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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香烟台 微醺世界” 征文选登 《胶东文学》2024年第2期|杨献平:烟台记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2期 | 杨献平  2024年02月07日08:15

“绿径穿花,红楼压水。寻芳误到蓬莱地。”晏几道的这一句,香艳至极,其中的动词用得极好。在他的年代,人们心有禁忌,但行迹可以狂放一些。他“穿花”“压水”之后“寻芳”,这个“芳”可以是一处胜景,一朵实在的奇花异草,也可以是符合其心意和趣味的幽静之所,甚至一个子虚乌有的想象领域,一个内心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之地。如此等等,都是极美之境,缥缈之庭。如李峤诗说:“自然碧洞窥仙境,何必丹丘是福庭。”而我却没有古代诗人那么浪漫,乘坐飞机、高铁,这在当代司空见惯,看起来快捷异常,但少了“解鞍旅舍天将暮”的孤独与新奇。

济南,我是久违了的,泉水群落,汩汩之声与清澈之影,当然还有辛弃疾和李清照。稼轩之人生与词作,有宋一代,无出其右。李清照乃千古才女,至今难有人与之比肩。此地自然与人杰,令人钦慕。前些年来,只是简略地拜谒了一番。而烟台则完全陌生,印象里只有蓬莱仙境、拱卫京师的黄海渤海之雄阔海岸,当然还有驰名中外的烟台苹果、张裕葡萄酒等。

对于蓬莱仙境,始皇帝嬴政心向往之,令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蹈海入洋,去浩瀚不定之地,寻找仙人与长生不老之药。传奇至今的徐福,据说是鬼谷子之徒。鬼谷子之名倒是人人皆知,而其来踪去路却无从考察。《史记·秦始皇本纪》载说:“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徐巿即徐福。从始皇帝对徐巿等人之言深信不疑这一点看,在权力顶端,这个皇帝的内心,还保持了古老的想象力,也对帝国的周边乃至世界充满好奇。这种好奇,是基于天地玄秘的猜想,也是秦始皇对于现实的强烈热爱。因而,他对仙境充满美好向往,一次次前往烟台的目的,似乎真的渴望能够获得珍兽仙草,来帮助他实现永生的梦想。

公元前219年,始皇帝驾临烟台芝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公元前218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公元前210年,始皇帝再一次到烟台:“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这个始皇帝,他的雄才大略自不必说,巡游天下的热情也极其高涨,而且每到一处,必“刻石颂秦德”,这种“自颂”的做法,好像是一种面向天地人神的宣告,他可能觉得,把他的功德刻在石头上,必定会得到各方的应和与颂扬。

似乎从这时候开始,围绕始皇帝和秦帝国的一连串玄幻之说蜂起,如“荧惑守心”“亡秦必楚”“今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等,这些谶语或者说“天象”不久就应验了。始皇帝最后一次到芝罘,回返咸阳途中,病死于沙丘,即今河北广宗县。至于死因,司马迁没有明确记载,只说:“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上病益甚,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类始皇帝这样的人杰,他的身上似乎积攒了诸多的谜,包括神异与平凡,暴戾和卓越。他的复杂性既是开皇帝之先河者的必备特异与传奇,又明确体现了中国古文化在这个人身上的种种提炼和反映。

就像烟台蓬莱仙境,在古人心中,已经不是一个实在的大地所在,而是人间与仙境连接之处,通过某种方式或者某个际遇,就可以羽化登仙,获得某种长生人间的灵丹妙药。这一说法,大致肇始于《山海经·海内北经》“海内西北陬以东者……蓬莱山在海中。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玉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在渤海中也”。《列子·汤问篇》说:“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这种充满想象力与玄幻色彩的记载,令人浮想联翩,难怪始皇帝之后,汉武帝也曾多次来到蓬莱仙境。他抱着和秦始皇同样的目的,仍旧无功而返,最终也只能遵循天地正道和自然规律。他驾崩之后,时间和人类历史仍旧浩浩向前。

这就是“俱往矣”“逝者如斯夫”的含义,是时间的流速,也是生命和骨殖的堆积以及灵魂的悬挂。历史之中,每个人都是过往,始皇帝、汉武帝也不例外,唯一例外的是留存于世的种种记载,包括野史之类的道听途说。

我初次到烟台,内心是蓬勃、新奇的,对徐福也有些追慕。他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有些荒诞不经,但他由此而开启的大海航程,也是探索世界的一种勇气。至于徐福之于日本等地的影响,尽管扑朔迷离,云遮雾埋,可在中国古代,也是一件破天荒的探险之旅。

《日本国史略》说:“孝灵天皇七十二年,秦人徐福来。”孝灵天皇七十二年,即公元前219年。这个孝灵天皇生平已不可考,《日本国史略》的记载也堪存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寻找灵丹妙药的徐福及数千人,不可能在海上凭空消失,至于落足于某个岛屿或者返回中国,都有可能。由此也再一次证实了烟台之地的仙道气息,这种气息携带了上古时代的密码乃至人们对于天地和万物,包括无尽的远方的渴望与猜想。

与此雷同的,还有宋元之际的全真教王重阳及其七个弟子。烟台是全真教的创立与发端之地,其教派也是在七个烟台弟子的传承下发扬光大的。大弟子马钰有词《蓬莱阁·和重阳韵》说:“清清漠。漂漂运转蓬莱阁。蓬莱阁。盈盈个内,即非凡廓。炎炎火炼超升药。时时虎啸龙吟恶。龙吟恶。真真惊起,永无沈落。”王重阳之所以选择此地建立教派,大抵也是看中了烟台芝罘之缥缈无尽的修真可能与缕缕仙气,因而成为全真教第一处“洞天福地”。

列车在午间奔驰,秋天在窗外的天地之间深得只剩下枯草与黄叶,大小的城市和村镇坐落,一派安静,更远处的天幕苍灰、凝重,越是接近海边,天空越是昏冥。下车,细密小雨点身,衣服发出细密的“噗噗”声响。与前来接站的当地诗人聊天,最先说到的便是李白的“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这一句,并非直接写烟台蓬莱,其中“蓬莱文章”只是代称,借指其友李云文章有“飘逸”“空灵”之气质。再是辛弃疾的《汉宫春·会稽蓬莱阁怀古》了,而他所在的不是烟台蓬莱,而是浙江会稽的“蓬莱阁”,上半阕写得美绝天下:“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作为全真教龙门派创始人丘处机写道:“栖霞客。西游栖在南溪侧。南溪侧。千寻赤岸,万株苍柏。无心只有轻云白。举头不见繁华色。繁华色。空华杂乱,世人贪得。”(《蓬莱阁述怀》)

辛弃疾大致是一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李白的诗道家气息浓郁,而丘处机之词充满了劝世的意味。从诸多写烟台的诗词看,中国古代文人大抵是道家的内心,儒家的处世。道家柔弱胜刚强,儒家仁义礼智信,儒家可以教学,道家有赖于“天生”。

到住处之后,站在窗前张望,烟雨锁大江,烟台之海,莽苍一片。细雨在其身上,好像大海的唾液。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说:“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我本是内陆省份之人,对于江河湖海之大泽,不仅陌生,且有惧怕之心。总以为“青冥浩荡不见底”之所,天倾地覆之地,人若坠入,必定“樯倾楫摧”,顷刻“归墟”。人生过半之际,虽多年迁徙,寄居过多地,吃的东西种类也很多,但我还是不喜欢来自海里的一切食物。每次看到,腥味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说清的奇怪味道。章鱼、黑鱼、螃蟹、大虾之类的,我觉得原本不应当作为人类的食物,应当让它们在大海之中兀自生灭。

跟着当地朋友沿海溜达,只见岸坝之外,大水茫茫,接天连地,似无穷极,忍不住想:这样的地方,除了船只,人是不可以凌空蹈虚,挪动半步的,唯有神仙,方可步步莲花,手拽翔云登天入波,遨游无尽。人们对于大海、山岳、密林、雪山等处,葆有敬畏之心,并赋予了奇妙而又繁杂的猜想。

朋友说,蓬莱一带曾经多次出现海市蜃楼,这种奇幻之景,今人可以解释,而且很科学,在古代,天地之间忽然异象,且逼真美好,便会引申至异于人间之境地,进而猜测与宣扬,久而久之,其他人也不得不信以为真。在人类古老时期,人们总是相信,天地之间有一种非凡、精密、无所不在和不能的卓越力量在对人和万物起作用。正如历史学家黑尔默·林格伦说:“似乎人把事情看成是由某种力量促成,顺理成章地发生,还是纯粹出于偶然,然后人就把‘神’、‘命运’或‘机遇’加诸其上。”《论语·宪问》也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司马迁《史记·封禅书》载:“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对于司马迁的这一描述和观点,后人多采取跟从态度,且信有者众,这不能说是时代的局限,而是古人的一种猜想能力的体现。明朝陆容的《菽园杂记》说:“蜃气楼台之说,出天官书,其来远矣。或以蜃为大蛤,月令所谓雉入大海为蜃是也。或以为蛇所化。海中此物固多有之。然海滨之地,未尝见有楼台之状。惟登州海市,世传道之,疑以为蜃气所致。苏长公海市诗序谓其尝出于春夏,岁晚不复见,公祷于海神之庙,明日见焉。是又以为可祷,则非蜃气矣。”

谈论之间,脑子里竟然也迅即泛起一座美轮美奂的虚无图景,其悬于半空,下衔浩渺烟波,上接七彩云霓;宫阙巍峨,廊道金黄而曲折,其中似有人舞动长裙,坐、站、卧与闲散者亦身影飘逸,优然悠哉,自是一番境地。冷风吹来,顿然乌有。我倒是觉得,人总是要有一些非分之想的,哪怕是虚无一物,空荡如风,在很多时候,也是可以给人诸多鼓舞、安慰和勇气的。蒲松龄的《罗刹海市》则虚构海市蜃楼,完成了对于人道世相的讽刺:“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其《山市》一文,则认为蜃境乃鬼市所在:“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远远看到烟台山上的灯塔,给人一种希望的明亮之感。尽管我不在海上,在夜幕降临的岸边,远处有矗立的灯光给予引领,心中顿然宽敞许多。人总是要有所向往和目标的,甚至一生都在为某种“目标”而收集活下去的力量。骤然想起当年的抗倭名将戚继光,这位明代武者对军队的训练、海防的警备与对倭寇的作战,贯彻执行的是一个王朝的施政与海防理念。由此,我想到,不论古今中外,只要地球存在,人类不朽,民族和国家也总是会存在下去,对抗、合作不仅是主题,而且具有永恒性,不同文化文明的斗争和冲突从未间断过。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相互冲突与合作的历史。

芝罘区的街道,很多地方还保持着百年前的模样,主要是建筑,西式的、结实的,甚至造型和装扮都有些异域的韵味,其中一座便是孙中山先生发表演讲之处。在过去那些年代,尤其是清末民初之际,烟台开风气之先,也是近代以来中国最早承载海洋文明的地方之一,洋务运动、甲午海战以及《烟台条约》,美、英、德等国在此设立领事馆,一方面反映了西风东渐、中西融合的碰撞与新鲜,另一方面则以失败、耻辱的承受方式,使得烟台成了最先觉醒与自强的前沿。

漫步之中,恍若置身异域,也好像正在穿越时光。倒是有一家书店极为优雅,上下两层,书籍陈列,且配有咖啡厅、休息室、茶吧等,浏览之间只觉得有无数人的眼睛温暖地看着我。其他店铺多是售卖奢侈品及小吃的,居然也有四川麻辣烫。这个时代仍旧是融合的,世界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也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交织过。生活在这个时代,之前的苦难与不幸,祖辈、父辈及那么多仁人志士替我们担当了,这是人生之大幸。而人类永远不会惺惺相惜,亲如一家,因为还有傲慢与偏见,以及利益和资源争夺、文化上的迥异与冲突等等。

夜间的芝罘,涛声远了近了,近了远了,能够感受到一种切身的卷动与冲刷。水的本质或许就是给予万物外在的“洁净”与内在的“滋润”。

次日晨起,大雾黏鼻。外出路上忽然放晴,风吹来,咸涩的味道通灌周身。到张裕公司方才得知,烟台乃是全国最大的葡萄酒基地,也是中国葡萄酒产业化之开创者和保持者,创始人乃爱国华侨张弼士。其年少家贫,远走南洋,以一己之力,艰难创业,行于南洋与欧洲之间,以敏锐和坚韧终成声名显赫之富商。经济终究是一种手段,利国利众方为正人、仁者之道。在风云激荡、家国危亡之际,张弼士先生矢志实业兴国,在南洋、国内创办多家公司,至今兴隆的张裕公司便是其中之一。孙中山赞誉张弼士:“以一人之力,而能成此伟业,可谓中国制造业之进步。”

张弼士乃至其后人,皆是用心良苦之人。同时,他们肯定对红如血液的葡萄酒乃至黄如琥珀的白兰地有着别样的爱好,那种红和黄意蕴和象征极其明确。

所谓葡萄酒,七千多年前就被人们发现和饮用,西汉时期传入中国。我端起一杯,细品之间,有些涩,再咂品,甘洌入心,而且有一股飘逸的香味儿。再喝白兰地,入口觉得辣,还有点儿苦,但细细回味,却又觉得绵长,且有自发的香气,持续热烈而出。由此,想起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还有李白的《襄阳歌》:“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

烟台之夜,风在轻走,觉得有湿意,但不沉重,更不粘身。这种气候,当是海边之地少有的。站在山顶酒庄眺望,苍茫海川黝黑无际,一波一波的涛声沿着草木葳蕤的山坡直逼山顶。躺在床上,我依旧在想蓬莱仙境,既是李白的“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又是白居易的“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徐福以及秦始皇、汉武帝、王重阳、八仙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在用一种方式,去和浩渺的天空、大海进行联络,妄图以某种方式或者契机使得凡俗之身,获得超自然的能力,进而长久地留在大好人间。如此幻想尽管不切实际,甚至充满了虚无和荒诞,可人类的每一次进步,都是异想天开、想象力充斥寰宇内外之后,不断付诸实践,再而一代代人接力的结果。

离开烟台时,我对当地作家朋友说:“在烟台没有待够,我还想去看看大基山。”《史记·孝武本纪》说:“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与神会。”其中的东莱,便是现在的大基山。时光流转,海淘浪洗,我相信,今天的大基山上下,一定还存有诸多古迹甚至“神迹”,古人的气息飘荡,神仙依然登临。我也可以站在其中,手持一杯葡萄酒,像李白那样“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他的这一句诗,和开头引用的晏几道的词,都有点儿香艳的感觉,李白的更直接,晏几道的曲折了一下,但两者所写,都是极美的一种人生,尽管云雾迷蒙,太虚空玄,但作为人类古老至今的一种现实和精神向往,其所蕴含的古老梦想与精神意义,却是常在的,令人心有所想,且带有永世不灭的意味。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现居成都。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天涯》《江南》等刊。出版《沙漠里的细水微光》《中年纪》《南太行纪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