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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1期|詹文格:民间词语
来源:《绿洲》2024年第1期 | 詹文格  2024年02月20日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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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城区职场转往乡间酒场时,猛然间发现,原来人的转场就是语境的转场,时空变化,场景切换,那些凝固在纸上的词语,经不住酒水的诱惑,在情感的激荡中,猜拳行令,宴饮欢畅。

列队而来的词语,如莲花绽放,带着古意,披着新装,在悲喜两个极端中悄然复活,经过口舌唇齿的修饰,开启了短暂的狂欢。

民间词语犹如山野树木,四时有序,安静生长,它根脉深厚,古意绵延,在语言的长河中,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语,其本身就是日常生活的修辞。新旧交替的词语,一边默默生长,另一边悄然消亡,比如城里的局长和乡间的族长,他们分属两个不同的词语阵容,指向两种不同的传播途径,在各自的轨道上推动着官方话语与民间话语的有序运行。

面对慷慨激昂的讲话,我永远是沉默不语的听众,比如一场会议,比如一次葬礼,由于场合不同,局长与族长的讲话,带着身份标记,呈现出迥异的表述。当那些无形的语词化作有形的力量,讲述者就能在各自的领地上成为权威和主宰。

局长和族长的言辞尽管也有相同或相似的地方,但指向却完全不同,展示了同一词语的一体两面。局长的词语流动在人烟辐辏、锦衣玉食的市井;族长的话语固守在瓜瓞绵延、古风浩荡的乡野田园。

在乡间,每一个汉字都有一张面孔,每一句短语都有一层底色。它们如向下生长的红薯、藏于地底的土豆,笨拙不语,深扎底层,悄然繁衍,藏而不露。

如果把泥土一样质朴的汉字组合成一串词语,它们就会散发出浓郁的田园气息,萌生出满坡的果蔬稻麦,在季节的推动下,迎风抽穗,沐雨拔节,然后扬花灌浆。每当到了颗粒黄熟的时候,谷穗就会弯下腰身,以谦卑的姿态向大地鞠躬。

土地、牲畜、植物,作为农耕的参照,在乡间的词典里多有朴实无华的表达,少见轻佻傲慢的腔调。多年前,我在妻子开设的打字店偶遇一位老人。老人头发斑白,身形瘦高,满脸急切。在透明的玻璃外,我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叠剪好的纸张,朝店内匆匆而来。

老人进门便说:“老板,麻烦一下,我有事相求。”

我以为他是邻里矛盾、债务追讨、用地纠纷啥的,过来打印起诉材料,准备对簿公堂。老人推门而入,他神情谦卑,语调平淡,满脸微笑,显得很有涵养。我想如此彬彬有礼的老人怎么也会惹上官司?接下来我才知道,果然先入为主、自作聪明的猜测大错特错。原来他来店里并非遇上纠纷,而是家逢喜事。品学兼优的长孙被复旦大学录取,一个农家子弟,能上这种顶尖名校,在全族全村全镇都是破天荒的喜事。老人本想低调处事,可这喜事太过炫目,从乡镇到村组,从亲房到远房,从旁亲到血亲,全都视为荣耀。

众多亲朋族友强烈要求举办升学喜宴,隆重庆贺,告慰先祖,光耀门庭。老人知道这事推托不了,只好着手筹办升学喜宴。日子已经选定,可儿子、儿媳还在外地务工,前期事宜只得由老人一手操持。

按传统习俗,在乡村凡是操办喜事,必须事先给亲朋族友发出邀请,呈送请帖,以示尊重。老人一早就上街选购请帖,可跑遍镇上的大街小巷,看过所有店铺,竟然没有找到一款令他满意的请帖。

开始我以为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过于挑剔,行事高调,连请帖都想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店铺出售的烫金请帖质量上乘,印制精美、款式多样,老人竟然全都瞧不上。接下来老人一席话,才让我明白真相,我竟然再一次误会了他。老人不满意那些请帖的原因,既不是印刷质量差,更不是款式老气,而是语气过于张扬,用词太显高调。

老人说道,作为宴请宾朋的主人,大红请帖的封面上不仅毫不谦虚,反而自我炫耀:四个烫金大字——金榜题名。

老人诘问:“你说这样的请帖合适吗?”

我微微一笑,老人见我不置可否的样子,马上表明了他的态度。

“金榜题名,这是用于别人恭祝的词语,自己怎么能大言不惭,言过其实地拿来标榜?”

听了老人的话,我不由一愣。无论是考上专科、本科、民办、公办的考生,一律使用“金榜题名”的请帖,这些我们已经熟视无睹,习焉不察。也许是习惯成自然,家有喜事都跟随大流,从没有谁会字斟句酌,仔细推敲,认真审视这张请帖的用词是否恰当,这样的表述是否合乎礼仪。更多的人、更多的时间都在关注词语之外的事情。人们普遍认为大学录取就是名列金榜,可载入史册,从来不会在这个问题上产生纠结,更不会去掂量词义,去追问对错。可是偏偏这个在泥土里折腾的瘦弱老人,却有着超尘脱俗的语言洁癖,他用升学之喜,替换了金榜题名。

2

汉字是刻在中华民族掌心里的纹路,顺着它指事象形会意的构成,可以触摸到所有观念的来由和秘径。汉字是笔尖下流淌的乡土,横平竖直皆风骨,撇捺飞扬即血脉。只要我们能够把汉字留在笔尖下,乡土就不会离得太远。

几年前,我加入了驻村帮扶工作队,平时吃住都在村里,与村民走得很近。随着进村入户的次数增多,可以听到很多在机关里听不到的故事,与村民朝夕相处,让我对乡土文化有了更深入具体的了解。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在杀猪宰羊,一年的辛苦,需要等到过年才会有一次慰劳的机会。面对磨刀霍霍的气氛,老人们看着牲畜不免心生怜悯,可是面对迟早都得挨一刀的家畜,他们也没有别的怜惜方法,只能用同情的态度来对待宰杀,哪怕是用词方面也会尽量温和一些。比如杀猪,他们从不直呼杀猪,而是文绉绉地用“解猪”这种古语。

农民为何会使用“解猪”一词?应该是从庖丁解牛的典故中引申而来。杀完猪,分解猪肉时,一串吉利的名词:猪嘴巴叫“聪嘴”,猪耳朵叫“顺风”,猪舌头叫“利钱”,猪血叫“旺子”……

古意绵延的词语如散落乡村的树木,扎根在乡村田园,繁茂在山野河川,尤其在生老病死这条线上,更是布满了传统的习俗和称谓。比如去药铺抓药,不叫抓药,叫拣“老茶”,喝中药不叫喝药,叫喝“老茶”。叶子太老的茶,味道苦涩,借苦茶隐喻苦药。

初夏的一天,村里有位老人过百岁生日,家里摆了盛大的寿宴,村居邻里前去祝寿。凡去祝寿的人都得送上一份贺礼——红包,而且红包上面还得写一句祝福语。我在老寿星门前的方桌上坐下来,拿出签字笔,潇洒自信地在红包上写了一句祝寿语:恭祝百岁寿星健康快乐!

我刚刚写完,笔还没有放下,旁边便冒出一位白发老人,他像监考老师,抻着细长的脖子,扫视我写好的红包。他呵呵一笑,说我这是新式写法。

听老人说这是新式写法,我顿感纳闷,难道还有传统写法?于是我赶忙转过头去,查看他手里的红包。只见他颇有用意地将红包展示出来,红包上有八个毛笔书写的竖排楷体:期颐天龄,寿比南山。左下角是落款:族侄赵志明敬贺。

老人展示完毕,似乎已达目的,只见他朝厅堂内信步而去,我却立于原地,满脸尴尬,直至后面的祝寿队伍涌来,我才跟着进入。

有了这次教训,我明白了学无止境的道理,后来在村里每遇喜宴丧席,我都不再贸然动手,总会先观察了解,然后再见机行事,避免闹出笑话。

驻村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对乡间婚丧嫁娶的礼仪有了一个大致了解。比如村民家里生了小孩,选择第三天摆酒,这叫“汤饼之喜”或叫“花朝之期”。满月摆酒叫“弥月之喜”,百日摆酒叫“晬盘之喜”。

从大门的对联可分辨主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对联上出现“弄璋之喜”,说明生的是男孩,我自然会恭贺这家主人喜得贵子!如果对联写的是“弄瓦之喜”,我知道恭贺人家喜得千金。璋作为瑞玉之名,古人制作成贵族所用的礼器或信玉,把璋给男孩子玩,希望孩子将来有玉一样的品德。瓦是原始的纺锤,古人把它给女孩子玩,为此,弄瓦代指女孩。还有横批写“悬弧令旦”,这同样说明主人家生的男孩。古人有尚武之风,家中生男,则于门左挂弓一张,称为“悬弧”。

对联是乡村最雅致的书面用语,借助主人的口吻,运用古朴的谦词,行使诚恳的礼仪,其中深意值得再三玩味。那年秋天,一桥之隔的两户人家在同一天摆满月酒,都是弥月之期,但两家的对联却有所不同。桥东一家的对联指向明朗:桂子呈祥多厚福,兰孙毓秀兆嘉征。横批:叨福添丁。桥西一家的对联却稍显含蓄:佳时正满一轮月,旭日初升万里辉。横批:喜上眉梢。后面这副对联,究竟生男生女,一时难以判断。我打门前经过,几次默念那副对联,幸好摆酒那天我外出培训,假如留在村里,上门贺礼时的称谓难保不出差池。

3

半年前摄影家老李和我来到了不通公路的古村,半年后和友人再来古村时,发现不通公路的山里,有挖掘机正在修路。

公路是现代产物,对于封闭已久的古村来说,公路就像泄密者,只要路一通,古村六百年的秘密将荡然无存。于是大伙都想抢在通路之前,来看一看本色的泥土,走一走寂静的村庄。一路上不仅观赏风景的游人络绎不绝,摄影爱好者更是争先恐后,成群结队。我明白这是获奖之后的效应,半年前那次采风拍摄的古村风貌,有好几幅在参赛后获奖。特别是老李拍的《五代同堂》,在全省“和睦家庭与秀美乡村”摄影大赛中斩获金奖,省里正在推荐参加全国大赛。

由于老李外出领奖,未能成行,大伙根据他提供的方向,一路探寻。那些摄影发烧友,跟风模仿,趋之若鹜,抢先来到山腰处那户人家。我和友人抵达时,家里早已门庭若市,各式各样的镜头如长枪短炮,抓拍抢拍热火朝天。

人流爆满,场面嘈杂,习惯平静生活的山里人家,对眼前的热闹很不适应。也许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惊扰,一家人表情僵硬,面对镜头,局促不安。外出劳作的人干脆借机回避,老太爷更是心烦意乱,满脸愁苦,他只好闭门谢客,躺在床上,谁也不见。追赶热点的看官游客,如汹涌的海浪,我见状赶紧退回山下,前往人少的角落转悠。

直至下午,人潮退去我才重返那户人家。尽管老李不在,但我还是很急切地走向厅堂,来到正面的神榜前,欣赏老李留下的手迹。可是当我走近那面墙时,发现老李书写的神榜已从墙上消失,下落不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的手笔。我注视墙上的神榜,每一个字都肥硕沉稳,属于典型的榜书体,内容依旧是“天地君亲师位”。

对于主人这种出人意料的行为,起初我甚为不解。论字的好坏,老李的楷书明显要高一个档次,可是当初求人书写的主人,为何要退而求其次,请人重写?莫非这家主人沾染了俗气,喜欢阿谀奉承,养成了见异思迁常换神榜的嗜好?

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我将神榜的每一个字都细看了几遍,发现新写的神榜,与老李写的不同之处就是简体与繁体之差。

当时我站在神榜前百思不解,可是又不便当面打听,以免让主人尴尬。过了一段时间,我和文友去往另一个古村采风,在一位颇通文墨的老人那里,揭开了这个谜团。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书写神榜有如此严格的要求。别看“天地君亲师之位”这几个简单的汉字,从传统文化的遵循来说,神榜的书写大有讲究。

“天不连二(人不顶天),地不离土,君不开口,亲不闭目,师不当撇(师不带刀),位不离人。”

天不连二,寓人不顶天。天字里面的人字不顶天字的第一横,意为古代以天为至上神,主宰一切,人再高也高不过天,高天厚土。

地不离土,指地字的也与土字旁要连笔,不能断开。意为地由土构成,人类的一切生存所需都取之于地,视大地为母亲。

君不开口,指君字下面的口字必须封严,不能留口,谓君子一言九鼎,口不乱开。

亲不闭目,指“親”字的目字不能封严,谓亲人和朋友要真心对待,心明眼亮,不能闭目塞听,遮遮掩掩。

师不当撇,指“師”不能写左边的短撇,谓师不当撇(撇开)。又谓为师者以文为业,以文服人;师不带刀,切不可师者行武动刀。

位不离人,指位字的单人旁与立字要相互连笔,且字形端正稳固。谓为人要端正,且做好自己的事,不能越位。

作为乡村的文化传承,写神榜竟然如此这般地讲究,我真的一无所知。老先生说,古时写神榜,还有更高的要求,比如要请金木水火土命理全面的人写,请过往的陌生人写。因为熟人会经常往来,写神榜的人如果再次出现在神榜面前,先祖的魂灵就会被写神榜的人吓退。写神榜要选在过年那天或者另择吉日进行,动笔必须是上午,表示阳气充足,蒸蒸日上……

难怪乡里人每天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必定是在神榜前上香。祭祀“天地君亲师”为中国古代祭天地、祭祖宗、祭圣贤等民间祭祀的综合形式。祭天地源于自然崇拜,中国古代以天为至上神,主宰一切,以地配天,化育万物,祭天地有顺服天意、感谢造化之意。祭祀君王有祈求国泰民安之意,祭亲即祭祖,由原始的祖先崇拜发展而来,祭师即祭圣人,具体指作万世师表的孔子,也泛指孔子开创的儒学传统。

行走在村庄,我与村民交往畅谈,对民间习俗有了更深入了解。每当看到那些虔诚的表情,我开始明白,那些张贴在厅堂正墙上的神榜,并非一张普通的红纸,而是列祖列宗的神圣信仰,古老文明的永续传承。

4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成为家谱主修,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未婚青年,对家谱的作用、意义、格式、内容均不了解。转眼我已中年,望着满地乱跑的外孙,听着外公的称呼,我猛然一惊。三十年感觉就在转瞬之间,可时光已刻画了三代人的生命轨迹。

由于三十年的世事流变,家族在新老更替中,发生了诸多的变故。去年经过大家商议,决定重修家谱。几位主修前辈点名要我参与支持,当时单位工作千头万绪,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应承,可是考虑到年逾古稀的叔伯们,都在为家谱重修之事操劳,我便没再推辞,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主修的叔公知道我抽不出太多时间,安排我利用早晚业余时间,负责初稿校对,我欣然应允。

本以为校对之事轻而易举,毫无难度,谁知刚刚涉足,就遇上难题。家谱如同血脉,它基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构建,仅婚丧嫁娶的表述就让我满目迷乱。由于理解的偏差,我竟然把正确视为错讹,结果朝着相反的方向越改越糊涂,越改越出偏差。在源远流长的乡村文化中,在家谱的古典叙述里,自己是如此才疏学浅、孤陋寡闻,如果不赶紧补课,求教前辈,就连校对工作也难以胜任。

比如在婚嫁方面,修谱登记底稿时,某男与某家之女订下婚约,而尚未迎娶进门,在家谱上只用“聘”字。如聘某氏之女。未拜堂成婚,而婚约解除者,表达为“娶某氏,未归”。

男子与某家之女,已拜堂成婚,现在指举办了婚礼,则曰“配”。第一次成婚的对象,曰“元配”;第二次成婚对象,曰“继配”或“续配”。

女子订下婚约,而尚未出嫁,则曰“字”。未订婚约,则曰“待字”,原来“待字闺中”就是这个意思。

女子已经出嫁,则曰“适”。如:生女二。长,适某氏;次,适某氏。

丧的表达同样有多种讲究。如幼小而亡,则曰“殇”。如果虽未到结婚的法定年龄,但是早婚且有子嗣,则不可曰“殇”,应用“卒”。

成年,但尚年轻而亡故,则曰“不寿”。中年及中年之后亡故,称“殁”,也可表达为“终”。在家谱中忌讳“死”“夭折”等字词的出现。

家谱和地方史志是一块词语的原生态阵地,在泛黄的书页里流淌着厚重的民俗文化,散发着古汉语的浓郁气息。我在礼房老先生的本子上看过字迹工整的摘录:比如年龄的划分:一岁称襁褓,两岁称牙牙,七八岁称始龇,八九岁称黄口,十来岁称总角,十一二岁称垂髫,十三四岁称豆蔻,十五六岁称束发或及笄,弱冠指男子二十岁,花信指女子二十四岁。喜寿指七十七岁,米寿指八十八岁,鲐背之年指九十岁,白寿之年指九十九岁,期颐之年指一百岁,茶寿之年指一百零八岁……

5

民间语言保留着传统印迹,在乡村,丧葬文化延续着一派古风,当有人去世后,会出现一个绕不过去的词语,那就是“三魂七魄”。

相传逝者每七天消散一“魄”,当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以后,这个人的七魄才全部消散。然而“三魂”却完全不同,它们停留的时间会更长,古人认为至少会停留三年。正由于这个原因,在讲究孝道的古代,父母去世都得守孝三年,哪怕是身居要职的显赫官员,也得辞去职务,在家中尽心守孝。

孝道作为千百年来中国社会维系家庭关系的道德准则,《孝经》中有曰:“夫孝,德本也。”《孝经》中阐述的主旨就是“以孝治天下”。中国历朝历代都以孝道治理天下,早在周朝,我国就产生了子女为父母守丧三年的“丁忧”丧俗。

春秋战国以后,儒家倡扬重丧,逐渐形成了“丁忧”期间不婚娶、不宴饮、不作乐等礼俗。汉代以后,“丁忧”演化成历代王朝“孝治天下”的强制性法律措施,对古代各阶层社会成员具有共同的约束作用。

科举制度出现以前,孝道是选拔官吏的重要标准。无论是两汉的举孝廉,还是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孝道都是一项重要的选拔条件,孝字关乎着一个人的仕途和命运。

到了唐宋明清时期,虽然开始采用科举制度选用人才,但孝道依旧是衡量人才的重要依据。尤其从宋朝开始,守孝三年,基本成为每个读书人必须遵循的社会规则。

唐宪宗元和六年(811),白居易在京做官,其母因看花坠井而亡。白居易按照当时“丁忧”的规定回家守孝三年。814年,白居易“丁忧”期满重返京师官场,但到了815年却因“丁忧”期间作诗犯了忌讳而被一再贬谪。

白居易母亲因看花不幸失足坠井而亡,白居易却忘了忌讳,“丁忧”期间写了《新井篇》《看花》等诗,有人就借机攻击其不孝且作风浮华,不可重用,因而受到降职出朝的处分。本来皇帝要将他贬为州刺史,中书舍人王涯竟落井下石,上书朝廷,认为白居易不适宜治理州郡,于是贬为江州司马,让人想起他的名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当年宋仁宗非常看好苏轼,认为他有宰相之才,所以他考上进士,宋仁宗就打算让他进翰林院,担任三品翰林学士。此时苏轼因母亲去世,他不得不回乡守孝。再度回来后,宋仁宗身体已经不行,而苏轼本着宰相必起于州牧的想法,主动申请去下面担任通判。结果没多久,他父亲苏洵又撒手人寰,他只得再次回去守孝三年。前后六年守孝时光,等到他复出时,宋仁宗已去世,而宋英宗也疾病缠身,苏轼就这样错失了升迁的大好时机。

6

一直以来,民间词语在乡村坚韧延续,而在城市这种丧礼习俗已经完全消除。随着城镇化建设的兴起,人们的观念日益更新,现在只能到偏远乡村才能找到一些隐约的传统痕迹。比如父母过世,遵循服制,遇新年室内和大门上不能出现红纸春联,三年之内只能张贴蓝色、黄色或绿色的追怀对联,以示对亲人的哀思与悼念。

还有墓碑的内容和字迹也是关键,碑石刻写的字体首选魏碑隶书,其次为正楷,然后才是行草。墓碑的碑文更有讲究,比如“故、先、显、考、妣”。“先考”“显考”“先妣”“显妣”,“先”是对父母的一种尊称,它与“显”相对应。“显”有显赫之意,去世之人一生获取过功名、在当地德高望重,在家族内很有名望,品德风范受人赞赏,碑上可用“显”字来表示尊重。普通人只适合用“先”,不过现在绝大多数人都选择“显”字,可理解为后人对父母的尊敬。

从山村的坟地经过,有时会看到墓碑上刻着“故显考”或“故显妣”,这里的“故”并没有实际意义,主要为了拼凑字数。比如以“故显考陈公烈荣大人之墓”为例,古人有“生老病苦死”五字循环排列法,如果没有在显考之前加上故字,墓碑上只有十个字,而第十个字刚好落在“死”字上,这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因此,在前面加上“故”字,加了这个字排列就发生了变化,第十一个字进入第三轮循环,落在生字上了。寓意去世之人可以早转人世托生,也预示着家族人丁兴旺,生生不息。

中国是一个拥有悠久文明史的国家,在广袤的国土上遍布着形态各异、风情不同、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形态。家谱里留存的古老词汇,成为中华文明的源头活水,维系着民族的历史记忆,寄托着子孙后代的乡愁,流淌着乡村的记忆与味道,让人们在词语的纹路中寻找文化的根脉,感受传统的魅力。

行走在乡村,从水稻、小麦、玉米、大豆、棉花间穿行,那四时有序的庄稼,如一片排列整齐的词语,按照生命的轮回在季节里运行。回想这一辈子,我从乡村进入城市,再从城市回到乡村,此生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让我无比满足和兴奋。人到中年,在乡土之上终于触摸到了雅俗共赏的门径,从民间词语中获得了启发和借鉴,像一头老牛,细心地咀嚼甘甜的草料,吸收乡土的营养,在漫长冬日里进行岁月的反刍,从而使丰盈的词语在血脉的运行中,下连根脉,上接阳光,与这个大千世界的人、事、物发生更加美好、更加细腻、更有温度、更有情感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