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百花洲》2024年第1期|禹风:阴差阳错
来源:《百花洲》2024年第1期 | 禹风  2024年02月07日08:20

遇上外来人闲论这城市的女人,汇明总竖起耳朵听听。自然大多数的隔靴搔痒不可能成就真知灼见,汇明便撇撇嘴。偶然有人说到点子上,说这城市是由女人塑造的。年近半百的汇明便暗自嘉许地点头,不过他并不完全同意。假使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土地,汇明受邀严肃发表意见,他会中肯地修改一下别人的说法。他会说:这个大城市是由某些女人们的集体错误塑造的。

也许他还会说,在父系社会的标本群中伪装着存续的根深蒂固的母系氏族的文化土壤;也许,有的女人会更沉醉于权力,她们永不言败。

有些女人是不会承认自己失误的,她们宁愿像嚼槟榔一样反复撕咬体味自己吐丝造来自缚的茧子,也不肯将骄傲的表情或裁决人的眼神从面具上抹去。

汇明首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然后他又回忆起另一个难忘的女人,那个曾和他母亲不期而遇势成水火的邹妲。

也许出于对大城市的不由自主的敬畏,所有外来的嘲笑都是包装好的,有一种曲折表达的套路。譬如,人家会提起男人们在家做饭带小孩从而支持女士们在社会上干大事,这是何等的文明与进步;或者人家会说大城市的男人们真的尊重女性哟,这个城市是沙漠中的绿洲,回荡着两性平等的天籁;云云。

汇明从没把这种话当补药吃,但也不认同话里深藏的贬义。归根结底,假如吃糠的人出于妒意贬低你手里的白饭,你不会蠢到同他们交换食物。

汇明活到知天命,成了一个蛮通透的“爷叔”。汇明从自己的前线渐次后撤,慢慢从战士退化成一个观察哨。

汇明端起天然气灶上温过的汤圆,啜一口淡淡暖汤水,慢慢用形态尚好、久用未损的门牙咬开雪白糯米团,黑洋沙馅子流到他舌尖,一种传统型的甜蜜笼络住他不再顽抗的心。

汇明打开手机,看微信的“在看”。他读到与他同龄的同城女人们现在成了全国年轻男子望而生畏的“准丈母娘”,她们是荒唐和失序爱情的执法者。爱情若无金钱当盾牌,小伙子们再帅,也都是没有硬壳子的肉蛏子。

“你们的房产证呢?”汇明笑了,这算是他小学中学的女同学们集体严厉的发问,直指那些个人财产尚属期货的凤凰小男人忐忑的灵魂,“你们光凭甜言蜜语只能当当小女生的临时男友!”

当爹的没有在这种场合出现,尽管这城市的男人天生对女儿有放不开手的痛苦柔情,但他们不会出面的。

与其说他们怂恿老婆们出面甄选准女婿,还不如说他们一旦同女儿带回的小白脸照面就将发现那个曾经的自己。

他们不想照着最真的镜子给“自己”一个巴掌。

很多年前,汇明去过一个小公园,他当时魂不守舍地跟着邹妲走进这个陌生的街心花园。

很多年之后,汇明已不得已地模糊和混淆了自己的记忆,他记得他跟着邹妲走进一个草木葱茏、池塘边开满黄色连翘花的“刑场”。

邹妲流着眼泪,伸出纤指托起他的下巴。不,她没照例给他一个热吻,她举起那支透明的枪,对准他眉心,说:“别了,我的爱。”

汇明细巧地嘬最后一只汤圆的黑洋沙甜馅,他空着的手摸摸自己额头。他没摸到枪眼,但他知道自己被杀死是在哪一年的哪一月。

汇明每隔三天就去探望一次年迈的父母,父母的生活遵循“太平”原则,每日重复同样的程序,主旨是保持能量的最低消耗,敬畏所有规则,获得最大可能的安全。

汇明发现父亲渐渐丧失了语言能力,他常摆出要发言的姿态却久久说不出话。母亲不满地睥睨父亲,说:“你要说就说呀,磨蹭什么?”

汇明观察父亲,老头儿还是在努力着,却吐不出语句,像一只跃跃欲试的老螳螂挥舞刀臂,却任由蝴蝶在眼前继续翩跹。

母亲总转移话题,她吩咐用人替儿子泡茶削苹果,她想用自己准备好的水果羹招待儿子,但她晓得儿子的心思难以捉摸,常常嫌她买的廉价水果不好。

“我不要吃,你留着自己慢慢吃。”汇明说这话的神态令老太太疑心。她疑心儿子始终记自己的仇。

其实她知道不用怀疑,儿子就是记仇的。如果他不吼出来,她只当不知道就好。现在年纪大了,不要期待世界花好桃好,太太平平便是福。

“爸爸,你到底要说啥?”汇明到窗台边看了一会儿种在室内的芦荟,走回来问老头儿。老头儿看看儿子,又望了望厨房门,汇明妈走进了厨房试图摆弄她的水果羹。老头儿看回儿子脸上,诡秘地笑了笑。

“嗯,要说啥?”汇明追问。

“监狱长不允许。”老头儿含糊不清说了一句,自顾自笑起来,“我哑巴很久了。”

汇明知道姆妈在厨房里忙乎什么,刹那间感到羞耻和恼怒。他摸摸阿爸布满老年斑的手,那只手不是正常温度。他决心尽快离开,他想去他平时躲着走的火锅店吃一顿热辣的火锅。

汇明妈端着热好的水果羹出来了,她把盛得满满的碗放在汇明面前。

汇明皱了皱眉头,走进厨房找一只小碗。他往自己的小碗里盛了点热羹,飞快吃下去后站起来说“我走了”。

汇明走在大路上,知道那个挺好的四川火锅店就在不远处的商业中心里。可汇明走着走着又不想吃火锅了。火锅能让他胃口好上半小时,却会让他的肠胃一整天不舒服。

汇明觉得自己是用半小时的好胃口换来了一辈子的肠胃病,就像自己的人生一样。如果早一点知道这城市的脾性,他连半小时的好胃口也难有。

但不管代价是什么,半小时的高光时刻已然胜过整体灰蒙蒙冷冰冰的一生。从这个角度讲,汇明还是感谢上苍的。他终归是一条尝过糖块的鱼。

汇明曾对邹妲说过两句让她感到有分量的话。

第一句他说:“你这辈子还能碰到比我更爱你的男人吗?”

邹妲伶牙俐齿,却回答不来。

第二句他说:“将来有一天我要把我俩的故事讲给世人听。”

邹妲以残余的娇嗲和最后的影响力回答他:“还是不要吧!每个人说故事都不一样。”

汇明还是尊重邹妲的,明白她的意思。他从此保持了宝贵的沉默,从不对人谈起邹妲。可是,这不代表汇明是个沉默寡言的君子,他会谈论别人,甚至夸夸其谈。大概这也算是一种平衡。

他那些奇谈总来自长时间的默默观察或偶得当事人自行泄密,颇有时间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细节支持,确实能让听见的人怔住,一时间无言以对。

譬如汇明说过高中时代一个非常拉风的高年级女生,那女生年长于他,不可能同他有什么瓜葛,却能让汇明之辈仰望得一愣一愣的。汇明说他记得尤蓉有犹太人那样的鹰钩鼻,穿水磨牛仔裤上学,她简直是芭比娃娃的真人版。尤蓉对男生说话有种居高临下瞧不起的腔调,怎么形容这腔调呢?就像一个人对鸽子说话时带的那种担忧,知道鸽子可能掉头就飞,飞去九霄云外;而对公鸡们说话就没这番拘谨,哪只公鸡能振翅飞上二楼呢?尤蓉就是把男生当成小公鸡看待。

“汇明,文学社周末骑行去哪里?去不去杭州西湖?”她半认真半装傻。

“骑车到杭州?”汇明看尤蓉,目瞪口呆,“你骑得动?”

尤蓉露出不悦之色:“你骑得动我就骑得动。”

后来,尤蓉就在操场边的枇杷树下和她同年级的某男生约会。所有年级的高中生站在新大楼外廊,眺望他俩的动静。

“亲嘴了!亲嘴了!”这话如同夏天知了的嘶鸣,而教导主任才是那个被直接挑衅或刺激的男人。校规放什么位置?要不要杀一儆百?

十年后汇明在一个企业家年会上碰到发福了的尤蓉。尤蓉年轻的富态在长了见识的汇明眼里是一种堕落景象,她那时拥有一家运输公司,但完全不再是芭比娃娃的肉身。

尤蓉坦率地对汇明说:“和我在枇杷树下约会的那个人嘛,当时是我逗他的。这个人我如今不想再说了,世上没有比他更猥琐的男人了!”

汇明说师姐你要么不要讲故事,要么把话说透,什么叫猥琐呢?尤蓉笑了,满不在乎:“就是想睡女人却不想付出代价呗。”

当初十七岁尤蓉的美不是力压群芳的美,而是洋气潇洒的美。力压群芳的美属于当时中学的校花方峮。

方峮比汇明低一个年级,她有四分之一的维吾尔族血统,在这个汉族占多数的城市,她的骨相和面相都显得与众不同。汇明记得那一年是中日青年友好互访的年份,学校到访一群穿着黑色高中生制服的东瀛小男女。这些客人也被方峮迷倒了,他们邀请方峮当火车头,一个接一个搭着肩膀在她后面开友谊火车,踏得操场尘土飞扬。汇明事后戏谑地对方峮说她当了一回花姑娘,方峮矜持地微笑:“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觉得很不得体。”

方峮是能和所有人相处的,她淡淡地出现在仰慕她的男女生中间,轻言细语,既不和人过于亲昵,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汇明没爱上方峮,汇明觉得方峮是真正的淑女,她不着急男欢女爱。不过,很快这个谜破了,听说校外有个年纪大了方峮十来岁的男青年追到了她,校内很多男生从此情绪低落。汇明则坚信,方峮这样的人一定是找到了如意郎君,他眼前依稀浮现一个高贵而智慧的男子。当然,这仅靠他的想象力。

差不多十五年之后,方峮从国外回来,找到很久未见的汇明,请他出手帮助她的前男友。“你知道,自从我父母拆散我们后,他过得很不如意。目前他的生意岌岌可危,只有你或许能帮他。”

“我能不能帮他无所谓,我愿意帮的是你。”汇明热情而愉快地笑了,因此他认识了方峮那个著名的前男友,将她从高中“拐走”的神秘人物。

汇明要慨叹的就是这个神秘人物,一个让汇明有兴趣静静观察很多年的人物。

汇明自然帮到了他,几乎可说是以一己之力挽救了他的小生意,助他渡过了难关,从此也让此君将汇明当成命中的“贵人”而对汇明毫不设防。

错就错在他对汇明不设防,或者他为人粗放到根本不懂所谓界限。随着交往日深,汇明越来越张大了眼睛嘴巴,惊叹岁月给予人的残酷启迪:这名曾征服方峮芳心的男子其实根本不懂风月之美,他只是一匹恰逢其时的种马。在他愿意配种的异性中间,方峮只是群芳之一。在方峮之后,此君更堕落为一个sleep around(滥交)的光棍。

真正令汇明惊诧的其实是岁月徐徐透露的奥秘:无论尤蓉还是方峮,无论小家碧玉还是绝代芳华,一切只是皮相加暂时的风韵,她们并没什么高人一等的眼光和品位。有些女人是感性动物,很能受感于一时的胶原蛋白外貌,外加多看了几本诲蠢诲犟的言情小说,最终胡乱屈从于年长好诈的江湖客。鲜花插在牛粪上有时不全是牛粪的错。

汇明既绝望又恍然:生活的真相其实是实用主义者和厚黑学者常骗取自我感觉最好者的芳心。一方是敢于张网捕猎的老蜘蛛,满口谎言浑身手段,什么都敢吃;另一方则是被鲜花和同龄嫩男倾慕的眼光包围的蝴蝶,以为等待自己的必然是冠冕和闪光发亮的宫殿,却不明白那些闪耀她们眼目的只是成片成垛密不透风的网罗。

那么,汇明在浓黑的心绪里挣扎游泳,不得不最终想起邹妲。邹妲是不是那个最聪明的女子,她是否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在摆脱他汇明之后,她的旅程是否一帆风顺?

汇明对邹妲怀有最美好的祝福,哪怕他自己被事实贬低。

在城中心一栋玻璃幕墙大楼的二十楼里,一间宁静的办公室里坐着中年女子邹妲。这天下午她有点心潮起伏:中午前,集团人事部办理了她的退休手续。

做文职工作的女人能在五十岁准时退休,是一种福利,现在已越来越难得。她将拥有一份不薄的退休金,获得时间上和空间上的自由。也就是说,她将有可能到处旅行,找到闲适的快乐。

更重要的一个变化,邹妲明确地意识到,从此她不需要再处理复杂和锋利的人事关系,也没人再觊觎她的位置和权限,她获得了落寞,也就得到了安全。她曾被誉为“玲珑亲和”的大姐,现在,这四个字代表的修养不再被现实所需要了。

邹妲心里荡起涟漪,一轮轮的情绪撩拨使她坐不住。好在这一天特殊,她离开办公室去外面喝一杯咖啡应该不会破坏她历来忠诚于工作的形象。

真巧,迎面碰到了同集团不同部门的大学同学祁云。祁云是集团储备干部,她的退休日期还没提上议程。邹妲笑道:“我解放了。”

两个老同学一起在太平洋咖啡馆的角落坐下,祁云笑说:“从此一身轻松,你好福气。”

“我也觉得是福气,可这会儿我心里空空荡荡的,有点慌。”邹妲笑一笑,“那么长的白天如果不待在办公室,我能做什么?”

祁云看看邹妲,答非所问:“你都退休了,外表还跟大学时代没多大不同,你比我们都驻颜有术。”

邹妲觉得客套和虚伪那一套从此不用了,祁云本是老同学,更不必谦虚,她脱口而出:“老是老了很多的,你我常楼里相见,不敏感。”

祁云像有什么内涵似的笑起来:“谁会敏感?你这么个娇滴滴的林黛玉,哪怕退休了,还是林黛玉嘛。”

讲成这样,自然就转开话题。说起很多同学都退休或提前退休了,像祁云这样还要继续上班的,寥寥无几。“你是领导,你和我们不一样。”邹妲温柔地讲。

祁云拿起手机,翻来翻去寻找什么。邹妲喝几口热咖啡,觉得心里亮堂了些。退休带来了不确定性,也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性。那么,是不是先拿个签证出去旅行一番?去哪里呢?出国太少没经验!

祁云把手机递过来说:“喂,这个人你还认识的吧?”

邹妲好奇地看看屏幕,是一张在欧洲大陆上飞滑翔伞的照片,照片中一男子戴着头套风镜,穿蓝白两色服装,滑翔出一个小气流。

“帅!”她随口赞一句,“年轻人真会玩!”

“再认一认,我相信你认识这个人。”祁云说。

邹妲的心动了一动,她哎呀一声,拍祁云手背:“你让我看不相干的人干吗?”

“怎么不相干呢?当年可相干着呢!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你,他对我还挺殷勤的。”祁云拿回手机,“我这几年一直碰到他,他和我们不一样,已经把玩当成了工作。”

邹妲决定保持得体的缄默,她还是不要在定下退休日期的这天谈论早已是陌生人的汇明为好。不过她沉吟了一会儿,还是问:“这张照片看不清,你有其他的吗?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祁云从手机翻出朋友圈里汇明的照片,放在邹妲面前。邹妲眯缝着眼看了看,说:“可不是也老了嘛!”

“当然不可能像从前你俩卿卿我我的时候,不过汇明还是那气质,闲云野鹤,不肯屈从于朝九晚五。”

邹妲无语,祁云笑道:“当然,还是你现在这样好,你家老张宽厚大气、沉稳得当,你过得轻轻松松。”她站起来要回集团去开会,走到门口却回头问:“要不要把汇明的微信推给你?”

邹妲看祁云走远,意识到自己刚才两次坚决的摇头完全没必要,越这样越惹人笑。何况,汇明早已是陌生人了,一个退休的女子没必要再顾忌别人的想法。

她走出咖啡馆,没回去办公室,她朝外滩走去,想看看一江春水。

那诀别的日子仿佛还近在眼前,转眼连结果都已过尽了。

当初感到极端的恐慌和不安全,是因为汇明像祸胎。如今,战战兢兢续完了所有航程,也没惊心动魄,也没繁花似锦。事业如此,家庭也如此,如头顶霞光被云层收摄,生活再也不肯流光溢彩。老张从前是好汉,现在是老好人。老张安全而乏味,是亲人。

一阵狂野忽然自由地冲出内心:现在可以去找汇明?

邹妲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她这么动念不是第一次。上一次是二十年前,她和老张定下来之前,那时汇明在国外,不晓得哪根筋搭错,匿名往她工作处寄来一封信,里头荒唐地说在国外的花圃看见一盆仙客来,因那紫色的花想起她。他大概不想当实一个骚扰者,故作聪明没留回信地址。那时,邹妲咒骂了汇明很多次,她正处在空窗期,完全可能买一张机票就到国外找汇明。她觉得到了国外自己就能接受汇明,汇明只是在国内才令她不安和焦虑。

那么,现在去找汇明吗?邹妲跑上旧气象塔顶,眺望凝滞缓慢的江水。明明一江之水向东流,却都错了。泼水难收,水是自己泼的,早对汇明说够了绝情的话,现在还发什么神经?有缘无分,愿赌服输。

从塔上下来,邹妲已努力调整妥当自己的心情,虽说没孩子,但所谓再回首已百年身。今年五十,人退休了,继续过太平无事的生活,记住爸爸妈妈当年教训自己的话:

在这个城市做这个时代的女人,冥冥中其实有规条的,你心不要野!

汇明妈看汇明扬长而去,她心里并没明显的不满。她不是不计较儿子对自己的态度,但她明白自作自受的道理。无论如何,在关键时刻她当娘的不能不辣手辣脚去做,这都是为他汇明好。

用人黄阿姨倒贴心,咕哝说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吃甜食,为了不让身体发胖。汇明妈冷冷给一句:“照着当妈的安排去吃,哪会吃出胖子!”

要说汇明妈对子女有控制欲,似乎有点贬低她。汇明妈是既有见闻又有主见的女人,是真正秉持中华文明之父母责任感的女子。她喜欢说“千方百计”这四个字,是的,只要她认定的好事,她会“千方百计”去做成。她若反感什么,也会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去反对。一辈子不是很长,她认为一辈子只够实现自己种种明确无疑的意愿。而所谓人生幸福,是不够一辈子的时间精力去求的。来不及求,她不要也罢。

汇明长大了,他的危险期已经过去了,哪怕他有千疮百孔的记忆,但危机毕竟解除了。每个对孩子负责的母亲都会赞同汇明妈的勇敢决绝和明智,正因为她这样才把汇明培养成一个站起来腰杆硬的男人。

汇明妈之所以是汇明妈而非一般女人,在于她从心底明白男人这种动物全靠不住,如果不给予他们严厉的管制和引导,他们基本会因飘忽不定的欲望和天生的软弱成为废材或别人达到成功要利用的养料。

不说汇明了吧,现在又轮到汇明的老子了。老头子身体越来越弱,需要她每日每夜照顾,但老头的心却没因为身体的病而变宁静。汇明妈感知老伴的心越老越活泛,对自己有敌意,并仍旧热切地向往着什么东西。

老头装聋作哑也不是一天两天,不要以为她蠢,她隐忍不言是为顾全大局。

男人其实没脑子,男人只有才疏的大志和眼目的情欲。他们需要那些为他们全心全意付出的女人来照料,或直接点说是监护。

在这个老虎都是外来的城市里,男人们早晚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伺候得了眼前主子的必难取悦后来的。家庭就是苏州河或黄浦江上漂荡的一只只小舢板,需要女人作为一家之长来稳舵把,不让船翻。

汇明妈的亲妈过世早,刚学会写字和算术就帮父亲当起了家。几个兄弟都是不成材的,像飞鸟一样只会追着吃食跑,没脑子就吃足了苦头,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说得出他们命运的来龙去脉。所以,她不允许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自由发挥。

只要她的力量还能办成事,就要毫不留情地规范男人和儿子,让他们不被邪情私欲带偏。

她运气不错,嫁的男人尚是天真的,本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听惯了大姐的话,结了婚她要做主,就将她当成了新的引导者。麻烦的是儿子汇明,汇明生下来就不是个让娘省心的,先患白喉差点死掉,后来又成了弄堂里的孩子王,成天闯祸。明明功课不错有盼头,但有阵子竟偷偷摸摸看起了黄色小说,被她逮个正着。

汇明妈不是不爱孩子,她看见小孩子身上附了魔鬼就气得天昏地暗。她揍孩子比男人还凶,她满腔怒火地面对着破坏她福祉的那个看不见的魔鬼。她打得孩子愣怔了,叫人以为她发了疯,这才镇住汇明这样的男孩;否则全是白教训。

那年汇明考进了好大学,本来喜庆,汇明妈却不晓得为啥心惊胆战,她自己也纳闷了很久。直到汇明把女友带回家,她和那个叫邹妲的女孩一打照面便恍然大悟。汇明是个蠢孩子呀,历来他喜欢的女孩必定是他驾驭不了的。

汇明妈当即看清了邹妲对汇明的潜在危害,无论如何,都要拆散这刚刚互相看对眼的一对儿!她不喜欢邹妲的模样,邹妲不是她心目中那种面如满月、态度谦和的好媳妇,纯粹古灵精怪,眼睛带太多的水色,嘴巴又甜,还有娇嗲的腔调!汇明定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那这孩子就完蛋了。再说,她完全不能容忍家里出现这么个分掉她分量的小女人。

汇明妈当着儿子的面不动声色,但只要儿子一走开,她就像膨胀的河豚,对着小姑娘散发几乎带上了体味的敌意。你不要以为我儿子好骗,老娘偏偏要来这边站岗放哨!

趁儿子出门买汽水,汇明妈逮住小姑娘邹妲,迫不及待地说:“你不了解我家汇明吧?他房里你去翻翻,很多他过去写的情诗哟。喏,我也不希望他见一个爱一个,可没办法,人的本性没法改的。我看着你挺亲切的,给你打个预防针咯。”

邹妲也觉得汇明倜傥风流,他妈妈亲口说了这些,还有什么好怀疑?女孩子最怕全心全意给了人,最后却被人甩。邹妲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被人甩。这种事,先下手为强。

汇明妈经过很多年才明白儿子对邹妲情深义重。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为娘的手段是辣了点,但都是为你好。显而易见,假如那时没采取措施,后来汇明也会吃不住邹妲的。长痛不如短痛,这事好比医生做手术,不必叫病人晓得,不必听病人意见。如果病人能懂什么对自己好,他们才不会病呢。

看看如今汇明成了一个如此睿智有才能的男人,哪怕他有点不务正业,不肯结婚生养,成天旅行,他也算是人中豪杰。他云来云往,有自由,多少人羡慕他。难道当时要容忍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破坏他这样深厚的福分?

时光即使倒转,汇明妈还是会赶走邹妲的,毫不犹豫。至于她会不会武断看错人,那她没反思过。根本无须反思,人生就凭感觉。

汇明妈跟着感觉走了一辈子,不是蛮好?没出什么大不了的岔子。

汇明记得在很遥远的过去自己还是信任别人的。

那时他有几个好朋友,他们就像另一个自己。他能感知好朋友的快乐和忧愁,随别人的哀愁深深滑入情感的黑色深渊;也能把好朋友的快乐当成自己的,在一起喝得醉醺,把葱认真地插进捷克车料玻璃花瓶。

他信任邹妲比信任那些好朋友更带一种喜悦和自得。

那年的暑假就要来临,他需要搞到一笔钱,好带着邹妲去青岛旅游。可哪里能搞到钱呢?他从来没搞过钱。于是他离开了这座城市,往江苏农村的广阔田野走去。

他背着几条凭票买的香烟,要去卖给农村的老乡。他记得自己一路看蓝天白云,哼唱费翔的那首歌:既然曾许下了诺言,没实现怎能就作罢?爱要珍惜,爱更要执着,才知道是真是假……

等他带着钱回到学校宿舍,看见自己床上放着一摞子书。邹妲把从他这里借的书全部还了回来……

后来他也不是不再信任别人,只是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愤世嫉俗。他没恨邹妲,他只是在认真地想,如一个先天愚蠢的男子琢磨地球为什么圆,想知道他母亲到底做了些什么,邹妲有没有受了委屈却不告诉他。

从此他比任何人都更敏感欺骗这回事,每每公事上遇到“阿诈里”,别人还在犯傻,他已抓住了骗子们的逻辑漏洞。他这本事让他在公事上成功,飞黄腾达,赚到了别人打工不可能赚到的大钱。是的,谁要骗过某某公司的那个汇明,谁就可称天才骗子。

汇明妈听见他在公事上的成就,为此骄傲得不得了。当然要骄傲啦,这是她作为“始作俑者”的巨大成就,其实并不全归属于汇明。

不过,凡事都有双面性。汇明能看清社会上的骗子,慢慢也就看明白了自己生活的骗局。何止姆妈是骗局的一员,恐怕自己也是欺骗自己的帮凶。

汇明唯独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是骗子,阿爸只是个巨婴,从没任何欺骗的动机,到了这会儿,他还努力用手戳着《老年报》中缝广告,要买广告吹嘘的保健品和海参。汇明妈对汇明使个眼色:“由我把关,你放心。”

他看清自己公司的大老板如何从生意中牟利,他心灰意懒,这世界不就是互相骗骗骗?你只要哪天一疏忽走神,就可能跌进陷阱。

大老板为人有多敏锐?有一天他招汇明到自己大办公室,客客气气请汇明落座,问道:“汇明,跟我说说,你家到底什么背景?你究竟什么出身啊?”

汇明讲:“这个认不得真,血脉的事,百年千载,说起来全是虚幻。”

大老板却顶真:“不是,我觉得你这人不一样,肯定有些奥妙。”

汇明笑笑:“是不是该我辞职了呢?祖上全是书呆子,写了些流传千古的文字,终究不算是骗人而是识人。也许,商业世界不适合我。”

大老板倒没想到汇明是这么个反应,连忙解释自己只是同他闲聊,如果一定要究真,起因是有人背后议论汇明看事情过于负面,弄得大家脸上无光。而这种小事,无伤大雅。

可过了两个月汇明还是递交了辞职信,他说手里的公事都已料理妥当;又说自己并不全为高薪工作,一旦感情有裂痕,不如好聚好散。那样,以后回想,还有一个happy ending(快乐结局)。

大老板无可奈何,请汇明吃了顿昂贵的分手饭,摇头说你又不是个女人,怎会跟李清照一样多愁善感。汇明想想自己辞掉的是只金饭碗,但他不后悔,反而有悲壮的豪情,当然他知道自己这种反应就是所谓的创伤性应激。

邹妲对他蓦然一击,内伤长年累月不痊愈。他无论对谁,一律见好就收。有时候,他恰好占了先机,但更多时候搞得周围人一头雾水。

汇明很难再相信别人,很难再相信这个世界。他柔和但狐疑,无助而有刺,孤傲而忧伤。

大概在他专心于各种兴趣爱好不再上班后的两三年,有一天他去正大广场的雪茄铺子买雪茄,在雪茄店旁的咖啡馆要了一杯卡布奇诺。他端着卡布奇诺走进咖啡馆的小院子,很好很安静,几支修竹一只鸟笼,鸟笼里有一只绿色的绣眼,只有一位女士低头在看打印的文稿。

汇明想既然自己误打误撞走进来,大概不好直接转身走出去。他装得很随意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晓得你在这里。如果打扰了,我这就走。”

邹妲蓦然抬起头,笑了:“我一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你。我天天在这里吃午饭,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

他们很雅致地互相微笑,就像两个教师比赛着在谬误百出的数学作业本上打钩,任何错误仿佛都可暂被赦免。

“你好吗?”他问。

“你好吗?”她答,仿佛情真意切。

“时间过得真快。”他说,“我们很久没见了。”

她点点头,把手搁在文稿上,再看看他,笑说:“可见你过得不错,面色红润,身姿挺拔。”

他没再接嘴,他很想说我可是拜你所赐,但他明白眼前的邹妲不是心里那个邹妲。时间早已过去了,现在新天新地,要对一个曾认识的陌生女子礼貌殷勤才对。于是,他缓过来了。

“哎,你想想,我有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之前的这些年我们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朝夕相处,那么今天我们见面,会是什么情况?”

邹妲咯咯笑起来:“我们怎么又想到一起去了呢?真有点神秘的心心相印哪!我懂你的意思,原来上帝让你走进这里,只为了这灵魂一问。”

终于他俩寻回一种温暖而友好的情绪,一起走出了咖啡馆来到江堤上。大船小舟迎面驶来,这个一百六十多年历史的口岸城市永远有一张冷静而平和的脸。

“你很好,我觉得高兴。”邹妲由衷地说,“那封信你从外国那么遥远的地方寄来,为啥不留地址呢?那时我肯定是会飞去找你的。”

“哦,隔着玻璃我可以看见你,但你要穿过玻璃幕墙才能过来。不像今天,玻璃幕墙偶尔有个洞口。”他微笑说,“阴差阳错,说的就是你和我。”

不知为什么,那个瞬间汇明很想如梦中醒转一样飞快地离开现场。

够了,太多了,再多就冗长了。

想必邹妲也心念相通,她大方地伸出手,曾互相熟悉而亲热的两只手又握在一起,捏断了时光的连续性。他将她的手轻轻一握,说了再见。

走开很远,他回头看。邹妲像从前一样,肃立着凝望他的背影。

最后一回互相挥手,神秘的相逢结束了,犹如一段生命的回光返照,在那么长时间之后,依旧顽强地回光返照。

邹妲起了个大早,在她退休的第七天, 她想一个人去西郊公园走走。

西郊公园是她这代人叫惯的老名字,公园早就改名为动物园了。人家去动物园为的是看动物,邹妲却想看那几棵记忆中华美的树。

好像失落了什么,很久没认真去想;退休是时间节点,这时候可好好回顾一下人生的主体部分。毕竟,很多人都把退休后养老的时间当成人生的垃圾时间,除非你自己说服自己,否则很容易受这种负面观点影响。难道人生最好的日子就这样轻易过去了吗?邹妲心里有了不一样的焦虑,不为人知。

还没走进西郊公园大门,就已看见好几只黄伯劳在梧桐树枝间上下颠动长长的尾巴。她认得这种鸟是因为汇明,汇明从小就对花草虫鸟有兴趣。她得知这种是肉食鸟,也就是鸟吃鸟的凶鸟,它们时刻觊觎着那些天真无邪的小雀。邹妲感到一阵心悸。

进了公园顺左手的甬道前行,不一会儿就过了金鱼亭子和鸟园,她寻找的那几棵大香樟树在不到狮虎园的一片开阔地上,现在开阔地铺了草坪,显得更规整。

她仰起脸,目光被朝阳照耀下的香樟树冠吸引。香樟树正在花期,清香四溢,绿色翅膀的蝴蝶在香樟花序上翻滚采蜜。太阳将整个嫩绿的大树冠照得明亮耀眼,仿佛那就是此刻宇宙大舞台的中心。

是啊,邹妲尽管旅游少,但她也在云南的小河边看见过夜色中的奇景。那是被萤火虫照亮的夜色,无数萤火虫奔赴它们的青春舞会。你看,白天有光亮的香樟树冠,蝴蝶聚集,晚上有萤火虫。任何物种都在追求它们生命的欢快和极致。

邹妲啊邹妲,你却做了什么抉择呢?无论是菁菁校园里的汇明还是后来的那些鲜明的形象,你为何总在树冠上待不住,要逃回树冠下的清凉里头去?

舞会必定是让人精疲力竭的,否则还叫什么舞会!青春就是历险,否则能叫青春?每次你都在姆妈阿爸的警告声里退缩,像找回床头布娃娃那样寻回安全感,最后你得到了什么样的生活?

邹妲忽然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树冠太亮了,刺激她的眼睛。她马上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揉着常年在办公室不见阳光的额头。是的,她醒悟过来,最后一次见到汇明,他是有态度的。汇明不再是那个爱意汹涌的小伙子,他变得有判断力了。他就像《小王子》里的那个男孩对着自己的花,却要离去。他知道花的来龙去脉,但他仿佛从花施加于他的情绪里摆脱了。

哎呀,想这些干吗?跑来这里看什么树冠,简直发神经!

邹妲急忙站起来,想径直打道回府。老张最近心脏不舒服,要及时陪他去看医生。老张从老远的地方跑来这城市居住,很多都不习惯,得好好照顾他呀。当年老张就是一个帅帅的骑士,将她从泥泞里搭救出来。人要有良心,要回报别人的善意。

“别虚伪了!”忽然像有一个尖厉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叫喊,“你回报了汇明没有?汇明问你这辈子还有谁会比他更爱你,你能回答吗?你又回报了自己没有呢?”

邹妲浑身冒汗,这些都是退休带给人的负面影响吧?她仓皇跑出了西郊公园,叫了一辆出租车,朝已经不用再去上班的集团公司驶去。她想找祁云出来说几句心里话。

这时候上帝大概动了怜悯心,有条短信嘟一声从她手机冒出来。邹妲低头一看:赶紧到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小张心脏病突发,刚叫了救护车。母。

邹妲心提到嗓子眼,可之后却落回了胸膛,定定地停在了那里。

她知道自己因为退休而来的眩晕过去了,有破坏力的大危机被老张的发病抑制了。很好,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纵使艰难,不至于脱轨。

人不就是那么一辈子吗?现在后悔也没什么意思了。一步错步步错,况且老张对她来说还不能说是错,老张可能是在纠错。

邹妲盘算着老张的救治,心里有了点谱,略微不再惊惧。她等着路上最后的几个红灯,安慰自己:“能有几个人大事不错的呢?大家都错,又不是只我一个。”

疲惫中,她发现勇气慢慢回来。

汇明妈冷眼看着黄阿姨给汇明爸擦身换衣服,老头儿就像渐渐结成了茧子的蚕宝,一天比一天僵硬,不肯动弹。汇明妈无数次苦口婆心激励他:“朋友,你看看我,我每天除了自己忍住伤病,还要照顾你,还要为这个家事事操心。我这么累还挺着,你舒舒服服就放弃了吗?朋友,你不要自私啊,想想别人,自己努力,不要失能!”

别人也许以为这是自然现象,一个人老了,自己无能为力,可汇明妈不这么去理解,她总疑心这老头儿在闹脾气。他不是说过她是他的监狱长嘛,嘁,难道是我剥夺了你的自由?难道是我让你生病变老?老头儿这是在闹小孩子脾气,他要不到的,明明是他的命,却要赖在我身上。

汇明妈这一辈子多么辛苦,说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老头儿就是如今年轻人说的那种“巨婴”,靠娘、大姐和老婆照顾周全,一心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知当家的疾苦。年轻时他还喜欢做做菜、喜欢星期天大扫除,自从中年中了风之后,便安然以病人自居了,所有家务都落到了她肩上。她咬牙撑持,把累活脏活都当成自己该受的天罚。她看过比她苦得多的女人,她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自己不能和年轻一辈的女人们去比的。

但汇明妈自有不可挑战的底线,那就是这个家的现在和未来都得由她做主。儿子娶什么样的媳妇必须得到她祝福才行;老头子如何度过晚年也必须是她认可的方式。在这个家的空间里绝对不允许出现不顺她眼的人和物。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这原则不受挑战。

汇明妈从柜子里拿出爽身粉,让黄阿姨走开。往老伴屁股缝里撒爽身粉是她的特权。汇明妈想儿子可以以他自己的方式反抗她,譬如给她来个终身不娶,不让她有抱孙子的快乐,报复她对邹妲的排斥,但老头儿没力气了,只有乖乖照着自己的部署过每天的日子,太太平平的,别出任何幺蛾子。

前一阵子,老头子虽变得不爱说话,但还成天想出门溜达。大楼附近就是公园,他喜欢颤颤巍巍地跑到池塘边去看水里的游虫。如果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会偷偷拿出家里藏着的抄网,到公园池塘里捞蝌蚪,捞蜻蜓幼虫。有时还能捞上几条倒了大霉的柳条鱼。老头子把捞来的鱼和虫放在卧室的金鱼缸里,还给缸里的水充氧,就像他是这些歪七歪八生命的主宰。汇明妈想,如果这样能让他乖乖的,让他不失能,那就由得他去玩。

可终究还是闹出事来,蜻蜓幼虫爬在鱼缸里的小假山上羽化了,飞了一房间,那嗡嗡的振翅声叫汇明妈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黄阿姨擦洗房间,不小心把肥皂掉进了鱼缸,老头儿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发脾气,气得黄阿姨要辞工……

汇明妈就理直气壮地对老头儿宣布鱼缸必须清空,野生的东西都有细菌,老年生活要洁净。看着老头儿不舍的模样,汇明妈动摇过片刻,觉得自己过于残忍,那是这个跟她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残存的乐趣。但她最后还是保持强硬,维护了她一手建立起来的秩序。鱼缸里的活物由黄阿姨打包在塑料袋里,亲手捧住放回到公园池塘。事如春梦了无痕……

仿佛一起了无痕了的是老头子的理智和清明。他开始坐在饭桌上打盹儿,吃着吃着,饭粒从嘴里掉下来,头往边上一歪。你着急喊他,他悠然半天从梦中醒来,羞涩地一笑。他也不再关心股票,不再关心气温,不再关心他种植的花卉,他整日昏昏欲睡,好像和周公交了好友,要去那昏沉的境界里厮混。

汇明妈毕竟是汇明妈,胆大心细遇事不糊涂,这时她倒不再盯着老伴,老伴自有老伴福,不是她能改变的,她开始加倍注意家里的用人黄阿姨。不要一个疏忽,让外人钻了老头儿迷迷糊糊的空子。不光是把家里的财物看守妥当,也要提防如今时兴的骗局。倒不是怀疑黄阿姨的为人,是如今很多用人都学坏了。不要让黄阿姨有机会单独和老头子相处,万一捏着老头儿的手在任何文件上签名,就是不得了的事故!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汇明妈越来越警惕,仿佛从事着秘密战线的工作。

儿子汇明按时来请安,他扶着他爸到阳台窗口去呼吸新鲜空气,问老头儿有啥不舒服。老头儿睁开有点白内障的眼睛,低声咕哝一句:“还要熬多久啊?”

汇明对他妈说:“我有个老同学现在是作家,他邀请我到菲律宾去学潜水。”

汇明妈大惊失色:“这可是危险运动!海里我晓得的,有鲨鱼还有大浪,谁也不能保证潜水员的安全!”

汇明脸上浮起讽刺的笑纹:“姆妈,世上有百分百保险的事情吗?顺便告诉你,我听说邹妲退休了,她好像并没兴风作浪搞得她家里鸡犬不宁嘛,哈哈!”

看,这个小男人就是吊死在一棵树上了!汇明妈明白这不过是又一次积怨的表达。时间已过去这么久,任何爱情都像酒浆一样早已发酸不能喝,他的情绪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对他母亲的愤恨。

这时候他要跟着什么狗屁作家去学潜水,还跑到外国他乡,就很有可能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汇明妈再次沉浸到深深的忧虑中,她掌舵的船又有了麻烦,不让她老年省心。人生真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历忧难,而每次危机的核心从来不变,是孽债!

汇明妈仔细看着汇明。汇明啊汇明,妈妈含辛茹苦养大你,把你从一个软弱平庸的小市民崽子培养成能面对风浪的男子,可你怎么就摆脱不了为情所困的命运呢?

汇明,你太让为娘的失望了!难道你看不出你在乎的那些全是烟云?要不好好去见见那个你念念不忘的小女人吧,看人家还记得不记得你这号人物!你呀,不过是人家心里曾经的一个小小战利品罢了!

汇明抬头看见了他妈注视他的目光,他心头一震,仿佛读出了些许真理。

有一只奇怪的斑鸠缠上了汇明,每次他去父母家,这只尾巴特别长的斑鸠就从树丛里飞过来,对着汇明咕咕咕地叫唤。汇明每次都站下,恭恭敬敬仰望这只鸟,问它:“今天有何吩咐?”

这天斑鸠飞一段停一下飞一段停一下,逗着汇明跟上它,到了汇明父母家附近的小草坪,斑鸠一下子直直升空,飞入了云彩间。

草坪上站着一个卖唱的年轻姑娘,周围围上了一圈看客。这姑娘薄施脂粉,身边有一台唱机,她边唱边跳舞,唱的却是些和她年龄不符合的老歌。听唱的全是中老年男女,一起鼓掌叫好,给小费却很吝啬,姑娘放草坪上的小钱罐子里只有些不值钱的小票和角子。

汇明站在人圈外听了一会儿,觉得女孩子歌喉还不错,大概是附近大学城里跑出来赚点零用钱的女学生。他径直走近,往钱罐子里放了五十元,那女孩马上问:“叔叔要点歌吗?”

汇明点点头,问她:“你会唱老歌,老头老太喜欢的那种老歌?”

走进父母家时汇明有点兴奋,老头儿正吃那种吃一口嚼半天的附近社区食堂送来的尊老客饭。汇明妈正襟危坐,透过老花镜在看社区报纸。最近居委会聘请她当了顾问,她热情洋溢。

“姆妈,我等歇带阿爸出去走走,让他在太阳里暖暖。”汇明提议。

“不要不要,出去吹了冷风不好。”汇明妈马上否决,“你爸爸已经哪里也去不了了,就在家里待着太平!”

哐当一声吓了大家一跳,老头儿的不锈钢勺子掉到了地上。

“你故意的是吧?”汇明妈扭头盯着老头儿,“你歪歪倒倒的还能出去逛圈?别逞能了,回来拉肚子发烧,全是我的事!老头子,你看不见我已经做不动了吗?我做了一辈子,自己也老了,你有没有良心的?”

汇明赶紧安慰老娘,避免事态升级。黄阿姨从厨房跑出来打圆场,说今天天气格外好,气温上升,出去走走也不用担心的。

老头儿吃饭速度加快了,他努力咀嚼着,皮肤已经有点蜡质化的头颈上喉结耸动,他看看儿子,又畏怯地看自己的太太。

最后达成的协议是老头儿不能步行必须坐轮椅。其实轮椅早就买下了,可老头儿不肯坐,嫌丢人。今天他答应由儿子推着新轮椅带他出去兜风。兜风可不一样,坐轮椅兜风也不一样,何况是自己儿子亲自推着。

走到小区外头,汇明低头把阿爸裹在脖子上的小花巾拉拉,问他:“想吃点什么?今天我有高兴事,请客呀!”

老头儿也不问儿子有啥开心事,笑了:“中饭才吃过。”

中饭才吃也没关系的,如今大家吃了午饭都去咖啡馆。汇明说我们今天也俗气点去喝咖啡吧。他把老爸推进咖啡馆,让他挑蛋糕和饮料,可老头儿茫然不知,摇摇头。汇明买了一杯摩卡,又给老爸点了法式羊角面包,就在咖啡馆最暖和的角落坐下休息。

“啥喜事?”老头儿尝了尝摩卡,说这不就是麦乳精嘛,放一边,倒很喜欢手里不停掉渣的羊角面包。

“我有个中学同学,你还记得吧?就是当年借了我武侠书不还的那家伙。现在当了作家,还潜水,他和我马上要一起飞菲律宾薄荷岛,我也要学着潜。”汇明高高兴兴说。

“那可是挺危险的,水火无情。”老头沉吟,“你妈妈要担心你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走出咖啡馆,汇明意犹未尽:“阿爸,难得出来逛,还有什么想吃的?我们买了打包回去呀。”

老头儿认真想想,说:“我听人家老说什么比萨饼,说是馅儿饼。我只吃过大姐做的馅儿饼,馅子在饼里头的。这馅子在外头的外国饼能好吃吗?”

汇明心里一阵内疚,这些年自己何曾有一丝一念想过父母的衣食住行?他马上装作轻松:“我晓得哪家的比萨好吃,我们买两种饼回去,也让姆妈尝尝。”

老头儿的轮椅上放上了两大盒热腾腾的比萨,红红绿绿看着热闹。相识的邻居跑过来打趣,逗得老头儿挺开心。他心满意足任由儿子推着往前走,转眼来到了草坪。

“阿爸,有个漂亮姑娘在这里唱歌,我们也听听。”汇明胸有成竹地把轮椅推到人圈前头,朝卖唱姑娘招招手。

姑娘乖巧地滑过草坪,往草地上跪蹲下,抬头问汇明爸:“伯伯要听什么歌,跟我说个歌名。”

老头儿脸上放出光来,使劲想,可抖动腮帮子却说不出话。

汇明讲:“爸爸,喜欢的老歌也可以的,她都会唱。”

女孩子聪明得不得了,对着老头轻声哼唱起来,各种老歌唱一句开头,逗得老头儿眉开眼笑,突然说:“你像百灵鸟!”

大家都跟着笑了,女孩子还是很耐心地哼唱,想找到汇明爸爱听的曲子。忽然,老头儿抬起了手,眼里光芒闪烁,咕哝说:“这歌最好听的!”

姑娘满意地站起来,过去翻找唱片,然后她说了几句祝福老人快乐长寿的话,就认真唱了: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

回家路上老头都乐呵呵的,不过进了楼道他抬头拉儿子衣袖:“你和朋友去潜水我不放心,要是出了问题,我们老头老太太怎么办?”

汇明语塞,正迟疑,老头儿伸手到胸口掏呀掏,掏出一样包裹好的东西:“我看,你帮我做件事吧,你代我去看看那个小姑娘邹妲。”

邹妲?汇明觉得莫名其妙。汇明爸说:“这么多年我都看在眼里。你帮我把这个礼物送给她,当初她来我们家做客,我其实就该送的。总是我这人不够聪明。”

汇明接过他爸爸递来的小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枚翡翠戒指。他笑了:“阿爸,现在送这个给她,人家会觉得我有精神病。”

“你没有吗?”老头儿忽然像恢复了从前的精神头儿,很威严地抬头看儿子,“大家不要装。你该去看看她了,否则我不太放心你!”

趁着儿子目瞪口呆无力反驳,老头儿叹了口气,一下子又显得萎靡不振:“小明啊,我很快就要走的,你也都五十了吧。听我一句劝,人最大的聪明就是将错就错,唉,你总会明白过来的!”

【作者简介:禹风,上海人,复旦大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PADI高阶潜水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百花洲》等杂志发表长中篇小说。长篇小说作品有《静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飞鱼》及《魔都装修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