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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1期|程静:乡愁与苹果树
来源:《绿洲》2024年第1期 | 程静  2024年02月23日08:45

苹果树

果树的枝丫伸过半人高的围墙,八月之后,青苹果的颜色每天都在变化,果实原先隐没在枝叶间,青的分辨不清,现在逐渐成熟,看见的则越来越多。在社区工作的这段时间,我整日游荡在条条小巷,那些在高楼背后散发田园气息的小巷如今仍然存在,它们屹立在城市深处,仿佛某种梦境,令昔日重现,尤其是庭院里的那些苹果树,还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样,郁郁葱葱,伸展着褐色的枝条,经过时间和情感的过滤,记忆中的每一棵苹果树都像缀着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或许苹果树最初不是来自人们的记忆,而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亘古记忆,此地栽种苹果树的风俗源远流长。部队到达的时候,克干平原上一个以苹果命名的城市已过去数百年。祖父回忆,1949年9月,部队进疆在荒原驻扎的第一个夜晚,黄昏之后,气温急剧下降,到了后半夜,大风席卷而来,天上的星星四处逃散,沙子落在帐篷上的声音就像是被暴雨袭击,劈啪作响。风沙过后,世界瞬间沉静,月光下的营地清亮如水,丝丝缕缕的苹果花香经久飘荡,除了不远处的城市,花香多半来自三天前经过的那片长满野苹果的幽暗山谷。“再不会到达更远的地方了。”那一刻,祖父耳边传来积雪融化汇聚成河水的翻涌声、荒草摇动的声音和这个季节最初的雷声,他从内心彻底告别了家乡,后来与人谈到死亡,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与其说是豪言壮语,不如说是将此地当作自己最后的故乡与归宿的决心。

祖父随部队辗转数地,后来在新源县境内的阿克齐驻扎,担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七十一团场团长。在我出生后,祖父已转业到地方。家中三叔、小叔和小姑还没有结婚,结过婚的叔叔姑姑也没有搬出去,12间平房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像部队内勤管理那样,统一了门窗大小和窗帘的颜色规格。平房的背面处于葡萄树的阴影中,在中午紧闭窗户,以阻挡炎热天气里的暑气与尘埃。最热的时候,站在原野上看不清远方,滚滚热浪在空气中晃动,犹如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什么都像是幻觉,只有积雪的山峰在大地上轮廓清晰,屹立不动。平房两边拐角,一边连盖三间有着高高天窗的敞亮厨房,一边搭建了鸡棚和煤房,院子中间是一个半围起来的菜园,菜地以田埂分隔成均等的16块,种植各种蔬菜。菜园一年四季都在种植与收获中交替。厨房前面的三棵苹果树已经高过屋顶,绿叶婆娑,树干上爬动着蚂蚁和蜗牛。可是接下来的五年,这三棵苹果树都只是年年开花,年年不结果。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人在意,所有生命都在这片无垠的土地上自由而孤独地生长。家里每个人都很忙,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祖母瘦小的身影在走道上不停穿梭,打扫缝补,饲鸡喂狗,需要晾晒的干菜和塞满四只水缸的腌菜使她一整天都坐在一堆蔬菜中,母亲一下班就钻进热气腾腾的厨房,小姑那时还是个高中生,每个星期天都要清洗全家人的床单和衣服,大铁盆里的肥皂泡来不及幻灭就新生,高高的泡沫几乎堆到小姑下巴上。院子里人来人往,祖父的战友、叔叔的同事、姑姑的同学,大铁门不断地发出开门、关门时的“咣当”声。在耀眼的阳光中,向远方荡去。祖父戎马一生,来找他的人,都是曾经转战南北的战友和生死兄弟,餐桌上每天都有重要客人。祖父那时工资不低,但手中从来没有剩余的钱,为弥补经常不在计划中的开支,全家人都要参与劳动。多年后,我的长辈们谈论往事时,一致认为那时候需要做的家务太多了,不过,也因为承担了不少来自家庭之外的事情,每个人都学会了忍耐与包容。

父亲在两棵苹果树之间给我安装了一架粗麻绳秋千。在一个微风吹拂的暖暖春日,我从秋千上一头栽下来,膝盖磕出了血,还掉了一颗牙,不过牙齿不是因为从秋千上摔下来导致的,它早就摇摇欲坠,却始终顽固不掉,一直没有胆量拔出来,只好忍着,现在居然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意外解决,我很高兴,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没流一点血。此后,我希望世间的痛苦都能这么解决:毫无痛苦,不知不觉。此外,小叔被打得最惨的那次,也是被绑在中间的那棵苹果树上。身材魁梧高大的祖父早已不穿军装,但还是军人的做派,他从腰间抽出皮带的气势简直吓死人,大家都看着,没人敢上前阻拦。后来我跟母亲说起这件事,她很吃惊,她以为我当时年幼,根本不可能记得这件事。我也说不清楚,往事亦真亦幻,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可是我说出来的那些细节的真实性,母亲自己也承认,比如祖父那条铜扣上刻着五角星图案的军用皮带,他怒气冲冲,折叠在手中发出响亮的让灵魂颤抖的噼啪声。

在祖父的八个孩子当中,小叔最顽劣,打架,抽烟,脖子底下晃荡着的书包里永远藏着半块砖,用以防身。他骑自行车旋风一般从巷道呼啸而过,身后一片惊呼,啄食的母鸡窜出去好一截,散落的片片羽毛才落地。家中所有子女都被教育得朴素而谦虚,尤其是我父亲,从不过多表露自己的想法,谨慎、宽容,与世无争。这种厚道的品性对我影响不小,以至于我在对文学艺术的追求过程中常常感到其中的束缚对心灵的捆绑与压抑,一生无法挣脱。唯独小叔仿佛是一个奇葩,不受规矩约束,发挥自由天性,他的言行做派结合祖父的特殊身份,常被人描述为纨绔子弟。只有我知道小叔的善良和慷慨,口袋里的一点钱,也大多拿出来与朋友分享。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小叔爱上了一个在煤矿上班的姑娘,那姑娘直白地告诉小叔,她并不爱小叔,但小叔若能带她离开那个肮脏粗鲁、寸草不生、空气中永远飘着煤灰的地方,她就嫁给他。这是一个以婚姻来改变命运的女人。但令人心惊的不是她的想法,而是她的坦诚。小叔决心用一生的爱来获得她的爱,他认为爱情本身就是冒险,只管去爱,其余的交给命运。十五年后,当我在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说吧,记忆》里读到他母亲给他的教诲——“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时,我只能说,这个世界之所以那么令人眷恋,是因为有一些豁得出去的人的存在,他们不计后果地交付爱与深情,打破了人与人之间苦涩的外壳。祖父担心他们的婚姻,但岁月带走的东西太多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将小叔绑在树上。那时家庭关系到了极其紧张的地步,谁都不敢与小叔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我母亲仗着掌管厨房能当半个家而不惧权威,当着众人的面,喊小叔到餐桌上吃饭。

每年夏天,我都会被送到距离伊宁市三百公里之外的外公那里。与祖父家的三棵苹果树相比,外公可谓富有至极,他在一个团场看守果园。矗立在荒漠上的果园仿佛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堡,目之所及,唯见野草与孤树,一条通往团部的小路上黄土漫漫,路边的草叶披着尘埃,孤独而疲惫,周围数十里找不到一户人家。果树在大风中摇晃,发出山谷林涛般的深深回响。越往果园深处走,光线就越暗淡,一只尾巴修长、翅膀纤巧的蜻蜓在前面飞舞,最后悬空而停,我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出于对深处的恐惧,我从没有走完果园的一半。而在林间的一片空地上,外公家的两间土坯房就像沙漠里的沙丘一样枯黄、干燥,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灰暗的贫寒之光。屋子里如同原始人的巢穴,原木餐桌、木桩板凳、仍然长出新芽的柳条筐和爬树的梯子散发植物的芬芳与清凉,所有用具都是就地取材,出自外公松树皮一样皴裂的双手。屋里到处都是苹果,外公每天都将果园里掉在地上且完好的苹果捡回来。

外公清瘦、寡言,他的沉默与脸上冰冷的高颧骨让所有人都觉得他看守果园最合适,外公很少与人来往,一般情况下,除了在昏昏欲睡的中午,有一些跑来偷苹果的孩子外,根本不会有人来到这个荒凉之地。偷苹果的孩子们不会空手而归,外公将那些捡来的好苹果送给他们。外公小时候读过私塾,深知读书的重要性。他教我写毛笔字,在旧报纸上写下一排又一排的“人”字,人、人、人,让我对照描摹。我对反反复复练习一个字烦躁不已,我只对故事有兴趣。外公教我认字,因为心急,我常常将不会的字念一半,将“徘”念成“非”,将“徊”念成“回”。外公发现了,即刻帮我纠正。在上小学一年级之前,我终于能磕磕绊绊地读完儿童故事集《365夜》。

吃过晚饭,外公带我走出果园,穿过一片苜蓿地,来到边境线上两国交界的宽阔地带,站在山坡上,可以看见邻国的农庄、一排排白杨树下的白房子,风从我们身边经过,一直到对面的原野。我问外公那个国家是什么样子,外公说:就那个样子,人类的生活。到了今天,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那写得一手漂亮瘦金体的外公最智慧的回答,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国家,绵绵不绝的,仍然是人类在这个地球上世世代代的生活。

外公退休后,母亲将他接到伊宁市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就再也没机会走进那片沉寂如古堡的幽深果园。院子里最后只剩下我们一家,祖父祖母早已带着小叔还有小姑,回到内地老家定居。这期间,其他叔叔姑姑们成家、调离、搬迁、死亡,陆续离开了那个12间平房并排的院子。他们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在一些地方,热闹的声音仍在回荡,这使我认识到,所有的经历都有意义,如果没有在果园的生活经历,这无边的孤寂和落寞,我可能会很难适应。再次和叔叔姑姑们相聚,是我参加工作以后的事。祖父已经去世。小叔的婚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冒险,轰轰烈烈的开头,波澜不惊的过程,儿子上到中学,小叔开始发福,早已没有了年轻时代的大鬓角和小胡子,咧嘴笑起来发出宽厚的“呵呵”声,倒是和他的二哥、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外公去世后的第二年,父亲单位分了楼房,搬家那天我回头看了一眼院子,不相信这就是我们的家:长长的墙面布满雨水冲刷的沟壑,菜园几乎荒废,因为根本种不过来,鸡棚则完全坍塌,青草从砖缝挤出来,所有的花朵自生自灭。数年后,我在菜市场遇到雨霞——从前的邻居,她说我们家搬走之后,那三棵苹果树开始结果,只是果子的味道酸涩难以入口,新的主人只好将它们全部砍掉,换上了新品种。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从前的生活彻底结束,而且没能留下任何痕迹。我因不知归期而在困苦中徘徊,小巷庭院苹果树的出现,带我穿越时光隧道,逝去的生活在记忆中返回,找到了往昔存在的证据。

八月之光

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一条条小巷暴露在没有边际的白光中,所有庭院寂静幽深,我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抬起头,看见数十年前的自己,就是站在这样的庭院当中,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午睡醒来,发现房间空无一人,只有母鸡咯咯的叫声从鸡舍传来。出了屋子,地面滚烫,小狗蜷起爪子跳过走廊,钻进菜园深处。12个房间窗户紧闭,里面保留着昨夜的清凉与宁静。这是边疆永远令人惬意而又难以理解之处,无论多么炎热的天气,只要有阴影的地方,屋檐下、树下,哪怕一朵云彩飘过,挡住一丝阳光,阴影里就会冒出飕飕冷气。

祖父坐在葡萄架下,一把圆肚子紫砂壶捧在手上。这是他身边唯一具有文化气质的物品。祖父其实没什么文化,认识的几个字都是在部队学的,从战火硝烟中走出来的人,经历过贫穷、饥饿、死亡,对部队充满难以描述的深沉情感。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应该立足于一个义字。他将豪爽的个人性格与一个革命者的品质完美结合,坚强、乐观、忠诚。祖父曾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七十一团场团长,在群众中获得很好的口碑。虽然没有个人财产,但并不意味着祖父没有钱。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过:那时候整个团部,就数你家有钱。有人对我描述祖父到团部领工资的情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帕,铺在桌子上,会计数出一堆钞票和粮油票放在手帕上,祖父将这个大手帕的四个角提起来,打一个结,揣在怀里。那时团场职工每人每月的工资不过薄薄几张,他却要用一个大手帕来装钱。当然在整个团场,没有谁比祖父的资历更老,人们目送一个曾经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身体里永远嵌着无法取出的弹片的老人远去的身影,甚至相信,他之所以能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不是因为拥有超群的胆魄,而是因为无可撼动的理想与信仰。当然,团场的事情我都是听来的,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走到祖父身边时我还没有醒,脑袋昏昏沉沉,软软地伏在他的膝盖上。祖父将手中的紫砂壶送到我嘴边,让我和他一样对着壶嘴喝水。茶梗飘浮的茶水总是异常酽,半壶茶叶,汤水颜色早已与紫砂壶融为一体,茶水之苦,完全不是一个幼小生命所能承受的,不过奇怪的是,明知如此,我每次还是会伸长脖子,像待哺的小鸟那样,接受他给我准备的一肚子苦水。

两个人,一老一少坐在葡萄架下的阴影里,葡萄花如细雨飘落,花粉悬浮半空,光斑从白杨树叶的缝隙间洒落地面,不停变幻出各种图案。静谧中,不知不觉,祖父垂下头,银白的短发倔强而孤独,他闭上眼睛,似乎没有了呼吸,就在我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突然喊出一个人的名字,有时候则是另一个人名。我习以为常,那些都是我不曾见过并且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他们早已在战争中牺牲。

祖父1928年参加革命,经历过长征以及不少战役。长大后我问他参加过的战役名称或地点,他说记不清,年月和地址都不清楚,我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岁月流逝,记忆破碎,往事重叠,许多事情实在无力追述。但我却从未想到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祖父不想触碰疼痛、撕开伤口。祖父事情记得颠三倒四,那些死去战友的名字却说得清清楚楚。“野地的风像刀片一样刮过脸颊,露水浸入骨头,那天早晨,我从草地上站起来,身后背靠着的两个人,宝贵、广才,却没有站起来,他们抱着枪,身体像枪管一样冰冷僵硬,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夜里的什么时候牺牲的。”即使没有遭遇战役,寒冷、疾病、饥饿也会随时夺走战士们的生命。祖父很少谈论战争,那些关于往事的记忆,他好像从未打算留下来,一旦陷入回忆,站在旁边的人,就将长久得不到回应。或许,他觉得既然是替死去的人活着,就唯有好好活着,他说得已经足够多了。

我和祖父在一起更多的时候只是等待,等待逝去的人再次远逝,等待这一天的炽热慢慢过去,等待太阳挂在院墙的三棵白杨树上。这时,晚霞如丝绸布满西边,墙角的地雷花一簇簇开放,一切意味着晚餐时间即将到来。母亲以最快的速度到家,将自行车支在墙边,系上围裙就和祖母一起在厨房里忙活。母亲其实没什么厨艺,她做任何事都属无师自通,厨艺也是如此,经常不是要做什么菜而准备什么食材,而是看厨房里有什么,即兴搭配,这使得她的菜肴经常翻新,实际上吃到嘴里的大多还是老三样,萝卜、白菜、土豆。大家都说她手艺好,我觉得不是手艺的问题,是对事物的一些看法不同。母亲在单位年年被评为先进,有一年,她佩戴大红花的照片和市里其他先进人物一起挂在解放路阅报栏的橱窗里,每天早晨父亲送我上学路过,都能看见母亲在阅报栏里高高兴兴地目送我们。长大后我也从未问过她:一个不甘于平凡的人,怎么甘心将才华消耗在日常生活的诸多琐碎上?我估计,她自己也不明白,当时的情形容不得她去纠结,不得不操持这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不过,这个家也成了她的舞台,她的另一种才华得以施展,大家庭中兄妹姑嫂之间以及各自与祖父母之间的关系,多亏有了我母亲,才保持了某种平衡。

十二岁时,我在父母房间找到一套完整的《红楼梦》,4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既没有像我从前找到的《青春之歌》那样散了页,也没有像《雷雨》那样没了封面,丢失了后半部,令人无法知晓结局。虽然这套书没有缺损,却对我的理解毫无帮助,除了四大家族的繁华生活与命运沉浮,以及一群少男少女模糊的情愫外,我根本没有看懂是什么意思。不过,书里著名的人物王熙凤,却使我想到了母亲。她当然没有王熙凤那样的本领,但为人处世的周全、伶牙俐齿以及薄嘴唇,与王熙凤确有几分相像。就连祖父也会在家里来了客人时,通知其他成员:叫二嫂准备晚饭,家里有客人。

祖父掌管家中财政,但花钱却没什么计划。他为人慷慨,乐于助人,一些寻到门上的人,不管能不能帮上人家,总会拿出一些钱来表示同情或支持。我们家没有多余的财产,常常是最后的必需品也与人分享了,所有的钱都在这个大家庭的诸多开支以及莫名的慷慨中丧失殆尽。之后祖父宣布了一条规定,每个参加工作的子女必须交纳伙食费,为了应对物资匮乏,每个人都要参加劳动,打土块、打煤砖、挖菜窖,秋天腌菜、夏天做酱,下雪前将五株葡萄藤埋起来。生活的一切,都处于无休止的劳作中。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多年后我的长辈们说起那时的劳动,言词总是欢乐而充满眷恋,认为那段时光才是最美好的生命片段之一。作家于坚在《在遥远的莫斯卡》中写道:如果没有对劳动与生活的这种诗意感受,很难想象人们可以长久地居住在这样的高原上。我才突然醒悟,关于屯垦戍边以及父辈们在这片土地上的付出,除了磨难和艰辛,人们的内心及精神世界远远比我了解的更加宽广和纯粹。

门前那片菜园里的劳动,从播种到秋收从来没有间断。此时,一家人播种的情景在我的脑海仿佛昨日重现:阳光朗照,微风拂面,一只蓝色蜻蜓几番试探,最终停在花枝还未缠绕的篱笆上,祖父指挥他的孩子们在地里忙碌。土地被精心翻过三次之后,平等地分割成一个个方块,每块都以田埂相隔,里面将会种上豆角、茄子、西红柿、黄瓜、辣椒。这些蔬菜的种子去年秋天就被祖母收集,用纸分类包好,一包包种子长长地排列在地头,祖父捧着紫砂壶,土黄色的宽大衣裤被西风吹拂,边地荒凉,却是他颠沛人生停留最久的一处。此刻,在铁锨与泥土的碰撞声中,他用行动教育家中的年轻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第一缕乡愁

二十岁之前我不认为自己有乡愁,因为从未感觉到对一片地域的爱与惆怅。家乡宜居,但其中的枯燥与沉闷对心灵的折磨也非同寻常。小时候,每年夏天母亲都会带我去看望外公。天还没亮,大人们就把我叫醒,地下堆着一堆要带走的东西,一个卷起来的硕大包裹,是母亲给外公缝制的一条新棉被。亲人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忙作一团。黎明的寒风钻进衣服,我想到汽车上那挥之不去的汽油味,鼻子即刻被钢铁浇铸一般,令人难以呼吸,不禁浑身发冷,胃里翻腾起来,张着嘴就跑到院子里——在远行之前总是要先吐一次。

当车厢顶上的行李架上塞满了人们的各种物品时,班车终于离开了城市。起先还能看见路边闪过的低矮民居,不久,民居也消失了,前方空空荡荡,除了天空和大地,一棵树也没有,汽车好像在没有方向的大地上行驶,耳旁只听见车轮与地面石子发出的摩擦声,阳光铺天盖地,车厢里又闷又热,但是没有办法,除了和车窗外的芨芨草、骆驼刺、红柳一起在干燥的空气中苦熬外,别无选择。在荒漠边缘,草木渐渐集中,从稀疏到丰沛,青绿的原野像地毯一样向四方铺展,河流蜿蜒,牛羊甩着尾巴,吃草的脑袋却从不抬起,在落日的余晖中,西北边疆的气息弥漫天穹。

没有人聊天,车厢里的人始终默不作声,天地茫茫,时间无痕,人在此处会很容易忘记自己要去哪里。马或骆驼有时会在荒漠中无缘无故倒毙,它们躺在路边,干燥的毛皮被风翻动。我躺在母亲怀里,一次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时抬起头,看到热浪中摇晃的风景,既像在眼前发生那样真实,又如一场朦胧幻影,那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我六七岁时还去过乌鲁木齐,两天两夜,途中种种艰难给人留下难以抹去的内心阴影,直到现在,母亲一听说出远门,非得提前上三次厕所后才出得了门。只有果子沟名副其实,黑色的松林覆盖山脊,高山瀑布如一条白练悬挂于山崖,野苹果树漫山遍野,碧绿而幽静。这是一条穿越北天山的险峻峡谷,元代以前还是不通轮轳的古牧道,1219年成吉思汗率二十万蒙古大军在果子沟凿石理道,才顺利进入伊犁河谷,进而征服整个中亚。山谷里没有风,苹果花早已落尽,繁花和落叶在幽寂中一年年腐烂,无边的寒气像风一样不息不止。

我对那座遥远的城市印象全无,觉得那么远,不可能到达。不过有照片为证,我站在父母当中,面无表情,和现在的我判若两人。我们背后是一座山,名曰红山,一座从乌鲁木齐市中心突兀拔起的褶皱断层山。去乌鲁木齐只记住了路,尘土飞扬的路,没有尽头的戈壁滩,沙丘和骆驼草一堆连着一堆,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生命迹象。

或许是为了惩罚我对家乡的轻视,考大学也没能考远,最终来到了乌鲁木齐。宿舍里4个人,来自新疆不同的城市。到了周末,乌鲁木齐市的丽华和昌吉州的小苏都回家了,只剩下我和阿图什市的晓玉。两个星期后,在一个沉默的傍晚,头顶上的日光灯发出“滋滋”声响,空气中飘荡着丁香花的芬芳,篮球场上有人在练球,“嘭、嘭”的声音持续到很晚,晓玉趴在桌子上用笔划拉了一会儿,问我:你会唱《铁血丹心》吗?

我正在思念家乡,不,确切地说正在思念母亲做的红烧肉,母亲做的红烧肉只放葱姜蒜,没有任何佐料,却像上了色一样红润油亮,醇香扑鼻。母亲厨艺精湛,可是我却觉得可吃的东西不多,学校伙食寡淡,却治好了我的挑食症,从前难以下咽的食物,如今每样都能品尝出内在的独特与不凡。晓玉的问话将我从无边的思念中拉回到现实,我回答说,会呀,还会《世间始终你好》哪。她开了个头,我们就一起唱起来:“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逐草沙漠四方苍茫……哪怕雪霜扑面,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我们不仅重温了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主题曲,还讨论了金庸笔下的爱情悲剧,比如王语嫣对慕容复、穆念慈对杨康、华筝对郭靖,所有的爱而不得都令人唏嘘。可见爱情不仅难以捉摸,还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们的友情从此建立。

晓玉性情随和开朗,很有人缘,她会一些维吾尔语,使得班上不少少数民族同学都认为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算是她最好的朋友,但一定是她最特别的朋友,因为只有我在她的邀请下,在假期和她一起去了她的家乡阿图什。阳光垂直、沙子晶亮,成片的胡杨林在道路尽头闪烁金色光芒,四处苍白耀眼,天地浑然一体。那时我才知道,天山一线,绵延数千里,最湿润的地方其实就是伊犁河谷。不过“阿图什商人”一度成为优秀生意人的代名词,在整个中亚地区都具有一定知名度。我们在各条街巷漫游,烤肉的烟火穿过白杨树枝和草棚,在没有云朵的天空消散。无花果的香味若有若无,夹杂着尘土的微风吹过,民居黄泥露台上的鲜花盛开。我对她深陷的眼窝一直产生怀疑,这时候才想起来问:祖上有少数民族吗,长得如此像少数民族?

她笑:土著嘛,长着长着就成这样了。

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夹杂几句维吾尔语,我羡慕她发音的标准和甜美。没想到第二年年末的时候,我们的友情发生了变化,关系逐渐疏远。晓玉遇到了爱情难题,她和一个男生谈恋爱,可这个男生不是她暗恋的那个他。她有了自己的秘密,常常在我面前欲言又止,爱情使她这个好汉开始迷茫,我追问,她却说你还不懂。我当时只是没有男朋友,除了没有亲身经历,其实什么都懂,从小我就早熟,没想到现在因为单纯而失去友谊,更没想到友谊还会与爱情产生冲突,只好看着晓玉在情感的抉择中徘徊,只好看着她与我越来越远,走向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时光流逝,如今数十年过去,不晓得晓玉后来嫁给了谁。虽然一直再未联系,但我们之间的情意我从未忘怀。

即将毕业的最后一个暑假,有几个同学相约去内地旅游,已经定好了路线,内容包括探寻泸沽湖以及摩梭人母系社会的传统文化。而我更迷恋脚下的这片土地,家乡的风景无论怎样,这辽阔的地域,首先培养出了人对自然的敬畏与尊重。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自己就是这片绿洲上的一粒沙,与其他微小事物一样,早已被边疆风土所浸染、塑形,如果不写作,其实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在一片地域上的收获,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与故乡的关系。汽车在滚烫的沙土地上行驶,雪山洁白,红柳摇曳,看着车窗外的一切,我感到无比熟悉,却也无比遥远,第一次感觉内心涌起一缕乡愁。

童年时代难以忍受的漫漫长路变成了独特体验,我开始了抒情写作。可是没过几年就写不下去了,那些被用于描述的词汇越来越显得空洞和不可信,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关在瓶子里的一只昆虫,看得见出路,找不到出口。直到有一天无意中看到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在《大自然既神圣,又无趣》一文中写道:“当你前往森林、草原或海边旅游时,你的心中充满了神圣而壮阔的向往,不要骗自己,你知道,你的内心深处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别的,只有人。……假如人不踏上大自然广阔的舞台,那么浪漫的风景就会在短时间内变得毫无意义,并且显得无聊、平庸。”想到那场没有参加的旅行,现在突然觉得,可能是潜意识里早已认识到,除了神圣却无趣的大自然,我将什么也看不到。我太高兴了,关于大自然,关于人,关于写作,再没有比马洛伊·山多尔所说的方向更明确了。

2013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我完全沉浸于一种封闭式的文学生活,没有落过一节课,却也没能写出一个字。深秋,在洋溢着欢乐与真情的联欢会上,班主任陈涛老师演唱了一首《鸿雁》: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这是一首早已流行的歌曲,但场合不同感受也不同,文学院里的银杏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嗅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内心再次涌起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