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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4年第1期|曹军庆:窗帘街(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芳草》2024年第1期 | 曹军庆  2024年02月07日08:18

1

一个人居然有两个名字,居然可以是两个人,我说的是我自己。二〇一九年四月十一日之前我叫贾青松,二〇一九年四月十一日之后我叫郭义群。名叫贾青松的时候我是个公认的老实人,人畜无害,我个头矮小,生性胆小善良,我的长相步态表情神态以及我内心里的每个念头,都是懦弱温顺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而且会一直老实下去,一直到死都安心做个老实人。等到我叫郭义群的时候,我的外表改变了,虽然我个头仍然矮小,但是我的容貌变成了另一个人,看上去我显得丑陋蛮横凶残,不再有一丝老实人的痕迹,倒像是个歹徒或罪犯。我之所以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是因为我偷偷做了一次整容手术,别人整容是为了变美变英俊,我整容则是为了变丑变恶毒。我把之前的我砸碎,毁掉,把我之前的面孔撕下来,器官摘下来,把肢体拆卸开来,所有原来的碎块全都扔掉,扔到这个世界以外,然后再换上另外的面孔,换上另外的器官肢体,贾青松一下子成了郭义群。

我记得,为我整容的医院是很小的一家民营医院,我才不在乎大小,不在乎有没有正规资质,我在乎的是价格低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风险有什么隐患,医患双方都心知肚明地不予提及。医院隐藏在居民小区里面,其地形十分复杂,如果从空中往下俯看,你将发现它很像豢字形,簝字形,鳞字形,或者椸字形,总之就像这类生僻难懂的汉字,不像之字形回字形那样简洁明白。医院的地形地貌笔画极其繁琐,怪诞,出人意料,上面提到的这些字我根本不认识,只是因为地形怪异让我有意从字典中翻出来了,似乎能与之般配。各类建筑道路街巷,每笔每划都像极了那几个汉字,彼此勾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循环往复,既难写,又难辨认,更难行走。此地正好处在大城市郊区,蜘蛛网似的小河沟和裸露在外的下水道密布其间,水系纵横,石桥木桥隐约可见。还有农民还建房,车辆胡乱停放,消防通道上停着机动车摩托车自行车。仿佛迷宫,道路与道路相似,建筑与建筑相似,很容易迷路。我选择在这里整容,就像是一次即兴的盗窃行为,我发誓离开后永远不再回来,因此它如此荒僻难寻于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

贾青松和郭义群,都是我自己,都跟顾盼盼这个女人有关系。贾青松是顾盼盼丈夫,准确说来我和她做了五年夫妻,那是我这一生度过的最好的五年,如同生活在天堂。但是二〇一七年春上我不辞而别,从她身边逃开。我欠下大笔债务,听人说只要欠债人跑路,债务就不会落在家人头上。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回事。郭义群则是顾盼盼身边的打工者,二〇一九年五一,我整容后,以郭义群的名义重回这里,应聘在她的窗帘铺子里做送货司机,那也是我以前所干的活。

顾盼盼在汉孟县窗帘街有家店子,叫月光窗帘,窗帘街西边是裁缝街南边木桶街北边瓷器街,窗帘铺子一家连着一家,密密麻麻。顾盼盼信奉劳动哲学,信奉勤扒苦做就能养活自己,她信赖自己的双手,信赖没日没夜操劳会有收获,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活着,不仰人鼻息不求告他人只靠自己活着。这可能跟她的身世有关系,她没文化,没读什么书,十七岁未婚先孕,十八岁生下私生子顾丁,十九岁开了这家窗帘铺子。她不怕带着私生子被人嘲笑,不怕被人羞辱,她活在自己的观念里,顾盼盼同时信奉老实信奉厚道,她宁愿找一个特别老实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那男人不必有本事,真正老实就行,他还要能忍让,不嫌弃她糟糕的过去,这便是她想要建立的家庭,道德和体面一开始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她反复向我强调男人老实有多么重要。

我正是这样被她找到的,我合乎她的标准,在她找到并决定嫁给我时,我已走投无路一无所有,她收留我,几乎可以说挽救了我,我是入赘到她家里去的。她母亲因车祸去世,父亲在同一车祸中保住性命,脊椎受伤,下肢瘫痪,被送进福利院。家里就我们三个人,顾盼盼、顾丁和我,我有了老婆,同时有了儿子,我很知足,觉得是老天厚待我。店子里也有三个人,顾盼盼是老板,兼做缝纫师傅,吴嫂是请来的另一个缝纫,给她打下手,我开着一辆面包车,负责送货安装窗帘。

从她身边逃开,我在外流浪了一年多,快两年了,回到汉孟县,我看到顾盼盼店子门口贴着告示,招聘送货司机,面包车停靠在马子牙子上,正是我从前开过的那辆车。

我进去应聘,顾盼盼没认出我,她第一反应是害怕,但她还是聘用了我。

她说,“你口音像我前夫。”我心头一凛,有什么东西刺了我一下,她叫我前夫,我们离婚了吗,或者我已不在人世?

我没有流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你前夫是什么口音。”

吴嫂在一旁接话说,“她前夫是唐县口音。”

唐县离汉孟县有两百多里地,顾盼盼说,“我前夫是唐县花山镇人。”

花山镇,她记得这么清楚,吴嫂说,“你还提他,他是个没良心的人。”

顾盼盼又盯着我瞅了老半天,她明显在犹豫,“你长得太那个了,”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脸,把它说成“那个”,她心虚地说,“我担心你会不会吓走我的客户。”

她的担心有道理,我脸上全是伤疤,反复溃烂又反复痊愈的伤疤,伤疤摞着伤疤,不是横肉,比横肉更无理更错乱。我不是先天长成这个样子的,肯定遭受过什么伤害或磨难,这让我看着更无情。我还文了身,脖子上文着蛇,文身像铠甲,像金属物件。我左边脸上被利刃削掉了一块肉,削掉的那块肉又在右边脸上极其潦草地补缀上去了,于是我的脸一边凹陷一边鼓突,凹陷的那一侧能见着底部的骨头,鼓突的这一侧又肿得老高。

我咕哝着说,“我面恶心善。”

她不一定信我说的话,但她再一次跟吴嫂确认说,“你听听,你听听,他说话的口音跟贾青松一模一样。”

2

我租住在豆皮街故乡老屋的地下室里,我第一次来到汉孟县就租住在这里,便宜。我站在小窗子下面,窗子很小,一个小小的有光线的方块,只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刚出的旧式黑白电视机那么大。浅白色荧屏,上面钉着铁条,经年累月的灰土积垢,嵌在窗上的玻璃脏污不堪,透过毛玻璃看到外面的世界影影绰绰,飘拂跳动,仿佛白内障病人看到的世界。这种窗子把我的眼睛变成了白内障病人的眼睛,看上一会儿眼睛就会生疼。在街上行走的人,如果不仔细辨认,不会知道那是窗子,它在墙根那里,离地还不到一尺高。上面是房屋,是故乡老屋餐馆,是这个院子的其他建筑。行人很容易以为那是路边的排污口,下水道的口子,竖着的钢筋条也不过是钉在下水道口子上的滤网。但是站在这里,我比谁都清楚那是窗子,是我透气的地方。置身此处,就像置身在某个电影里,置身在某个海岛的地窟里。甚至像是一处地堡的对外射击孔,端着枪,端着喷火器可以从这个小框里向任何一处目标射击。闷热阴郁,下小雨的时候还好点,一旦下起暴雨,如果刚好窗上的玻璃又破掉了,那么路面上的积水就会像瀑布一样倒灌进来。

下班了,我从窗帘街走回豆皮街,我住在蜂巢里面。我用铅笔在床头木板上画关松山的人像,画他的脑袋咽喉和心脏,我不画五官,不画四肢。画在木板上的关松山像是一幅抽象画,不像是具体的人,而像是一个精神的人,一个有灵魂却没有躯体的人,一个没有五官和四肢的人。这样的人像鬼魂,正是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他的样子,或许只有我才能认出那是他,那些抽象出来的线条,无非为我甩刀子勾勒出几个靶心。我眯着眼睛,站在床尾处,背靠墙壁,一下一下往床那头的木板上甩刀子,我拼命往关松山的脑袋上甩,往他的咽喉和心脏上甩。

每一夜我都睡得安详,到了半夜,住在隔壁的那对中年人做爱会做很长时间,睡梦中我依稀听到了哭泣的声音,那个女人在轻声啜泣,若隐若现。

关松山是我仇人,也是顾盼盼仇人,估计他还是这个城里很多人的仇人。他害了我,害了顾盼盼。他让我不得不远走他乡,不得不改换容貌苟活世间。我要复仇,这念头这执念是在我回来为顾盼盼打工后滋生的,一旦有了这念头,再也消失不了,我要宰了他,最好是亲手宰了他。要在过去,我不可能有这么疯狂的念头,我连想都不敢想,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郭义群,我要让我的内心符合我的外表。然而关松山是汉孟县的大人物,他在哪方面都是大人物,真正的大鱼,我哪动得了他,他是大象,我不过是只蚂蚁。原本我以为只要我不在汉孟县,只要我跑路了,那么我欠他的一百八十万就不会让顾盼盼承担。毕竟冤有头债有主,可我太幼稚,这次回来我才知道,关松山拿走了那笔钱,而那笔钱——正好一百八十万,是她父母因那次惨烈车祸得到的赔偿金,我于心何忍,那可是两个老人拿命换来的钱。

但是魏金东后来对我说,顾盼盼父母遭遇的车祸,是老年人的碰瓷行为,她父亲顾全我强迫她母亲钱红英进行了这次碰瓷,钱红英不愿意,整个行为是顾全我一手操控的。他碰瓷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钱,这还不是唯一的目的,多年来顾全我一直想自杀。我完全不能相信如此荒诞的说法,我问魏金东,他为什么想自杀,魏金东颇为神秘又语焉不详地说,可能是他认为自己有罪。什么罪呢,我又问道,到底什么罪我不知道,魏金东诚恳答道,总之顾全我出于这两个目的,导演并完成了一次街头碰瓷。不幸的是钱红英当场去世,他自己只是高位截瘫,问题是顾全我想自杀,死的却是钱红英,这是一个错误。碰瓷也有失手的时候,顾全我向钱红英承诺,只会有一点点轻微擦伤,就能得到一大笔钱,因为他选择了一辆豪车。但人算不如天算,钱红英临死时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魏金东的话我是第一次听说,我质问他为什么向顾盼盼泼脏水,魏金东坦言,我没向她泼脏水,我在说一种传言,既是传言,当然有很多种,我不过说了一种,不一定是事实,而事实是顾盼盼并不了解这些,她对此一无所知。

那些话是我跟魏金东交往之后他对我说的,他是吴嫂的儿子,按理说他对顾盼盼不会有恶意。

顾盼盼给了我一个家,回到这里我才有家的感觉,我毁容或者说整容就是为了回来,就算死我也愿意死在顾盼盼和顾丁身边。哪怕不再是她丈夫,只是个打工者,能看到她我就知足,我就心安。

铺子的生意出奇好,这可能跟房地产有关系,房子好卖,窗帘跟着好,到了旺季,乡下人也一拨一拨涌到县城买房子。顾盼盼赚的虽是辛苦钱,每天都有进项,按说她的心情应该很好,在我看来她却始终开心不起来,她时常发呆。她抱怨贾青松,念叨他,说他老实是老实,就是太倔太实诚太蠢,他不应该上钩,关松山的人明摆着是钓他的鱼,“钓鱼赌博”,他却偏偏上当。上当受骗也罢,他偏偏又跑路了,他想一跑了之,怎么可能。“蠢死了!他现在要在我这儿,我非抽他十个耳光不可。”听她当我的面这样抱怨,我羞愧难当,真想有地缝能钻进去。顾盼盼眼圈发红,她悄悄落泪了,我假装没看见。“话说回来,我那死鬼前夫心好,他是为了我们才跑路的,哎,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是死是活。”

老话说人不可貌相,事实上人是可以貌相的,自从我换了一副容貌,精气神似乎跟着变了,在铺子里,我能为老板顾盼盼挡很多事。当然都是小事,我眼珠一瞪,就能把那些扯皮闹事的人吓走。顾盼盼有一次笑着说,“你和贾青松不一样,如果贾青松是你这种样子,他可能也不会走了。”

其实我就是贾青松,郭义群不是我,这话我说不出口。“不过,我还是想念贾青松,”她叹着气说,“如果他能回来,我宁愿他还是老样子。”

顾盼盼仰望着天花板,就像是在对着一位逝者说话,而那位逝者就是我,我的心剧烈抽缩。然而她喜欢和我聊天,有事没事主动找我聊。吴嫂在顾盼盼不在场时对我说,“他跟你聊天是在想念贾青松。”

“这话怎么说?”

“因为你口音太像贾青松了。”

顾盼盼自己也不止说过一次,“你和我前夫的口音简直一模一样。”

我们的声音变成通道,她从我的口音里辨认出贾青松的口音。“以前贾青松在的时候,我都没跟他说过这么多话。”她说,“不知为什么,可能跟你说话也是对他的补偿。”可能吧,我现在跟她说的话也比从前多了很多。

她告诉我,贾青松离开三天后,二〇一七年正月十六,几个半大不小在外面混的小混子找到她,说贾青松欠他们一百八十万块钱。早几天过年,不好意思来讨债,现在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这笔账不能再拖,得把账了了。

天哪,为什么是一百八十万?她想,我们家有这笔钱,恰好这么多,但那是一笔浸透着全家血泪的钱。来人把贾青松写下的欠条给她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百八十万。

“我们只是送信的,今天先送你看看。”

“欠条是贾青松写的,你们找他去。”

“谁也找不着贾青松,”小混子说,“你们夫妻商量好了,这是你们的诡计,谁知道你把他藏到哪里了。还钱的时间是他定下的,定在正月十六,时候到了他却跑了,呵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跑了你还在。”

“谁借钱你们找谁去。”顾盼盼心里怨着贾青松,只觉天地昏暗。

“你们是夫妻,一家人,老实说,如果贾青松不是你老公,我们会借钱他?不会!”

“你们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没错,可还有一句俗语:人死债烂。谁知道贾青松是不是还活着,他要是死了呢,他要是死了这笔债不就烂了吗?你们还能去哪里讨债?去阴间找他讨吗?”

“你这样说吗?”我问她。

我心里疼得更厉害,强忍着泪水,说出这种话简直像是说出了某种咒语。我恨死了贾青松,他跑掉是因为怯懦,是因为明知有这么个烂摊子他收拾不了。

“贾青松你也不想想,你收拾不了就算你跑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和顾丁啊。”

我瞪大眼睛,我的脸肯定更丑了。

“放心吧,哪怕到阴间讨债,我们也能把钱拿到手。”小混子说,“不管阳间阴间,就没有我们讨不了的债。”

“你们再狠也没用,我没钱。”

“没钱?”那群人哈哈大笑,“你妈是怎么死的,你爸是怎么瘫的,你忘了?”

看来他们真是为那笔钱而来,不要脸啊。

“你们听说过吗?那可是我妈拿命换来的钱,你们也敢要吗?钱上面沾满了血。”

“沾满了血怕什么,哪一张钱上面没有血?”

“这是个圈套。”我说。

“当然是圈套。”

“你不必理他们,贾青松的事情他自己承担。”

“你这样想吗?”顾盼盼说,“老郭,你太天真了。”

3

有人把一筐臭鸡蛋摔在铺子门前,给顾盼盼下马威,蛋黄蛋清流出来,像粪便流淌,臭味传到很远的地方。一对买菜的老人路过,老头脚下打滑,摔倒了,老婆婆去牵他,也摔倒了。老婆婆说老伴有心脏病,担心这一摔能把命摔没了,她掏出救心药给老伴吃,吴嫂从铺子里给他们送了一杯水。

老婆婆很友好地说,“谢谢,”她坐在地上,“你们为什么把臭鸡蛋丢在门口?”

“不是我们丢的。”

“真臭啊。”

“我和吴嫂拿清水清洗地面,清洗了一上午,仍然有浓浓的臭味,庆幸的是买菜老人没找我麻烦,也没有骂骂咧咧,他们一瘸一拐地走了。”顾盼盼说。

忙了一整天,我精疲力竭回家,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门上放着花圈。楼上楼下的人对我侧目而视,他们在我回家前也看到了,他们的眼神躲闪着。

小混子动不动就跑到铺子里来,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就像街头的杂耍艺人,手上拿着闪亮的刀子抛上抛下,左手抛上去,右手接着,右手再抛上去,左手接着,每一次小混子都接着刀柄。有一次他把刀抛到空中,身子突然蹲下来,仰着头,在他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的时候,他用嘴接住了正在下落的那柄刀子。他的嘴唇叼着刀刃,而不是刀柄,然后他噗的一声又把嘴里的刀子吐出来,再用手接着它。

他挺着刀子,笑嘻嘻地说,“你儿子名叫顾丁,是吧?”

“你们想干什么?”我叫道,“这事和我儿子没关系。”

小混子笑而不答,抛着刀子离开了,小混子根本不和我对话,抛刀子,然后问一通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我怀疑那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天天来我面前背台词,听着那些话,我寒毛直竖,头皮发凉。

“你们是不是要害我儿子?”

“我可没说这种话,你自己说的。”

我顶不住了,顾丁从学校回来,准备写作业,在书包里掏作业本,无意间翻出了一只鱼眼睛和蛇脑袋。鱼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从活鱼身上抠下来的,蛇脑袋也是从活蛇身上砍下来的。顾丁不害怕,他拿给我看,“好奇怪啊,谁把这些东西装我书包里了。”

顾丁胆子大,一点也不怕,他用手夹着蛇脑袋左看右看,“谁干的好事?我明天到学校去告老师。”

“别告了,快扔掉。”我看着就想吐。

其中的意思很容易明白,无非要我把鱼眼睛想象成顾丁的眼睛,把蛇脑袋想象成顾丁的脑袋。他们以这种方式给我传话:如果不还贾青松欠下的钱,他们会这样对待顾丁。把顾丁的眼睛抠出来,把他脑袋割下来。我害怕极了,无论怎么打贾青松电话,都打不通。贾青松不能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这是你惹下的事啊,你不能不管。你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一走了之,我死打电话,一刻不停地打,后来,电话终于打通了,但是接电话的不是贾青松,而是另一个人。我问他是谁,他反过来问我找谁,我说找这个号码的主人,他说他就是这个号码的主人,他刚买了新手机,上了新号码就是这个号。贾青松已经没用这个电话号码,这样一来,我彻底失去了寻找他的所有办法。许多人其实都活在手机里头,一个人要想让自己消失,最好的办法就是注销属于他的手机号码。

“我的内心被摧毁了。”

我在擤鼻涕,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哭过一场,我的表情像是要跟人拼命,我揪着自己的头发说,“顾姐,你受苦了。”对了,顾盼盼几天前让我叫她叫顾姐。

“事情还没有结束。”

“是啊,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关松山亲自出马,他要跟我摊牌。”

小混子把我请到简朴寨酒店,告诉我关总在那儿等着我。

“这事总要有个解决办法,”他跟我说,“关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这一百八十万是留给我儿子的,一分钱也不能动,我把它存在银行里,存了定期,那是儿子的钱。我们靠着这家很小的窗帘铺子能养活自己,我和贾青松还曾畅想未来,我们的理想是将来能开一家超市。

“很大很大的超市,”我说,“把挣的钱积攒起来,等过了十年二十年,说不定真能开一家超市。”

“是不是啊,”关松山说,“我早就说过,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理想里面,赌博的人又何尝没有理想。”但是现在,他要拿走这笔钱。

“这笔钱我不能给你。”我说。

“你不可能这么愚蠢,你刚才说过,钱是留给你儿子的,那么好吧,如果儿子没了,你还要那钱干什么?”

“我儿子怎么会没了,你不能这么说。”

“话不能这么说,很多人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关松山露出很悲伤的神情,“更让人伤心的事情是,有些孩子还在娘胎里就没了。”他掏出手机,点开里面一张照片,“你能告诉我吗?这孩子是谁?”

我看了,是顾丁,他们还在照片上面做了动画特效,我不敢往下看,求他把手机拿开。

关松山吓住了我,如果他们把我儿子害了,留着钱又有什么用?

“你真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关松山说,“谢谢你。”他很友好地和我握手。

把钱给了关松山,我就掉进冰窖里面了,好长时间缓不过劲回不过神,我来到墓地,在钱红英坟前痛哭一场,钱红英是我母亲。来到母亲墓地,我哭得泣不成声,面对从坟墓坐起身来的钱红英的影子,我既无誓言,也说不出证词,我不能对死者撒谎,眼里只有墓碑,只有草地。

“我怎么一会看见你,一会又看不见你了?”我哭着说,她的影子飘散了。

“可是!妈!”我抱着墓碑撕心裂肺地哭着,直哭到浑身瘫软。

4

听了顾盼盼的话,我真想杀了关松山,我在出租屋的木板上画上他的像,在那上面我已经杀死过他好几回了。在现实中我却不知道怎么动手,我需要找到一个帮手,一个意气相投的同类,可恨的是我在这个县城没有一个朋友,找来找去,在我有限的熟人中,好像只有魏金东能做点指望。

魏金东是吴嫂儿子,有口吃毛病,口吃,不是哑巴,如果保持缄默,他是个很安静的男人。他读过大学,还是本科,没找到工作回了汉孟县,回家第二年,九月份,他在家里沉思默想了两天两夜,然后就到烧烤街摆了个摊子。他说,我是个灵活就业的大学生。烧烤摊遍地都是,魏金东只做老鼠,他活好,烧烤出来的老鼠味道鲜美,成为汉孟县美食一绝。老鼠本是遭人嫌弃厌恶的东西,经魏金东之手,旋即变得肉嫩味美,吃老鼠不再是禁忌,人人争抢食之,魏金东在汉孟县开创了这一先例,生意兴隆,别人效仿不来。但是魏金东小时候最害怕老鼠,他不怕蛇,唯独对老鼠怕得要命,吴嫂作证说,不要说见到实物,说起老鼠就会害怕。如果他睡觉调皮,吴嫂只要吓唬说老鼠钻到被子里来了,魏金东准会蜷成一团,啼哭不止。老鼠是他的冤家对头,他一生都在与老鼠为敌,幸运的是——他的冤家对头——后来成了他的生计来源。

“他的世界和我们是颠倒着的。”吴嫂这样说魏金东,“就像我们用脚走路,他却是用脑袋走路。”

而我觉得魏金东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冷漠却又心狠手辣的气质,有点像是国外电影里的杀手,这便是我接近他的原因。

魏金东的食材是活老鼠,关在铁笼子里活蹦乱跳,点哪只捞哪只。他裸着手,不戴手套,伸进去就捞,样子像武林高手从沸水里捞针。老鼠捞出来,拿铁扦子从嘴里捅进去,从尾巴那儿捅出来,再拿盆里的黄泥巴糊上皮毛。在他捅铁扦子的时候,老鼠还在不停地吱吱吱叫唤,糊上黄泥巴,举着铁扦子搁在火炉上烤,老鼠还在叫唤,身子也还在挣扎着动弹。烤熟了,扯着嘴巴猛地往下扒拉,连皮带泥巴一顺溜就给扯掉了。桌子上摆着盐啊醋啊葱啊姜啊芥末啊什么的,都放在小花瓷碟子里,蘸上就吃。

关松山是个肥胖的人,两只手即使不握着——看上去也像两只馒头,他的肥胖不是那种虚浮的肥胖,他没有高血压,没有高血糖高血脂,什么毛病都没有,身体好着呢。他结实得像石头,胳膊后背都像石头,敏捷,奔跑起来像年轻人,四十多岁的人一点不显年龄。他是汉孟县带头吃老鼠的人,坐在那儿,一口气能吃掉十二只老鼠。

在他之前,汉孟县没有人吃老鼠,老鼠被认为是不祥之物,吃不祥之物会带来灾祸,如同吃尸体,不可想象。但是自从关松山公开吃老鼠,他的许多追随者也开始吃了,甚至他的对手也在吃老鼠。

魏金东戴着耳机,不慌不忙做生意,也许他在听音乐。来烧烤街宵夜的人有时会相互打起来,可能有酒精的原因,也可能有其他原因,弄不清打架的人到底谁是谁。这回又有两拨人打起来了,彼此用啤酒瓶敲对方脑袋,碎裂的声音和碰撞的声音一时间响成一片。有人抡起凳子,桌子凳子被拆散了,他们拿起凳子和桌子木腿,像刀剑那样相互劈砍。混战时,魏金东退到一边去了,他还站在街头抽了一支烟。他的耳朵里仍然塞着那只耳机,但耳机里没有声音,永远静默,别人以为有声音,以为他正好借此机会听听音乐,好好休息会。

那帮人打红了眼,有人把装老鼠的铁笼子踢翻了。两只铁笼子都踢翻了,铁笼子上面有个小门,魏金东平时就是从那里抓老鼠的,这时上面的门也被打开了,两只笼子里的老鼠从里面汹涌而出。

魏金东惊呆了,那可是他的老鼠,他眼睁睁看着它们跑出来,这么宽敞的街道,它们很快就会跑得没影儿。街心有花草,街边有下水道,它们哪里不能跑,但是那些老鼠没有往地上跑,没有往下水道钻,它们迅速列好队,对峙,殴斗,撕咬。如果仔细辨认,魏金东能认出野生老鼠为一方,养殖老鼠是另一方,它们跳起来,拼死攻击对方,像狼群,像往死里斗的蝈蝈,尖利的牙齿,利爪,许多老鼠受伤了,头破血流。野生老鼠数量太少,即使战斗力更强,以一敌三,终究处于下风,养殖老鼠虽然涣散,毕竟鼠多势众,眼看着野生老鼠那一方败局已定。可是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魏金东看到野生老鼠正顺着炉子腿往炉上爬。为什么会这样!像集体迁徙,像蚂蚁上树,成群结队地往炉子上爬,受伤的老鼠中途掉下来,又继续爬,炉子上火正旺着,它们爬上去,温驯地躺在火里面。甚至没有吱吱吱叫唤,像是有无声指令,或是缘于比指令更厉害的本能,它们就那样温驯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躺在火里面了。

那些养殖老鼠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无论哪一类,无论哪种选择,看在魏金东眼里,都是对他的蔑视,对他的侮辱。魏金东被激怒了,猛地掀翻火炉子,冲进混战中的人群,他无法迁怒老鼠,只能把愤怒发泄到打架的客人身上。如果他们不打架,也就不会有人把铁笼子的小门打开。他吐掉烟,扯掉耳朵里的耳机,顺手抄起一把菜刀,他不属于两拨人中的任何一拨,见人就砍,砍着什么是什么,那些人一哄而散。

还在火焰里燃烧的老鼠纷纷蹦跳起来,此起彼伏,有只燃烧着的老鼠像是长出翅膀,像是被弹弓射出的弹丸,击中了魏金东的右眼。当时他正在挥舞菜刀,右眼突然感受到一股温暖,感受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力量,一股深入到骨髓里的烧灼感,他的右眼已经瞎掉了。

住在医院的魏金东,坚持认为他瞎掉一只眼睛是正常报应,既然看到了那样一幕,即使两只眼睛全都瞎掉也不过分。他的右眼眶里现在装着狗眼,被称为义眼,右眼眶里不能什么也没有,他不喜欢玻璃,玻璃眼球跟玩具一样,跟长毛绒动物一样,他不想成为那样一种东西,所以他选择了狗眼。

我每天晚上都来烧烤街,站在魏金东摊位旁边,我看着他干活,有时看一整晚上,他通常要到凌晨四五点才收摊,生意好时还会更晚。我不帮他,也搭不上手,只在他收摊时,我才能帮得上忙,我帮他收拾桌椅。

那天收拾完,天已麻麻亮,魏金东说,“我认识你,你是月光窗帘铺子里的送货司机。”

我说,“我也认识你,你是吴嫂的儿子。”

他笑着说,“以前我也认识贾青松。”他笑得不是太自然。

“那是顾老板的前夫。”我说,“你妈说你不怎么说话。”

“那要看什么人。”魏金东说,“我叫你老郭行吗?或者叫你群哥吧。”

我说,“就老郭。”

“我们俩应该有共同语言。”他说。

“为什么?”

“我们都是毁过容的人。”魏金东说出这句话,突然哈哈大笑。

“如果你晚上有空,”他接着又说,“可以帮我送送外卖,也可以赚些外快。”

我答应了他,反正我晚上不怎么睡觉。

魏金东的生意是烧烤街的奇迹。他告诉我,为此他特别感激关松山,往大处说,几乎是他们两人共同缔造了汉孟县的一份新产业。因为乡下慢慢出现了专门捕捉老鼠的人,争做魏金东的供应商,也算是消费链的延伸。但他不收吃了老鼠药被毒死的老鼠,不收被老鼠夹子夹伤了的老鼠,他只要那些健康的见了人还在吱吱叫唤的老鼠。

“我讲究原生态。”

捕捉老鼠的人,因此不能伤害到老鼠的身体,不能破坏其皮毛,只能用类似于捕鱼所用的网,以食物为诱饵,以某种老鼠能听懂的声音诱捕它们。那种声音在诱捕它们的地方播放出来,能让老鼠发情,是密码,类似于流行在老鼠世界里的生殖口令。交配,繁殖,凡听到那种声音,所有老鼠都不能不出来,只要出来,张开的网就能捕获它们。声音是合成的,在人类听来只是很普通的声音,但是里面肯定有老鼠的语言,掺杂进了哨音一样的东西,仿佛老鼠在给老鼠吹口哨,老鼠在呼唤老鼠,在召集属于它们的集会,于是成群结队的老鼠义无反顾地奔向张开着的网。

诱捕老鼠的声音,是魏金东从手机上发送给那些人的。可是老鼠也在变异,进步,在目睹了大批同类牺牲之后,也能分辨出来自声音的危险,来自声音的陷阱,不再听从虚妄的召唤,而是躲在深洞里不冒头。捕获量开始锐减,显然老鼠变狡猾了,不再容易受骗,捕捉变得困难,另一个原因是捕鼠的人多了,老鼠数量也在减少。

有人受到启发:能不能不去捕捉老鼠,就在家里养殖?于是出现了新的养殖业,全县有好几家老鼠养殖场。魏金东把这个产业的兴盛归功于关松山,他不光带头消费,而且更重要的是,诱捕老鼠的音频资料和养殖老鼠的产业推广,幕后推手都是关松山。但是魏金东怎么也没想到,他手上的两类老鼠居然水火不容,彼此看不顺眼,一有机会就火并。

魏金东还说,他的义眼也是关松山帮他装上去的。

我试探着说,“我听说关松山的名声很不好。”

魏金东用他那只狗眼死死盯着我,“名声这东西最不靠谱!我跟你这么说吧,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这句话你可能听不明白,听不明白也没关系。那就换一种说法吧,如果关松山不去做那些让他名声变得很坏的事情,还会有别的人去做那些事情。”

“我是听不明白,但我以为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

“什么叫正义感,我只对关松山忠诚。”

“对他忠诚,为什么?”

“因为他有恩于我。”

“没人知道这个。”我内心失望极了。

“确实没人知道,这会儿你知道了,我不仅对他忠诚,而且死心塌地,人要对得起对你好的人。”

我明白,指望他和我一起对付关松山是不可能的了。我没认错人,他是个狠人,但我又认错人了,他不会对付关松山,因为他是他的人。我只能靠自己,已经没有别的任何办法。

5

顾盼盼说,她看到我就会想到贾青松,要是贾青松有我这种气质该多好。男人有时候需要有一种很坏的气质,让人怕你,即使你没有威胁别人,别人也会觉得你就是威胁。但是她又说,如果贾青松当年有你这种气质,我或许不会嫁给他,我当年选择贾青松,选的就是他老实,选的就是他软弱胆小怕惹事。

“等忙过这阵子,”她说,“明年春上你跟我跑一趟花山镇吧。”

我说,“贾青松不一定回花山镇去了。”

“就算找不到贾青松,也可以看望一下他舅舅。”

她说,舅舅是贾青松在世间最亲的人,也只有舅舅了,他父母都不在,是舅舅将他抚养成人。我以前是这样告诉顾盼盼的,但那是谎言。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的母亲带着妹妹跟着一个走街串村的货郎走了,我于是生活在舅舅家里,这些都是事实,可是我虚构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舅舅,我把所有对舅舅最美好的想象都放在他身上。我还说花山镇是一个鸟语花香世外桃源的好地方,舅舅还在,我什么时候回到那里都会受到欢迎。然而花山镇早就没了,已消失在水底,房屋庭院树木都沉没在水中,那里建了一座飞沙河水库。

我生于花山镇,三岁因建水库移民,移民到白龙村,白龙村属于库区外的关庙镇,我们前来投靠舅舅,舅舅是白龙村支书。母亲又生了妹妹,父亲为养活我们,常年在外打工,听说他干活的地方是河南平顶山的某处煤矿,他在井下挖煤。父亲过年才回来,母亲从不给他好脸色,怪他带回来的钱太少了。

父亲不想让母亲失望,他在平顶山好几个煤矿都做过,在这个煤矿做,听说另一个煤矿工资高,他就离开这里去那里,父亲并没有挣到多少钱,却把身体搞垮了。他得上了矿工职业病,挣到不多的钱还要在外面治病,我母亲终究还是失望了,跟着一个货郎走了。那是个经常到关庙镇来收山货的商人,收香菇木耳药材什么的,母亲跟着他跑了,他答应我母亲要让她在县城里生活,至少也要让她生活在镇子里。货郎带着我母亲,还带着我妹妹,但是货郎不要我,他说,他只要女人不要男人。

我记得父亲偷偷给我零花钱,总是给一点点,他要我做老实人,他说,“做个老实人,就能一生平安。”

母亲跟着货郎走的时候,我只有六七岁,跟着爷爷奶奶。两年后,舅舅来找我,把我带到他家里,和他住一起,他说我大了,到了读书的时候,不能荒废了。舅舅叫范开学,在村里当支书,家里有栋三层小楼,舅妈开了个小诊所,每天给人输液打吊针,打针的地方在一楼,舅舅也有个儿子,比我大两岁,是个智障孩子。

村民们有些小病,就到舅妈这儿来输液打针,没事便胡乱聊天。我在白龙村上小学,舅舅在外面说他是大善人,收养了妹妹的儿子,送我上学是做善事,他希望做这种善事,能让他儿子得到福报。这是我舅舅的说法,我舅妈说得更重一些,她说我是她前世造的孽,她给自己养了个傻儿子还不够,还要替别人养儿子。替别人养的儿子不是傻子,有手有脚能吃能喝,真是亏得慌,划不来。

但是,我从病人嘴里慢慢知道了另一种内情,那是他们闪闪烁烁说出来的事情,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把那件事情拼凑清楚。当我知道内情之后,我怀疑那些病人故意在我面前闪烁其词,他们在我舅妈这里输液打针,认为我舅妈一直在收费上揩油,占他们便宜。我舅舅则在村里得过更多好处,夫妻俩都不是好人,所以儿子才会是傻子,我不知道那些病人这么说是诅咒他们,还是在嘲笑他们,在我看来,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同情过他们有个傻儿子。

据他们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死于矿上瓦斯爆炸事故,矿上赔付了一大笔金钱,我母亲不知道跟着货郎跑到哪里去了,矿上找不到她,不知道应该把赔偿金付给谁,范开学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马上到我爷爷那里把我接来——我舅舅成了我的监护人,我父亲为矿捐躯,理应把赔偿金赔给他儿子。范开学到处跑,声泪俱下地陈述他和妹妹妹夫之间的情意,陈述贾家的困境,也表明抚养我多年有多么不易。他的哭诉打动了很多人,钱是给我的,只能由范开学替我领回来,也就是说范开学冒领了我父亲的钱,准确说并不是我父亲的钱,而是因我父亲之死赔付给我们家的钱。包括抚恤金丧葬费等等各种费用,那笔钱听说很多,可是我一直到后来也不知道那笔钱的具体数额,所有的账目单据,都让范开学毁掉了。

舅舅领了我的钱,这事儿父亲不知道,他已不在人间;母亲不知道,她带着我妹妹跟着货郎跑了;我也不知道,我还小,舅妈那些病人陆陆续续说给我听,我才知道。

尽管我后来知道有一笔钱在舅舅那儿,但我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在他们家活得不自在,活得还不如傻子表哥,他们动辄骂我,让我吃表哥剩下的食物。我相信舅舅家并不缺吃的,他是支书,舅妈是村里的医生,开小诊所,条件好着呢,他们这么做其实不是计较吃的,而是有意在我和表哥之间分出高下,分出阶层。

表哥吃饭总喜欢把饭菜堆在碗里,他是个傻子,不知道可以吃多少,每次吃饭都会剩下一些。表哥吃不完,舅妈就命令我,让我吃剩下的饭菜。听到舅妈命令,我求饶似地看着舅舅,毕竟舅舅和我有血缘关系,他是我母亲的哥哥。我相信舅舅会站在我这边,可是舅舅这种时候总是装聋作哑,要么把碗筷一推,声称已经吃饱了,要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笑嘻嘻地说,“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

舅舅吸烟的样子就像喝汤,使劲吸着,显然是不想管我,我被遗弃了。我不愿意吃剩下的饭菜,也有点不敢吃,因为我亲眼看到,表哥吃饭时会把他的鼻涕唾液流进碗里,我觉得脏倒在其次,我担心吃下那些东西会不会感染上表哥的傻病。傻是传染病吗?会不会互相传染?换句话说,我担心吃下表哥的鼻涕和唾液之后,会不会也变成傻子,这种担心是我那时候的噩梦,我不知道这种担心有没有科学依据,可我就是担心。舅妈不会管这些,她要在我和表哥之间分出主次,分出上下,她儿子傻怎么的,傻也比我优越,傻也必须是我吃他的剩饭,而不是他吃我的剩饭,她瞪着我,督促我吃下去。

我吃了很多表哥的剩饭剩菜,到后来不等舅妈命令,我就主动去吃,只要看到表哥把剩饭剩菜丢在那里,我二话不说,端起来就吃。看来傻子不是传染病,我并没有因此变傻,可是我的话越来越少,我舅舅对外人说我是个老实孩子,舅妈认可他的话,也说我老实。自打到了舅舅家,我就知道我要老实,不能乱来,如果我老实软弱顺从,就会少挨骂少挨打。我是个没用的孩子,就不会对表哥构成威胁,舅舅舅妈老在拿我和表哥比较,他们并不希望我比表哥强。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不能想着出人头地,越弱小越卑贱就越安全,我不过想安全一点。

等我长到十三岁,我逃跑了。

我的身世以前很少跟顾盼盼讲起过,根本原因是我在她面前虚构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好舅舅,这很麻烦,要圆这个谎,就得不停修改其他事实,所以我只讲可以讲的那些部分。但是我经常跟顾全我交谈,我跟顾盼盼结婚后,他已经住在福利院了,他是个瘫痪老人,我每次去探视他,都会原原本本跟他讲述我的经历。

这次回来,我听顾丁说,他外公一直在给我写信。他记住了我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虽然我早就离开了那些地方,但是他抱着我或许能收到信的希望,坚持往那些地址寄信。我不知道他信里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那些信件如今下落如何,唯一知道的是,顾全我临死前把写给我还没寄出的信烧掉了。

……

全文见《芳草》2024年第1期

曹军庆,发表出版过长篇小说和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共计三百余万字。获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储吉旺文学大奖等,另有多种作品曾被选刊或选本选载。