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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1期|时国金:隔着时光的芬芳
来源:《绿洲》2024年第1期 | 时国金  2024年02月26日08:59

离开了家乡,却没有离开水阳江,只是从江的下游搬到了上游。奔流的江水,轻拍着我出发时踏上的大堤,常常牵动着我思乡的心弦。入夜,一江浊水,裹着城里闪烁的霓虹,汩汩地朝下流去。

1

我在村小奉献了十年青春。所谓村小,也就是两排瓦房作为教室的小学校。三面环水,操场上,雨天一片泥,晴天一层土。两排教室,南北相向,窗户没有窗门,更没有玻璃,一个方框嵌上一排木棍便是窗子。春秋倒好,透气清爽。冬天就难过了,早读课上,太阳正羞答答地探进窗口,北风夹着寒气先钻进来,像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冰刀在教室里晃动,学生们常被冻得清鼻涕直淌,一张张红扑扑的小脸,扯着嗓子像唱歌一样背着课文,声震屋顶,实在惹人生怜。于是,我就找来一张硬纸壳和两张报纸,找一位个子高一点的学生做帮手,哆哆嗦嗦地用订书机把它们钉在窗子上。开始还可以遮风挡雨,几天一过,那几张报纸就破破烂烂随风而去了。后来,学校买来了一小卷塑料薄膜,裁好后,给每个班发了两片,用图钉把塑料薄膜蒙在北边的窗户上。南边有走廊,刮不进雨,冬天南风也少,就省了下来。可一个冬天不到,塑料薄膜就被风刮得大洞小眼。针大的洞,却能进斗大的风,那寒风呼啸着从孔洞和缝隙里钻进来,毫不客气。那时,学生和老师生冻疮是常有的事。

有一年,秋天刚过,王校长就找了一个篾匠,细细地编织了十几个精致的篾框子,里层夹上塑料薄膜,一个班发了两个,用来遮风挡雨。刮北风就把它挡在北边的窗户上,刮南风就拿到南边的窗户上系住。天晴,暖和了,就拿下来放在教室的后面。室外寒风肆虐,室内书声琅琅,现在想起来尽是温暖。这两个精致的“窗帘”,一直到我离开那所学校还在使用,只是每年要请篾匠来维修一次。

教室的地面是泥土的,时间一长,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坑洼,打扫卫生很不方便。于是,学校每年就安排一次平地劳动。学生从家中带来铁锹、锤子、斧头,脸盆等劳动工具,选星期六的最后一节课,名曰“劳动课”,大家高高兴兴,把教室里的桌椅搬到走廊里。有的同学用锹一块一块地把室内的土翻挖过,有的同学用斧子或锤子把翻开的土敲碎垒平。学生们轮着干,教室里的“乒乓”之声不绝于耳。作为班主任的我,一边干,一边要不断提醒学生们注意安全。浇水就更有劲了,大家从沟边到教室一字排开,像一条彩色的传送带,把一盆盆水从沟里舀上来,传递到教室,泼洒在土中。水乡的孩子见到水满是兴奋,一盆盆水在“传送带”上泼泼洒洒,弄得每个学生的头发都像沾满露水的小草,队伍中不时传来女学生的尖叫和男学生的嬉笑。

第二天下午,是最后一道工序——平地,学生们用斧头或钉锤一点一点地把干透了的地面锤实锤平。有一位细心的学生还捡了一堆瓷片,敲碎了嵌在平整好的地坪上,于是一跨进教室,平整的地面就有几个歪歪扭扭的瓷字“好好学习”映入眼帘。这样的地坪硬实,不起灰,舒适度不亚于水泥地。同学们感受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会高兴好长一段时间。

圩乡学生永远对学校的集体劳动保持着这一份热情和纯朴。每个学期开学时,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对操场及校园周边悄悄生长出来的杂草进行一次集中清除。特别是秋季开学,一个暑假下来,操场上已是杂草丛生。这时,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扫除开始了。学生和老师一道,铲的铲,砍的砍,扫的扫,整个校园灰尘弥漫,就像一个战场。铲除的草皮,砍下的藤蔓、枝条、蒿草,大家又争先恐后地抱到最南边的沟岸旁,集中堆起一座小山,点一把火煨起灰堆。烟火袅袅一股青蒿味氤氲在空气中。

烟尘飘尽,书声便响彻校园上空。

煨成的草木灰,又被喜欢栽花的米老师带着几个学生用簸箕打扫干净,撒进校园西北角的花坛里,成了滋养花草的好肥料。米老师是上海下放知青,她对待那些花,像农民对待农田里的庄稼一样专注、细致。花坛里长出来红红绿绿的花花草草,我大多叫不出名字,也不曾给它们施过肥、除过草、浇过水,只记得在学校时常能闻到一股扑鼻的清香,看到它们鲜艳地绽放。

2

那时每个学生的课桌和凳子都是自带的,各种样式都有。每当开学之际,通往学校的坝埂上学生们扛着大大小小的课桌和凳子,倒映在水面上,像两条长龙蜿蜒而来,一条在埂上飞舞,一条在清澈的水中盘旋。有一年,不知是谁用模子垒筑了一种泥巴课桌。这种桌子在浇筑时为了增强黏性,往土里掺了一定比例的牛粪。秋季,遇到阴天,气压低,快放学时,没有干透的牛粪桌子会引来牛虻,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窗户边飞舞,逮住几个头上汗津津的男生猛叮,疼得他们个个抓耳挠腮,龇牙咧嘴。

也有一个班的课桌是十块木板,左右两排,用土基架起来做课桌,一块木板上趴四个学生。早晨,学生来了,一个个掀开木板,把书包带子从一头套进去,挂在木板的下面。于是,教室就传出一片木板翻动的“噼噼啪啪”之声。

直到我在学校任教的第四年,乡教办从山里购来了一批杉树打制的课桌凳,王校长给了我们五年级一班。大家迅速把它运回来,往教室一摆却傻了眼。原来教室的尺寸不标准,太窄,四张桌子并排一放,就没有了过道,出进很不方便了。可学生们还是很高兴,每天进进出出,或钻,或跨,其乐无穷。

学校也有一些课桌,那是老师的办公桌,全集中在一个教室,十二个老师,十二张桌子。一到学期临考,我们语文、数学任课老师要给学生印大量的模拟试卷,以应对全乡的统考。这时,王校长的那张办公桌就贡献出来作印刷工作台了。整个办公室就像一个小型“印刷所”,有的老师裁纸,有的老师刻钢板,有的老师数纸印刷。油墨给室内带来一丝淡淡的墨香,一盒油墨打开,时间一长就干了。要很快用完,为了让滚筒更润滑,中间会加一点煤油,覆上蜡纸后的机身用四块垫片牢牢地固定住。先用沾了墨的滚筒在蜡纸上均匀地铺上一层油墨,再用一张废纸放到下面试一试,觉得已涂抹均匀,字迹清晰,就数好白纸开始正式印刷。一个班四五十人,一张蜡纸一口气就可以印完。我们是平行班级,一个年级两个班八九十人,一张蜡纸要印这么多卷子就有一点难度了,印到后期,若蜡纸的某一处起皱,那一处就不清楚,会影响学生的辨识。这就要在开始时十分仔细,过轻则卷面不清,过重会很快起皱。滚筒在涂了油墨的蜡纸上平稳地滚过,就像花农给干透的花钵浇水一般,发出“刺刺”的声响,此时的墨香闻起来有一股花朵绽放的芬芳。

3

那时,我喜欢看风暴来临前的乌云。那变幻莫测的滚滚云海,常能在我心底翻滚起层层波澜,很像我当时的人生境遇,迷茫中充满了变数。

有一次,正上课间,忽觉窗外狂风怒号,阴云翻滚,便打开教室的门,带着同学们来到田野,举起双臂,张开怀抱,仰头望云,迎风奔跑。乡村的天和地离得那么近,暴雨来临前,狂风追着大堆大堆的乌云,在头顶上翻滚,空气中带着一股清新的泥土和禾苗的气息。同学们迎着风,仰头看天上变化多端的云朵忽而成羊群,忽而是牛群……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手舞足蹈。大家感受风的鼓荡,聆听风奔跑的声音,嗅着风中的潮气——全身心地体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感觉,仔细辨别着风压稻禾的势头、风吹乌云的劲头和云在天空的百般变化。我也和那风一样,带着他们,和他们一道狂乐于田野,在田野中碰撞交流。就像阅读一本有启发性的课外读物,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突然被召唤出来,与同学们已学的知识放在一起发酵成一篇篇作文的素材。

“自然间充溢着美和快乐,关键看我们如何去发现和创造。”我说,“同学们,我们把这一幕写出来,就是一段很美的片段。关键是需要我们睁大眼睛去发现自然的美。”

我透过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感受到了这种引导的快乐。

那是我与圩乡贴得最近的一段光阴。相处的时光里,生命成长中那份心中的炙热,仿佛能抵达无限的可能。至今忆起依然心香荡漾。

4

今天,在这个秋日,伴着江水轻扬,我又驱车圩堤,再一次来到曾经工作十年的小学。

三面环水,一条坝埂通向学校,远远地看去,一幢楼房拔地而起。其实楼房也只有两层,每层有十间教室,四面已圈了围墙,在平展的圩乡田野上就格外显眼。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院中开阔的操场荒草萋萋,寂然无声,只有几只鸡和小鸟在安静地寻觅着草丛中的虫子。院子的西北角,一个蹒跚而有些熟悉的身影弯着腰在侍弄着什么。

“米老师!”我的声音未落地,米老师就站了起来,她用手拂去遮在额前的一缕白发,开心地笑着说:“时老师,稀客呀!”这么多年,她一直客气地称我“时老师”。

几年前,乡村小学撤并后,只有米老师舍不得离开,她没有住进城里,也没有回村里住,和丈夫就坚持住在学校。

我说:“记得这块地原是花坛,栽了好几簇花的,怎么改成种菜啦?”

米老师说:“学生都走了,老师也走了,花开得再艳,也没人看,就把这儿改成了菜地。你看,这韭菜长得多茂盛!”

新鲜的韭菜被阳光一照,翠绿中闪着金色的光,我小声道:“还是花好……”

米老师没听清我在讲什么,扬了扬手中的韭菜,笑着说:“这块地很肥,种花发棵,种韭菜也长得好。走,屋里坐去。”

我的眼前闪现出一个年轻而矫健的身姿,洒脱地抹去额前的汗水,把学生端来的草木灰一捧一捧地撒到花草的根部。整个学校荡漾着一缕淡淡的清香。

现在这里只剩下荒芜和寂静。那些花儿已消失在尘埃里,渐渐地沉淀于这圩乡清澈的渠水。我们的师生都离开了这所圩乡的村小,像村庄上飘起的那缕炊烟,淡然地融入了浩渺的天空。

回城,逆着江水顺堤而行。斜阳返照江面,波光粼粼中有一座破落的小学若隐若现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