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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1期|宋长征:老斑鸠
来源:《绿洲》2024年第1期 | 宋长征  2024年02月18日08:15

1

杨小力在梦中回到了羊角村。村子不大,一条河从远处流过来,在羊角村拐了一个弯儿,左边的羊角和右边的羊角以及羊头部位散落着一些旧房屋,爷爷家的院子就建在拐弯处。天黑压压的,天边起了闪电,弯弯曲曲,像两只山羊角,抵开了阴暗沉闷的天空。杨小力在等着那一声炸响。爷爷说了,光要比声音跑得快,没有谁能跑得过光。院子里起了一阵风,老屋门前的刺槐树摇落了最后的叶子,金色的,像一群惊起的黄蝴蝶,纷纷落下,又在风中散开,分布在院子的每个角落。树叶一落,刺槐树上的斑鸠窝就显得很突兀,干树枝,烂布条,乱麻团,毛线头,将一只斑鸠窝紧紧织在一根三角树杈上。有一次杨小力好奇,爬了上去,手掌脚掌被刺槐树扎了好几次,但是他没觉得疼,将一只鸟蛋捧在手心左看右看,透过阳光,他仿佛看见里面卧着一个通红透明的小家伙,眼睛,爪子,甚至能看见一个极小的跳跃的心脏,怦怦,怦怦,让杨小力的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这会儿爷爷扛着锄头从院外走进来找杨小力,遍寻不见,抬头看见他坐在一根树杈上,顿时慌了手脚,小祖宗啊,别动,爷爷接你下来。杨小力恋恋不舍把蛋放进鸟窝里,他想,等哪天爷爷不在家,我还要上去看看鸟儿出壳了没有。

大雨说下就下,好像是那声炸雷把天炸出了一个缺口,雨水滔滔,倾泻而下,落在杨小力暂时栖身的鸡架门楼上,砸得瓦片、地皮、院子里的铁皮桶噼里啪啦响。风吹来,雨幕在村庄的上空斜织着,像是一个隐形的巨人在黑暗中穿针引线,那闪电是滑动的飞梭,那雷声是脚踩织布机发出的声响,那宽大的雨幕越织越长,将河流、树木、羊角村、爷爷家的房屋都织了进去。杨小力有些害怕,当他把目光投向雨幕中的那株刺槐树时,感觉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树上下来,穿着灰色的衣衫。他想喊,爷爷你在哪儿呀,我是小力。可是喉咙像堵着一团棉絮,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想从门墩上站起来,可是屁股底下千斤重,咬着牙试了几下,也没能从石墩上站起。泪水就从杨小力眼角流出来,就像通天彻地的那场雨,怎么也流不尽、止不住。任凭那个灰衣人在雨中一点点向自己靠近。

小力哇,小力。是姥姥的声音。杨小力从睡梦中慢慢苏醒,好像经历了漫长的跋涉,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姥姥的手搭在额头上,没发烧啊,姥姥说,快起床吧,就要吃午饭了。杨小力睁开眼睛,冬日的阳光冷冷地射过窗户,落在姥姥家屋里的砖地上。砖地上爬着一行蚂蚁,大约是天冷了,蚂蚁们也在搬家,从冷冷的院外搬进屋里,或者将窝筑在靠近谷仓的地方,这样就可以无忧无虑过冬了。杨小力八岁了,已经不需要大人帮助穿衣服,妈妈昨天从县城买来的牛仔裤、黑条绒棉衣穿在身上很合身,让站在镜子面前的杨小力有一种长成大人的自信。只有鞋子是棉布做的——那种老式的布棉靴。妈妈说,等下周我再帮你买双新鞋,布棉靴就扔了吧。杨小力才不舍得扔呢,那是奶奶身体好的时候做下的。一针一线缝得很不容易,有时还用针尖在鬓角蹭一下。杨小力说,奶奶奶奶,为啥让针扎头发,头发不疼吗?奶奶就笑了,说俺家小力脑瓜子好使,你猜猜为啥?到现在杨小力也没弄懂,为啥缝衣针扎了一下头发,奶奶穿针引线的动作就轻便了,莫非奶奶的头发里藏着什么魔力?

隔壁的三舅母喊姥姥去摸牌,姥姥把热好的饭菜给小力端上桌,又在院子里撒了一把粮食喂鸡,就去三舅母家摸牌了。姥姥家跟爷爷家还是不一样,姥姥家住在高台村,原来建在老河滩上的房屋总被洪水围困,于是很多村庄都搬到了一大块平平整整的高台上,一样的院落,一样的房屋,一样的红砖墙,一进村子就让人感觉很气派。让杨小力疑惑的是,这么多人家建在一起,就连大铁门都是一个式样,怎么才能认清哪个是自己家?上一次妈妈来姥姥家走错了门,喊着“娘啊娘啊我回来了”,三舅母从厨房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哈哈笑,说燕子啊,你是走错门了吧,来了今天就别走了,在我家吃饭。妈妈闹了一个大红脸,杨小力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想笑。

可是我都一周没回爷爷家了,爷爷怎么也不来接我?杨小力吃完饭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抹在头发上,整理出电视里唱歌少年头上的那种三七分,向后退了几步,越看越觉得自己长成了一个小大人。从高台到羊角村不远,杨小力知道回爷爷家的路。作业嘛,大不了明天再写,反正今天星期六。再说姥姥去摸牌了,一时半晌也回不来。如果走大路,就是一条平平整整的柏油路,从姥姥家出来,一直走一直走,再拐上一个弯儿,走不多远也就到了。如果走小路呢,就近了很多,沿着一条长长的河堤,走到一个河流分叉的地方,就能看见爷爷家的村庄了。村口一株老杨树,杨小力梦想有一天能爬上那株又高又大的老杨树,就能看见天边的流云,看见河流的尽头,看见爷爷佝偻着腰骑着电动三轮车从集市上回来。爷爷赶集,除了给奶奶买药,就是给杨小力买好吃的,比如这两年刚在乡下兴起的汉堡包。杨小力三下五除二就能吃掉一只夹了生菜火腿鸡蛋的汉堡包,看得爷爷脸上笑出花来,一边去给杨小力拿水,一边抚着孙子的背,慢点啊,慢点啊小乖乖,没人跟咱抢。杨小力就做了个鬼脸,说爷爷你咬一口,奶奶也咬一口。奶奶卧在床上也笑,笑到一半时重重地咳,捂住了胸口。爷爷就赶紧去照顾奶奶了。

2

爷爷老方年轻时是个木匠,靠近东山墙的那间仓房是爷爷的工作间。墙上挂着大小不同的锯子、墨斗、斧子、凿子、刨子,还有一把倚靠在角落里的锛。杨小力记事起,爷爷就很少经营木匠活了,倒是因为手痒放不下,给小力做了好多木头玩具。小力在院子里木头架设的轨道上玩一辆木头火车,“嘟嘟嘟”是火车汽笛发出的声响。杨小力模仿电视里乘务员发出的声音:羊角村到了,需要下车的旅客请注意,下一站高台村。然后抬起头朝爷爷的仓房喊,该下车了,再不下车就到姥姥家了。阳光洒在院落里,洒在老方苍老的额头上,他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瞥了杨小力一眼,目光落在手中不停出现的刨花上。刨子锋利,每一次推动,细薄的刨花就无声从刃口里吐出来,卷成一团,像一朵朵白色的花瓣。他想,给小力再做一个什么样的玩具呢?吊臂可以自动上下的挖掘机做了,可以拉上满满一车土的木头卡车做了,还做了一块长长的滑雪板,到了冬天,杨小力坐在上面,喊着“驾驾驾”,老方在前面拖着一根绳,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牛。有时杨小力也会下来,闹着要爷爷坐上去,爷爷不肯。说是小力还小,等长大买汽车爷爷就能坐上了。还有奶奶,杨小力眨巴着眼睛认真地说。嗯,还有奶奶,一起坐车喽。

奶奶究竟多少岁了,杨小力看不出来,记忆中奶奶每天坐在爷爷打造的一辆木头轮椅上,天气晴好的时候推到院子里晒太阳。奶奶的头发全白了,皮肤也苍白,亮白的阳光下她努力睁着眼睛,看向站在面前的杨小力。奶奶身体不便,老方每天都要洗很多尿布片,挂在绳上像一片一片飘荡的旗子。杨小力说,电视里面鬼子投降才挂白旗,爷爷,你是不是也投降了啊?爷爷无奈地笑着,投降了啊,爷爷年纪大了,不得不投降喽。说着向举起木头枪的小力举起双手。奶奶好像看见了什么,也跟着笑起来。“咳咳”是奶奶发出咳嗽的声音,杨小力赶紧放下木头枪去给奶奶捶背,说我长大了要不去当医生吧,给奶奶治病。

老方在刺槐树下抽烟,老伴睡着了,院子里一片静寂。天上稀疏点缀着几颗星星,在夜空闪烁。厢房是几间整齐的平房,儿子杨林结婚那天,院子里满满都是喜庆、鞭炮声、划拳声和闹洞房的喧闹,让一座农家小院沸腾起来。老方就杨林这一个独子,生得俊俏,小时候长得跟现在的杨小力一个模样,点了胭脂样的红嘴唇,脸蛋儿像玉瓜一样白,长长的眼睫毛下闪烁着一双大眼睛,羊角村的媳妇姑娘看了都喜欢,说这小子长大了一准不愁娶媳妇。老方通过一个城里的亲戚给十九岁的杨林在县电力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二十三岁那年,有人介绍了高台村的一个姑娘,叫刘芳,在县城制糖厂上班。开始几年还好,小两口看起来脾气相投,恩恩爱爱过日子,老方也就暗中谋划着,再过两年,等他们手头宽裕了,在县城买套房子,自己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夜黑着,老方的视线开始模糊,空荡荡的院落,空荡荡的房屋,让老方陷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头顶刺槐树上,有扑拉翅膀的声音,老方知道,一定是那两只老斑鸠归巢了。刺槐树上的鸟巢已经有些年头了,年轻时老方还不适应,每天天还没亮,窗外就传出“咕咕”“咕咕”的声音。那声音从斑鸠的嗓子里传出来,滚动着,一声接着一声。这时就传来妻子喊吃饭的声音,说该去干活了,哪家嫁姑娘,说是小雪前头要把嫁妆给做好。老方这才翻了一个身从床上爬起来,吃完饭,将锯子、刨子、凿子挂在自行车上,披着刚醒来的霞光上路,日子也算有滋有味。老方不是没有想过,杨林还小,即便日后考不上学,也能跟自己学个木匠手艺。老方笃定地认为,历朝历代手艺人是饿不着肚子的。老斑鸠“咕咕”叫着落下来,打落了一些簌簌落下的黄叶,落在老方的头顶。前些日子杨小力闹着要上去看鸟蛋,有一天真就爬到树上,老方回家看见赶紧搬了一架梯子,一边嘴里喊着,小乖乖,可不敢自己爬树,手抓滑了可不得了。杨小力举起手中鸟蛋时的沉醉模样,让老方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暖。可是看这个落败的家啊,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像原本一口好好的大水缸,看不见的裂痕已经藏下,稍微一点碰撞,就会四分五裂。

前几年还好,杨林和刘芳的关系还算融洽。杨小力三四岁时,杨林就开始夜不归宿。有人传言,说杨林认了一个做金融的姐姐,去赌牌,去洗浴。刘芳也是这么说的,有一次她抱着杨小力跟公婆哭诉,说杨林的工资也不给了,县城出租院的房屋再交不上房租,房东就要撵人。老方不是不想动粗,可是很少能见到杨林,有时杨林开车回家转了一圈,就又钻进车里走了,你问他车从哪来的,他也不解释,说哪天我带上爹妈一起到月亮湖转转。站在风中的老方只能朝着一溜烟开走的小车开骂,转,再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炉子上的药锅子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苦涩的草药味儿贴着墙壁钻出来,让老方的嗓子里升起一股愁苦的滋味。记不起老伴患病多久了,老方问过县城中医院的医生,这病能不能治好,那个留着齐头短发的医生说,还是别指望了,我给你开个药方,回家按时吃药,尽量多吃些粗粮,看能否减缓并发症。老方努力熬药,老伴努力吃药,药汤喝下去吐出来,停顿下,又灌进嘴里。可还是在某一天,老伴说,她的眼睛看不见了,看人只是一个晃动的身影,看树只是黑乎乎闪着光晕的一团。那些原本熟悉的事物,在她的眼前慢慢褪色,慢慢变异,慢慢消失了边界与形状,只有缭绕的草药味儿在空气里晃动,一想起来就让人胸口难受。

3

长长的河堤上移动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河面上结了薄冰,几只鸟在冰面上跳来跳去,大概是看见水中的游鱼,却不能像夏天那样一头钻进水里。河堤上大多是钻天杨,也有稍低一些的刺槐、柳树、苦楝树,还有桑树。五月麦黄时杨小力一个人来过,蹲坐在树杈上,一边将树枝上的紫红色桑葚揪下来塞进嘴里,一边想爷爷又该给自己做什么玩具了。其实杨小力并不缺玩具,在县城的出租房,有妈妈给买的“南霸天”、挖掘机和冲锋枪,杨小力哒哒哒在狭窄的屋子里扫射,妈妈在门口洗衣裳。有一段时间,杨小力发现妈妈总是闷闷不乐,就问,妈妈,你是不是感冒了?一边说一边用手背贴在妈妈额头上。呀!妈妈你该吃药了,烫人。妈妈看着他一笑,将他揽在怀里。说,小力,如果有一天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了,你跟谁?我跟爷爷,杨小力想也没想。这就是杨小力的选择,即便到了爸妈最后分手的时刻,杨小力还是选择了跟爷爷走,将蓄着些许仇恨的目光投向了嬉皮笑脸离去的杨林。

天是冷了,稍矮一些的桑树、柳树、苦楝树下是更矮的灌木丛,野枸杞、盘根错节的构树,还有永远也长不高的杞柳丛,夏天时爷爷会带杨小力来割柳条编筐,也编好看的鸟笼,不过鸟笼里好像从来也没养过鸟。杨小力说,鸟的翅膀是用来飞上天空的,怎么能把它们关在笼子里呢?爷爷放下手中编织的柳条,打了一个结,思忖,这娃儿有一点和儿子不一样,就是心软。杨小力好像还能听见爷爷的那声叹息,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老,为什么长大了会结婚,会生小孩,然后又在后来像爸爸妈妈那样离婚。想不通的事情不想也罢,反正他还有爷爷。灌木丛下面就是野草了,看着太阳悬挂在头顶,可还是有冷硬的风从田野上吹来,那些野草身上长满了霜花,像雪,像人老了之后头顶的一头白发,像奶奶针尖划过头皮时苍苍白发发出喊疼的声音。爷爷家有一个小柜子,是杨小力的专用鞋柜:下一层是穿旧的鞋子,有买的,有奶奶做的;上一层几乎全是奶奶做的布鞋了,有棉鞋,有单鞋,从小号到大号,排成一排。奶奶有时会把杨小力喊到身边,用手摸着他的脚丫子,这是又长了啊,俺家小力一定能长得人高马大,到时候找个好媳妇。杨小力挣开奶奶的怀抱,眼里包着泪说,不找,我才不找媳妇,我就跟爷爷奶奶一起过。杨小力看着奶奶失明的双眼也唰地流下眼泪,刺槐树上的斑鸠又开始叫了,“咕咕”“咕咕”,空空的叫声洒满院落。

走过河汊,走过那片已经枯萎的芦苇滩,杨小力感觉自己腿里像灌了铅,草丛上的霜花融化,化成水,打湿了脚上的鞋子。杨小力决定在一株苦楝树下歇歇脚,不为别的,只为那株苦楝树上也有一个黑乎乎的斑鸠窝。河面上升腾着雾气,薄冰在一点点融化,谁家的鸭子和鹅,从岸上跳进去,在冰冷的水中游动。斑鸠窝里没有鸟,杨小力嘘嘘喊了几声,用一根树枝试探了一下,到底没看见想象中一个灰褐色的影子从鸟窝里飞出。斑鸠不怕人,爷爷家刺槐上的斑鸠就是这样,天暖时,从树枝上飞落,落在院子里,和鸡鸭抢着吃粮食。有时爷爷在做木工,斑鸠就踱到爷爷跟前,一啄一啄地,用尖嘴去接刃口吐出来的刨花,拣选出一些细薄的,叼进窝里。有时也会飞到正在玩耍的杨小力身边,伸出尖嘴去啄杨小力的裤脚,杨小力一伸手就能捉住放在腿上。斑鸠光滑的羽毛,黑豆似的小眼珠被一圈红红的光圈衬着,骨碌碌转;脖颈处是一些蓝色的羽毛,像围了一条蓝色毛巾;翎毛张开,灰与褐相间,能感到被风鼓动的力量;尾翎呢,多为褐色,只在羽毛的尖端是空灵的白,张开像一把小扇子。

那天夜里,睡在爷爷床上的杨小力被尿憋醒,刚想起床,听见堂屋里传来争吵和哭泣的声音。大声说话的是爸爸,好像摔了什么东西,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让我走就行。接着是爷爷发火的声音,他踉跄着腿脚踢倒了一条板凳,将爸爸赶出屋外,滚,滚吧,老杨家没你这样的种,滚得越远越好。杨小力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汽车的声音越来越远,消失在无边夜色里。妈妈在抽泣,直到杨小力喊了一声我要撒尿,妈妈才走进里屋,将杨小力从床上抱下来,泪水湿答答落在他的脖子上。到处是无边的黑,看不见树木、房屋和星光月光的黑,一层层挤压过来。杨小力很久没能入睡,听见隔壁仓房里爷爷用刨子用力刨木头的声音。那些洁白的带有纹理的刨花,一次次在夜色中开放,一次次凋零,直到被一把火点燃,红色的火焰在黑暗中摇曳了许久,化为灰烬。杨小力感到某些事物正在消失,就像感冒时那种溺水的感觉,身体在慢慢下沉,四周的水挤压着涌来,然后像空气般托举着自己,眼前是一道灼眼的光芒,透过水,穿透身体,直抵水草飘摇的水底。

羊角弯曲着,村口的那株老杨树越来越近,这时需要贴着河边走,才能离爷爷家更近。河滩上的植物和庄稼,已被冷风收割,只剩下一些没有长成或者被霜打了的蔬菜:无人采摘的辣椒被冻成一张皮,失去了原有的鲜红;几个蔫巴了的茄子,在枯叶间摇荡,变成一个个丑陋的模样。不远处就是爷爷家的菜地了,杨小力记得前些日子还和爷爷一起浇水种菜,把蒜瓣摁进土里,那些青青的蒜苗贴地生长,大概是为了取暖吧,颜色也显得灰扑扑的。

几行白菜,无人收割,也没有用红薯藤捆绑。杨小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爷爷家的菜地,当他看到河堤上的那株歪柳树,这才确定。爷爷也真是的,别人家的白菜都收了,自己家的怎么还长在地里,是不是爷爷忘记了季节,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几行白菜的尽头,有一块高高的土丘,是新土。这让杨小力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好好的一片地怎么起了一堆土?这时传来一阵咕咕咕咕的叫声,头顶掠过一个灰褐色的阴影,不用说,一定是斑鸠。说不定就是爷爷家刺槐树上的那对老斑鸠呢,在窝里待久了出来放放风。想到这里,杨小力加快了脚步,腿肚子里灌的铅正在一点点消失。

4

老方挣扎着向门口爬去,他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能力。火焰在喉咙生成,像是一座休眠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出口,那些流动的岩浆,在奔突,在啸叫,拥挤着冲向四肢,每一根血管与神经。他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听见皮肤在滋滋作响,听见巨大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就像一场噩梦中的滚滚雷声……一切湮灭,当岩浆迸发之后,四野陷入无声的静寂之中,天空展现出原有的色泽。他刚刚经历过这样的一幕,在背过老伴后泪水汹涌而出。多么安详的身体啊,就像一个流浪世间多年的女子终于回到了家乡,回到曾经的少女时代。她的头发在慢慢变黑,变成飘扬的青黛色,披挂在肩。他说,嘿,跟我回家啊?她兀自不语,就像现在这样眼角出现了一缕迷离。她身上的肌肤在逐渐恢复弹性与莹润的光泽,像一种瓷器的白,让人看着心疼。她佝偻的身躯慢慢抻直,像村口的那棵老杨树小时候的样子:迎风而立,对抗着风霜雪雨。这一切都过去了,一个行走世间的女子终将面对一条漫长的回家路,是对是错,老方现在还有些拿捏不准,不过,回家的方式注定是一样的,在他将一瓶奶样的液体拿过,饮尽之后,他再一次点燃了一座雄性的火山,其情状只能是更加悲壮与惨烈。

一个安详,停放在堂屋门口。一个挣扎,在伸出一只手臂之后,身体呈现出“之”字形状,眼神投向那座同样安详的老屋。几天前,妈妈接杨小力去上学后,爷爷坐在院子里抽了一袋烟,着手收拾院落。锅灶上炖着一只老母鸡,香味儿已经飘出很远,他看了看日头,离吃午饭尚有一个小时。

昨天晚上,他去老友家坐了很久。老丁是个铁匠,早年间和老方曾经一起走街串巷。老丁打铁,将一座铁炉安放在村口,儿子拉风箱,兼司大锤,老方执小锤,火光燃起,照亮两只黝黑发亮的臂膀,十几磅的大锤举起,落下,小锤紧接着跟上,两个人的脸上都很凝重,仿佛手中打造的不是镰刀斧头一应俗物,而是冰冷锋利的刀剑兵器,锻打,淬火,在石头上铿锵开刃,就成了一把迎向生活这个死敌的利器,所到之处,是收获,是欢歌,是对生命的无上褒奖。老方做家具,绳墨一拉,有规有矩,削掉的是硌人的棱角,刨出的是光滑与温润,木头的纹理温和多情。每一株树木都有自己记载生命历程的方式,或做成安放梦境与睡眠的暖床,或做成悬挂青春逝去徒留记忆的衣衫的橱柜,或做成安放温饱的桌椅板凳,一家人围坐,数着在眼前悄悄流逝的日子,或做成摆放贡品的条几与八仙桌,猪头、整鸡、鲤鱼、水果,进献上苍与万物之灵。羊角村,有了这样一木一火,加上村前浩荡的流水,多少年来也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流过。

几杯烧酒下肚,丁铁匠黑红的老脸上泛出一股豪情,说,老方啊,这一辈子,你玩木头我打铁,都是给别人家打造日子呢,就去年,十年前的一把镰刀还有人拿来说要加钢,让我一把就给推出门外。铁会老,钢也会老啊,哪有能用上一辈子的铁器。老方很少言谈,多少年了都是丁铁匠最好的倾听者。老方喝酒上脸,且酒量明显不敌铁匠。他从兜里摸索出几张钞票,说是当年给儿子盖房拿的铁钉钱——还了几次,老丁都去集上了,后来也就一直欠着了。铁匠红着眼睛一摆手,说算了算了,多少年的老伙计,谁还记得这事。老方并未接话,而是另外拿出一个帆布小包,看分量也有那么万儿八千。喝红脸的老方说,老哥,我这辈子没欠过谁,你是第一个,还有就是我家孙儿啊……老丁没让老方把话说完,忽然阴沉了脸色,说老方你这是要干啥?不就是几个钱,算了,算了,喝酒。老方最后出门时仍然执拗着把帆布小包留下,说明天要去邻县的大姐家,带上老伴一起。年纪大了嘛,再不走动走动只怕机会越来越少。

尘归尘土归土,把锯子、斧头、刨子、凿子都擦拭了一遍,挂在仓房的山墙上。昨天回家之后,老方终是想起了他要用木头再做一个什么东西。打亮灯,刨子锋利的刃口从木板滑过,纹理仿若山形,一层更比一层高。他推出几下,就会摩挲一下,努力将指尖的温度传递,在最后一块木板上掏出一个圆圆的洞口,透过去,能看见冷冷的夜色,也能看见寂寥的星光。最后,老方将它们拼接在一起,放在了仓房里自己的那口棺椁上——旁边还有一口。老方把所有的木头边角料堆放在院子里,熊熊的火焰腾起,照亮了妻子苍老却逐渐红润的脸庞,他们对视了一眼,用目光将彼此、将火焰收纳在心底。老方把那株落叶的石榴树用斧头砍去芜杂的枝条,相信来年会结出更多的果实。老方把老屋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老方将院子里的杨树叶子、石榴树叶、刺槐树叶聚拢在一起,又添进燃烧的木头火焰里,落叶腾起,像一只只舞动着火焰的蝴蝶,旋转升起,湮灭。

一切都是一尘不染的样子,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记忆,一切都在冬日的阳光下安静、祥和。清冷的风吹来,似有鸟的叫声从树梢传来。榆树的枝条、刺槐树的枝条映衬在天空的画板上,疏密有致。锅灶下只剩点点余烬,院子里的火也渐渐熄灭,两只刚刚盛过鸡汤的碗在桌子上放着。当老方看着妻子身体里的岩浆流过,渐趋冷却,心里一惊,这才想起他应该把那只做好的盒子悬挂在树上,贴近由树枝乱麻团碎布头烂毛线织成的鸟巢下方。他努力爬上木梯,身体里传过一股彻骨的冷意——这时身体里的火山尚未引燃,这时的他还保留着一丝对人间的渴盼,将那个方方正正的木盒鸟巢悬挂在枝杈间。木盒的门对着青天和流水,就像一个人最后的召唤。

“咕咕”“咕咕”,空灵的声音掠过天空,一个灰褐色的阴影在空中盘旋。老方尽量把脸扭转过来——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看见那个灰灰的影子落在刺槐树的树枝上,紧接着,又有一个灰扑扑的影子飞来,尾翎上的白和天空的白混成一色,收敛起的羽翎洁净、光滑,那种灰与褐相间的颜色渐渐相互渗透,最终变成了一个类似灰衣人的形状,悬坐在空中,灰色的衣衫,灰色的面孔,有人的脸庞、鸟的尖喙,嗓子里发出空空的咕咕咕咕声。

5

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羊角村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雾色中,两只羊角深深地刺入平原腹地,刺入这片曾被汪洋淹没过的老河滩。树叶凋零殆尽,属于平原的冷冽刚刚开始,有人在传播不祥的消息,那消息生着一双灰暗的翅膀在细雪中飞翔、穿梭。生生死死原本是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也在某刻刺中人的心,让人久久不能平复。起先是一个年轻人,看见了燃烧的火焰与浓烟,从老方家所在的方向袅袅升起,他并没有在意,只当是老方每到冬天时用木头取暖。过了很久,烟雾消失,那个站在河堤上的年轻人决定去看看。扒开门缝,看见老方躺倒在地上,堂屋里的木床上躺卧着一个老去的妇人,一只手臂从床上耷拉下来,像一根干硬的木棍。他决定去喊人,迎着纷纷扬扬的细雪,站在铁匠老丁家的门口。

死亡的讯息在人与人之间传递,不同于生的悲苦与欢乐,死亡是留在人间最后的影像,以诀别、以沉默、以不再商榷的方式,对此生做出最后的裁决。在众多悲伤猜疑观望的眼神中,丁铁匠脚步沉重,走进这个熟悉的院落,看见地上丢着一个空瓶子,便黑红着一张脸喊人,还愣着干什么?给杨林打电话,该报丧的去报丧……探花爷,你来,我们老哥俩去橱柜里寻一下,看还有没有可换的衣裳,给老方换上。其实不用寻找的,从生出那个念头的时刻起,老方好像就决定了不再麻烦别人,找来妻子压箱底的衣裳,找来自己出门才穿的那套中山装,他还孩子般看向自己多年的妻子,看看,摸摸,是不是还是当年的模样。两双手,两双枯老如老树根节的手紧握在一起,眼前起了一场属于春天的暴风雪,风雪过后,休眠的火山开始苏醒,血管中的鲜红开始迸发、涌动,在瞬息之间将体内的能量化为灰烬。

雪落无痕,当那天村庄里的人把老方和妻子送到老河滩上的菜地埋葬完毕时,漫天的细雪停了,那些单薄的雪花落在菜叶上,落在河水里,落在松软的泥土中,瞬间消失不见。有人看见杨小力的妈妈转身骑上电动车走了,她准备把小力先接到娘家,爷爷的事情慢慢再告诉他。

6

杨小力并不知道这些天来发生过的事情,在他眼里,一场细雪还不足以宣告冬天已经来临。走了太远的路,他脚上的鞋子已经湿透,脚趾在里面黏腻腻的,但是他并不担心,他知道爷爷家的橱柜里还有好几双自己的鞋子。奶奶说过,这些鞋子啊,够你穿到十八岁,十八岁俺家小力就长成大人了,也就再也不用奶奶管了。杨小力不同意奶奶这个说法,他说我还要上学,还要去大城市,还要带着爷爷奶奶一起去坐火车。一边说着,杨小力一边把爷爷做的木头火车开动:嘟嘟嘟,各位旅客请注意,下一站北京,请在北京下车的旅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爷爷仍然在刨他的木头,好像这辈子爷爷有刨不完的木头,那些细薄的刨花从刃口里吐出来,卷成花的形状落满一地。

门上了锁,杨小力喊了两声,没有听见回音。他不急,这是在爷爷家,也就是他杨小力自己的家,爷爷或许带着奶奶上集了,去药店买治咳嗽的药、治糖尿病的药,还有什么治冠心病的药。杨小力也拿不准,为什么奶奶会得这样的病,给她糖她也从来不吃,就随手放进身边的抽匣里,等小力放学了还拿出来还给他。天有些凉,但傍晚的太阳还红红地挂在天上,他等不得了,卸下门扇下面的木头门槛,像一只归家的小狗,闪身钻了进去。院子寂静,爷爷的小仓房寂静无声,那些挂在山墙上的锯子、刨子、凿子、斧头寂静无声,好像它们木匠活干得太多了,这会儿爬上山墙获得短暂的休憩。石榴树上的新茬口,是爷爷砍的吧,那些红红的石榴果实好着呢,沉甸甸挂在枝条上,有的咧开嘴,露出细小牙齿般红色透明的石榴籽,掰下来填进嘴里,舌头上起了一阵带着酸甜味儿的细小风潮。

杨小力又听见那熟悉的叫声了,“咕咕”“咕咕”,在天空回旋,几乎从记事开始,杨小力就能分辨出刺槐树上老斑鸠发出的叫声,空空如敲响空木的是一只公斑鸠,身体比别的斑鸠要大一些,毛色也要暗一些;声调婉转一些清脆一些的是母斑鸠,身上的羽毛要亮一些,尾翎上的白要多一些。两只斑鸠站在爷爷家的屋顶上,彼此对望,彼此呼唤,就在这一声声呼唤中,杨小力三岁,五岁,八岁,长到了现在,长成了一个小大人的模样。他拢起手掌,对着天空“咕咕”“咕咕”叫了两声,“咕咕”“咕咕”的呼应传来,一只灰色的影子落在了刺槐树上,或许另一只出去太远还没回来呢,也或许是去寻找自己的孩子。杨小力这样想着,目光落在那个树枝碎布烂麻团织成的鸟巢上,这才发现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悬挂在鸟巢下方,木头鸟巢有点歪斜,大概是爷爷忙着去做别的事情,没摆正。杨小力决定等爷爷回来了说一声,给正过来,再絮上一些棉花或碎布,斑鸠一家就能安然过冬了。

冬日的夕阳落下,天空闪闪烁烁几粒小小的星星,杨小力似乎听见门外有些动静,站在院子的中央,仔细听,仔细听。老斑鸠“咕咕”“咕咕”,空灵地叫着,一个灰色影子从刺槐树上飞起,就像梦里的灰衣人那样,一点点向自己接近。

7

老方名叫杨北方,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我有一次路过那座早已空荡的院落。老方家就在羊角湾的一只羊角的根部,一条河弯弯曲曲从村口流过。那株高大的老杨树还在,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低矮的小庙,偶有人路过,进去,点燃香火,朝向冥冥中的树神敬拜。许多年过去,可能这棵树真的有了灵性,站在村人走过的路口,看着村庄里的生生死死。树枝上系了很多红色的布条,是人们用于祈祷的标志,祈祷平安顺遂,祈祷风调雨顺。

老方家的木门紧闭,透过狭窄的门缝,还可以看见那间用来做木工活的仓房,蛛网垂挂,在风中飘荡。我想象着那天的景象,铁匠老丁脚步咚咚走进这个相伴半生的老伙计家,止不住悲声。老丁的儿子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儿媳带着唯一的孙子改嫁他人。这样的恸哭分明也有着某种类似情感的交织、倾泻,像一条决堤的河流,浊水滔滔,淹没了记忆中仅存的欢乐与幸福。那些围在院里院外的人们,无不为此感到惊讶与失落,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生性木讷憨厚的老方会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用一瓶农药将两个人生的路口阻断,留下惶然者继续惶然,留下唏嘘者继续唏嘘。

我也想不透此中的原因,就如不能理解那株老杨树下矮小的庙宇,是否能承载得起人们的祝愿,保佑子孙平安,保佑这座曾经被大水淹没过的村庄和这片土地。如果有一个原因,那么就是,老方走得实在累了,儿子的叛逆与出走,妻子罹患病痛的折磨,让他看不到生的微光,只看见一条通往黑夜的漫漫长路,在燃烧的火焰中看见一双朴质的灵魂冉冉飞升,高过屋檐和树梢,高过生之欢乐与痛苦。

某天,我还看见已经十几岁的杨小力来到理发店,他的个子已经超过妈妈的身高。有人示意,那就是老方的儿媳和孙子。我并未说太多话,作为一个专业乡村理发师,我的工作就是为每一个来到店里的顾客精心打理发型,顾客的爱好,短发还是长发;顾客的脸型,怎样的发型才能让人显得更精神;顾客的发质以及顾客对自身形象的理解,沟通之后开始一系列洗剪吹造型动作。杨小力脸上已经长了青春痘,浓黑的眉毛和老方有些相似,但鼻梁和嘴唇更接近他未知下落的爸爸杨林。还是三七分,杨小力说。剪断的头发纷纷掉落,像生长又凋零的树叶,轮番往复,年少的人变得年轻,年轻的人变老,变老的人在某天混入苍茫的田野,再也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

我努力复原这段悲惨的故事,想着如何才能压抑住悲伤,不至于被情绪牵引至绝境。平原村落最为常见并和人类亲密相处的鸟类就是斑鸠了。斑鸠的寿命很长,有的可以长达十余年,它们勤勤恳恳在村庄的屋檐下生活,黎明即起,站在树枝上叫着,提醒村庄,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在傍晚从河荡田野上飞来,用空灵并不婉转的叫声拉下夜幕。透过老方家的门缝,我看见那个用木头盒子鸟巢仍旧在树上悬挂,歪斜地挂着,并没有斑鸠生存的痕迹。倒是那个用树枝乱麻团毛线头织成的黑黑的鸟巢还在,一个灰色的影子飞来,落在枝柯间,发出“咕咕”“咕咕”的呼唤。

三七分的发型确实很适合一脸朝气的少年,清新,代表着某种叛逆,却又不失青春的活力。我拿着吹风筒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看见眼前的少年化身成八岁时候的杨小力,站在老方家门口独自等待,夜就要黑下来,星光就要亮起,而未来并不可知。一个灰色影子慢慢降临,一只老斑鸠带来明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