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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4年第1期|王倩茜:王杖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1期 | 王倩茜  2024年02月07日08:01

王倩茜,一九八五年生于湖北十堰。汉语国际教育硕士。小说散见于《小说界》《芳草》《飞天》《湖南文学》《红岩》等期刊。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作协签约作家。

秋天盛时的日子,桂花的香气还在,深深浅浅散在空气里。下午时分,太阳没落下,朦胧的温热和花香调和在一起,她干脆提前一站下了公交车。前面就是口袋公园,路边的树荫覆盖着穹顶,桂花满树齐开,有虫鸣,有鸟叫,她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品味寂寞的深趣。街边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飘来烘焙芝士吐司的迭迭香气。她走进了小便利店,在货架前盘桓了一圈又一圈,分析几种品牌的坚果热量,专心致志。十几分钟后,她只买下了一包食用盐出来。

从医院回家的路,是市区最大的一条主干道,沿街商铺总总,山岩灌木一样。通常情况下,她都会选择自己开车,在音乐里安静地冥想,怀着遁世而去的念头。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年头了。

偶尔,她也会坐公交车回家。十站路。足够她有充分的时间闲寂下来。当然,不会有什么浪漫的遐思,如今,生活在她的眼里索然无味,寻找乐趣是徒劳的。比如今天。十站路的时间,她把手里的彩色宣传单读了一遍又一遍。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宣传单上的句子交缠在一起,淡白的反光让她有很强烈的窒息感。如此感怀。以至于下公交车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在乱世中奔跑,骨节沉重,身体变成一块石头,坠入断壁残垣。

小路的深处很静谧。很像世界的尽头。一道铁门背后,是一片全是白色建筑物的小区。她穿过小路,在世界的尽头走着,除了一只橘猫伏在廊檐上盯着她,四处寂静。接下来是无边的沉郁暗淡。进小区需要十分钟,上楼需要七分钟。拾阶而上。便走进叫做家的入口,哪是深渊的领域。在世界的尽头,强大的修炼在等待着她。

到底是七年还是八年了,已经混淆不清了。大门骤然关闭的那天,倒计时的开关也被打开了。这么多年了,一场重病演变成了车轮战,平凡的生活再也高不可攀。在猝然又漫长的马拉松里,父亲和轮椅早已合二为一。而他们残余的每一个家人,都被迫卷进了滚滚车流中。病魔是中毒的蜘蛛网,无差别地束缚住所有人,无人生还。从那一天开始,生活看不出前一天和后一天有什么差别,他们不再期待第二天的太阳,因为无论怎么努力,一切都是徒劳。父亲永远竖直地绑在轮椅上,丝毫动弹不了,就像一展陈旧的古董钟。不,是他困在了古董钟里,脱身不得。

大门微启,她站在门口,迟迟不愿意迈进去一步。楼道的声控灯点亮了影子,她听见了父亲的喊叫,暗哑,苍白,如一波波烟黑色的烟雾,从遥远的地方覆盖住了她。七八年时间,像过去了一个世纪。作为汽车工程师的父亲,也曾气宇轩昂,酣战疆场。现在,伴随着他痛苦的哀嚎声,回忆越来越模糊,最终烧成了灰烬。

七八年前,父亲开始走路不稳,这种状态日益式微。于是,也就是退休的第二年,父亲不愿意再待在家中了,他把身体拧紧了发条,频频外出旅游,很执拗的。他和母亲远赴新西兰看潋滟无际的海湾,又飞去新疆看一整季的雪花。度过了寥寥可数的淘金日子。

一天傍晚,父亲歪斜着身子从二楼下来,身体忽然失去了控制。她听见了砰一声巨响,接下来就没了动静。等她飞奔至楼梯旁时,父亲正努力从地上爬起。两只手掌撑在身体的两侧,腿部蜷曲,想要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父亲的脸憋成了酱油色,身体抖抖索索舒展不开。她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喊来儿子,两人一个从背后抱着,一个在前面抬脚,用尽力量才把父亲半拖半拽到旁边的椅子上。

父亲瘫在椅子上,始终蜷缩着。他的手上有一道伤疤,血肉模糊,是手中杯子划破的。血滴顺着下垂的手指流淌着,沁进了裤子。

“还有哪里受伤了?”她到客厅五斗柜的抽屉里翻找包扎的纱布。

没有任何回应。

她又快速跑回椅子旁。看见父亲正抓着椅子的扶手,抓得很紧,猩红的鲜血从指缝涌了出来,只是身体没有那么颤抖了。

儿子在流眼泪,她的心也跟着在下坠。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切。终于,父亲丢掉了骄傲的王杖,挨近了凶险凛冽的疾病。黄昏来了,灯塔要消失了,火苗要熄灭了。

小脑萎缩,家族遗传病。

从那个傍晚开始,父亲就陷入老态龙钟的时间里,变成一尊雕像。季节和岁月沉溺在一起,疾病成了一把匕首,匕首扬起,一刀又一刀,捅到麻木,百孔千疮。父亲的鬈发变成了透明,蓬松枯燥,颧骨凹陷,身上的肉全干瘪掉了,只剩下一具骨架。他开始囚禁在轮椅上,开始身体潮腻,开始少言寡语,开始承受无助的寂寞。

无期徒刑 ——

她偶尔拍拍父亲的肩膀,想重新连接上他们的对话。或者,她想牢牢抓住这个男人身上的风雅。她给父亲梳头发时,父亲有时候会有知觉,慢慢抬起头,咿咿呀呀哼两声,像是从昏昏欲睡里惊醒。她从花鸟市场带回来两只八哥,父亲咿咿呀呀,花八哥也学着咿咿呀呀,父亲继续跟着咿咿呀呀。父亲没有糊涂,只是没有了喜怒哀乐,她知道,这些都形同虚设。

一百万买下这套复式楼时,还是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们还是城市的中产,甚至中产以上。上下两层,两百平米的面积。这些年来,即使常年开窗透气,也总散发出消毒水的气味。客厅里只保留了一个电视柜,一张沙发,一个茶几和一架白色的钢琴。这些年来来回回调整布局,从奢华到深居简出,只剩下这几件家具。

大落地窗户外,是一片陡峭的山,这是一座拥有山野之趣的小城市。幽深的山林慢慢变成了锈橙色,离完全暗淡的冬天还有一些时日。白色的墙壁上贴着很多纸条,上面写满康复治疗的注意事项。再低一点的位置,曾经挂着一些布袋子。都是方便照顾父亲起居使用的。里面装着充电器、卫生纸、纱布、药丸。现在布袋子已经发霉了,卸下来,堆积在一起,塞进墙角的壁龛里。

她进门时,黄昏的微光正照在地板和墙壁上。母亲在给父亲刮胡子。她和母亲打了个招呼,母亲嗯了一声,耐心地盯着刀片下的皮肤。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嗡嗡响着,灶台上坐着一壶中药,冒着缕缕青烟。父亲在瞑目静思,整张脸在药味里熏蒸着,褐色的暗淡,了无生气。

六点刚过,傍晚的云就沉寂了下去,母亲收拾好手头的杂事,又转身去厨房继续忙碌。她想找机会和母亲说几句话,可母亲一直沉浸在单调的劳动里。她看着母亲抽出几张面巾纸,擦拭红薯上的泥土。一点一点擦。一张纸脏了,再换另一张。层层黄沙从她的手中散落下来,漂浮在半空中。红薯皮擦干净后包裹好锡纸,摆进烤箱,烧烤模式,上下180度,一个小时。这种红心的烫红薯是父亲最爱吃的。她常常在想,母亲用勺子一口口喂给父亲的时候,是不是期待能够唤醒父亲。事实上,父亲从前是有回应的,他会稍稍抬一下头,或者翘动一下小指头,再或者嗯嗯啊啊几声。而从去年开始,父亲所有的感官都渐渐消失了。他的身体尽情沉默着,持续的,下垂着脑袋,用藏藏掖掖的姿态回应大家。尽管他的脑子依旧无比清醒。

整个晚饭时间,她都希望自己可以放松下来。要说的整件事情,她已经思忖好几天了,从头到尾。只是,她不知道一团乱麻之间,从哪里可以拉出这根线头。她坐在餐椅上,看向客厅的大落地窗,窗户成了一面巨大的屏幕,泛着淡黄色的薄雾。人间悲喜。她忽然想到了这四个字。不到落幕,永远不知道结局。

“喝酒吗?”晚饭后,母亲把碗筷收拾干净,打开了橙黄的落地灯,罕见地点燃一杯麻叶气味的香氛蜡烛。她点了点头。母亲近些年日益封闭自己,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刻,日常的细枝末节全用网上购物解决,连出门买菜的机会都少有。她的生命 —— 怎么描述呢 —— 忙,忙到歇斯底里,又浑然不觉。波澜无休。

母亲的脖颈已不再修长,一低下头,下巴的赘肉就堆积在一起。常年幽居在家,她停止了慰劳性的插花习惯。避免和外界打交道,也就任由染过的黑发褪成褐色,最后变成灰白,一层层的,蓬松枯燥。如此,她还是保留下了些许惯有的浮艳风韵,全身挂满珠宝,头发梳到脑袋后面,精心盘好,用米色的鲨鱼夹子抓住。看上去像戴着假发。她这几年发福得明显,心宽体胖的,说不上是丰腴还是臃肿。没有洗脱俗尘,轻微有酗酒的癖好。为了躲避孤独,她在网上购买了大量欧洲葡萄酒,毒涎相积,时而克制,时而又喝得邪性。日复一日,无力感加剧了她的孤独,她索性避世隐居。一片阴翳的废墟里,她的人生早就失去了规律。

她走进厨房,铁锅里正炖着酱牛肉烧土豆,这是明天的午餐。她把火拧小了一点,又去餐边柜拿酒杯。她看到柜子里多了几瓶桂花酒,也许是母亲趁着打折日买下来的。母亲偶尔会在秋天自己制酒。金桂酿。陈年桂花酒打底,孝感米酒和枸杞红枣,再加入鲜橙、苹果和啤酒一起煮。啤酒挥发到只剩下啤酒花的香气,果味和桂花味融合,酸酸甜甜。当然,这些苦心孤诣是从前的事。

蜡烛的香氛慢慢扩散开了,她不知道母亲要喝什么酒,她也没有什么心思喝酒。她只拿出了一只水晶红酒杯,那一瞬间,宣传单上的内容又在脑袋里打转,她试图找到正确切入的道路。譬如,内敛含蓄地说,“我正有个想法,想和您商量一下。”她想慎重地表达出来,代表她一直在深思熟虑中,不是在进行错误的判断。

但是,回到餐厅后,她又发现一切都被悬置在那了,一明一灭的灯光,木质和烟草的清苦香气,甚至带有几分禅意,让人无可言表。最后,她把宣传单放在了餐桌上,压在水晶玻璃杯下面,找了个借口,便仓皇而逃。

次日,她出卧室时,看见母亲在扒在布满苍苔的窗沿吸烟,灰发上洒满日光的波纹。母亲手里端着一杯马提尼气泡酒,清新透明的玫瑰色预示着某种好兆头。豆沙绿的窗帘是几年前买的,天鹅绒一样的柔软,自动遥控开关,两张报纸大小的布料,花去大一万块钱。当年购入时符合主人的审美,眼睛都没眨一下。如今,窗沿锈迹萧条,豆沙绿变成了雾霾灰,早已无心打理,眼见着彻底冷清。

“看到了吗?”她征求母亲的意见,语气中带着审慎。她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自由,有金属的质感。那件事 —— 把父亲送进康复中心 —— 她试图强行解开和父亲的关系,或者,她试图抛弃父亲。不能深究。无法深究。无力深究。她曾经数百次在心里呼喊救命,曾经数千次啃食着良心,和情绪进行激烈博弈,和身体里扭曲的灵魂抗争。最终,她在日复一日艰难的复盘里,建立了耐受性,以及隐蔽的情绪,一直到泾渭分明。

—— 健民医院。三甲医院的疗养康复中心。颐养天年。医养结合。

母亲没有作声,对她视而不见。霜风鬓影下,母亲的神情忧伤欲绝。但也许呢?也许母亲觉得这确实是一种解脱方式。留住了尊严。对父亲,对她自己。在这个短暂的秋天,她狠心逼迫自己,点燃了这把火。母亲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燃起,忽然开了口,“你爸爸已经没有意识了。进去就是地狱。不体面。我心疼。”母亲眼神有些飘忽,也许是马提尼酒的作用。“那里没有人可以忍受你爸爸。”

她感到口腔焦干,强制忍耐自己不要再说话了。

一言以蔽之,一支烟燃尽了,母亲起身去厨房,她也机械地跟在后面。母亲拿起了一个盘子,递给她,她夹了几块牛里脊放进盘子里,递给母亲。神情恭敬,都很不自在地沉默着。在料理机哐哐啷啷的响声中,她听见了母亲大口呼吸的声音,沉甸甸的。暂且不表,大家似乎都在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对抗,不继续讨论便可以维持风平浪静的日子,和父亲最后的尊严。

吃过午饭,母亲罕见地出了门。她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只是她找不到那张宣传单了 —— 也许彼此之间并无联系。

一整个下午,只有她和父亲在家。她心神不宁,五脏六腑全在游离。秋意微凉,她仍然感到前胸和后背一阵阵的燥热。不时会听见楼下小孩踢球的声音,足球踢到围墙上砰砰作响,带着节奏,她的心也跟着在砰砰捶打,甚至杞人忧天地担心会砸中某一户的玻璃窗户。她在足球的节奏里哐哐切着莲藕,两耳聆听外屋的动静,忽然操心父亲的尿不湿包好了没有。

卧室有一丝微音,她推测父亲应该要小便了。她进卧室看父亲,父亲仰面躺在褥疮垫上,很吃力地咬紧牙齿,身体很局促,紧紧蜷缩成一团。早几年,担心父亲从床上掉下来,他们把大床拆掉送给了流浪汉,只留下一张二十公分的乳胶床垫。床垫的四周沉积下大块大块的磨损,弧线还柔和,似乎在孕育什么期盼。

父亲身上散发出阵阵霉腐的老人味,不断被药水、尿液、汗水浸润,又在封闭的空气中焐干。这些气味混淆在一起,笼罩、倾轧着每一个人。也许,让人绝望的不是生病,而是凌迟死亡的过程 —— 布满污垢和尘渣,残忍细腻的,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一直到消失的那一刻才是解脱。她抚摸着父亲的右手,轻轻擦拭他扭曲的手指。那个被玻璃杯割破的伤口再也消不掉了,留下一条白色的蜈蚣。后来蜈蚣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隆起的疤痕,和轮椅扶手磨砺出的茧子,又硬又厚。

她用大拇指摩挲自己的食指,那里也有一道白色增生,是好多年前手术刀留下的。曾经 —— 她不想多去回忆。父亲敦实的身体消失了,没了人形,肌理粗糙,软绵绵的,像几件衣裳里插着骨头,稍稍用力就会散架。这就是重病的老人,棉蛹似的活着,无助,残喘,毫无尊严。她拿出一片新的尿不湿,抖了抖上面的化学气味,摊平,掀开父亲磨旧的套衫,轻轻抬起他的双腿,父亲又哼哼了两声。父亲大腿上的皮肉波浪一样皱,散发出浓烈的污秽味。她看出了父亲脸上的难堪。父亲试图把面孔别到另一边,但是失败了。她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不敢看这张灰黄枯槁的脸。

尿不湿沉甸甸的,一揭开,粗粝的酸腐味曝露出来。她哀求道:“别撒尿,等我换完尿不湿,忍着,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父亲一声不吭,泪水从眼眶里掉下来,灌进了耳朵里。在她的喃喃祈祷中,一条微弱的尿液淌了下来,所到之处,所向之地,一片污浊。这一切强烈刺激着她的感官,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彻底完了,她人生的一切驱散尽净,她成了恶俗之人,一无是处。而她才刚过而立之年。

母亲是在日落的时候进屋的。她带回家一把尤加利叶和几朵白玫瑰,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古朴的方口花瓶。她不知道该和母亲谈些什么。她看着母亲提来一小桶水开始醒花,把方口花瓶洗得明光锃亮,全神贯注地裁剪枝叶,一支支插进花瓶中。母亲埋头理了一个多小时,才插出明丽的造型。花瓶端到餐桌中央的时候,母亲成了云鬓花颜的女人模样。只是,她察觉到,她们俩都神情肃然,彼此隔着一道城墙,很警惕,谁也不愿意翻越过来。

晚餐是糖醋藕片、桂花豆沙圆子、毛白菜,牛肉土豆汤、米饭。母亲又单独给父亲熬了一碗黄米粥。她自己先胡乱吃了几口,就端起黄米粥给父亲喂饭。父亲眯着眼,好像半睡半醒。几口喂下去,米粥从嘴角流了下来,糊满了衣襟。一次又一次。后来,父亲干脆闭上了嘴巴,说什么都不愿意张开。母亲拿勺子撬了几下,忽然神情开始暴躁起来。她用巴掌猛烈地拍打父亲的大腿,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父亲沉甸甸地坐在轮椅上,憋红了脸。母亲又用拳头剧烈捶打父亲的后背。父亲全身打了个寒颤一样,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父亲的脸庞肌理浑浊,双眼肿肿的,嘴唇控制不住地在颤抖。母亲捶打累了,停住了手,郑重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又拿起勺子,挖起一勺米粥,“张嘴 —— 啊 —— ”

父亲慢慢张开了嘴,狼狈地咽了下去。

母亲靠近父亲,严肃地用手摩擦他的鬈发,“死老头,你不要惹我生气,你给我省点心!”又把父亲的下巴端起来,再一次替父亲擦拭嘴角,眼里有了露骨的嫌弃。“死老头子,我不想打你……可我不打你,我就要死掉了!我每天花四个小时给你喂饭,你故意在折磨我!”

她冷眼旁观。以前她看到这一幕还有几分震颤,可随着时间流逝,她慢慢感知到,这是父亲母亲交流的一种特殊方式。良苦用心。宣泄。释放。解压。他们果真愿意如此。势不两立的老年人,在苦役中相伴活着,又互相抵消对方活着的欲望。怪异的别扭感。尤其是傍晚来临时,暝色四合的餐厅里。

晚餐过于艰难,终于吃完了。母亲收起了愤恨和厌恶,沉默了下来。此事暂时告一段落。只是对于母亲来说,她显得殚精竭虑,每顿饭都是如此。

她把父亲推进卧室安顿好后,又回到餐厅,打开了墙角的落地灯。母亲坐在灯光的阴影处,手指摩挲着木头餐桌上的纹路,直愣愣地看着她,脸色呈现出疲惫的黦色。她从母亲包里拿出了那张宣传单,展平,放在桌上。如果母亲一直不作声,就像有什么事情悬而未决;如果继续延宕,最后又会变成死结 —— 事实上,纵容母亲出门,是她的一个难以启齿的计谋。

宣传单像一把法槌,光晕里,审讯又重新开始了,无休无止,从上午到现在。她忽然想起来,在八点四十分的样子,大门也许会打开。儿子晚自习归家,他会继续对自己进行审讯。也许。

“家人可以随时进出康复中心。我确定。”

她坐到了母亲的身边,好像整件事都已经安排好了。母亲忽然说:“我可以每天去那里看他。”母亲的语气里透出了沉闷,她分辨出里面带着一丝无力,甚至倔强。她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垂下了眼睑,眼皮在颤抖。她也低下了头,竭力控制住情绪,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再一次的,她摸到了食指上那条浅浅的增生。

就要进入问题的实质了,她反而感觉到了心虚。她把眼睛盯向了别处。“我是担心把你也累垮了……”

她有意停顿了下来,希望自己把每个字的发音都表达清晰了。她要留下让母亲思索的时间,以免太荒谬的内容让母亲一时难以消化。

母亲欲言又止。

她继续说:“很艰难的选择,对吧……怎么办……我们没办法。”有些话说出来无济于事,明明有藏着些什么。

母亲继续沉默。她意识到,这不过是一次商量,一次探讨,而不是下定论。她有些失望,此事又要暂时告一段落了。她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爸爸的退休金刚好够。这个数额够他好好待在里面。有尊严的。”

母亲不再回应她了,而是起身走进父亲的卧房。没一会儿,父亲忽然在卧房叫嚷起来,声色凄惨,完全分辨不出语调。她感觉这喊声在一楼二楼回荡。夜慢慢变冷,一会儿工夫,那个声音又消失了。她慌忙进屋查看,只见父亲垂着头坐着,他本可以嗯嗯啊啊再表达什么,可他什么声音都不再发出了。她知道,父亲一定是听懂了,甚至流出了眼泪,可他不愿再发出声音。他只是用手指头抠住轮椅的扶手,面孔怯生生的。

“算了算了,不提了,这事以后再说。”母亲烦躁地示意她出去。

整个房间宛如一个神龛,窒息。那个喊声消隐进她的心里,直到腐烂。

也只有丈夫回家的日子,他们才能把父亲扛进医院检查身体。楼梯很窄,几个人排成一列下楼,丈夫背着父亲,她在背后象征性地托住两个人。到达地下车库的时候,几个人都累到嗓子冒腥味。父亲的身体里全是滞重的药水。谁都清楚,去医院这件事,除了走形式,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活着的意义顷刻消弭。可谁也不敢放弃一条生命。正如医生安抚他们的,病人除了不能行走和说话之外,依旧能够思考和感受痛苦。

按照惯例,检查完毕,她要穿过纵横交错的走道,来到医生办公室。办公桌旁是一张新的面孔。她的余光散在那张面孔上,他打印完病历纸,低头签字,神情如此专注。她看着他戴着口罩的侧脸,修过的鬓角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医学院。神经内科。实习医生。这些词瞬间开启了某一排隐藏的开关。食指上被手术刀用力划过的伤痕,开始的那一下没有痛感,接下来,疼痛越来越清晰,很快就进入钝痛的感觉。无法摆脱。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的时间混成一团,原来是刻骨铭心。事实上,现在和过去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病历纸。只需一把手术刀就可以轻轻捅破它。而原本,在病历纸上签名的医生应该是她。另一张面孔。那时她还很年轻,穿着纯白的医生制服,跟着导师在住院病房间穿梭。有时她要在办公室里坐上整整一夜,直到值班结束。

他开始和她谈话。医生和病人家属之间。苦熬。折磨。小脑萎缩。脑干萎缩。无药可医。死亡。她不想听到这样的词眼,她想要逃离医生办公室 —— 更年轻的那些年,她也在值班室里饱受煎熬,祈祷不要再有下一个值班日。后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曝十寒,就真的逃脱了,没有遭遇任何抵抗。男朋友告诉她,人生要擅长取舍,顺应内心,随自己所愿而活。男朋友后来自己创业,风生水起,成了她的老公。她诞下一个活泼的男孩,全职在家,过足了富太太的生活,绸缪之中,呼吸到了自由香甜的空气。

新医生的那双眼睛出现在她的大学时期。也许不是。她不确定了。尽管如此,她依旧捂紧口罩,害怕对方认出自己。比如,问到自己不愿意去回想的人生阶段 —— 医学院高才生。就像是线团里的一根针。你是大学时住在仁者楼的师妹吗?你现在在哪个科?她怕那根针扎伤自己。当然,她明白这都是脑中的虚幻。有那么一刻,对方抬眼笑了笑,说:“久病都成医了啊。”

“是的!”她快速回答。除了这干巴巴的两个字,她不再多说什么。仿佛再多说一句话,她就会在哀毁骨立中崩溃。

终究会后悔吧。那些销声匿迹的生活。最近她时常会想起那一年的夏天,她穿着白大褂坐在值班室里,头顶的电风扇在静夜中轰鸣旋转,茶杯里的水热了,凉了,一杯又一杯。她埋首在高高叠起的书中,一页一页地翻书摘录撰写,发誓要牢牢抓稳手里的浮标。无数个夜晚。二十年了,那么古老的日子,这些细节足以让她追溯到从前的轨道上去。一群年轻的实习医生沿着住院部的走廊,来来往往。穿越灰白色的迷雾,在时间的暗夜里,有消毒水的气味,那是从阴冷潮湿的房间里散发出来的。有人看到了恋恋不舍的灰色烟雾,那是还未离开的亡灵,有人在长夜哀嚎痛哭,遍地洒满了凋落的干枯花瓣。从此,她对消毒水气味有了过敏性反应。但是现在,她端坐在就诊者的椅子上,被消毒水的气味带回了无能为力的日常生活。所有醒悟来得太迟,她早已失去了浮标,失去了固定的点。没有得到,早已失去。

人生如射击,既定好目标,幸运的人精准发射和命中,一击即中。只可惜,就在进入一场最关键的决赛中,射击的角度没有摸索正确,他们全家迷失进了岔道,找不到安逸的出路。从那一刻开始,人生的开关关闭了。轰然倒塌的生活。

她的目光瞄向办公室窗户外的LOFT高楼,那里有一片很大的商业综合体。玻璃幕墙上钻石的光芒在闪耀。过去的时光变成了水蒸气,阳光下总会有故事发生。综合体的尽头曾经有一家巨大的KTV门面,她的记忆里还保留着66号,悠悠扬扬,仿佛午夜电台里传来的遥远老歌。66号KTV白公馆,倒闭于营业后的第二年,一个枯枝败叶的初冬。逛街的人们早就已经忘却了它。而在那个秋天,她的人生经历了最严重的破产。倾家荡产,动荡不安,极度的焦虑纠缠上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停止了滔滔不绝,幽灵似的躲进丛莽中,闭口不提未来。只剩下她一人逆流游水,眼睁睁看着一切飘远。她的心脏剧烈撞击着,企图从过去破土而出。从医院走到66号白公馆的路,她几乎花掉了一生的时间。是的,广袤的天地里,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生活就是从这里彻底剥离掉的。空茫一片,撕碎了的幻想。

中年人。从哪个时间点开始,就进入粗朴的夕暮状态了。水分,胶原蛋白,骨质疏松,钙,五脏六腑,肉身,灵魂。不断流失的谷仓。一地鸡毛的人间消耗。

回到家里时,她的身体仍然在颤抖。儿子已经放学回家了,正在钢琴前猛烈地弹奏《我的太阳》。一阵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不出所料,不到夜里九点,新一轮的审判开始了。

儿子停下了弹奏,回头看向她,眼神里全是暴躁和愤怒,“你们要丢下姥爷不管了?你们终于还是不愿意管了。”

“不是。不是。”她重复,“有护工。”儿子从沙发上直挺挺站起身,做出青少年睥睨的神态。十五六岁的男孩最可怕,蓬蓬的汗毛,收不住的叛逆期,随时随地都会爆炸。

“姥姥告诉我的。”儿子看了一眼厨房,声音低沉下来,含含糊糊。她感到儿子在一步步靠近她。也许这是她的错觉。可她的小腿还是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她得故作冷静,“有护工。医院的专业护工。”

儿子没有再作声,转头呆呆地盯着电视。新闻里正在报道几天前的惨烈空难。无人生还。异地他乡。所有的人间故事灰飞烟灭。儿子的眼里空无一物,他轻轻冷笑了一下。她听到了这个声音,清晰无比,是在嘲笑一个证据确凿仍然负隅顽抗的人。一个罪恶之人。

儿子上楼了,把她甩在了客厅里。拖鞋砸在木质地板上,声音闷闷的。

她很欣慰,儿子的激烈情绪打动了她,她希望儿子沉默地同意,但更希望儿子站出来强烈抗议。再过十几年,儿子会明白,世间总有活得艰难的成年人,活得艰难的人,没有资格顺遂好运的安排,只能在烂泥里挣扎求生。

“钢琴。”儿子站在二楼的栏杆边,她惊了一下,抬起了头,“钢琴是姥爷给我买的,那是用姥爷的命给我买的。”

儿子俯瞰她,声音变了调。她紧紧闭住嘴,沉默不语。

“英昌的韩国进口钢琴,二手钢琴,连同搬运费下来还不到四千元。你们居然穷到买不起。真了不起。”

浅近的事实,如警世箴言。她全身颤抖,但一句话也不敢说。儿子审视着她,脸上露出了大仇已报的挖苦相。她快步走进卫生间,砰地关上了门。从一开始她就输了。她根本没有大发雷霆的权利。她在儿子的警句里,成了没有底线的乌合之众。事实上,连她自己也认为,这是一场不道德的交易。她在泪眼中看着镜子里的陌生人,甚至不确信这个陌生女人是否还活着。一个陌生人,苟且而活,浑身散发着戾气。

夜色上升,暝合中下起了雨。她睡不着,这几天的情绪后劲太大了,整宿整宿的失眠,头持续的胀痛。她沿着扶梯下到一楼,老人们都睡着了。父亲在轻微地磨牙,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难过的呻吟。她给父亲掖了掖被角,摸了摸被子里的尿不湿,干燥的。她又蹑手蹑脚掩门而出。

不想百毒不侵,不再想吃芬必得,她去厨房煮了一锅热米酒,试图在人间烟火里麻痹自己。灶火撕撕燃烧起来了,米酒慢慢沸腾,在锅里冒起气泡,她又丢进去几颗汤圆。窗外似乎可以看到大海深处,雨水掀起一阵更大的浪潮,风肆意地呜咽。下弦月出现的秋夜,有雾,远处灯火褶褶,模糊又清晰。她看着翻滚的汤圆,有种无以复加的空虚。

异乡人。

每年的春天开始,山城便会停止供暖。父亲母亲便开始收拾南下的行李,做好返乡待几周的准备。南方的那座特大城市,那是他们的故乡。七十年代时,他们抱着虔诚之心来建设三线,可曾想过幽深的命运把他们滞留在了小小的山城。森林,山岳,田园,村落,宛如武陵桃花源,但这里始终是他乡。欢喜坨,是属于那座市井的南方大城市的。她在煮汤圆时,不经意想起了欢喜坨。久违了的软糯绵甜在梦境中环绕,咬开酥脆的芝麻皮,里面是甜甜的白糖汁。他们这些异乡人,不曾忘记故乡。逢年过节时,父亲便备好糯米粉、白芝麻、面粉和白糖,整整齐齐摆在灶台。父亲教她怎么做。她怎么都做不好。糯米粉用凉水搅拌,和成稍干的粉团,再在白糖里填入面粉和油,调成馅儿。干干的。再把浆团搓成圆形,在白芝麻盆里滚满芝麻。最难的,是把麻团放进油锅里炸。父亲用锅铲把麻团退散开,等到麻团漂浮上来的时候,拿笊篱把麻团推到锅边,轻轻按压,最终,麻团在增大的压力和充分膨胀中成型了。有几回她动手去试,直接按破了好几个麻团。像按破了一个个肥皂泡。

有那么几次,母亲认真和她商量死后埋葬在哪里。母亲说,父亲偶尔清醒的时候,总在喊着要回家。家在哪里,她不知道。她也曾经想站在一生的腹地,寻找召唤他们回家的声音。

她坐在窗边,认真地看着黑夜。米酒喝完了,汤圆吃完了,依旧睡不着。她走进父亲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行李箱,拖到了客厅里。像是考古了几个世纪前的东西,一样一样从箱子里拿出来,摆放在地板上。三件圆领白T恤,两件长袖衬衣(一件藏青色,一件豆沙绿色),一条卡其色五分裤,一条棕色长裤,一套淡蓝色的纯棉家居服,几双纯棉袜子,几条莫代尔内裤,鸭舌帽,毛巾,几本书,还有一个黑色夹子,里面放着护照和过期机票。这是几年前父亲去新西兰游玩时的行李包。父亲还未来得及全部拆开,就被疾病牢牢卡在了轮椅上。行李包里还有淡淡的檀木香水气味,这些讲究的私人物品铺排在暗哑的木地板上,像是一个人从辉煌到行将就木的人生。身外之物,又是特立独行的雅士。也许逆着时间走,父亲下一站就计划飞去罗马,继续看世界辽阔。

她走出大落地窗,把宣传单折成了一架纸飞机,向远山飞去,期待一击即中。据说这几天有猎户座流星雨,由哈雷彗星衍生的猎户座流星雨。如果天空足够黑暗,可以看到每小时二十颗流星的壮丽景象。人生如射击,再一次既定好目标,幸运的人精准发射和命中,一击即中。也许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会再次偏离轨道。但是也没有关系。

她没有表情,但她认为自己有表情。或许她的所有忧伤已经和生命融为一体了。忘记这夜的黑暗,天色开始灰青,薄亮微光散落在钢琴的黑白键盘上,留下了斑驳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