束扎,具有了文本间的“骨架”和“肌理”。

首先,《五万言》面向相同对象的观念间有联系乃至相互补充,不少地方都可以串联和互相注解。例如,在书中关于“小说”的叙述,韩东提倡:“从小说到小说”并认为是“所谓小说的正宗”,58也是古典小说值得学习的地方。这里便是有联系——指称物之间概念的互相梳理、借由关键词重现,从而达到信息间相互连结;而“小说就是要世俗”59,“写作需要知识,但绝非知识”60此类语句,便是有补充的体现——所指相同概念的定义、强调的一致性,以及在一致性基础上的延展,就使得观念间相互进行补充。通过这两种特点的放大和有意提炼,“五万言”达到了文本内容间脉络连贯、分明,让文本在“散碎”中构成“肌理”。

再者,《五万言》叙事元素分布的大小多少,组成了内部“肌肉”。经过粗略统计(去除目录以及每小节的标题),《五万言》中词语的出现频率有着微妙呈现:“写作”156次、“小说”98次、“诗歌”79次、“语言”70次、“世界”63次、“生活”55次、“文学”49次。我们可以看到,“写作”远远高于其他词语,而它恰恰是《五万言》前两部分的大主题之一。可见,“五万言”内元素的相互织连,构成了庞大的肌体,侧面也展现了“流水之于圆石”的含义。

此外,韩东对于时间的的划分,也有着“距离拉扯”的别出心裁:在2010年到2018年的整体之下,韩东用“写作、创作、工作”的范畴将这段时间切割成两段;而在第三章又用“生活和超越”将这段“断裂”的时间缝合。在整体中形成“一生二,二生三”而又圆融通达的妙景。进一步看,韩东对时间符号标记的“消除”,但“保留”在时间流动中产生的思考标记,这种“留针”设置,成为了作品肌肉的“支点”。

(二)“异邦人”:文学——生活的客体化叙事。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中,作家与社会的关系间的“不融洽”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一重“魅影”,即:被边缘、零余的“我”。较为典型的是郁达夫的《沉沦》和鲁迅的《狂人日记》。显而易见的是,这些“零余者”都有跟社会化自我的对抗:一方面承认自己同社会的“格格不入”,一方面却仍选择“沉沦”——坚持着“自我”的存在。而韩东则采用“异邦人”的方法表现出对现实的多重审视。他在《五万言》中的人称变换,让现实中的“真实韩东”得以指向文本内形容而出的“韩东”,通过“文中人”直言“世间事”。

最好的游记是异邦人写的,最好的乡土小说也一样。因为有生活于此的人所没有的敏感,有对陌生事物的热爱,还有无知造就的想象。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口对心是最基本的,是诚实也是真实的一个前提。61

谁说过,最好的生活已经过去了?但的确,最好的书是已经写过了。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将这种好传达出去,通过作品。通过我们的写作将读者的目光引向真正的奇迹和源头。62

从上述例子看,“韩东”不再以被现实放逐的身份参与世界,而是通过自己冷静客观的语言“敏感”地表达出世界的“热爱”,“通过作品”“通过我们的写作”让读者随之一道接触世界。韩东正是通过他独有的技法和匠心,将“我”与“世界”的关系调节成常温,将读者引向这样一个概念:世界是直接的、可以自由触摸的、真实生活的。

这个文本内“韩东”的存在,它是寄存在“散碎”叙述语境,不可见而可感的特殊。这一特殊现象呈现手段,可以归结于“陌生化”的一环。然而,在叙事角度上,这一“韩东”存在的基础,貌似用韦恩·布斯的“隐形作者”63来描述更为适合。所谓“隐形作者”,即真实作者的“第二自我”64:即传达一种感觉、一种状态或者一种意志的文本内抽象物。韩东有一首名为《甲乙》的诗,该诗以冷静的观察视角对甲、乙这对男女的生活片段“查之毫厘”,甚至用以“头向左移了五厘米”的“显微镜”式的观察。毫无疑问,这是日常化写作的成功实践。在诗中呈现的“观察者”所带来的感觉,并没有随时间而消逝,而是被韩东充分吸纳并运用于《五万言》中了。并且,早在《五万言》之前,有相当一部分论者就已发现:韩东犹如一位孤独的旅行者,在“不断向自我靠近”65,在“面向自我的写作”66,在断裂后继续“行走”67。这个直面自己的“韩东”,是无论视角如何变换都能捕捉到“作者”的抓手。

因此,《五万言》中这种“异邦人”的陌生感,正是所谓的“隐形作者”在作品中的呈现。“异邦人”不同于零余者与边缘人,它是在场的、参与的、非介入的。他完完整整地将触摸到的世界的生命体验裸露,保留着生命体验纯真的内涵。同时,将文本放置出来,给予其必要的内在肌理后便对矛盾不再干涉——这意味着作者决绝地选择了“死去”,也意味着从此这“五万言”具备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韩东聚焦的自我身份却不是过度“政治化的身体”68,而是通过文学构成的拥有“智性”的身体,来触摸世界,反馈世界,至少像一面“镜子”那样观照“生活—自我”这一双向维度架构。关于这一层“身份”内涵,《五万言》中将其回归至“作家”甚至是“作为艺术家的作家”69,他们的任务不是要去作为社会的一份子去发声,不在“个体方面形成有关一种自足的符号体系的幻觉”70。而是“正面自己”,知道作为一名“特殊领域的劳动者”的“我”71,应去专注“修行”自己的本行。这就给予这个“身份”存在的前提,即排除他者“干预”下的“我”。《五万言》中的“韩东”恰如他本人所说:以“生而为人的立场和一个写作者的立场”行走,“穿越时间,不仅是将来也是过去”。

结 语

《五万言》这部作品,无论从形式上的命名艺术、结构上的内在“肌理”,还是风格上的“他们”阐扬以及抽象上的“文学身体”,都各方面集中展示了韩东历经四十余年的写作水平,以及他的匠心秉持和精神恪守。韩东通过《五万言》告诉我们:任何人都有记录自己思想的自由、抒写自我的自由。这便是《五万言》的价值,也是韩东给当代文学精神上的献礼。《五万言》不同于韩东以往的作品,却又离不开作者此前所有的创作;它是“过时”的即时性作品和即兴创作。它的存在就是作者作为一名作者的最好证明,它向那些所有知道韩东的人展示文学的真谛:“我思故我在。”

[本文为202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百年来地方志所见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22XZW009)、湛江科技学院2022年度校级科研项目“新时代银发写作群研究”(项目编号:ZKXJKY2022012)、湛江科技学院2022年第二批校级本科教学质量和教学改革工程项目“中国现代文学与写作教研室”建设(项目编号:ZLGC-2022369)、湛江科技学院“品牌提升计划”2023年线下一流课程《中国现当代文学I》(项目编号:PPJHYLKC-202363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12 13 14 15 30 34 35 36 37 39 41 44 45 46 47 48 49 50 58 59 60 61 62 63 69 71 韩东:《五万言》,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61、79、120、129、143、153、26、55、39、53、8、64、27、99、50、30、40、48、88、5、14、82、3、54、138、24、25页。

2 刘海涛:《文学创意写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242页。

3 57 河西:《革命的标记:今日先锋访谈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30、229页。

4 许慎译注:《说文解字》,徐校,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5页。

5 16 17 18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0、775、776、939页。

6 韩东:《五万言后记》,《五万言》,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61页。

7 袁行霈、聂石樵、李炳海:《中国文学史》(第1卷 ),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78页。

8 32 张锐:《五万言:记录思考的痕迹》,《深圳特区报》2020年5月30日。

9 11 夏征农,陈至立:《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73页、第2912页。

10 张元珂:《韩东论》,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44页。

19 24 25 31 常立:《“他们”作家研究韩东、鲁羊、朱文》,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28、7—8、36、36页。

20 26 27 常立:《关于“他们”及其它——韩东访谈录》《“他们”作家研究韩东、鲁羊、朱文》,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85、192—198、198页。

21 23 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8页、第138页。

22 高跃丽:《“断裂”一代小说的叙事特征和精神主题研究——以韩东、鲁羊、朱文的小说为例》,河南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

28 29 刘春:《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二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133页。

33 徐敬亚:《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同济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2页。

38 韩东:《他们:韩东、毛焰、鲁羊、于小韦四人诗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56—169页。

40 孟繁华:《九十年代文存》(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63页。

42 68 谢有顺:《身体修辞》,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163、8页。

43 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修订版),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99页。

51 韩东:《我和你》,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

52 许志英、丁帆主编:《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64页。

53 谢有顺:《文学身体学》,《花城》2001年第6期。

54 于坚,谢有顺:《写作是身体的语言史》,《花城》2003年第3期。

55王鹏:《不竭的先锋精神——韩东退休,“作为诗人、作家的韩东永不退休”》,http://www.xdkb.net/p1/js/20211028/225838.html,2021年10月28日。

56 陈鹏:《韩东创作理念研究》,云南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论文。

64 刘玉宇、雷艳妮:《论“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文艺理论研究》2012年总第4期。

65 吴聪聪:《不断向自我靠近——论韩东文学创作》,广西师范大学2005年硕士论文。

66 尚艳:《面向自我的写作——韩东小说创作论》,华中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

67 刘平:《断裂者的行走——韩东小说论》,湖南师范大学2009年硕士论文。

[法]马赛尔·莫斯:《社会学与人类学》,余碧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

[作者单位:湛江科技学院 ]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