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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2期|李一默:对岸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2期 | 李一默  2024年02月18日08:21

第二次见面,还是在公司对面的咖啡馆,吕念带了花,抱在怀里,很大一束,大得呀,几乎看不见他的脑袋了。他把花送到岳小云面前,笑着,不说话,两只眼睛粘在她身上。这还是第一次有男人给岳小云送花,含义自然不同。

岳小云说:“咱俩上周才认识。”

“那有什么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吕念开门见山,“我对你的感觉太好了。”

岳小云不接受,但也没明确拒绝。她只是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因为正事还没说,她也不好说什么。但这似乎进一步纵容了吕念。他又掏出一个黑色盒子,打开,是一条亮晶晶的手链。不容岳小云多想,吕念已经把手链捏出来,要给岳小云戴。

“戴在你手腕上,它才好看,才更能显出它的价值。”吕念笑眯眯地说,“来来来,你得成全它呀。”

岳小云疑惑,嘴里怎么吃了蜜?头一回见面,也就在几天前,他彬彬有礼,跟她谈合作事宜,甚至还有一点儿紧张,说话断断续续。岳小云对他的印象还蛮好的,她向同事丁薇交代完正事,还特别说明了这一点。丁薇是这样回应岳小云的:“他那是熊瞎子学绣花——装的。”据丁薇说,她是在一个饭局上认识吕念的,此次合作正是她一手促成的。“你处处就知道了,用不了多久,下回,你就了解了。”丁薇用的是知根知底的口吻。“不过呀,他这种人,正好治治你。”丁薇又补充。岳小云火速回击:“快闭嘴吧你,本来就是你的事,不感谢也就罢了,还拿我取笑,下次我可不替你了。”

可这次,丁薇又“临时有事”了。岳小云性格随和,人特别好说话,其实是一副热心肠,不会拒绝别人。

花和手链,岳小云自然不会收。虽然吕念攻势猛烈,她对他印象也不差,但她不会快速就擒,这样显得她也太不矜持了。再说了,出来跟吕念见面主要还是谈正事,完成丁薇托付的任务,她可不想公事私事混为一谈。

也就在上个月,开完例会,公司负责人老张又补充了一个idea,“现在是视频时代,我们不能落伍,找个公司,加大力度宣传一下,从教育理念、学员素质、教师形象、办学环境、师资力量、社会认可等多个角度切入,全面、深入、立体地呈现。”老张讲话一套一套的,他说一句,丁薇就在笔记本上记一句。其实,他们公司规模不大,十多个人,一个财务,一个前台,剩下的都是授课人员,因为地段好,生源一直不断,效益并不差。岳小云觉得,其实没必要如此宣传,当然,她的话没有任何分量。

“看看你们拍的视频呀!上次就没带,这次不会又忘了吧?”岳小云把话题拉回来。

吕念笑着说:“那不能呀,再忘了就说不过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打开平板电脑,给岳小云介绍。样片全景式的,就是角度和视野比较开阔的那种,还有直接讲故事的,有点儿纪录片的感觉。不管哪种,画质没的说,贼清晰。

岳小云不懂这些,她问吕念有没有推荐的。

吕念指着屏幕,上半身有一点点下沉,跟岳小云挨得很近。岳小云的头发又黑又密,之前都是散开的,为了这次见面,专门盘成了一个蝴蝶髻,看起来十分清爽,发髻中间还插着一支粉色发簪。

吕念说要看你们公司的具体情况。岳小云不说话。吕念突然又说,不过,看不看都没关系。岳小云诧异。吕念笑着说,主要看你就好了。岳小云心想,这是哪跟哪呀?嘴上说,你这越扯越远。吕念说,又没什么事,那就扯吧,扯上天,还能摘颗星星送给你。岳小云说,这也太贫了吧。她很快把刚才的话又拾掇起来,还是先看看选哪个吧。吕念说,这得你决定呀。岳小云说,我也决定不了。她没告诉吕念,主意还得丁薇拿,更准确点说,得老张定。

吕念似乎看出了端倪,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岳小云说,我只是一个小虾米,连兵都算不上,还是被吃的那种。吕念说,岳老师你也太幽默了。岳小云用余光扫了一眼花,说没你幽默。吕念嘿嘿地笑了,他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他可太喜欢眼前这个姑娘了,他现在才明白丁薇跟他说的,她骨子里可烂漫着呢。岳小云身上有一股香味,说不清是不是化妆品的味道,一个劲儿往吕念鼻孔里、嘴巴里钻,赶都赶不走。岳小云头上的发夹,那么小,那么可爱。吕念的心情特别愉悦,他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

当然,最后还是没选出来。

岳小云也没有立刻离开,吕念就知道这事又多了一分把握,就把头一回见面藏在心里的话拿出来。岳老师没有男朋友吧?吕念故意这样问的,关于岳小云的基本情况,他早就从丁薇那里了解了七八成,他就想听岳小云亲口说出来。

有啊,岳小云说。吕念惊了一下,很快恢复镇定,阅人无数的他从头一次见面就知道她没有,她只是在骗他而已。这个小丫头片子,有点儿意思哈。当然,关系不到,这种私事是不会轻易让外人知道的。

吕念又把花推过来,说怪不得拒绝我。岳小云又不说话了。这回,她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她并不想答应,起码不想立刻就答应,这种事,总不能见第二次面就确立关系吧,也太草率了,这与她慢吞吞的性格也不搭。但是,内心深处她似乎又不想拒绝,如果想拒绝,她都懒得出来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搞得像在相亲。

吕念见她不语,很识趣地把话题岔开,七荤八素地瞎扯,还聊到了最近特别火爆的一部网剧。气氛又一点儿一点儿回暖。这是岳小云没想到的。来之前,她将自己绷成一只圆鼓鼓的气球,注意力高度集中,她怕自己稍不留神就爆炸。总之,她特别紧张,紧张又重视,她也不知道这种紧张又重视的心态因何而来。大概和见吕念第一面印象颇好有关?和丁薇说的话有关?和自己的年龄一点点大起来有关?一切皆有可能。

当然,她也知道,紧张的根源其实在于自卑,她怕被人家看不上、瞧不起,丢人现眼。她怕被剩下。她一向传统保守又单纯,胆子贼小,一直等别人主动,干巴巴苦等了许多年,果真无人采摘。她觉得自己都要枯萎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而且,她慢慢也想清楚了,不光不能拒绝,自己还要适当主动一点儿,放开一点儿,勇敢一点儿,守株的结果只能等到死兔子,这个道理她还是知道的。要主动出击,是河还是路,只有自己走过才知道。

所以,见面前,她还特意把自己捯饬了一番,照照镜子,她很满意,平时太懒,收拾完还能拿得出手见人。但紧接着,她就在心里骂自己太没出息了,去给学员上课都没这么重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吕念会带着花,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在心里还暗暗高兴了一番。

眼看到饭点了,吕念建议一起吃个饭。岳小云向窗外看了一眼,残冬的一抹夕阳,透出金黄的光,从两幢楼之间斜斜照来。今天真是难得啊,平常这个点,岳小云还在上课呢。岳小云想了想,起身,说下次吧,晚上还有会议。吕念说,周末都不休息吗?岳小云说,我们周末反而更忙,今天属于特殊情况。吕念说,那以后多出来,再请你喝咖啡。岳小云说,下次该我请你了。吕念笑着说,我可记住你说的这句话了,然后用脑袋指了指花和手链。

岳小云看都没看,说,不明不白,受之有愧。吕念就想说得“明白”一些、直接一些,可是转念一想,很多事毁就毁在操之过急,又不是没有先例。拿下岳小云,他大概已有八九成把握,这会儿着急反倒坏事,细水长流最好。

岳小云呢,自然也不喜欢闪电战,咋咋呼呼的,有要挟的嫌疑,很不自在。再说,她还不了解他呢,如果给她一些时间,她会考虑,或许还会答应,毕竟,她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当然,现在肯定不行。吕念也是拿捏住了她的这种心理。

离开前,岳小云说:“这次好像又没谈成,下次直接去我们公司吧。”

“我都开始期待了。”吕念笑了。岳小云也跟着笑了。

果真,没几天,吕念又来了。不过,他直接来找丁薇谈合作。吕念还带了个摄影师,吕念喊他小李,扛着摄像机,晃来晃去,寻找拍摄场景和视角。当镜头对准某些授课人员时,有人看镜头,他就说自然一些,该干吗干吗,当他不存在。他不说还好,这样一强调,大家反而不自在了。

岳小云上完课才知道吕念来了,已经快到中午了。她们吃饭是在楼下的集体食堂,打饭时,岳小云已经看见吕念和丁薇坐在一块儿了,有说有笑。她有心过去打个招呼,最后还是独自坐在不远处。岳小云把目光一点儿一点儿延伸过去,穿透吕念的后背,跟丁薇的目光撞了一下,分开,又很猛烈地撞了一下。丁薇就朝她挥手,岳小云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走过去。

吕念看见岳小云,喊了一声“岳老师”,拘谨又正式,好像第一次见面,客气得很。客气也就意味着距离。他比岳小云大多了,这么喊,岳小云特别不自在,这与上次见面的感觉严重不符。搞不懂他为啥这样。丁薇早已笑得花枝乱颤了。

岳小云没说话,瞪了她一眼,坐在她旁边,跟小李面对面。小李眉目稚嫩,看上去比岳小云还小,他穿着公司统一的服装,红色短袖,胸前还印着字,龙飞凤舞的,细细一看,是“念响”两个字,肯定化用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岳小云无心吃饭,今天中午的饭难吃死了,菠萝咕咾肉太酸了,干锅土豆片都要煳了,青菜豆腐汤是凉的。

吕念不看岳小云,一直在跟丁薇说下午如何拍摄的事,好像他和岳小云前两回见面是不存在的,要存在也与拍摄无关,而是他与岳小云的一次秘密约会。

这翻脸也太快了。岳小云憋着一股气,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觉得自己特别多余。她打开手机微信,才发现吕念早就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是一张她上午上课时的照片。照片是趴在后门拍出来的那种,稍微倾斜,照片边缘带一圈后门玻璃的方框,几个学员的背影以及黑板都做了模糊处理,而一身正装的岳小云则被清晰地凸显出来,大方又优雅,面带微笑,正有声有色地讲解如何提高团队协调合作能力。

吕念还在照片下面附了这样一句。

“远看满山云不动,才知云在我心中。”

被吕念改得变了样,失去了原诗的韵味,却携带着新的含义,朝岳小云扑面而来。亏他想得出,矫情,做作,可笑。可岳小云还是有一点儿感动,没抬头,偷窥吕念。

自从第一次见面加了微信,吕念就没怎么跟她聊过,吕念并不主动。加好友后,她翻吕念的微信朋友圈,三天可见,什么也看不到。而她把朋友圈设置成半年可见,故意把她的生活裸露于他,还有若干花草图片,配以大量古诗词,或哀伤或明丽,意境大都极美。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除了花草,偶尔也有公司的照片配文字,那是在丁薇的强制要求下发的,用以招收学员。只是没有个人照,她不喜欢发照片。岳小云不知道吕念有没有翻看她的朋友圈,他没留下任何点赞和评论。

吕念和丁薇还在继续,其实所谈无非就是把那些话再重复一遍。

岳小云给吕念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算作回复。然后听到吕念的手机响了一声。吕念没动。岳小云就又发了一个,听到手机响了一声,岳小云紧接着又发了一个。连续三个。吕念终于掏出手机,看了看,却又放回口袋,并未抬头,余光都没往岳小云这边扫一下。自己一张热脸贴上去,竟是这般下场,岳小云的心凉了一大半,怨气越叠越高,快要从头顶冒出来了。她连招呼都没打,站起来就走,一路走一路想。也许因为有旁人在场有所顾忌?也可能是上次出师不利,勇气受挫,转变策略?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根本没那意思?但如果没意思,发诗干啥?前几天那花又是怎么一回事嘛?

宿舍里有人在午休,岳小云小心翼翼爬上上铺,回想这几天自己的状态,越想越别扭,还有一点儿委屈。睡在她下铺的丁薇,平常都要午休的,今天也一直没回来。

说起来,岳小云还是在大学时有过那么一点儿恋爱的体验,短暂得都来不及回味,每次念及,她都为之遗憾。她自己都不清楚那到底算不算恋爱。从本省一所一般的二本院校毕业后,岳小云加入考编大军,山西老家及周边几个城市的事业编制考试都参加过,终究也没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她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再考,无暇亦无心顾及个人问题。

当然,其间,为了配合父母催婚,她倒也相过几回亲,都是见过一面后再无下文,或者她对人家不满意,或者人家对她不满意,彼此都能看对眼的几乎没有。但要说相貌,岳小云其实并不差,她不是那种乍一看很惊艳的女孩子,可是耐看,脸形瘦削,大眼睛,皮肤白皙,个头虽矮了点儿,可身段匀称,胸脯饱满,到了腰身,突然一个陡坡,又收回去了,收得恰如其分。

“哎呀,看看这身子,多少男的馋着呢。”好几次在澡堂洗澡,丁薇都这样说她。

其实,岳小云的想法很简单,二十五这个年龄,放在老家县城,孩子都两个了。她就想找个人,处处,觉得可以,就嫁,顺顺当当的,多好。不多考虑。与其他人不同,岳小云不恐婚,更不是不婚主义者,在外漂泊不定,她特别渴望婚姻,特别渴望稳定的生活。

所以,她的相亲肯定是奔着结婚去的,可工作太忙,根本抽不出时间,为数不多的几次相亲,差就差在感觉上,其实男方条件都不差。而吕念的出现,似乎是一个机会。虽然他有点儿贫嘴,心思也飘忽不定,可他毕竟是在乎她的,还主动跟她表白。当然了,她也私底下跟丁薇打听过,吕念的条件并不差。她对他的感觉呢,虽没那么强烈,但毕竟也有了一点星星之火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可现在,这火有点儿微弱,还不知道能不能烧起来。吕念并不主动跟她聊天,微信压根就没好好聊过一次,每次都是简单的一个早安或晚安,像她手机里的闹钟,定时定点响一下,负责监督她起床和睡觉。老没意思了。别的也不说。除了几句古诗词,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再者,吕念肯定忙,又不是只他们这一家生意,没时间也正常,就像她忙起来顾不上喝水,顾不上吃饭,顾不上给远在老家县城的父母打个电话。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些想法,时间像海绵里挤水,挤一挤,还是可以挤出来的,比如撒一泡尿的时间就可以发好几条消息。他肯定对她失去兴趣了,这才几天啊。

岳小云总喜欢这样胡思乱想,不受控制。还好工作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也能分散注意力。她也就在闲时胡思乱想一下。

吕念等人下午就开拍。岳小云接着上午的语文课程,提到了信息收集和处理能力,还有阅读欣赏和审美鉴赏能力,讲到兴致处,就多扯了一点儿。吕念带着小李突然从后门闯进来。一进来,吕念让小李把镜头全程对着她,好像要把她讲课的全部内容、表情、语言、动作都拍下来,简直就是在录课嘛。而吕念扛着另一台摄像机,一会儿前面,一会儿后面,在她的视线里晃来晃去。

岳小云怎么可能把他当成空气?吕念已经在她心里放了一把火。现在这把火烧起来了,却是怒火。

“喂喂喂!”岳小云头一回这样喊吕念,“都没法讲了。”

这样一喊,吕念等人,以及屋里坐的好几个学员都怔了一下。时间静止,气氛有点儿尴尬。大家互相看着,一脸诧异,还以为私底下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岳小云捕捉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快打破沉默。

“在刚刚的安静中,你们是不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暗潮涌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岳小云继续说:“古诗中的动静结合,除了我们刚才讲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所使用的以动衬静手法,还有一种手法叫化静为动,就是让静止的事物显示出某种动态来。”然后,她指了指黑板上刚写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又环顾一圈,“虽然你们没说一句话,面无表情,但是你们的内心波涛汹涌,就像这句诗里写的,水上疏影,不动却又动,月下暗香,不流却在流。”她又看了一眼吕念,“当然,事发突然,拿你们举例子可能不太恰当,主要是为了让大家理解,动或者静,都是相对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没想到吕念却鼓起了掌,还一直问小李刚才她讲的拍进去没。

晚上,吕念给岳小云发微信,约她吃饭。岳小云回复不去。她肚子里的气还没消呢。没想到,吕念直接打语音电话,打了好几次,岳小云才接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虚拟世界里说话,吕念的声音通过手机传过来,轻飘飘的,失去了现实中的饱满和磁性,感觉很不真实,岳小云好像在听另一个人说话。

“来吧。”

岳小云不说话。

“快来呀,不远,就在你们公司对面的阅香楼,咱上次见面的咖啡馆旁边。”吕念笑着说。

“不去。”

“你也不能太懒了。”

“你才懒。”

“你必须得来,你还没请我喝咖啡呢。”

“改天吧。”

“岳老师说话不算数。”

“晚上还有事情呢。”

“哎呀,早点儿吃完就能回去了。”

“今天心情不太好。”

“你算走了大运了。我不光会看天气,还会看心情。来吧,我给你调调,保准你开怀大笑,笑到停不下来。”吕念笑着说,“来呀,择日不如撞日,我过去接你。”

“别呀。”岳小云喊。

岳小云的宿舍跟办公室在同一楼层,如果没课,大家一般待在办公室,如果到了饭点儿,大家或者下楼吃饭,或者直接回宿舍。吕念下午拍完,早知道岳小云回了宿舍。

“那你得来,”吕念说,“你不来,我真的去找你啦。”有点儿威胁和调侃的意思。

“我想一想。”岳小云挂了。

吕念不过分主动,也不放弃。可主动起来,死皮赖脸,完全不像样子。其实,他是拿捏住了岳小云的心理。好像有一根绳子,一端在他手里,另一端已经在岳小云身上打了个小小的结。使劲拉拽吧,担心把结拽开;不拽吧,又怕她自己解开结脱身逃掉。

岳小云犹豫着,从楼道回了宿舍,才看见脚上的一双拖鞋穿反了,刚才跑出来接语音电话也是怕宿舍其他人听到,着急了。

出门前,一向不化妆的岳小云,又捯饬了一下,还特意在羽绒服里套了一件雪纺剪花连衣裙,这是她在网上反复犹疑后拍下的,几乎花去了她半个月的工资。可出了门,岳小云就后悔了,恨自己不犹豫,不矜持,冒冒失失就赴约,最恨自己不能自主。她感觉突然被一只巨手推入汪洋大海,先是推动,后来成了诱惑,诱惑着自己一点点往前划。前面是什么,她为何会这样,她均不清楚。从第一次见面好像就是如此。她其实并没做好准备。但是,她好像着了魔,愿意受此牵引和诱惑,愿意往前游,因为她把这当成一个机会,或者,一场冒险的游戏,但是同时,她也意识到她正在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而成为对手的一只猎物。她甚至已经嗅到自己即将惨败的气息。她向来也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很快她又安慰自己,没关系,多年以来,她从未真正主宰过自己的命运,不差这一截。

吕念早就在阅香楼门口等着了,笑着,带着她直接上了二楼的包厢。见面说话,两个人反而客气了。吕念问她有什么忌口的,她摇摇头说没有。吕念一口气点了十多道菜。岳小云担心点多了,也没制止。菜很快上来,奇形怪状的盘子堆满桌子,吕念又把服务员喊来,给岳小云剥虾拆蟹,还招呼岳小云多尝一尝,别跟他客气。岳小云笑笑,心里想,他以为我真来吃饭的吗?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是吕念公司的拍摄人员,就在隔壁包厢,每个人都向吕念敬酒,几杯酒下肚,红色爬满了吕念的整张脸。他们也向岳小云敬酒,嘴上喊着岳老师,眼神里却是另外一层意思。她不能喝酒,婉言拒绝了好几个人,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不过,他们也并不介意,很快,像潮水一样又退出去,吕念也跟着送他们出去。

原以为就她和吕念,这下,人尽皆知了,岳小云想。说他重视吧,两个人吃饭居然还有旁人,而且还是他们公司的人,说不定约她吃饭也是捎带的;说他不重视吧,他那么苦口婆心地单独约她,虽然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正式介绍,却还是有些故意要把她示众的意思。

“我把他们都轰走了,赶紧回去给我剪片子。哈哈。”不大一会儿,吕念进来说。

岳小云正靠在窗边看外面。窗口对着大马路,正是晚高峰,鸣笛声乱响。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天却还没黑透,阴沉沉的。那架连接马路两边的天桥隐没于晦暗中,有行人正从上面走来走去。

“我也回去了。”岳小云说。

吕念居然没挽留,他的眼睛红红的,嘴巴倒利索:“下次单独约你,这次挤到一块儿了。”吕念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缓缓吞吐。

“走不开就不约了嘛。”岳小云想着,没说出来。

两个人很快又陷入沉默,好像上一次的见面是一个遥远的想象,很不真实。

从二楼下来,吕念到前台结账。大厅中间有一个水池,一面背靠假山,不断有水从上面落下,冲击着池中的红鱼。另外两个角放置了两株植物,叶子很大,似乎是芭蕉,岳小云不由自主就想到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竟然盯着看了好久,完全没注意站在身后的吕念。

“外面下雨了。”吕念说。

岳小云只是哦了一声,有点儿怅然若失,好像刚从一场梦境中逃出来。

吕念的车在天桥下的停车场,岳小云站在阅香楼门口等着,不大一会儿,吕念就从车里带过来一把伞。

“你先回去吧,等雨小会儿,我再走。”吕念把伞撑开,像撑开了一个西瓜,墨绿边缘,中间一片大红,零星点缀了十几颗黑籽。

岳小云想着晚上有事,可她却又不好意思丢下他一个人。而雨,似乎更大了,门口台阶上飞溅起大片水花。

岳小云出门时特意穿了连衣裙,刚刚过膝,小腿肚子露出一截肉色打底裤,打底裤很薄,接近于透明。跟连衣裙一样,她的一双尖头细跟单皮鞋也是头一回穿,因为有点儿小,脚踝处磨得红红的,似乎有点儿肿胀。她如此重视和用心,哪怕委屈了自己,甚至还带有某种主动献身的意味。吕念看着,有一点点心疼,又不忍。他就把那些浮上来的念头又压下去。

岳小云拿过伞,走出去,雨滴砸落伞面,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没几步,岳小云回头:“下次不能让你请了。”

没想到吕念突然跑了过去,钻进伞底。

岳小云白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吕念把伞拿过来,右手撑着,左胳膊紧贴岳小云。一开始两人还有点儿距离,上天桥的时候,吕念的左胳膊终于按捺不住,轻轻放在岳小云肩上。岳小云的身体只颤抖了一下,后来就平静下来,任由他搭着。吕念比岳小云高出一个头,她的脑袋刚好抵着他。吕念故意走得慢,心里一直祈祷雨再猛烈一些。就这样,一直走过天桥,走下一级又一级台阶,到了马路对面的楼下。

岳小云从伞里逃出去,站在楼门口,鞋子全湿了。

“脚冷不冷?”吕念问。

“不。”岳小云转身,一口气跑进了电梯。

接下来每隔几天,吕念就来找岳小云一次。岳小云有课的时候,吕念也来,只是不上楼,就在楼下的车里等着。等岳小云上完课,再去吃夜宵。吃完夜宵,吕念再把岳小云送回来。

每次都是吕念来找岳小云,她既感动又很不好意思。吕念的公司在东四环南路,而岳小云在西三环北路,吕念每次过来几乎跨越了大半个北京城,路上又特别堵车。而且,每次都是吕念请客吃饭,还给她买衣服、鞋子、包包、化妆品等。

“下次我去找你。”有一次吕念把岳小云送到楼下,岳小云说。

“太远了,不想让你跑来跑去。”吕念说。

“哎呀,没事的,”岳小云笑着说,“好多地方我还没去过呢,正好去看看呀,老吕头。”

才没多久,岳小云已经给吕念取了不少昵称,“老吕头”是最主要的一个,因为吕念比岳小云大整整十岁。岳小云觉得喊“老吕头”亲切,而吕念也喜欢这个称呼。吕念还说:“这个好,只要别喊成‘老驴头’就行。”逗得岳小云嘎嘎笑。吕念尤其喜欢岳小云肆无忌惮地喊,她的喊里有一种特别的活泼和俏皮,无所顾忌,洋溢着年轻的气息,让吕念浑身舒畅,感觉春天在自己身上重新开放了。

不过,最后还是选择在两个人的中间位置——北海公园——碰面。说是中间位置,其实离岳小云更近一些。为了方便,吕念还给她办了年卡,是全市所有的公园都可以免费逛的那种年卡。

吕念总要迟到,有时半小时,有时长达一个多小时。他比岳小云想象得要忙,他也并非主管那么简单,整个公司其实就是他开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他处理,而且,他与老张的关系也很好,甚至还有生意往来。这些,都是岳小云后来从丁薇那里听来的。岳小云其实还有一些奇怪,他怎么就看上了她?她也来不及多想,因为两个人正处于热恋期。

吕念从来不跟她谈工作上的事情,她也不问,甚至包括上次他们拍的视频,里面有不少岳小云的个人镜头。他们聊的最多的就是恋人们最开始聊的那些,基本都是一些好听的废话,没有什么实质内涵——当然,除了诗词。岳小云是中文系毕业,多少有点儿底子。吕念从一所专科院校毕业,学的是传媒,但年轻时喜欢看点儿书,尤其是诗词,他喜欢诗词的韵律,感觉特别美,有一种匀称和节制。但工作后,办公室里虽然摆了不少书,但几乎不看,只起装点门面的作用。

“如果不是你,我都想不起来自己还爱读点儿诗词。”吕念总是这样说,“是你唤醒了它。”

可是,当聊诗词时,也仅限于读过或没读过,听过或没听过那个诗人,蜻蜓点水一般,从来也不深聊,像谈论天气一样,似乎诗词只是两个人打开话题调节气氛的某种催化剂。每当吕念想让岳小云给讲讲时,岳小云都拒绝,一是她不可能像给学员讲诗词那样讲给吕念听,更要紧的是,她觉得诗词不可讲不可说,只能靠自己领悟,有三分领悟三分,有十分领悟十分,各自认领就好了,唯有各自认领才能与各自的生命发生联系,否则,怎么讲都未及圆满。

“那你怎么还要讲给学员?”吕念笑着问。

“两码事儿,”停了一会儿,岳小云又补充,“其实,我也并没有多懂。想一想,挺矛盾的。”

他们沿着北海散步,绕一大圈,走累了,就停下来,看那些绿头鸭踩在薄冰上,傻傻呆呆的样子。时间充裕的话,他们就从北海公园出来,沿着护城河一直南下,一口气走到天安门广场。而更多时候,就在附近的咖啡厅喝咖啡,或找个电影院看一部浪漫的电影,或者去王府井大街购物,基本都是吕念给岳小云选衣服,刷卡给她买下。

有一回看一部爱情题材的电影,他们坐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位置。灯一关,只有银幕闪着光。男女主人公拥吻,吕念把右手放在岳小云的左手上。岳小云没有特别异样的感觉。她想起大学时在一次轮滑活动中认识的那个男生。她扶着墙一动不动,终于鼓起勇气滑出去,将要摔倒的一瞬间。他突然抓住她,牵着她的手,带领她滑了好几圈。岳小云的心狂跳不止,她知道并不是因为轮滑。她以为她的恋爱会以这种美好的方式打开,没想到,那次之后,他再无进一步的举动。她曾多次重回轮滑场,想象他能再一次牵着她,带领她,一直滑下去,有一次却看到他牵着另外一个女生。岳小云的眼神中流露出巨大的失落,她感觉自己被遗弃了。

手只是一个开始。

有时候岳小云正笑着,笑到一半,吕念突然捧住她的脸,吻了上去。岳小云赶紧挣脱,说,老吕头呀,这是在大街上啊。她越这样,吕念似乎就越放肆,她越是矜持和谨慎,越能让他感到激动和兴奋。这也是岳小云不太理解的地方。除了偶尔带那么一点儿轻浮的幽默,吕念其实绝大多数时间都很沉稳,但在这件事上,他好像被点燃了,火热,迅速,猛烈,身上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好像等不及似的,一步就要到位。她似乎渐渐也习惯了,而吕念也渐渐放开了胆子。那一次放映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靠着吕念的一条胳膊,吕念一边吻她,另一只手空出来,滑进羽绒服和毛衣,顺着她的小腹往下游走,被她打掉,又钻进来,又打掉,反复了好几次,终究没得逞。

“我不喜欢那样。”后来他们散步走累了,开钟点房休息时,岳小云看着吕念说。吕念也就笑笑,没说话,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圈,被窗口吹进来的凉风打散。窗户外面车流声不断,跟电视里一档综艺节目的声音混在一起。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贪恋。

男女之间嘛,不就是那点儿事嘛,有什么呀!而同样是男女之事,他不明白她为何一直拒绝。当然,她越这样,越激发起吕念的某种征服欲望。不过,吕念的动作再没有之前那样猛烈了,好像在完成一个任务,比如吻她,就轻轻地,试探式地,甚至还带点儿神圣,就像一个信徒亲吻上帝那样,除了虔诚的理性的崇敬,几乎不附加任何情感。岳小云放下心来,但同时,她也特别纠结,这还是爱吗?这有什么意思?话说回来,如果吕念那样不对,那她这样就是对的吗?自此,她反而渐渐自责起来,心生愧疚。但是,吕念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每次跟他出去,再晚他也要把她送回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岳小云一回到宿舍,大家总以一种颇为惋惜的语气问她。在她们宿舍六人的微信群里,岳小云被大家称为“好姑娘”。

“好姑娘,你看看人家丁薇。”有人说。

岳小云听说丁薇最近又换了一个男友,

早就搬到男友那里去住了,极少数情况下才回宿舍。丁薇搬离的那天晚上,舍友还拿岳小云开玩笑呢:“吕太太,你什么时候也搬出去呀?”她回击:“怎么,嫌我碍眼了?”丁薇倒是没说话。她们都知道丁薇是宿舍里的交际花,见过各种场面的男人,感情生活摇曳多姿,大家早已习以为常。当然,丁薇搬出去,也是为了离新开的分公司近一些。

“万事开头难,都要亲力亲为的,你们懂什么。”丁薇这样说。“听听人家这话,”大家就感慨,“怪不得老张器重呢。”岳小云就不一样了,她已经在她们心中树立起了坚固的人设,任由吕念如何糖衣炮弹,都不能摧毁。而她自己,似乎也不想破坏了这一形象。

很快到了三月份,天气一点儿一点儿回暖,大地褪去灰色的外套,逐渐披上一层明亮的新绿。岳小云跟着吕念去了一趟郊外的圣莲山。岳小云本来不想去,她和吕念由之前一天一次见面,变成一周一次,现在成了半个月一次。怎么说呢,关系有些微妙,但两个人都没有捅破。她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出,跟吕念的见面越来越像完成一个任务,想必吕念也是如此,所以才想着去郊区爬爬山,找找从前的感觉。还有一种可能,吕念从未得逞,大概再也忍受不了了,或许要捅破如今有点儿僵持的局面,爬山是要跟她说清楚,从此断了交往。一开始岳小云不想来,吕念说有惊喜,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所说的惊喜。

传说圣莲山是太行山的一缕余脉,山高崖陡,景观奇特。两人坐缆车到达山顶,逗留片刻,还拍了照。岳小云想多了,吕念并未说什么,他心情不错,看着山顶的庙宇,还想起了“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句诗——实际上,山上哪有什么曲径和花木,光秃秃的,只有更远的山和更高的云。

两人徒步下山,已近黄昏,岳小云感觉整个身体都要散架了。到了停车场,落日熔金,晚风吹来阵阵冷意,岳小云钻进车里,想着吕念会跟她说点儿啥,没想到他一言不发,还打开音乐,放了一首特别舒缓的英文歌。

回去的路上,车不多,可吕念开得很慢,车如一条穿梭于山丛中的鱼,七拐八拐,寻找去处和归途。终于开进市区,拐入东三环,一路北上。马路两旁高楼林立,金光璀璨。

开了一会儿,岳小云才觉察出不对劲。方向不对吧?岳小云问。吕念把车窗放下来,他头上很大的一片头发被吹动。吕念说,带你去个地方啊,不是说有惊喜嘛。

岳小云想起有一次吕念说带她出去玩玩,结果去了酒吧。进去后,吕念举起岳小云的双臂,贴紧她的身体,跟随狂乱的音乐,扭腰跳舞。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吕念还会跳舞,动作幅度极大,毫无美感。酒吧里声音太吵,简直能把耳膜震破,岳小云赶紧跑出来。

吕念追出去,笑着,明知故问,感觉怎么样?再也不来了,岳小云瞪了他一眼,你也不能来。吕念很诧异地看着她,没说话。那是岳小云头一次觉得吕念有些陌生。

这次不可能去酒吧。岳小云知道吕念在北京有一住处,吕念从未说过,她也不好过问。

岳小云放下一点儿车窗,夜风漏进来,打在她脸上,她似乎有了那么一点儿醒意。高楼大厦亮着灯,大半个夜空明亮如昼。车正驶上高架桥,越开越快,桥下的公交车和行人,正一点点变小、远去,融化在金色的夜里。

车很快开进一个小区,停在一栋楼下。小区看着不错,绿化也好,路灯明亮。岳小云下车,跟在吕念身后,他的身影与广玉兰和银杏树影叠在一起。

吕念刷卡进门,进电梯,刷卡按下按钮。不知道他还带哪个女孩子来过,岳小云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想法。1903。这是房间号。吕念把门打开,房间暗黑,看不到里面,走廊里的光也只有一点点。吕念推着她,一点点往前,门在后面“砰”的一声合上了。吕念肯定是故意的。他抓起岳小云的手,带领她贴墙往前滑,然后突然停下,用两只胳膊从后面死死捆住她。

岳小云反抗了,她不想这样。吕念似乎很享受岳小云在他怀里的挣扎和悸动,连气息也开始变得粗重,成群结队扑打在岳小云的脖子上。岳小云喊老吕头,眼里急出了一点儿泪水。吕念笑笑,抓住她的右手,找到了开关,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打开它。“啪”一声,整个房间亮了。岳小云的眼睛也亮了,身体好像落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客厅四周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带,阳台放置一桌,桌上有蜡烛,还有两个高脚红酒杯。沙发上卧着一只巨大的毛绒狮子。

居然是这种俗套的惊喜,不过,岳小云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房子看起来好像也没多大,但肯定比岳小云那六人间强太多。客厅拐角有一走廊,走廊两旁各有卧室,开着门,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岳小云没看见别的东西。

吕念去洗澡前,跟岳小云开玩笑说一块洗,岳小云笑笑,没搭理。她站在窗前,万家灯火,近处金黄一片,远处星星点点,有细碎的车流声传入耳中。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有了点儿家的感觉。可很快又觉得太不真实了。

她隐隐约约地预料到晚上会发生一些什么,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就拨通丁薇的手机,没人接。吕念洗完,穿着睡衣,从后面抱住岳小云,说多好的夜晚,留下来吧。岳小云从玻璃反光里看着吕念,他鲜有这般温柔,眼神似乎再也没有初见时那样纯粹。而且,岳小云注意到,他洗澡竟然没洗头,头发还干着,似乎只淋了点儿水,厚厚一大片盖在脑袋上,很不好看。岳小云没说话,吕念又重复了一遍,收紧胳膊。你把我弄疼了,岳小云说。吕念笑了,松开她,眼神里忽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冷漠。

岳小云从洗手间出来,桌子上已经被摆满了。看来吕念早有准备。除了盘子外还有瓶瓶罐罐,两个很大的玻璃容器分外惹眼,其中一个玻璃罐装满红色汁液,像某种酒。吕念示意岳小云坐好,他开始调酒。酒是鲜红色的,比岳小云之前见过的所有酒都要浓稠。吕念加了一撮盐,好像还有胡椒粉和几种她不认识的配料,全部倒入调酒杯,轻轻摇晃,又加了一股柠檬汁,摇晃。一会儿又倒入另一个调酒杯,按刚才的方法继续操作。两个杯子如此倒腾了好几回后,吕念才把酒倒入高脚杯。岳小云看着,只觉得吕念这手法一气呵成,极为熟练。而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却是陌生的,陌生中夹杂着一点新奇,似乎跟吕念这个人一样,那种感觉不太好说。

岳小云盯着,杯中酒鲜红炽烈,像刚刚从她身上取出来的一杯血。吕念把杯子推到岳小云面前,让她尝一尝。岳小云蹙眉。吕念说,你这样子,会错过很多美味的。岳小云问这是什么酒。吕念说血腥玛丽。岳小云说,怪不得看着像血一样。吕念说,不能看表面,尝一口。岳小云拿起杯子,只舔了一下。吕念笑着问怎么样。岳小云说,感觉有一股微辣在舌尖颤抖,不像酒,就是有一点儿酸。吕念说,慢慢就习惯了。

岳小云又吃了一点儿鹅肝牛排和鸡丁沙拉,口味还不错。吕念拿起杯子,跟岳小云碰了一下,喝了好大一口所谓的血腥玛丽,突然站起来,走到岳小云旁边,俯下身,捏着她的下巴,嘴贴上去。他又要用这种方式吻她了。岳小云只觉得恶心,但吕念没理她,一边吻她,手已经顺着岳小云的脖子滑下去。岳小云想站起来,吕念没给她机会,他用手把她按在椅子上。

“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吕念贴着她耳际轻轻问。

岳小云摇头。

“今天是我的生日呀。别走了,就当给我过个生日吧。”

岳小云想说话,可突然想起他给她买了那么多礼物,他过生日,她竟然不知道,不仅不知道,连一件礼物都没买,她突然就有一些羞愧和自责。正是这羞愧和自责杀死了她。她不好意思甚至也不能拒绝他了。好像他给她买了那么多礼物,就是为了堵住她的嘴巴,让她不能够开口说话,让她丢掉自己,服从他,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岳小云一动不动,似乎在偿债。吕念的手很快化为一条蛇,在她身体上四处游走,经小腹短暂停留后突然俯冲向下。岳小云猛然惊醒,用手打掉他的手,好像打掉一个顽固的念头,因为它很快又爬上来。两只手暗中较量。她哪里斗得过吕念?吕念也并未使出全力,只发五分力气,佯装进攻,实则迂回作战,有时还以退为进。

岳小云方寸大乱,空出来的手尚存残力,舞动起来,乱抓。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同时,某种眩晕,十分猛烈地向她袭来,岳小云一点点变软,贴着吕念的身体往下掉,两只眼睛慢慢合上了。

岳小云常常梦见自己头一次来北京的场景。

那是七月份的一天,凌晨四点多,岳小云从北京站拖着一个很大的皮箱出来,天还黑着,路灯发出让人瞌睡的黄光。车站外的广场上有人打地铺,脑袋蒙在被子里,她生怕那人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到,想提醒一下,却不敢。她的面试在上午十点,时间尚早,不知该去哪儿。天桥下有个卖小吃的中年妇女,岳小云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煎饼,里面还卷着生菜叶和培根,花了多少钱她忘了,反正她觉得还不贵,挺划算。

她很快吃完,站了一会儿,才犹豫着走进旁边的快餐店,好像是一家牛肉拉面馆,人不多,却无空座,她又出来。马路并不宽,延伸到很远,路灯消失处好像就是世界尽头。路上车也不多,她看见有人沿着人行道晨跑。她记得她一直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地走,一开始并不知道方向,借着天边泛起的一点点的白,才觉得应该往西走。不知走了多久,马路上的车一点点连成流动的线,天色也渐渐大亮,越来越白,两旁的建筑和流动的人群很快被无边无际的白色吞没。世界被施了魔法,一下变白了。她看见一条白色河流在脚下涌动,她正走在上面。

而这一次,梦中的河流变成红色,托举着她,又吞噬了她。

她醒来时有些头晕,想不起来昨晚喝了多少酒。天光大亮,穿透窗帘投射在地上,切割出规则的白色矩形,与周围的暗色形成鲜明对比,被风一吹,恍如一个明亮的湖。再外一点儿,吕念开着窗户,抽烟。见她醒来,赶紧过来,问她饿不饿,想吃点儿什么。岳小云不想说话。吕念坐下,挨着她,他听到了岳小云的哭声,突然意识到事情有点儿严重,似乎会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就好像突然打碎了一个花瓶,你并不清楚会摔出多少碎片。

但吕念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她一直拒绝,他肯定不会这样。但是话说回来,即便现在没发生,以他的本性,岳小云终究难逃。她又不是第一个。但他一直不明白的是,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她为何一直死死坚守?

两个人同时沉默,但这种沉默与往日大为不同。过了好一会儿,吕念听到岳小云问打算怎么办。吕念只觉得此话并不妥当,已超越情侣范畴,而且还有提前定性的嫌疑,但是考虑到自己的手段并不光彩,他不可能就此辩驳,他把问题又抛回去,反问岳小云你说怎么办。岳小云到底年轻,竟一时语塞,犹豫着,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当然,也是她真实的心声,你会跟我结婚吗?吕念的笑只藏在心里,脸上不动声色,她倒想得长远。吕念开玩笑说你居然愿意困在婚姻的囚笼里。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吕念如此说,岳小云就有点儿心灰意冷。而且,他竟然没有丝毫内疚,笑意也从眼神中流出来,好像征战成功,庆祝自己的胜利。说实在的,面对吕念的进攻,有好几次她都快扛不住了,她也想过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她也没有跟任何人包括丁薇分享过这件事,不管别人如何,她觉得那应该是结婚以后的事情。她就是如此传统又保守,很多时候她其实告诉过吕念的,吕念并不能做到言行一致,所以,他绝对不会理解她的感受,当然,他也没试着去理解。

但是,想起每一次吕念都把礼物强塞到她手中,同时也把一份愧疚感扔给了她,她无以为报,她就觉得她一直亏欠他,起码在这段关系中,一个付出,一个接受,一个主动,一个被动。这种失衡的状态一直折磨着她,她就想着做点儿什么补偿一下,或者,证明一下自己。现在好了,她献出了自己,献出了自己最为看重的。如此一想,她竟然有了那么一些安慰,内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但是,仔细一想,又不对,这好像是两码事儿。

她也不想就结婚问题跟吕念继续纠缠,即便纠缠,终究也没个答案。或许答案已经很清晰了,只不过她不愿意面对,不敢承认罢了。吕念不想结婚,起码不想跟她结婚。生活在这座快节奏的大都市,吕念这类人占据大多数,而她岳小云,才是极少数。这么一想,她似乎才是不正常的那一类。但她还是想问,为了确认,或者说试探。

“你就说想不想娶我。”

“恋爱和结婚,两码事儿,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

“想还是不想?”

“想。”

“真想假想?”

“真想。”

吕念并没那么坚定,岳小云苦笑了一下。现在的他,不过是用语言的蜜堵她的嘴、乱她的心。而吕念想的是,与陷入囚笼不同,她竟然起了贪恋之心,还想着永久的婚姻。婚姻哪有什么永久?万事万物都不会永久。她真是天真又执着,但正是如此,他却不好脱身了。

他踱出门外,又点了一支烟。岳小云才不那么想,她因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而痛苦,也因不能为他做点儿什么而更痛苦更自责,但是,现在好了,好像是后一种更大的痛苦把前一种痛苦给覆盖掉了,她没有那么强烈的自责和愧疚了,她重新找到了自己。她失去了一部分,反而变得更加完整和强大,因为她在他面前又抬起了头,而且她相信她是可以为他做一些什么的,虽然这种方式是强迫来的,是她不太愿意接受的,但不管如何,正是经由她,他才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儿离机场不远,有的飞机起飞,有的降落。近处就是一片高楼,巨树般紧紧挨着,压迫感极强。几只鸟却在楼间自由穿飞,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渐渐看不见了。岳小云站在窗前,她要是一只鸟就好了,如果她是一只鸟,纵身一跃,也能消失于碧蓝的天空,但是,她不会飞,注定活活摔死。岳小云不想了。现在,她只想离开。

吕念端着早餐进来,面包片里夹着生菜叶和煎蛋,玻璃杯里不知道是牛奶还是豆浆。他的眼神平静又疲惫,被满足之后的空虚牢牢罩住,似乎再也不愿意向前动弹一下,直到新的幻想和欲望萌芽、生长、变大,他才能缓过来,重新振作起来。

岳小云穿上另一只马衔扣乐福鞋,声音很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双鞋是吕念买的。吕念要开车送她,被她拒绝。出门前,吕念的眼神基本没啥变化。事后的男人都这么绝情吗?岳小云想起了电视剧里的那些桥段,没再说话。电梯关闭的那一刻,她看见吕念正在打电话。

下了楼,摄影师兼职司机的小李,正站在车前等着。岳小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不知道如此送客他干过多少回了呢?岳小云转头就走,可小李已经跑过来,你要不上车,吕总能杀了我。他年纪轻轻就学会了嬉皮笑脸。岳小云不想为难他,他让她想起了那些远在县城老家早早踏入社会打工谋生的表弟们,如果他们到了北京,大概也跟他一样。可是上了车,岳小云就后悔了。她不该如此心软,正是一次次的心软害了她,她真是一点儿记性也不长。

小李的目光时不时从车内后视镜传过来,好像在观察。一会儿,他把车窗打开,还把车里的音乐也打开,跟昨天吕念选的歌不一样,热烈欢快,节奏感也好,就是声音太高,感觉整个车厢都要装不下了。

在即将爆炸的临界点,他突然又切了另一首,调子冷冷的,带着点儿悲伤,深沉悠扬,特别缓慢,似在讲述一个故事。好像专门为岳小云选的,她居然很认真地听完。听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打量他,想着是不是可以跟他说说话,打听一下吕念。虽然刚开始吕念

很忙的时候,他也送过她两三回,可他却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好像很懂规矩似的——也不是懂规矩,是很懂事,刻意保持着距离。

没想到这次他主动了,问她来北京几年了,老家哪里的。聊着聊着,岳小云就把话题扯到吕念身上。吕念到了他嘴里成了吕总,他的顶头上司,他说的时候很有分寸感,并不逾越,表现出一种与年龄很不相符的成熟和老辣。而且,他的语气颇为自豪,脸上也露出羡慕的神色,不过也仅此而已,很快又把话题落到自身,说他来北京都快十年了,酒店服务员、保安、快递员、客服等都做过,只是,每一样时间都不长,也不喜欢。自己其实喜欢拍照,平时拍了不少,于是尝试应聘了好几家文化传媒公司,终被留用,这才开始干这个。

很快就到了她楼下,小李先下来给她开门。当她转身要走,他喊住她,从后备箱拿出一大袋东西,正是她平时爱吃的各种甜食,还有一束玫瑰,红得耀眼,跟血腥玛丽一样红,好像世界上只有一种红色。她不要。他又把那句话拎出来,你如果不收下,吕总能杀了我。还是不可置疑的语气,说完他就钻进车里扬长而去。岳小云怔在那儿,她搞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人人都能替自己做决定。

岳小云只用了两天就缓过来了。两天里,她没联系吕念,吕念也没联系她。连续一周都没联系。这要放在以前,属实有点儿不太正常。以前,岳小云越拒绝,越吸引吕念,越能勾起他更大更深的征服欲望。现在连每天一条微信问候都没了,好像故意要让她一个人冷静冷静。岳小云呢,还在生气当中,并不想主动跟他联系,起码要冷落一些日子的,让他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在她中午才回去的那天,她的舍友,也并不吃惊,好像,她迟早都要迈出这一步,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事实上,那天大家的话题并不在她身上,而在丁薇身上。丁薇好长时间都没回宿舍了。有人说,她刚跟男朋友分了手,也有人说,被老张骂了一顿。总而言之,丁薇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好。岳小云本来打算跟丁薇倾诉倾诉,既然如此,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大家都在谈论丁薇,连一句话都懒得问她,她的事不值一提?她们平时嚷嚷也只是过过嘴瘾并不走心?连好奇都只是蜻蜓点水。岳小云自然不用应付她们的眼神和嘴巴,反而轻松了,但同时,在庆幸之余又有那么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失落。

晚上上完课,岳小云还是决定去找丁薇。丁薇租房的地儿在三环与四环之间,周围集中了很多中小学,这也是新公司选址于此的原因。进入一个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区,初极狭,越往里走越宽敞,不过路不太宽,早已被小车占满,勉强可通人。路灯暗黄,吸引来一群夜虫,胡乱飞舞。高大的杨树榆树已经超过了楼顶。

没有电梯,楼道里的感应灯,有的亮,有的怎么跺脚怎么喊都不亮,岳小云把手机手电筒打开,终于到了四楼,敲了好久,丁薇才开门。岳小云一进来,就被一股什么味道呛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捂住鼻子。一个男的光着膀子,腰际卡着一个蓝色的盆,从岳小云身边经过时,还看了她一眼,很快,一闪,进了旁边一个小门,关上门,却留着一道缝。岳小云跟着丁薇也进了一个小门,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不太大的双人床、一个小桌子、一个立起来的小衣柜,仅此而已,总共也就六七平方米,居然要住两个人。

岳小云问,这总共住了多少人?丁薇说十多个,一个小隔间一个,有的小隔间还住了两个。岳小云想不到这要怎么住人,不说话,过了会儿,又问厕所在哪儿。丁薇用手指了指,一直往右,角落那儿,跟洗澡间挨着呢。岳小云退出来,旁边那个小门突然关上了。她小心翼翼地往角落走,都快十二点了,洗澡间里还有人,流水哗哗,快乐的哼唱跟着溢出来。

岳小云关上门,突然看见蹲便里还有一团秽物,她按下按钮,怎么也冲不掉,水花却溅了她一鞋。她实在忍不了了,出来刚好看见丁薇。岳小云蹙着眉,用手指了指里面。丁薇一下就明白了,顺手从洗衣机上拿了一个很大的盆,接满水,冲了好几次,勉强才冲下去。岳小云重新蹲下来,却再也没有感觉了。旁边的洗澡间,已经关了喷头,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有轻微的呼吸声,从呼吸声判断,应该是个男的。

这也太可怕了。岳小云压抑着自己的感觉,只等着他穿好衣服,关上洗澡间的门,脚步声一下一下渐远,她才壮着胆子一下一下解决完。

岳小云的心里五味杂陈,她怎么也想不到丁薇会住在这种地方,这跟宿舍环境相比,简直不要差太远。她又想起刚来北京那会儿,面试了好几个工作都不行,通过同学的朋友,也就是丁薇介绍,才进了现在的公司,管吃管住,一直干到现在,没换过别的工作,自然也从未租房,免去了搬家之苦。丁薇人很好,跟她也聊得来。岳小云就感觉自己特别幸运。

丁薇已经换了一张床单,招呼岳小云坐在床边。岳小云不知该说什么。丁薇早就看在眼里,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她看出了岳小云的心思,倒水间隙,介绍说是那个男的之前租下的房子,他才搬走没几天,她也住不了几天了。语气颇惋惜。以丁薇的个性和经历,类似分手这种事,根本不会伤及她分毫。可岳小云还是忍不住说,分了就分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丁薇笑笑,才不是为这,这能算啥。丁薇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问她跟吕念怎么样了。岳小云没多说,就说好几天没联系了。丁薇问,这么快就腻了?岳小云说也是,又说也不是。过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不是他过生日,我也不会答应他。丁薇又笑了,你呀,如果他愿意,每一天都可以是他的生日。岳小云惊了一下,想想那天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刻意的安排,为达目标吕念真是不择手段。她越想越气。丁薇却很平静。她让岳小云睡里面,她把边。岳小云左胳膊顶着隔板,右胳膊挨着丁薇。丁薇说,这也没什么,你不用太束缚自己,想咋来就咋来。丁薇用的是知根知底的口吻,其实,她早就听说了。她跟岳小云不一样,她无论如何都要自己做决定,也敢于做自己,万事万物都不能挡在她的面前。

但是,现在,她似乎让工作击倒了。也是在后来,岳小云才知道,如果不是原先的公司开不下去,丁薇肯定不会搬家。但那晚,丁薇并没跟她多说,只说行业不景气,让她早做打算。至于老张,丁薇说她也好久没见他了,只是通过电话联系,但他什么也不说,不知道在忙什么。丁薇边说边叹气,这才是击中她的大事。

后来,岳小云实在睡不着,坐起来,绕过丁薇,出去了。她心里堵得慌,只想走动走动。可她怎么也找不到客厅,客厅也被隔断成小隔间了。而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洗澡,只不过水声极小。但洗衣机却隆隆作响,应该在洗衣服,“哗”一下,“哗”一下。岳小云左拐右拐,好像来到了狭长的厨房。厨房关着灯,她找到墙上的开关,“啪”一下打开。灶台上、墙上、地上的蟑螂突然四处奔逃,岳小云被吓了一跳,赶紧退出来,却听到丁薇的声音,你不睡觉跑这里干什么?睡不着,岳小云说。没想到丁薇却把她一点儿一点儿又推进去,一直到了窗口,指给她看不远处的一栋小楼。那是一处灰色的小楼,位置挺好,开门即大街,特别敞亮。可惜开不了了,丁薇说。岳小云不说话,外面的高楼和更远的天空被护栏切割成许多小块儿,被夜风一吹,显出某种恍惚的特性。

“回去吧,太晚了。”丁薇说。

岳小云没动。厨房台面上放着好几个锅,有的带盖儿,有的没盖儿,没盖儿的锅里还有水。台面一角落有一摞五颜六色的碗。还有几个小一点儿的锅,与各种菜刀、勺子、铲子、锅刷等,一块儿挂在墙上。沿墙而下,放置着两个垃圾桶,一个黑色袋子,装厨余垃圾,另一个粉色袋子,装其他垃圾。地面滑腻腻的,似乎跟油烟机上的物质一样。

岳小云又想起那天在吕念家,种种场景,很不真实。

两个人回屋重新躺下。过了好久,丁薇侧着身子,看见岳小云眼睛睁得大大的。丁薇说睡吧。岳小云也说睡吧。像在宿舍里那样。可隔壁传来了极亮极响的呼噜声,一声比一声急,像吹号,到了顶点,突然中止,却只安静了五六秒,很快又响起,由低渐高,一轮复一轮,如此循环往复。

“还是搬走吧。”岳小云终于忍不了了。“你来跟我搬。”丁薇捏了一下她的手。

“好。”岳小云说。

“冷战”了整整半个月,岳小云沉不住气了,主动给吕念发了一条微信,只有五个字:近来怎么样?不出所料,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半天都过去了,没有回复。就在她决定第二天去找他时,吕念回复了,也只有五个字:在外地出差。简短却正式,岳小云觉得陌生,她把将要发出去的“什么时候回来”删掉,换成一个“哦”字,发了出去。大概在忙,吕念再没回复。岳小云想着,不管如何,等她跟丁薇搬完家,肯定会去找他。

说是给丁薇帮忙,其实,大件儿早已被搬家公司的车拉走了,只剩一些零碎的小件儿,等着岳小云帮忙收尾。岳小云还看到一个男的,个头儿跟丁薇差不多,长发,戴眼镜,举止斯文,只不过面目冷漠,有点儿高傲的感觉。丁薇介绍,这就是她刚分手的男友欧阳海,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从事的却是文字编辑的工作。岳小云不明白,既然分了,怎么又来了?分手后还能如此,换作她,是做不到的。岳小云吃惊之余,不免多了几分感慨。

丁薇才不在乎这些,她正在打包她的鞋盒,十几个鞋盒,捆成一束。丁薇说,也不知道,东西怎么攒着攒着就多了,这要是钱就好了。岳小云说是呀,刚来北京那会儿,我就拖了一个皮箱。

丁薇叹了一口气,搬家真麻烦,宿舍还有一些呢。欧阳海笑着说,每次搬家,衣服最多,那么多衣服,也穿不完。他正坐在两个套起来的塑料小凳子上抽烟,丁薇瞪了欧阳海一眼,跟岳小云说,你说,他讨厌不讨厌?岳小云偷偷问丁薇为啥要分手。因为据她了解,她跟欧阳海从认识到分开都没到两个月。

丁薇倒是坦诚,说互相都看不上,在一块儿只有折磨,没意思。她又贴着岳小云耳际,补充道,就他那工作,也挣不下多少钱,感觉没啥希望。岳小云没想到丁薇会这么说。

剩下零碎物件,他们打了个车。在出租车上,岳小云了解到,丁薇只是把东西搬到了欧阳海那儿,至于她本人,想去就去,不想去则不去,再说,她还可以回宿舍。她目前有更要紧的事情,即面试,她告诉岳小云,已经有一家广告公司通过了她的面试,岗位是行政助理,待遇还不错。丁薇这段时间就忙这事儿了,只要定了,就从欧阳海那儿搬出来,在新公司附近找个住处。

“反正就是漂啊,住哪里都一样,我不介意,他更不介意。”丁薇看了欧阳海一眼。

“散买卖不散交情。”欧阳海笑着说。

“你也多投投简历,千万不能挂在一棵树上等死。”丁薇最后叮嘱岳小云,“工作比人重要。”

岳小云“哦”了一声。

欧阳海搬到了亮马河边。丁薇笑着对岳小云说,人家可是写小说的,为了体验生活。岳小云悄悄说,没看出来。丁薇说,我也没看出来。

晚上,丁薇请客吃火锅。丁薇和欧阳海面对面,岳小云坐在丁薇旁边,刚开始,岳小云还有点儿尴尬,几杯酒下肚,再加上丁薇一直说话调节气氛,岳小云越来越放得开。她甚至敢跟欧阳海开玩笑。喝了酒的欧阳海脸通红,时不时叮嘱两人快点儿吃,毛肚都煮老了。他就像个绅士,完全丢掉了高冷的一面。岳小云问欧阳海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欧阳海撩撩头发,笑着说,这个问题太大,也有点儿俗了。

岳小云说,问题俗,回答可以不俗。欧阳海言归正传,说小学三年级秋天的某个深夜。这也太早了,岳小云表示惊讶。欧阳海说,那时候只有朦胧的写作意念。岳小云说,为啥我就没有?难道白蛇闯入你梦里,一下子开了窍?欧阳海说,没看出来,岳老师还挺幽默。丁薇又插话,你没看出来的多着呢。欧阳海说,就是想写,没别的。岳小云又问写小说难不,欧阳海说不难,会胡思乱想就行。真的?欧阳海点点头。

丁薇看了岳小云一眼,别听他胡说八道。欧阳海没理她,继续说,胡思乱想不是贬义词,严格意义上讲,它是想象,是虚构,是一物有效抵达另一物或多物,就好像你从河的一岸抵达另一岸。重要的是抵达。欧阳海看着岳小云的眼睛说。岳小云说,看看你,我就随便一问,你怎么还认真了,真无趣。丁薇说,他就这样。

喝完两瓶红酒,三个人都有些飘摇。其间,岳小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丁薇已经坐到欧阳海那边了,两人挨着,很是亲密,看见岳小云也不避讳。欧阳海手里还夹着烟,他一口,丁薇一口。岳小云问丁薇你俩到底啥关系呀。丁薇说,没关系。又说别太拘泥于形式。欧阳海上头了,趴于桌沿,看着岳小云,犹如看着一个老朋友。欧阳海说,关系都很简单,别添加任何注解,包括爱情,没必要。跟小说一样,爱情也是一种想象和虚构。欧阳海大概喝多了,眼神有点儿迷离,但表情刚正又严肃。

他又补充,只有婚姻才是切肤的、及物的。这句话岳小云同意。但她实在不愿意让一个写小说的人成为她的启蒙导师,而且还是一个失去爱情的失败者,不过,这也无所谓,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见他,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

结账时,丁薇和欧阳海反而客气起来。

“别跟我抢,这顿饭算我的,”欧阳海说,“为了告别,更为了迎接新生。”

丁薇一把将欧阳海推开:“你可拉倒吧!我就搬家请你们吃个饭,整那么多词儿干啥。”

三个人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欧阳海搭着丁薇的肩膀,岳小云走在后面。看着前面两人,岳小云时不时就会想起吕念。她忍不住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你在干什么?上了过街天桥,靠着栏杆,三个人看脚下呼呼而过的车和天上的月亮。在城市灯火的映衬下,月亮也变了颜色,暗淡又浑浊,发出一团不知黄红还是紫粉的光,魔幻极了。星光微弱,可见一两颗,更多的,隐没于更遥远的夜空。

欧阳海点着一支烟,还是那样,他一口,丁薇一口。他还问岳小云抽吗,岳小云直摇头。丁薇抽着抽着,突然哭了,原来她一直很清醒。欧阳海安慰她,不是刚找到新工作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句话像极了对爱情的总结。不过丁薇并不搭理他,欧阳海就抱着她,丁薇也没拒绝。岳小云看着两人,觉得这样就挺好。吕念还没回消息,岳小云又发了一条。她看着丁薇,被很多念头覆盖。她好想告诉她,她和她其实都一样啊,而且,她比她还惨。但她又跟丁薇不一样,她一直被推着往前走,被安排和指引,生活如此,工作如此,感情亦如此。她早已做不了自己的主。

过街天桥旁有一公交站牌,不时有公交车停靠,接走晚归的人。

岳小云说:“我们下去坐公交吧。”

丁薇和欧阳海同时把脑袋歪过来:“去哪?”

岳小云说:“想去哪就去哪呗。”

“你疯了吧,”欧阳海说,“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我觉得挺好玩啊,”丁薇却同意,“哪辆先来坐哪辆。”

欧阳海说,你们有病吧。但他还是跟着下楼梯,三个人摇摇晃晃的,很开心的样子。不大一会儿,远远的,就看见一辆公交车开来了,也摇摇晃晃的。丁薇喊,啊,是双层的!岳小云也看到了,在流淌着金色的马路上,它飞速而来,脑袋上的红色数字分外鲜艳。岳小云的眼里居然溢出一点儿泪光,它是来接她的呀,穿过多少街道多少路口多少人群,来接她的呀。

岳小云说:“你们看,它摇摇晃晃的样子很可爱啊。”

欧阳海说:“你这个‘可爱’用得好,下次我把它写进小说里。”

丁薇笑了:“别下次了,等下辈子吧。”

岳小云问为啥。

丁薇说:“从来也没见他写出来一篇完整的小说。”

欧阳海说:“我每天都活在小说里,它们全部都在我的脑海里呢,写出来就死了。你完成了它,同时,也失去了它。”

岳小云问:“那你岂不是一直活在想象里?”

欧阳海说:“这么说也可以,但实际上是两码事儿。”

三个人上车,直接上了二层,丁薇和欧阳海坐在第一排,岳小云坐在后面,靠窗。窗口被她开到最大,夜风打在脸上,顶得她快要出不了气儿了,不过她很开心。月亮似乎也变得明亮了,不知道是不是坐在高处的缘故。云雾散尽,遥远的天空也出现了一条明亮的星河。

丁薇和欧阳海的脑袋靠在一起。

岳小云又想起了吕念,想起她坐在副驾驶位置而他开车的样子,想起他带她去看电影,去CBD看夜景,去三里屯逛街,去798看展,想起他突然吻她,想起他给她买了那么多礼物。他给她开了一扇窗,却又很快关上了。岳小云努力不去想他,但她恨他,恨也是一种深的情感,它会提醒她其实她一直记得他,他不会也不可能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公交车每到一站,就停下来。公交车有终点。而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公交车能一直开下去。

岳小云是从丁薇床上枕头旁的那个盒子里看到那张照片的。丁薇正站在吕念家的窗前,外面万家灯火,丁薇手里举着一杯酒,从颜色来看,岳小云觉得那就是血腥玛丽。严格意义上说,这只是完整照片的一半,另一半被剪掉了,而照片中本该存在的另一个人,一个男人,只剩下了一只断臂,而这只断臂,正搂着丁薇的腰。照片上没显示日期,但也能猜测出应该是很早之前就拍下的,起码在吕念认识岳小云之前。

岳小云的脑子乱极了,她不敢肯定那就是吕念。如果丁薇没去面试,如果丁薇不让她收拾宿舍里的东西,她肯定看不到这张照片,它会随着丁薇搬离宿舍,从此从岳小云的世界中完全消失。但此时此刻,它像一片柔软的叶子,正躺于岳小云的掌心,等待她的抚摩,或者遗弃。

岳小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刚学游泳的孩子,拼了命向对岸游,好不容易浮出水面,还没来得及换一口气,又被人狠狠一脚踹了下去,她只能使劲拍打水花,可身体却越来越下沉。

她想给丁薇打个电话问问。昨晚她们还在一块儿吃饭,饭后乘坐公交,那么开心,仅仅一个晚上,只因为一张照片,全变了。丁薇跟她说,吕念其实蛮厉害的,人家自己开公司,比咱们强。吕念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他家庭条件也没有多好。丁薇也曾跟她说过,要是能跟吕念走下去,也不错。

岳小云还想着把她的悔恨、她的不甘、她的困惑,关于她一切的隐秘,全都告诉丁薇,如今,这叫她如何张口?

当晚,岳小云没问丁薇,她也并没把照片放回去。大概时间久远,丁薇自己也忘记了曾有过这么一张照片,她居然好几天都没发现。直到她搬离宿舍,去找欧阳海的那天晚上,才给岳小云发了一条长长的消息。

“小云,不知怎么跟你讲,才选择这样一种方式。这几天,面试之余,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情。从一开始,我不该把吕念介绍给你,或者说,把你推给吕念。不管如何,这都不重要了。这个事情确实怪我。关于你想要什么,是我过度相信自己了。你没错,你善良又热情,又坚持自己的原则,只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漂泊不易,谁都想着抱团取暖,也是各取所需。跟你认识快三年了,我发现我们原来那么的不一样。我只想说,别依附于任何人任何物,永远别被困住。路还很长,千万别着急,时间会给一切以力量。至于我和吕念,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一点我可以跟你说,是我甩的他。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太多。”

岳小云不知怎么回她。

好像说开了一些事情,又好像并没有。不仅没有说开,那些盘踞在心头上的事,反而被更大的乌云笼罩。似乎再也说不清了。她甚至想到,两人没有交集,可能再也不会见面。很多人就是这样走散的。

但是,丁薇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异乡漂泊,她拎得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能长久。她其实没那么单纯的,她的目的非常明确。她本来就是冲着结婚去的。而吕念,恰恰满足条件,也适合她。只不过,吕念没想那么多,更没想那么远,他就是一时兴起,玩一玩罢了。

接下来几个星期,岳小云一直忙于找工作和搬家。这两件事让她头疼不已。她投出去几十份简历,面试通知寥寥。而搬家又跟工作高度关联,工作没找下,搬家就提不上日程。

尽管如此,她还是时不时查看一些租房软件,按照价位、地理位置、居住环境等暂时确定了几处,不过,一直也没打电话联系。其间,丁薇跟她联系过,她已经从欧阳海那儿搬了出来,现在跟人合租,四室一厅,还有一个卧室没租出去,让她考虑。丁薇还补充,价位也合理,不要中介费。其他事情,丁薇没提。岳小云嘴上说想一想,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她现在只想把工作定下来,然后,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

有一天,岳小云去参加一个面试,那是一所师范院校的出版社发来的。她特意着装“商务”一些,其实人家对此没有明确要求。学校很大,她之前听过,就是没进来过。她沿着操场一直走,路的另一旁,开满了榆叶梅、碧桃和海棠,时不时有一两株丁香夹杂其间,幽香醉人。地上铺了一层紫叶地丁。

如果能在这里,自然不错,她想。好不容易到了,她却有些紧张,去了一次洗手间,出来后发现门口等待的还是只有她一人,却更紧张了。好多年都没有这样了。

其实,等她被叫进去,再出来,前前后后才十来分钟。

后来,她想,除了语文教学经验可以为高校教辅提供哪些帮助这个核心问题,其他问题似乎都跟工作内容无关。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完了。完了就完了吧,她想着,反正她也不太喜欢。

等她走出楼门,沿着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楼漫无目的地走,整个人是放松的,完全没有面试前的紧张感。直到她看到吕念的车,才打起精神,注意力重新聚拢。宿舍楼旁边,几株高大的银杏才吐出嫩芽,树下停了一长排车,吕念的车就停在最外面,黑色,黑得耀眼,她坐过那么多次,虽然不知道那是啥车型,有点儿像对勾,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依据颜色来认车的,又反复看车牌号,对的,没错,就是他。

吕念的车怎么会在这儿?

说起来,岳小云去找过吕念。没办法,她觉得两个人应该聊一聊,而微信聊天太冷漠,像极了陌生人。岳小云找吕念前还发了微信,吕念回复还在外地,岳小云自然不相信。那还是她第一次去他公司,就在春风大厦,具体哪一层,她并不清楚。她在楼下纠结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决定进去。直达16层,岳小云看到“念响”两个字,跟印在衣服上的一样,也是龙飞凤舞的。

前台接待的小姑娘,问岳小云找谁。岳小云说吕念。吕总啊,不在。她反应很快。岳小云问,出差还没回来吗?小姑娘比岳小云小多了,只是笑着,没立刻回答。也就在

此时,岳小云看见了小李,他穿着工服,好像专门等她似的,向她走来。他边给岳小云倒水,边回答她,还没回来,出差呢。语气正式,出自他口,有点儿不像。

这个结果,岳小云能预料到。她不是那种咋咋呼呼、大吵大闹的人。她又去了他家,在楼下小区徘徊了好长时间,没看见吕念。

而此时此刻,在一所师范大学的校园内,她却看见了他。

宿舍楼下的台阶上,吕念蹲着,抽烟,身旁好几个精美的盒子,还有一束花,紫色的,像某种标配。岳小云慢慢往那走,在楼前的宣传报栏停下,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过去说什么。她正纠结,不大一会儿,从楼门里跑出来一个女孩子,长睡衣,光肩膀,趿拉着拖鞋,一下子就扑到吕念怀里。她大概十八九,或者二十出头,眉眼稚嫩,肯定没完全长开,但她那么年轻,还那么美,笑起来声音爽朗,眼神澄澈明亮,正值最美年华,这让岳小云想到当年的自己。女孩儿在吕念耳际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笑着,亲了一下吕念的脸,抱着盒子和花,跳跃着,又进去了。

原来如此。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欺骗?就不能好好说清楚吗?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折磨她?她拨通吕念的手机,看着吕念接起来。还没回来吗?岳小云的声音很低。吕念说“嗯”,声音也很低。她正要质问他为何骗她,他抢过话,说有点儿事,赶紧挂了。岳小云看见那个女孩儿又从楼道里出来,牛仔裤,白色T恤,凉鞋,没穿袜子。她挽着吕念的胳膊,笑着,一点一点向吕念的车走去。

毁灭还是成全?抗争还是宽容?可为什么要成全?为什么要宽容?那一刻,她想起了丁薇。她不再考虑那个女孩儿笑得多开心,更不考虑吕念,她只想冲上去,把刚刚只喝了一口的矿泉水全部浇在他的脑袋上。她应该顺从本能,发泄失控的情绪。但是她没有。理性战胜了愤怒。不管如何,她必须承认,她还是做不到,她过早就学会了克制和忍耐,以至于节节后退。她过于为别人考虑而总是委屈自己。

而这种做不到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吕念给予她的痛苦。她看着那个女孩儿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置,她是不是应该祝福她?替她开心还是担忧?而那个位置,之前有很多人之后还会有更多人坐进去。想到这里,想到吕念拥有的一切,她为他感到不值,他不应该挥霍自己,或者说,他原本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可是,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她不知道,不管如何,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今天之前,她对吕念还抱有一些期待,对爱情和婚姻,对稳定下来的生活怀有渴望和不切合实际的想法。今天之后,全部烟消云散了。

从校门出来,岳小云沿着马路上了过街天桥。桥上人来人往,有人骑车,更多的人步行,从这头儿到那头儿,从那头儿到这头儿。世界重新运转,不主动接纳,也不拒绝。岳小云注意到有个蓝衣外卖员,跑上楼梯,跑过天桥,很快消失在楼梯口。岳小云盯着,盯了好久,正要收回目光,他却又折返回来,再次跑过天桥,下楼梯,跨上电动车,汇入车流。

桥下流动的车,被马路中间那条狭长又看不到尽头的花道切成两条河流,有些从东向西,有些从西向东,背向而行,永不相交。

花道里,有些枝头已经冒出明艳艳的黄花,只是,岳小云一直分不清那是连翘还是迎春。

“岳老师。”

好久没人这样喊了,岳小云惊了一下,回头看,是欧阳海。她以为上一次是最后一次见他。他挎着包,从天桥的另一边走来,笑着,问她怎么在这儿。

“刚参加了一个面试。”岳小云说。

“怎么样?”

岳小云苦笑了一下。

“慢慢来吧,换工作就这样。”欧阳海笑着说。

岳小云心想,哪里是换工作,完全就是重新开始。

“我单位就在附近。”欧阳海又说。

岳小云想起来他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哦”了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问他跟丁薇怎么样了。

“前两天还一块儿吃饭呢,”欧阳海笑着说,“还说起了你。”

“说我什么?”

“没什么。还是上次坐公交那事儿。”

也没多久,岳小云却感觉很遥远。

过了一会儿,欧阳海又说:“丁薇又开始找工作了,挺折腾人的,不然,大家可以一起聚聚。”

岳小云“哦”了一声。

她其实想早点儿离开。跟欧阳海告别后,过天桥,正要下楼梯,欧阳海又跑过来,把她喊住。

“刚写完,”欧阳海突然从包里拿出一沓稿件,“才打印出来,还是想着让你看一下。”

“小说吗?”

欧阳海点点头。

“怎么又决定写出来?”岳小云问。

“我不应该提前给它下一个结论,我觉得我还是想尝试一下,”欧阳海用手摸了摸稿件,好像在确认什么,“它或许会死,或许比我活得还要长久。”

岳小云的脑海中突然就涌现出那些伟大的诗,它们穿越千年来到她的面前,抵达她,又穿透她,向着万古时光飞奔而去。它们是想象和虚构,却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岳小云又想到此刻还在苦恼的自己,就觉得有些可笑了。

“你应该是它的第一个读者。”欧阳海笑着说。

“希望不要成为最后一个读者。”

岳小云笑了笑,把稿件拿在手上,第一页空白,第二页才是题目,叫“抵达”,很大的两个字,几乎占满了整张纸。题目下面歪歪斜斜写着“欧阳海”,一看就是后来加上去的。然后是题记:唯有河流才能告诉我们答案。

“一个关于河流的故事?”

“也不全是。”

“怪不得要搬到河边。”

欧阳海说:“我是南方人,习惯了流水的感觉。我家门口就有一条大河。”

“你会一直写下去吗?”岳小云又问。

“应该会吧。”

欧阳海已经抽完了一支烟,弹掉烟灰,接着又说,“不过,这种事,谁能知道呢,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岳小云也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都没动。

过了好大一会儿,欧阳海问岳小云一会儿去哪儿。

岳小云没说话。她需要下天桥,沿着马路到公交站,赶往下一个面试地点。可她还靠在栏杆上,并没动。她正盯着天桥楼梯旁的一个细窄小巷,从她所站的位置看过去,远远的,看不见屋顶、街道和行人,几株高大的泡桐树,正撑出一片紫色的云烟。

【作者简介:李一默,山西右玉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黄河》《湖南文学》《文艺争鸣》《文艺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